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娜伊達和鮑裡涅維奇充分地嘗到了愛情的歡樂。雖然愛情遲遲到來,但是極其熱烈。他倆的感情已發生了變化。他倆對此覺得很有意思,並確信彼此都很滿意。愛情使兩人變得更聰慧,賦予他倆瞭解對方願望的能力。愛情啟開了他們的心靈之窗,使他倆感情有如急流奔湧。愛情使兩人相信,言語、偶然的手勢和動作都有互為對方理解的含義。他們溫情脈脈,竊竊私語,柔情蜜意超出了想像。兩人海誓山盟,心心相印。愛情從他們的記憶中擠走了前不久的追求、希望和幻想。季娜伊達不再想教研室、榮譽和支配別人的慾望了。漂亮而冷酷的女助教忘了自己的年齡和地位,忽然變得像嬌滴滴的小姑娘似地用那挑逗男性的扭扭捏捏的舉動和聲調行事說話。她也忘了那一次自己曾經對「一心尋找家庭安寧幸福的可愛的小傻瓜們」的嚴厲訓斥。她過去常說,「男人無論勇敢、力量還是性格都不能使她滿足。這一切在自己身上都有。」
這對戀人在其他方面仍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倆都特別勤奮。和從前一樣,女助教在獰獵中熟悉野獸的脾性、跟蹤野獸的本領和知識使男朋友欽佩不已。她能根據樹上蘑菇的分佈、被破壞的鳥窩、樹桿中儲藏的松果準確地找到松鼠的巢穴。她懂得怎樣引起野獸的好奇心,巧妙地引獸出洞。好奇而輕信的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咯嚓咯嚓地發出聲響引起對自己的注意,直到一聲槍響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誰教會您這些本領的?」他欽佩地問道。
「生活。」她因為不能對他講出一切而感到難過。
她從小就養成了對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和隱藏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習慣。生活——戰爭使她懂得,對付敵人要把武器隱蔽起來。應當讓別人什麼也不瞭解你:你的力量、你的智慧、你的能力。一切都會對你不利。她從不外露自己的思想,希望把思想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裡。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想讓鮑裡涅維奇窺視一下她內心的秘密。
「當把您和您的軀殼分開時,」她問他,「您會感覺到嗎?萬念叢生,像蜜蜂似地飛來飛去,心中感到無比舒輕鬆。一切看來都是可望可及的,沒有任何限制。突然心中升起一種不祥之兆,昏迷一陣散開了。思想仍然又回到狹小的身體軀殼裡。」
沒有,他作夢也沒有這種感覺。
「您曾有過一種無名的恐懼嗎?家裡寂靜無聲,沒有個。突然聽到一聲響動,你回頭一看,什麼也沒有。就說現在吧,您站在衣櫃旁邊,而我卻看不見……」
鮑裡涅維奇想談別的。他覺得他自己無論是思想還是說話都很輕鬆。他講起自己到遠方的旅行,談起自己成功地獵取熊和狼的事。還講了他曾有幾年閉門不出的事。
「您在野地裡露宿過嗎?」他幻想似地問道。他如同往日,深沉而遠眺、冷淡而心不在焉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掠過:「你躺在溫暖的草地上凝視著天空。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星星在對你眨眼睛。突然一朵紅雲從樹林後面騰空而起,射出光芒,燃燒起熊熊大火,好像煙霧一般散開了,滿天都亮了起來。那火光燃燒著彎曲了。一把通紅的鐮刀高高掛在天空……午夜你一覺醒來,月亮又好像不見了……黑暗、露水、寒冷……」
他不說了,陷入了沉思。臉上泛著紅光,眼睛溫柔濕潤,無憂無慮。
愛情沒有影響一對戀人的日常工作。鮑裡涅維奇給大學生講課,考查,寫論文。季娜伊達潛心鑽研自殺的規律,為鮑裡涅維奇的理論尋找論據。她以細心和機敏不斷發現新的論據。他對此非常高興,好像是兩人在共同完善著這篇科學論文。
