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日子平靜、愉悅地度過了,生活很快就上了軌道。侍候史勞斯先生的工作,對班丁太太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而且甘之如飴。
顯然房客喜歡只讓一個人服侍,那便是這位房東太太。他很少添什麼麻煩,不像一般房客;對她來說,侍候他是件樂事。至於史勞斯先生稀奇古怪的行為,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也不過是常人可能有的怪癖碰巧發生在房客身上罷了。而他也沒有一般房客慣有的一些煩人惡習。還有一點令他們覺得欣慰的是,班丁和愛倫可以睡得很晚。史勞斯先生不會六七點鐘一大早要求煮咖啡之類的事,他極少在十一點之前要求服務。
不過,他的確異於常人。
第二天傍晚,史勞斯先生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很奇怪,叫做《古登氏索引》他只讀這本書和《聖經》——後來班丁太太發現這兩本書關係密切——而且愛不釋手。每天用過早餐——也算是午餐——之後,他便埋首書中,用心研讀《聖經》,和這本書仔細地對照。
至於在金錢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班丁太太發現,史勞斯先生極為信賴別人。才搬來的第一天,他竟將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一百八十四鎊,用一張張髒兮兮的小報紙包著,隨意放在桌上。這令班丁太太相當不高興,並向他糾正這種漫不經心的行為。而他竟然只是大笑,當那詭異、不和諧的笑聲自他那兩片薄唇冒出來時,班丁太太還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可以信得過你們,」他結結巴巴答道,「而且,班丁太太,在我對人尚未真正瞭解之前,其實很少和別人交談,尤其是女人。」
他吸了口氣,發出嘶嘶聲。
房東太太很快便知這位房客對女人有恐懼感,而且不喜歡女人。班丁太太在掃樓梯時,經常聽見他在讀《聖經》中一些對女人很不友善的段落。班丁太太對於她的女性同胞們也沒有太多好感,所以也不以為忤;而且就一個房客來說,不喜歡女人還不是最糟的事。
反正,為他的奇怪行徑操心也沒有什麼用處,沒錯,史勞斯是滿古怪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裡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他應該會和親戚或朋友、同學一起住,過著和現在不同的生活。
偶而,班丁太太會回想這些日子——即便是最不會幻想的人,也會回想過去,而在回想中,往事又往往變得特別值得紀念——算算自己才多久就發現這位房客喜歡在夜闌人靜、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悄悄出去。
她讓自己相信——不過我懷疑她這麼想是不是正確的——她第一次發現史勞斯先生有夜間活動習慣的那天,是在她察覺一件怪事的前一晚。這怪事是:史勞斯先生的三件西裝,有一件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回憶起過往時,遺漏其中一段時光或片段,是很自然的,我也一直能夠理解這種事,但竟然有人能把一件事的年、月、日、時、分記得一清二楚!班丁太太清清楚楚地記得,(雖然她始終無法確定是在史勞斯搬來的第五或第六個晚上),他在凌晨兩點出門,到了五點鐘才回到住處。
確實有這麼一個夜晚。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巧合,注定使這個夜晚長存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個最黑暗、最深沉無聲的夜晚,班丁太太早已進入酣睡的夢鄉。突然,她被一陣聲音吵醒,這聲音聽來很熟悉。她立刻意識到是史勞斯先生發出來的聲音。他先是走下樓來——而且還踮著腳尖走路——然後走過她房間門口,最後輕輕地關上前門。
她極力想讓自己入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她僵硬地躺著,深怕把班丁先生也吵醒。就這樣躺了三個小時,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回來,進房間睡了,她才再度進入夢鄉。
雖然再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卻覺得非常疲倦,因此當她聽到班丁表示要出門購物時,心中頗覺高興。
