原來是喬。
現在班丁改口稱他「喬」,而不如以往叫他「喬德勒」了。
班丁太太先將大門開了點縫隙,免得陌生人闖了進來。
在她敏銳而受苦的心靈中,這房子已成為她必須捍衛的一座城堡,即使進攻而來的是千軍萬馬,她也絕不退卻。而她始終在等待第一個前來刺探的間諜;對付他,她僅有的武器是女人的睿智與慧黠。
但當她看見門口這位笑臉盈盈的年輕人時,臉上的肌肉鬆弛了,原來緊張、焦慮、幾乎是痛苦掙扎的表情也消失了。
和喬打了聲招呼後,她打開門。這時黛絲應父親的要求,正準備大聲讀報。班丁太太說:
「進來吧!外面很冷呢!」
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班丁太太知道今天沒有什麼新聞。
喬·千德勒進門來,走過她身旁,進入小門廳。冷嗎?他倒不覺得,因為為了盡早趕到這裡,他剛才走得很快。
距上一件恐怖命案發生至今,已經有九天了,那天正巧是黛絲抵達倫敦的日子,這些日子以來,儘管倫敦警察局的數千名員工皆處於警戒狀態,連隸屬警局的警探也不例外。但大家已開始鬆懈警戒,由於太過於熟悉案情,儘管仍夾雜恐懼,心態上卻也開始麻痺與輕忽。
但社會大眾的情況則完全不同。每天總有一些事發生,使這謎樣般的犯罪案,增添恐怖刺激的色彩,令它在大庭廣眾的印象中仍保持鮮活、矚目。
即使是較冷靜、審慎的新聞界,也帶著憤慨不斷攻擊警察局長。兩天前在維多利亞公園還有攻擊內政部的激烈演講呢!
但現在,喬·千德勒想把這些全忘掉。梅裡本街道的這幢小房子已成為他夢中的樂土。暫時撇開這些煩人的工作吧!
在他得不到滿足而深感疲備的工作中,一有空檔,他的心思就飛到這幢小屋。他一位朋友在雙屍案發二十四小時內就說過,要找到兇手恐怕比在稻草堆裡找根針還困難。九天過去了,印證了這話一點也不假。
他很快地脫下大外套、圍巾和帽子,將手指放在唇上,向班丁太太微笑示意,請她稍等一下。
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見這對父女共處祥和的畫面,千德勒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黛絲身著藍白相間的絲質洋裝,坐在火爐左邊的矮凳上,而班丁則坐在舒適的靠椅上,手圈在耳邊,傾聽她的閱讀。班丁這姿態是他太太過去不曾見過的,她心頭不禁一陣劇痛——歲月已開始侵蝕班丁了。
黛絲陪伴姨婆的職務之一就是大聲讀報,而且她頗以自己的表現為榮。
就在喬將手指放在唇上的時候,黛絲問父親:
「是不是要念這個部分?」
「是的,親愛的。」班丁立刻回答。
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見喬站在門口,只是點了點頭。這位客人來訪的頻率太高,幾乎已經成了他們家的一員。
黛絲讀著:
「復仇者:一種……」停頓了一下,下面的字眼令她相當迷惑。然而,她還是勇敢地念了出來:「『一種理論。』」
班丁太太輕聲地對客人說:
「進去呀,幹嘛站在外面受凍?真奇怪。」
「我不想打斷黛絲小姐,」千德勒低聲地說,聲音相當嘶啞。
「進去可以聽得更清楚,別認為黛絲會因此而停止,她可是一點都不會害羞的!」
這年輕人很討厭她這種尖酸刻薄的語氣,他自語道:
「這就是繼母和親生媽媽不同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照班丁太太的話做了,而且一點也不後悔,因為黛絲剛好抬起頭來看他,美麗的臉龐掠過一絲光彩。