「您想想那些發生自然災害的國家。」她舉例說明新的看法,「河流上漲,淹沒了城市鄉村。忍饑挨餓和無法睡眠的人們在樹上棲身。虛弱和生病的人們擔心從樹上摔下來,只好似自己捆在樹上。但誰也想不到要自殺。面臨危險的人的自衛本能不允許他們自殺。」
鮑裡涅維奇同意這一正確的觀點。接著她又舉了另外一個例子:
「有個國家鼠疫猖獗。老人兒童都死於這一瘟疫。每個人都自身難保。但沒有人自殺。人有自己的目的——為生存而鬥爭時,是不會自動走向死亡的。」
鮑裡涅維奇對這一論據也表示滿意。
「戰爭爆發了,」受到鼓舞的季娜伊達繼續說道,「人們處在精神和物質困擾中,有的人置身於敵人機槍掃射下的骯髒的塹壕裡。周圍是死亡和窮困,但沒有人自殺。愛國者是不自殺的。崇高的理想加強了自衛本能,對痛苦也就不那麼敏感了。即使面對敵人也不能阻止求生的慾望……」
愛情帶來極大的歡樂,但也使季娜伊達的生活變得複雜起來。以前白天無論怎樣忙得團團轉,但一到晚上這一切就會結束。到了家,把自己的假面具和衣服都一起剝下來了,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她是真正的她。戀愛使她失去平靜。她和鮑裡涅維奇不論在教研室,還是在宿舍總是形影不離。疲憊不堪的季娜伊達心靈受到溫暖,充滿了對給予和喚起她這種歡樂的人的感激之情。她以狂熱的希望沖刷著以往的陰影,在男朋友面前煥然一新。聽他柔情的讚揚,接受溫存,並給予回報,但這又不完全是出自內心的真誠。這對於她來說真是太難了。想中止和抑制自己眷戀的想法是很不可靠的。她過去不允許自己有的一些看法和見解總是時隱時現
在一次與鮑裡涅維奇坦率的交談中她不知怎麼說出想把自己的著作獻給一位職位高的人,哪怕此人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也好。鮑裡涅維奇指出,不應當讓這種人無功受祿。
「以前我也是這樣想。」她以一種飽經風霜的人的口氣譏諷地說道,「我原來的教授曾說過:『明智的學者將自己的成就奉獻給不學無術的人,是為了博得信任後反過來反對他們。』我曾反對過。我說,一個真正的學者是不會這樣幹的。他回答說:『因此桂冠常常是擺在這些學者的墳墓上,而不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戴在他們的頭上。』」
鮑裡涅維奇哈哈大笑,稱她的老師是『怪人』。
另一次,當他對自己的愛犬溫存,餵它吃美食時,季娜伊達對他嘲諷地說:
「您對一條狗如此溫情,好像除了它之外在您的生活中沒有更親近的人了。」
「瞧您多麼能誇大其詞啊,」他認為這是開玩笑,「我還有人民。如果您還想知道的話,全人類都是我的親人。」
「人類對您又能怎樣?」她輕蔑地說道。他把她的輕蔑當成是在挑逗他,「有這麼一個人說過,狗是唯一愛我們勝過愛自己的生物。」
有一次,類似的談話使鮑裡涅維奇動了火,這是在季娜伊達的房間裡。她患流行性感冒已五天了,尚未痊癒躺在床上。她兩肘支著在枕頭上休息,說話時沒精打采。談到了婚姻戀愛和家庭,後來突然又談起了生活中嚴酷的規律。她說有多少活人包圍著我們,這些人是如何地殘酷。幸運者是穩坐在馬鞍上的人。有些人生怕從馬上摔下來被自己的坐騎踩死。這些人其實是不幸者。
「您應當承認事實如此。」她堅持道,「階級鬥爭的理論實質上也是如此。」
鮑裡涅維奇哈哈大笑起來。
「您把互相仇視的哲學,人類的戰爭同工人階級的鬥爭相提並淪嗎?您怎麼盡瞎扯一氣?好一種哲理!但這種哲理既不公正又沒有愛,這種邪說認為人與人是狼。這不是鬥爭,而是打架!」
他沒把這種看法看得很嚴重,認為這種看法是種變態的胡言亂語。她連日發高燒說胡話,可能是不自覺地在胡扯。
季娜伊達對鮑裡涅維奇的這種寬宏大量有自己的理解。「他和我一樣,」她心中對自己說,「說的是一套,而心裡是另一套。這更好,這就不會妨礙我們互相說真話。」
「您也不必裝腔作勢,裝出不同意我的看法的樣子。」她毫不注意地繼續說,「只有上帝能夠從無到有創造出世界,我們只能卑鄙地為自己造福。」
「有可能,」他忍不住氣憤地答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不要幸福。」
鮑裡涅維奇認為她在嘲笑他今天說的話,生氣地走了。女人由於固執什麼話說不出來。