這對夫婦很快就發現,就飲食方面想令史勞斯先生滿意還挺不容易,雖然他極力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對多數房東而言,這位完美的房客倒是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他是位素食主義者。照理說他應該是不碰肉食的,但是他偶爾會用點雞肉,而且邀請班丁夫婦一同享用。
這天——後來發生的事情持久而鮮明的盤據在班丁太太腦海中的這一天——她安排讓史勞斯午餐吃點魚,剩下來的食物還可以為他做頓簡單的晚餐。
班丁至少要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是個熱愛交際的人,班丁太太很清楚他一定會在經常光顧的店裡跟人家閒聊好一會兒。於是她從從容容地起身穿好衣服,之後走到前面整理起居室。
經過徹夜失眠,她腦袋仍昏昏沉沉的,幸好史勞斯先生一向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按鈴。
但就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前,突然一陣鈴聲打破了寂靜。是大門的鈴聲。
班丁太太皺皺眉頭,八成是來收舊瓶子或破銅爛鐵的人。
她慢吞吞、極不情願地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善良的喬·千德勒,她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似乎在這潮濕、多霧的空氣中走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點急促。
「喬!請進。」班丁太太招呼著,「班丁出門了,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最近忙些什麼?好些天沒來了。」
「班丁太太,你知道我在忙什麼——」
她看著他幾秒,腦子裡思忖著這話的意思。突然她想起來了,對啊!他正在忙一件重大的案子——逮捕「復仇者」。這可是她丈夫在閱報時一再提起的事。班丁現在又恢復訂報,在閱讀這份半便士的晚報時,他總會將謀殺案的相關報導念出來給她聽。
她領客人進入起居室。多虧班丁堅持在出門之前先生起爐火,現在屋內暖和又溫馨,而外頭可真是冷得嚇人啊!剛才在前門才站了幾秒鐘,她就覺得一股寒氣貫穿她全身。
不只是她感到如此,千德勒也說:
「屋子裡真舒服,可以躲開外頭的寒氣。」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班丁的沙發椅上。
班丁太太想,千德勒一定又冷又累。他看起來臉色蒼白,幾乎毫無血色,而且因長時間在外奔波,臉上曬得黃黃黑黑的。她很客氣地問著:
「要不要我幫你沏杯茶呢?」
「嗯,好的,我正想來一杯呢,班丁太太。」然後他四下張望,又叫了聲她名字:「班丁太太……」
他的語氣如此詭異、沉重,她不禁問道:
「喬,怎麼了?」突然,她掠過一絲恐怖的念頭,「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班丁發生了什麼事吧?他沒發生意外吧?」
「天啊!不,你怎麼會這樣想?不過班丁太太,又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口氣低得像是耳語,他憂愁地看著她,眼神略帶驚恐。
「又一件?」
她茫然地看著他,瞬時,她明白了,他所說的「又一件」意味著另一宗恐怖神秘的謀殺案。
這讓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她真有那麼一刻以為喬是來告訴她班丁出事了呢!事實上,如果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件新發生的案子上,她必然會感到震驚;但此刻聽到這消息,她心中還挺高興哩!
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班丁太太已經開始對這一連串震驚整個倫敦市,並且高深莫測的犯罪事件引發興趣。過去兩三天來,班丁不斷提及的恐怖話題已經佔據了她原本純淨的心靈,他們已不避諱此事,反而以一種開放、關切的心面對「復仇者」事件。她提起茶壺,吸了口氣說:
「真可惜,班丁不在家,他多麼喜歡聽你談這些啊!」
說著,她將燒滾的熱水倒人小茶壺裡。
千德勒沒說話,她轉身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的氣色看來很差!」
的確,他的氣色看來不太好,其實是非常地糟。
「沒辦法,」他喘了一口氣,「剛才所說的事讓我覺得心神不寧。我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那一幕真令人反胃,可怕極了!班丁太太,別再提了。」
他喝了口熱茶,茶還沒泡開呢!