「喬希望你不要停下來,繼續念吧!」班丁太太命令道。「現在,喬,你就坐到黛絲身邊,這樣就不會漏掉半個字了。」
她的語氣裡帶著嘲諷,連千德勒都感受到了,但是他也很爽快地遵照她的吩咐,穿過房間,坐在黛絲背後的椅子上。從這個角度,他可以欣賞她那一頭迷人的秀髮,自細長的頸背往上挽起。
黛絲清了清喉嚨,接著念下去:
「親愛的先生:我有個冗長的見解。『復仇者』為自己取這個名字很顯然是想要成名。他很可能將路易斯·史蒂文生的小說《吉柯醫生與海德》中,那個具有善惡雙重人格的英雄的特質溶入他自己的人格中。
就我的觀點,犯罪者應該是個性格安靜,外表頗為體面的紳士,住在倫敦的西區,曾經有過悲劇式的生活。他可能有個酗酒的妻子,由她寡母或姐妹照顧。人們可能注意到他最近變得憂鬱而好沉思,但他每天仍和過去一樣規律地生活,每天沉溺於一些無傷大雅的嗜好。每到濃霧籠罩的夜晚,萬籟俱寂,大約一兩點左右,他就會悄悄地溜出屋外,進行謀殺犯罪。選中了受害人之後,他便以《聖經》中的猶大般虛偽的君子風度靠近受害人,著手犯案後又悄悄潛回屋內。洗完澡,吃了早點後,他會顯得很愉快,再度成為人們眼中的好兒子、好兄弟。或是親友敬愛的紳士。現在,警方正在各個現場搜尋,想找出公認是典型精神異常者犯罪的證據。
我提出這套理論有其存在價值,但我承認,對於警方將搜尋的範圍只限定在案發現場地區一事,我深感驚訝。我確信根據各種公開的資料顯示——別忘了,新聞界從來沒有獲得充分的資料——復仇者應該是在西區,而非在倫敦東區。誠摯的……」
黛絲猶疑了一下,很吃力地念了他的署名:
「『加—伯黎—奧』——」
「多麼滑稽的名字!」班丁疑惑地說。
喬這時插嘴說:
「這是一個法國偵探小說家的名字,他寫過不少好作品。」
「這麼說,這位偵探小說家是來這裡研究我們的犯罪事件囉?」班丁問。
「噢,不,寫這封信的人只是為了好玩而簽上這個名字罷了。」喬自信十足地說。
「真是封愚蠢的信。」班丁太太插嘴進來說:「沒想到這麼知名的報紙會刊登這些垃圾。」
「真是不可思議!復仇者竟然可能是位紳士!」
黛絲驚歎,聲音充滿敬畏。
「這些話可能有些道理,」她父親若有所思地說,「總之,這人一定是躲在什麼地方,此時此刻,正躲在某處。」
「當然,他是在某處。」班丁太太語帶嘲諷。
這時她聽見樓上史勞斯先生走動的聲音。
「我該為房客弄晚餐了。」她又匆忙地說:「我不認為這個人住在西區。有人說,他是個水手,這還比較有可能。反正,這個話題已經令我厭煩了,談點別的吧,不要三句話離不開復仇者。」
「我想喬今晚要對我們說什麼新消息吧!喬,有什麼新鮮事嗎?」班丁愉快地問。
「爸爸,你聽,」黛絲打斷他的話,「『警方考慮使用警犬。』」
「警犬?」班丁太太重複著,聲音中帶著恐懼。「為什麼要用警犬?這個主意真可怕!」
班丁看著她,微微一驚。
「這個主意不錯呀!如果在倫敦行得通的話。只是倫敦有這麼多肉店和屠宰場,這行得通嗎?」
黛絲又繼續念著,聽得她的繼母膽戰心驚,而她年輕的聲音中卻似乎充滿了興奮、雀躍與滿足。
「聽聽下面這段敘述,」她說:「『有個人在布萊本附近的森林中犯下一起謀殺案,警方找來警犬協助追蹤,多虧這動物特殊的本能,此案已偵破,兇手已處絞刑。』」
「你看,有誰會想到這種事情?」班丁語帶欣賞地說,「報紙上偶而也可以提供有用的線索。」
但是年輕的千德勒卻搖搖頭。
「警犬沒什麼用,一點兒用也沒有!各種建議這幾天來多得數不清,警方要是—一採納這些意見.工作就做不完了。」
他說完歎了口氣,開始感到疲累。如果能一直待在這舒適的屋內聽黛絲·班丁小姐讀報,而不用在寒冷,多霧的夜晚外出,那該多好啊!