她因認為鮑裡涅維奇心裡同意她的看法而感到興奮,就想對他撕下自己的偽裝和兩面派手法。她決定將自己過去和不久前的往事毫不保留地和盤托出。自己苦難的經歷會引起他的同情,使愛情得到美滿的結局,他會成為她的終身伴侶的。
先有難捨難分的眷戀和感情的交流才有真誠坦率的吐露。棋盤上卒子走動了,軍官移位,那麼……出現了意外的遲延——王,女王和幾個侍從那天晚上卻沒有挪動。
接著是她長時間的自述。季娜伊達生於一九○○年。父親斯捷潘·米哈伊洛維奇·普洛特尼科夫是哥薩克騎兵大尉。那時他指揮著守衛中東鐵路的騎兵部隊。這隊騎兵打著剿滅紅鬍子匪徒的旗號主要是對付中國的和平居民。哥薩克遵照軍方的命令對居民殘忍無比。有關同「敵人」衝突的戰報不斷送往彼得堡。彼得堡向鄰國政府提出抗議。並威脅派大軍圍剿。這位走紅運的騎兵大尉受到嘉獎,士兵們也得到了半個銀盧布的賞金。
騎兵大尉把白己十歲的女兒從首都接到部隊。給她穿上男子的服裝,教她射擊。這成了這個女孩子生活中的大轉折。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服裝是與女人趣味決裂的象徵,說明她已加入了男人的行列,好像她已變成無愧於崇高使命的人。她學會了騎馬,參加狩獵,亦翻山越嶺行軍。小姑娘接受了男人的生活方式。儘管討厭,但也常常和男人們在一起喝酒,說假話,還經常打男孩子耳光。
有一天父親把文書安德烈·雅宏托夫叫來抱怨上帝沒有賜給他兒子,而是一個女兒。他為女兒學會喝酒感到後悔,要文書教她學文化。
這可是一件不討好的差事。對軍人生活更感興趣的野丫頭對讀書和寫字是格格不入的。使老師吃夠了苦頭。她不斷地向父親告狀,她不擇手段地說假話污蔑中傷老師。這種乖巧的告狀鬧得年輕文書無法再教下去了。但這位不久前的大學生又不敢提出不幹。
後來母親把小姑娘帶到敖德薩,脫掉男人衣服換上了連衣裙。女兒為此大為不滿,她把可恨的裙子撕成碎片。她瞧不起女孩子,仍然和男孩子在一起打鬧。
父親在白軍中死去了。妻子為此傷心,但為時不久……
季娜伊達中斷自己的故事不說了。她給自己和鮑裡涅維奇倒上酒,一口喝完,又倒一杯。酒增加勇氣,她說得更加自言,目光更加粗野,還處在回憶往事的興奮之中。悔恨憂傷的口氣消失了。騎兵大尉的女兒追求的不再是同情和憐憫了。而是在誇耀她的英豪氣概。
那時那個大學生文書雅宏托夫幫了她的忙。是他把二十歲的季娜伊達帶到了莫斯科,幫她找到了工作,並準備上大學。
「後來,」最後她說道,「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在我的任何履歷表上您都找不到剛才我講的這段經歷。」
她在他面前擺出幾張照片。他看到一個身著戎裝的孩子,旁邊站者高大的父親——騎兵大尉,還有一個扭扭捏捏的瘦小女人。再有一張是身穿時髦連衣裙的十六七歲的小姐。
「您愛怎麼評論我就怎麼評論好了。」她說道,「但不要忘了,我們的命運不是由我們自己來決定的。這就是我要說的全部。」
這並不是全部。在她的記憶中有很多暗淡失色的東西。往事使她感到害怕。她有很多事沒有講出來。
他倆分別時已過了午夜。由於談起往事而心情激動,她久久沒有入睡。
鮑裡涅維奇從季娜伊達的悲傷敘述中得到了經常使他困惑的問題的答案。他明白了她為什麼把生活、社會看成是獸群。為什麼她認為科學研究中只有弄虛作假才能站得住腳。悲慘的過去使她喪失了認清生活真諦的能力。她認為人的愛是不會使生活幸福。要獲得幸福必須善於消除生活道路上的一切障礙。她的謬誤使她盲目。這將會殘酷地懲罰她的。他有責任幫助她改正謬誤,看到人生的真諦。
季娜伊達把鮑裡涅維奇對她寬容的批評當作是寬恕她的罪過。他好像也承認是這樣。他倆都有權有自己的信念:讚揚革命,為革命成果而歡欣鼓舞或是詛咒革命成果。觀點的不同並沒有影響他倆的愛情。學者是能同不同見解的人相處的,有時其至還要抬高他們。
季娜伊達認為白己的盤算萬無一失。她讓早先的軟弱和秘而不宣的思想縱情流露出來。他常常看到她酗酒,越來越放肆地表白自己的內心想法。
「兩千年前,」有一天她說道,「羅馬人——文化傳播者也和我們處在一樣的地位。他們也和我們一樣被自認為是近在咫尺的地上天國的無知想法所迷惘。我認為我是野蠻人中的羅馬人。廣場上、大街上人們粗野地推擠我。電車上、公共場所,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使我喘不過氣來。」
最後幾句話她說得凶相畢露,她的臉變得猙獰可怕。