她同情地看著他:
「喬,你見識過許多恐怖的場面,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令你如此沮喪!」
「這回和以往發生的完全不同。」他說:「還有,還有……噢,班丁太太,這回是我發現了那張紙條。」
「真的?」她驚叫道,「真的是復仇者本人寫的紙條?班丁一直這麼認為,他不相信有人會拿這開玩笑。」
「我真的看見了。」千德勒勉強說著:「你不知道嗎?即使,即使——」他壓低了聲音,彷彿隔牆有耳似的。「即使在警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班丁太太,這些謀殺案實在令我們神經緊張。」
「不可能!」她說,「你該不會認為這些案子是警察犯下的吧?」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彷彿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發現這張紙條時,屍體還是微溫的,」他顫聲說,「為了這一點,我今早還到了西區,我的一位上司就住在現場附近的亞伯·泰倫王子區,我必須向他報告這件事。他們連杯水都沒招待我。我想他們應該給我一杯水,是不是,班丁太太?」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啊!我想也是。」
「不過,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說:「他把我帶到他樓上的化妝室,聽我報告,表現得非常體貼、周到……」
班丁太太突然問道:
「要不要吃點什麼?」
「噢,不用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忙說:「我覺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子會生病的。」
班丁太太有點不悅,她的個性頗為敏感。為了討她高興,喬吃了一片她切好的奶油麵包。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今天可有得忙了,從四點鐘就起床——」
「四點?」她說:「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它』的?」
他點點頭:
「我碰巧就在附近,如果我或那位發現她的警官提早半分鐘到,一定可以逮到那只禽獸。有兩三個人看見嫌犯逃走。」
「他長得什麼樣子?」她好奇地問。
「很難回答這問題,你曉得,霧這麼濃,不過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人手上提著一個袋子——」
「袋子?」班丁太太低聲重複了一次。「是什麼樣的袋子,喬?」
一陣恐懼感襲來,她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害怕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是個手提袋呀!」喬說得很含糊,「有個女人說曾經看過他,說是個『很高而瘦削的影子』,那就是他,一個提著袋子的瘦高男子。」
「提著袋子?」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重複著。「聽起來真是奇怪。」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必須裝些犯案用的工具,我們一直在想,他是怎麼藏凶器的,通常兇手會將作案的刀子或武器盡速扔掉,你知道。」
「是嗎?」
班丁太太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腦海裡有一個念頭在打轉,她覺得她應該查查她房客的袋子到底怎麼了。很可能——只要認真想過,它是很可能的——這位健忘的紳士某天到麗池公園散步時,不小心把袋子給弄丟了,就她所知他很喜歡到麗池公園去。
「一兩個小時內,警方可能就會發佈他的外形特徵,」喬說:「說不定有助於破案。現在每個倫敦人都希望將他繩之以法。對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等班丁嗎?」她猶豫地問著。
「不了。但是我可能會再過來,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來告訴你後續的發展。謝謝你的茶點,我精神好多了,班丁太太。」
「喬,要耗神的事還多著呢!」
「是的。」他沉重地說。
幾分鐘後,班丁回來了,而且和妻子起了點小爭執——自從史勞斯搬來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
事情是這樣子的:一知道喬剛剛來過,班丁便責怪妻子沒有多打聽這宗駭人事件的始末。
「愛倫,你該不會連事情在哪兒發生的都役法告訴我吧?」他憤怒地說,「我想,你只是敷衍敷衍千德勒,你一向如此。他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否則還有什麼?」
「他只是來這裡吃喝點東西,」她忙說:「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麼來的話。他來這裡的時候,氣色很差,根本說不出話,直到進了屋子坐下,才能和我說話,他告訴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復仇者簽名的那張紙是什麼形狀?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班丁逼問著。
「沒有,他沒說,這又不是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你這笨蛋!」
然後,他停了下來。就在他們爭執之際,報童正在梅裡本街賣報紙,沿路廣告今早發生的恐布事件——復仇者的第五次謀殺。
班丁出去買報紙,妻子將他買回的東西帶入廚房。
外頭賣報的喧叫聲顯然吵醒了史勞斯先生。因為房東太太進廚房還不到十分鐘,他就搖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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