喬·千德勒很快就對新工作感到厭倦。工作上有太多的不愉快,在他住的地方或每天習慣用餐的小飯館,四周的人都拿警察的懶散無力來嘲笑他。不但如此,一位他平時頗為尊崇的朋友,他相當能言善道,最近參加了在維多利亞公園的示威活動,發表了激烈的演說,不僅攻擊警察總署,同時將矛頭指向內政部。
然而黛絲小姐似乎念得很有成就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又有另一種想法,爸爸,」她叫道,「你聽這封信:『有個個人的見解,那就是:赦免共犯。親愛的先生,過去這幾天,我一些較聰明的朋友認為,復仇者——不論他是誰,一定有些人認識他。不管他是如何的行蹤不定,如何地漂泊無常——』」
念到這裡,黛絲停頓了一下。
「漂泊無常是什麼意思?」說著她看了看四周的聽眾,又接下去念:「『不管他的習性如何地漂泊無常,他必然有固定的居所,總會有人認識他,知道這秘密的人之所以秘而不宣,可能是正期待一筆獎賞,也可能是生怕遭受知情不報、藏匿罪犯的刑罰。所以我建議內政部寬待檢舉的人,也惟有如此才能將這惡徒繩之以法。除非逮住現行犯,否則在英國法律這樣重視犯罪證據的制度下,想查個水落石出恐怕是難上加難!』」
喬向前湊近了點:
「這封信頗值一聽。」
這時候,他幾乎要碰到黛絲了,尤其當她轉過那張漂亮的臉孔以便能將他的話聽清楚時。喬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是嗎?千德勒先生,」她質疑著。
「你還記得那樁鐵軌謀殺案嗎?罪犯在犯下刑案後,跑到他母親認識的一個女人那兒躺避了一陣子,但是那女人最後還是前棄了他,還得到了一大筆獎金呢!」
班丁訓誡式地緩緩說道:
「我不會為了獎金就背棄一個人。」
「你會這樣做的,班丁先生,」千德勒肯定地說,「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好國民應盡的義務,你只不過是盡了義務,而得到自己該得的東西罷了。」
「為了獎金而背棄人和告密這種行為沒有兩樣,」班丁還是頑固地說,「沒有人願意被當做告密者。但你不一樣,」他趕忙補充:「你的工作就是逮捕犯錯的人,如果有人會跑到你那兒躲藏,簡直是自投羅網,笨到了極點!」
說著他自己笑了,黛絲俏皮地插話:
「如果是我犯了錯,可能就會跑去求助千德勒先生喲!」
喬也笑了,且大聲地說:
「噢,你不用擔心我會檢舉你,黛絲小姐。」
這時候,班丁太太突然生氣、不耐而且似乎痛苦地大歎了一聲,同時低頭屈身坐了下來,把大家嚇了一跳。
「愛倫,怎麼了?不舒服嗎?」班丁急著問。
「突然身體半邊覺得刺痛,」這可憐的女人沉重地回答道,「現在已經好了,不用擔心!」
「但是我不相信有人真的知道復仇者是誰,」千德勒很快地繼續話題:「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檢舉他,就算只為了自己也會這麼做,有誰會庇護這種畜牲?跟這種人共處一室多麼危險!」
「你不認為他可能無法為自己邪惡的行為負責?」班丁太太抬起頭來看著千德勒,眼神中帶著渴望與焦慮。
千德勒從容地說:
「很抱歉,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算處以絞刑也不為過。想想看,他帶給我們多少麻煩。」
「絞刑還算便宜了他呢!」班丁說。
他的妻子尖銳地說:
「如果他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不應該被吊死。我從來沒聽過這樣殘酷的話。如果他是個瘋子,應該住在瘋人院才對呀!」
「聽聽她在說些什麼啊!」班丁打趣地看著愛倫,「用矛盾也不足以形容她。這幾天來,我注意到她一直在幫這畜牲說話,因為他是一個天生絕對禁酒的人。」
班丁太太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這是什麼話,」她生氣地說,「話說回來,如果這些謀殺案能把酒店裡的女人清除一些,也是件好事啊!英國人的酗酒已變成國恥——這是我從未放棄的立場。黛絲,現在去做點正經事。不要看報了,我們已經聽夠了,現在我要到廚房去,你可以鋪桌巾了。」
「是呀!你不會忘記房客的晚餐的,」班丁大聲說著,「史勞斯先生並不是每次都會搖鈴——」他轉向千德勒:「對了,他常常這時候外出。」
「不是常常,只在他需要買東西的時候偶爾出去,」班丁太太立刻接口道,「但是我不會忘記弄晚餐,他通常在八點後吃飯。」
「讓我送晚餐上去給史勞斯先生吧!」黛絲忙說著,她已順從班丁太太的吩咐,現在正鋪著桌巾。
「不用!我說過,史勞斯先生只要我服務,你只需在下面打點就好了,這才是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千德勒也站了起來,他不希望黛絲忙的時候,自己卻在一旁無所事事。他看著班丁太太。問道:
「忘了問你,房客一切都好嗎?」
「從來沒見過這樣安靜、舉止端正的紳士,這位史勞斯先生真是我們的幸運之神哪。」班丁說。
妻子走出了房間,走後,黛絲笑了。
「千德勒先生,真難令人置信,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好房客呢。愛倫不讓別人靠近他,她這麼做,如果我是爸爸,恐怕都要嫉妒了呢!」
兩位男士都被黛絲的話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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