鮑裡涅維奇反對她的觀點,儘管目前的社會形式還不盡善盡美,但不能求全責備。成為人類希望的社會變革要經過幾個世紀才能完成。最初幾十年不可能令人一切都感到滿意。
他的長篇大論和熱情使她不悅,但又擔心惹他生氣。她裝出很有興趣地聽他講的樣子,讓他覺得他的說教很吸引她。否則,弄不好他會大發脾氣,無法平息他的怒火。她沒有忘了那一次他被激怒,頭也不回地瘋狂跑走的事。
鮑裡涅維奇心中也在發生著變化。他仍然認為他愛她,和以前一樣對她溫存。他仍然幸福地憧憬未來;爭論中他懂得了分寸;他默默地承受著懷疑和受屈的折磨。但是往日的信心被某種別的東西所取代了。他開始發現很多以前沒有注意的東西。好像有人從內心裡支使他的注意力轉向過去從未注意過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總是在觀察,想不這樣可越來越難。有一次打獵時當她獵獲一隻野兔時,她那凶狠的目光和殘酷的表情使他感到驚訝。暗藏在她黑暗的心靈深處的殘忍本性流露出來了。她同樣冷漠地用槍托把山鶉的腦袋砸爛,把一隻離開母兔的小野兔的頭也砸得稀爛。
「別這樣,」鮑裡涅維奇推開她的手求她,轉過身去不忍目睹這種殘忍的舉動。
「您作為一名法醫也太有點傷感主義了,」她譏諷地笑笑,「您盡給飛鳥和昆蟲唱讚美詩,喜歡天真可愛的生物。可您看長尾山雀,它把粉紅色蝴蝶連翅膀都一起給吃了。」
她臉上輕蔑和幸災樂禍的表情伴隨著蔑視的說話口氣。只有當偶爾什麼齷齪不祥之物落到腳底時人們才這樣說話。
在一次考試期間,一個女大學生向鮑裡涅維奇抱怨季娜伊達老師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說她不喜歡學生。她講起一次考試的情形。「您為什麼給我打不及格?」女學生問助教。「這是因為男生太喜歡您了。」女助教回答說,「您不配有這樣的幸福。像您這樣的女孩子不會成為一位有才能的學者,也不會成為一位正派的醫生。」
類似這樣的話以前就有人對他說過,但他沒有重視。她是善良的,愛孩子,愛老人和病人。在他的心目中她不可能會這樣冷酷無情。女學生的抱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開始聽人們怎樣談論女助教了。大家說她心腸不好,不關心他人的疾苦,而且還很厭煩。鮑裡涅維奇企圖為此尋找辯解,但這是徒勞。他的疑心加重了,他感到痛苦和煩悶。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而且來得如此突然。
鮑裡涅維奇在法院遇到一位年輕的法醫,他們談起一起難以偵破的棘手案件。他查不清楚是揮金如土的出納員開槍自殺,還是盜匪把他打死的。年輕法醫請鮑裡涅維奇幫助他。
「您去找我們的季娜伊達吧,」鮑裡涅維奇說道,「她有一篇關於火藥藥灰痕跡的著名論文。她自己對各種武器也很在行。」
「謝謝,正派人是不應當同她這種人打交道的,」法醫突然這樣回答道,「請原諒我粗直的言詞。是她害了我的父親達裡涅茨基教授的。父親臨死前寫信告訴我的。」
鮑裡涅維奇本想保持沉默,他覺得過於好奇是不應該的。但良心早就是他的嚴厲的審判法官,他不能沉默。
「我認識您的父親,」鮑裡涅維奇滿懷同情地說道,「他的不幸真可惜。我們都堅信他是無罪的。請問,季娜伊達與您父親的死有何關係?」
「不清楚。」年輕法醫不說了。
偶然交談引起鮑裡涅維奇極大的不安。這是真的還是誹謗,或是企圖使他倆鬧翻的挑撥?但願不是真的。如果這是事實,那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天季娜伊達回到家非常高興和得意。她去找一天沒有看到的鮑裡涅維奇,並邀他一起去看歌劇。她有兩張票,應當趕快動身。
他要她坐下,說道:
「您對我並不很坦白,您的過去沒有全告訴我。我要您想一下有關達裡涅茨基教授的事。我很想知道。」
他話語簡短,聲音不高,舉止安祥平靜,絲毫沒有歹意。她嫵媚地一笑說道:
「我一時很難想起來,咱們在幕間休息時談吧。快穿衣服,時間不多啦!」
「晚不了。」他仍然平靜地說道,「我想知道您上大學時出過什麼事?您同達裡涅茨基教授有什麼關係?」
「他又不是我的情人。「她戲謔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愛過七十歲的老頭子。怎麼樣,滿意了吧?現在快走吧。」
愛情是天真輕信的無窮的根源。季娜伊達沒有想到,她是多麼的不謹慎。
「我跟您說過了,」她越來越不耐煩地說,「咱們在幕間休息時再談。得啦,您就讓步吧,別和我爭了。」
「我不去了,」接著是不友好的回答,「您說說您和達裡涅茨基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這是最後一次問您。」
季娜伊達氣極了,粗暴地問道:
「您幹麼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幹麼要這樣貶低我呢?誰灌輸給您這種誹謗的,您說,說呀!」她越說越氣,「您怎麼不說話啦?」
她覺得再說一句不好的話,他就會火冒三丈,急風暴雨地向她劈頭蓋腦而來。「一生氣我就把握不住自己!」她想起他的話,「為了不讓自己發脾氣我費了多麼大的勁啊。」災禍已臨頭,可她也無法自己了。
「達裡涅茨基教授是告密的犧牲品。我沒有必要對您講這些。」
「誰告密的?」鮑裡涅維奇緊迫不放,他已不再隱瞞他對她的不信任了。
她裝出再沒有什麼可談的樣子打算回到歌劇的話題上。但他警告道:
「您還沒有說是誰告密的。」
「安德烈·雅宏托夫。就是那個文書。」她裝出冷靜的樣子。
「為什麼?」
「我沒有責任回答這個問題。」
「您有責任!」鮑裡涅維奇大吼一聲。根難相信這可怕的吼聲竟是不久前對她還那樣溫柔可親的人喊出來的。
她充滿了恐懼和厭惡說道:
「好吧,我告訴您。是他包庇了我。達裡涅茨基教授要我把隱瞞多年的情況填表。我到現在也搞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情況?」他仍然激動地問道,「您說得明白一些。」
和盤托出她是做不到的。這代價太高了。不論是鮑裡涅維奇,還是其他什麼人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應當讓他息怒,她只好向他吐露一部分!
「德國人佔領時期我在一家醫院當護士。」她好像是從牙縫裡往外擠似的……
「德國人佔領時期?」他打斷她問道。
「是的。是德國人。這也沒有什麼可指責的。我們被俘的醫生不是也在為人家看病嗎?在我國不是也醫治德國俘虜嗎?」
他猜出在這半真半假的招認中還隱藏著某種更嚴重的事實。他仍窮追不放,繼續問道:
「為什麼您不同意把這一情況填進表裡?」
「您幹嗎什麼都要知道?」她意味深長地笑笑說道,「就說這是因有某種隱私之故罷了……我有這種權利吧?……找時間再和您談。現在不談……同意嗎?」
「我在等著您的回答。」他迫不及待,又大聲說道,「您是在考驗我的耐心!」
她明白了,如果不把問題談得一清二楚,他是不會冷靜的。還是由她自己談出為好,達裡涅茨基的兒子是說不出好話的。
「達裡涅茨基不滿意我的解釋。他暗示我與德國軍官來往的事。」
「他暗示過您?」
「我和一個慕尼黑的年輕軍官認識這是真的。我下班後他經常送我回家。他叫阿爾弗萊德,會講俄語。我們常常一起交談。」
「達裡涅茨基懷疑您什麼?」
沒有馬上回答。季娜伊達聳聳肩膀,揚起頭,好像回想教授想給她加的罪名,看來什麼也沒有想出來。沒有把握地說道:
「具體的說不上來……看來他是怪罪我和一個蓋世太保交往甚密。」
「您知道他是蓋世太保嗎?」鮑裡涅維奇繼續問道。
「這我也是以後才知道的。阿爾弗萊德告訴我說他是一個步兵連連長。」
接著是長時間的停頓。鮑裡涅維奇向門口走去,沒有回身,默默地站在那裡。
「您可為祖國幫了大忙。」他仍然避免看她,說了一句。
季娜伊達這時已喪失理智,對對方仇恨地瞥了一眼,惡毒地冷笑一聲道:
「您知道祖國對我幫了多麼大的忙嗎?當我還不到十九歲,我的父親不經審判和調查就被槍斃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會饒恕!」
仇恨使她變了形:縮小了的瞳孔射出凶光,嘴巴歪斜。緊攥著拳頭威脅地在揮動。鮑裡涅維奇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個樣子。看她這個樣,鮑裡涅維奇的火氣反而平息了一些,便平心靜氣地繼續嚴厲地問她。
「那麼後來雅宏托夫怎麼樣啦?」
「不知道。」她迴避答。
「後來雅宏托夫怎麼樣啦?」他重複了一遍。
「他好像後來被判了刑,」她回答道,「在流放地死去了。」
她本應當再補充說:「他乖乖地按我的意志行事:誣陷了達裡涅茨基……我用不著他了。」
「怎麼樣,滿意了吧,您這樣審問自己未來的妻子,不覺得可恥嗎?」她嫵媚地微微一笑,和剛才判若兩人。
「您永遠不會成為我的妻子!」他堅決地回答道。
那天晚上他倆哪裡都沒有去。季娜伊達回到自己的房間,鮑裡涅維奇陰鬱地陷入了沉思。難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在折磨著他,他突然感到孤獨並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幸的預感。他真的愛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嗎?他真的不能缺少她嗎?沒有她就不能決定什麼事,這是怎麼回事?她從哪兒來的這種魔力?他視為寶貴的形象原來不過是卑鄙的偽裝,而在這形象的背後隱藏的卻是另一種靈魂。天真無邪的少女就是這樣愛上舞台上的演員的。演員頭髮稀疏的禿頂用華麗的假髮蓋住了。凹陷的胸部和乾瘦的胳膊裡上了綴滿金線的衣服。扁平的臉上流著油彩。直到王子脫下戲裝,抹去臉上的油彩酗酒時,少女的愛情也已夠了。所有的人都戴著假面具——季娜伊達就是這樣認為的。也可能是這樣,但完全取決於使用的分寸。他將永遠記住這個偽裝巧妙的季娜伊達。一個人愛上一個幽靈,還對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人表示溫存,這是多麼可怕呀。儘管他的愛超出了理智,但他們是不會幸福的。「我把感情給了您,」他心中對她說道,「可是這感情是屬於我的真正朋友的——我的一切希望之友的。你不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們觀點不同,那就各走各的路好了。我們分道揚鑣就好。但還可能相遇。那怎麼辦,只好和您戰鬥,是嗎?我的祖國有很多的敵人,我把其中的一個引進了自己的家。」
他像個傻瓜似的,被騙得好苦。他無法再去追求幸福,他仍然和從前一樣孤獨。無人可懷念,也無人可談心裡話……
季娜伊達一下子沒有明白,他倆的愛情和她沽名釣譽的幻想一起破滅了。達裡涅茨基的事早已忘卻,可怎麼會使鮑裡涅維奇如此震驚?要知道不是她,而是別的人結果了老教授的。永遠對過去的事負責是多麼不幸啊……難道要讓她永遠不能安靜地生活下去嗎?
爭吵不能再拖下去。她覺得只要她對他表示溫存、懺悔,就會和好如初。但她又懷疑,這會長久嗎?
第二天一早,季娜伊達敲鮑裡涅維奇的門,還沒有等他答應,她己走了進來。他像平時一樣縮著頭站在窗前。
「我們需要討論一件重要的事,」她說道,「但首先應當講和。您還生氣嗎?」
他沒有轉身,說道:
「是的。」
「您可以聽我說嗎?」
他沒有拒絕她。她走近他,站在他的背後,低聲說道:
「請原諒,別生氣,別這樣,親愛的,您轉過身來說一聲:『我都忘了,原諒你了,』好嗎?」
每個字都很有分寸,都是仔細推敲過的。她叫他親愛的肯定是想喚起他親切的回憶,說話的口氣也寄托著希望,再加上祈求的手勢。鮑裡涅維奇回過頭來。她立刻發現他的變化。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說明他的心靈受著殘酷的折磨。
「我們倆不一樣,」他說道,「完全不同。和好又有什麼用?我倆的感覺和理解都不同。沒有什麼能使我倆接近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
委屈、痛苦和悲傷充滿了他的話語。她可能還是第一次意識到他倆之間的分歧如此之深,如此之大。
「我不想聽您說這些,」她用手摀住他的嘴,柔情地說道,「和好應當是徹底的……聽見了嗎?徹底的……過去的永遠結束了。」
「我們應當分手了。」他堅定地說道。
「別說傻話。」她嫵媚地說,「我沒有必要離開您。」她兩手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說道:「別想這些了。我求求您。」
臨走前她在門口回過頭,微微一笑說道:
「再見。」
她本來是找他談一件重要的事的,但什麼也沒有說。
季娜伊達明白了,鮑裡涅維奇不會原諒她,他也不會改變主意,決裂是不可避免的。她希望重溫舊情,不惜一切追回失去的愛情,但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他已鐵了心,絕不再愛,也不可能愛她這樣的女人。
「您埋葬了我的感情,」有一次他對她說,「您還想要我失去精神上的平靜。」
他的言詞越厲害,她越感到難過;攻擊越尖刻,她越愛他。她祈求他可憐她。
「我很不幸。」曾幾何時還是不可一世的季娜伊達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您就是我的一切。」
對自己一向要求嚴格的鮑裡涅維奇沒有可憐她。以前的愛他不去想了,昔日的歡樂也忘卻了,對她那不久前還令他嚮往的形象現在很厭煩,曾對他放射過美好光彩的灰藍色大眼睛現在也成了呆滯的藍眼睛。在他的思想和感情中,一切都變了。那思想和感情曾經是愛情的源泉,現在成了壓在心上的一塊仇恨的石頭。
偵察員兩次傳訊她,她都沒有去。今天他對她發出第三次傳訊通知。在公用信箋上他親筆寫上官方通知:「如傳訊不到,您將被拘留。」到了十二點鐘。傳訊的時間已過了。他決定審訊她,並對她起訴。她的請求和威脅都沒有用,她是不會使他滿意的。他一直沒有在自己這裡見到她。
季娜伊達把傳訊通知單撕了,她沒有脫衣服就躺到床上。鐘敲過三點,窗外冬天的陽光還照耀著。
過去的幾天使她極端痛苦。她的行動不再像以前那樣堅定和自信。她一直巧妙地戴著的牢不可破的假面具消失了。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嘴角邊有著深深皺紋,臉頰和下巴上象蒙著一層灰色薄膜的垂老女人。挺直的身軀笨重而呆板,好像一具殭屍。
近來她很不好過,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鮑裡涅維奇一個勁地在她身上發洩不滿。他原來的溫情和文質彬彬的勁頭哪裡去了。他動不動就貶低她。她打定主意,不管怎樣,都要默默地對待。
「您的靈魂中只有一種壞東西,」他對她說,「您把這些壞東西都當成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了。您想錯了。還有一種更有意義和更強大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的道德和我們的思維方法。」
她實在無法忍受,但仍然溫情地責備他道:
「我對您哪一點不好?您好像看到我流血就滿意啦。」
「毒蛇的血也是有毒的,」他譏諷地笑笑,這種笑使她感到特別不快,「對這種血也不必憐惜。」
季娜伊達按探不住了。她聽到這粗暴的侮辱再也受不了啦。
「您真卑鄙!您懂得女人的心,懂得女人的智慧和感情嗎!您這個粗野的傢伙,只不過是不學無術,骯髒愚昧的無賴。永遠也改不了本性,蹩腳的謀士。」她一下子罵了起來,還威脅道,「您可要自己保重!」
鮑裡涅維奇兩手一拍哈哈大笑起來。
「好樣的,季娜伊達!嘿,原來您是這個樣的……以前您把這種本事藏到哪裡去了?還是第一次看到您這個樣子!好樣的!」
她本應清醒過來控制住自己,因為對手已看見她的假面具撕了下來。但她更加把握不住自己了。
「有人說您看上了我們的女打字員了。」她自己都不信,但還是說道,「祝賀您有個美妙的妻子!她會給您生下一堆蠢貨。這些蠢貨也會給您造出下流和腐敗的新貨色……女打字員的可敬的丈夫一定會成為三等庸才的父親和祖父的……您要知道,」她又一字一句地說道,「您激起了我多麼兇惡的感情!我真想殺死您!」
「像殺山鶉一樣地殺死嗎?」他嘲諷地問道,「用槍托將頭砸爛?」
她的這種表白使他覺得只不過是一時氣極之言。但這是她早已算計好了的。在她放肆威脅的同時,她在想,他或者能醒悟過來,或者帶著這一威脅進入墳墓。
就是在那天,他找帕霍姆幫他換房。
季娜伊達仍然指望鮑裡涅維奇不會離開她,爭吵和相罵以後又重歸於好。她抑制住感情,好像他倆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為了瞭解鮑裡涅維奇與她的交惡走得多遠。她對他說道:
「您曾答應我說要理智,我寄希望於您……聰明人是不應該記仇的。」
自以為解剖室沒有別人,她說話的聲音很高,也很隨便。
「這我聽過了。」他冷淡地說道。
「我希望您別對我報復,行嗎?」女助教問道。
「我不能保證。」他答道。
又有一次,他對她說:
「按公民的天職我沒有權利沉默……我對祖國不能隱瞞。」
這就決定了他的命運,他們兩人中有一個人應當從生活中離去。這對她來說是痛苦的,因為她從未有過幸福。但他威脅著她,而他又不能依她的準則行事寬恕她。
後來她作了虛假的化驗,從尋找肺部組織進行初步作假直到殺死他,一切都是事先周密計劃好的。她與值班偵查員關係很好,並已博得他的好感,很多事都要取決於他。他有權使案件平息,就說鮑裡涅維奇自殺,或者相反,排除這種說法。
她很快就與偵查員交上了朋友。女助教知道了他值班的時間和日期。可以在這個時間按自己的計劃行事。鮑裡涅維奇認為這個偵查員是她的新歡,看來他想錯了。那時她是顧不上這個的……
有一次,在她舒適的小房間裡,她和偵查員在一起喝茶時談起了手槍,哪種類型的槍要比哪種類型的槍好。偵查員從皮包中掏出一支「那干」式手槍。這支槍是一起案件的物證。他對這支槍稱讚不已。當時她就決定偷這支槍。讓偵查員充當一名不自覺的幫兇要比他志願充當的好,因為能否讓他自願充當這個幫兇還不是很有把握的。
第二天一早,她好像是偶然進了鮑裡涅維奇的房間。當時他正在伏案備課。她默默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的床鋪已整理好,到處都很整潔。鮑裡涅維奇坐在桌前寫東西。看來他是在趕寫講稿,不時地放下筆喝一口茶、咬一口麵包。季娜伊達發現棋盤上的一局棋尚未下完。看得出黑子佔先。過去鮑裡涅維奇就喜歡獨自下棋,自從他們爭吵以後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愛好。
季娜伊達在鮑裡涅維奇背後一會兒走近,一會兒走開。她在考慮,怎樣能猛一下接近他時,不使他感到突然。一隻野獸雖然上過一次當而能保持警惕,但由於質樸和輕信,注意力也會分散。季娜伊達一隻手上帶著膠皮手套緊握著「那干」式手槍插在衣服的右邊口袋裡。她兩眼盯著目標,應當在他站起來之前就開槍。
她突然走到他身邊,鮑裡涅維奇沒有回頭,仍在伏案疾書。她拿槍的手滑到背後連衣裙的一個褶子裡。鮑裡涅維奇放下筆站起來抽煙。他好像感到不對勁,起了疑心,也可能完全是偶然看見季娜伊達的右肘。她連忙在背後把槍換到左手,但戴手套己來不及了。這時鮑裡涅維奇站起來想回頭看看。她突然疾步上前把槍對準他的左太陽穴。就在這時他倆的目光相遇了。他抬起左手自衛,抓了她的幾根頭髮。槍響了。鋼筆從他右手中滑落,在紙上滾動。椅子也碰倒了。鮑裡涅維奇倒在地板上。季娜伊達認為涅斯捷洛夫已走了,樓內無人。她把椅子擺回原位,把手槍放在死者的左手裡。她突然想,這樣不對,會引起疑點。然後又把他放到死者的右手旁邊。這時她發觀開槍時由於後座力她的食指被蹭了一塊皮。她習慣的甩了甩手,沒有想到一滴血濺到椅子腿上……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很快就聽到涅斯捷洛夫的腳步聲……。
急促的敲門聲和不熟悉的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這定是偵查員像他自己所說的來拘押她了。她抓起一件新連衣裙,使勁把上面的一條長長的腰帶扯下來。把一端拴在床頭,打了一個活結。她不能讓敵人看到她用繩子上吊而感到滿意。她只要把脖子往活結一套,一使勁就會死去的。她希望,當他們發現她時,她是死在自己床上的。
當她把活結套在脖子上時想起了鮑裡涅維奇有一次對她說的話。他說:「您肯定要自殺的。追逐虛榮的人一旦喪失滿足貪慾的希望,就會在死亡中尋覓安慰。」
「您對我的看法錯了,」她痛苦地想道,「力量和虛榮要能維持長久一些該有多好啊。法庭嚇不倒我,監獄也不可怕。對我這個一生都在深淵邊緣上掙扎的人來說能臨危害怕嗎?只要是為了些什麼就好。是為了早已失去意義的生活嗎?為了苦惱和孤獨?還是為了永不再有的痛苦意識?」
門又敲起來了。
季娜伊達回頭看了看。沉重的身體往高挺了挺,使勁拉了一下脖子上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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