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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日,嚴寒的早晨,莫斯科一幢大樓裡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但是,槍聲沒有傳到喧囂的街上,而被這座堅實的大樓吞沒了。這是一幢牆壁很厚的樓房。牆上塗著厚厚一層泥灰,地基打得很深,地板也相當結實。樓房的窗戶很像城堡的炮口,還有橡木大門。大樓是上一世紀八十年代莫斯科一位百萬富翁出資建造的,後來交給一家慈善醫院使用。
  被槍聲驚醒了的涅斯捷洛夫一下子跳下床,伸腳穿上拖鞋,看看牆上的掛鐘,正指八點半。他推開放著一本尚未讀完的書和吃剩下的晚飯的小桌子,披上睡衣,開門探出腦袋。走廊裡一片寂靜。他屏息靜聽,又向鄰居的房門走了幾步,當想到自己還穿著睡衣時,立即又轉了回來。
  恐懼心情緩和了一些,涅斯捷洛夫覺得這是幻覺,並沒有人開槍,也可能是自己做夢。近來他常常作惡夢,醒來後好半天睡不著,一直到天亮才能忘記惡夢。惡夢使他心情煩躁,精神恍惚,有時感到非常苦惱,簡直難以擺脫。這是在前線時嚴重腦震盪留下的病根,經常犯病,往往搞得自己很難自信。耳朵裡哪來的槍聲呢?他還很清晰地記著這一短促的聲響。難道是做夢嗎?在這條走廊裹住著他的朋友,法醫教研室女助教季娜伊達和助教鮑裡涅維奇。他們是應當聽到這一槍聲的,可誰也沒有動靜。難道還在睡覺?未必。再過半小時教研室就該開始工作了。他自己也該去上班。不管怎樣,他還是應當去敲敲門,問問他們出了什麼事,再道聲「對不起」就行了。
  半明半暗的走廊裡寂靜無聲。從鮑裡涅維奇房間半開著的門看到地板上有一線光亮。涅斯捷洛夫伸手欲敲門,但想到,鮑裡涅維奇肯定會譏笑他的幻覺,弄不好要到教研室去講,他又垂下了手。他剛想要回去時,突然聞到一股火藥味。涅斯捷洛夫打開門迅速看了看屋子,猛地渾身顫抖起來,他看到鮑裡涅維奇躺在椅子和寫字檯之間的地板上,右手拿著「那干」式手槍,腳邊臥著他的愛犬——愛爾蘭種小狗。
  涅斯捷洛夫撲上去按按脈搏,摸不到;他俯身貼近胸部一聽,嚇呆了。他兩眼盯著死去的朋友不忍離開。死神雖末改變朋友的模樣,但已經打上死的印記。額頭和雙頰蒼白無色,口微微張開,就像一句話尚未說完,兩眼圓睜,但毫無光亮。這種目光要比他左太陽穴上的傷口更能說明他已死亡。
  涅斯捷洛夫看到朋友尚未喝完的一杯茶、不久前還在冒煙的香煙和他親手寫的字。涅斯捷洛夫以觀看寶貴遺物的心情看著這些東西。他若有所失地看著朋友生前周圍的一切。他很想翻一翻格子封面的講義夾,摸一模老式軟椅的椅背,還有一個瓷器小擺設——吹笛子的小牧童。但他懂得,在偵查員到來之前無論如何是不行的,只好作罷。
  他看到屍體感到驚恐,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死亡的慘象已司空見慣了。作為法醫鑒定,屍體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無論是躺在解剖台上的屍體外貌,還是死者的年齡,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注意解剖的部位,死亡的內在原因。弄清死亡的原因是他唯一的目的。死者的家屬,偵查員,還有站在解剖手術台周圍的大學生都等待著揭示死亡的原因。在涅斯捷洛夫看來,鮑裡涅維奇還不是屍體,就像科洛科洛夫教授說的:「不是屍體,而是長眠者。」他不是別人,而是親人;不是死人,而是永遠活在心裡、記在腦中的人。只有在剎那間失去自己的同學,事業上的同行、戰友的人,才能理解涅斯捷洛夫這時的心情……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命運把兩個醫科大學生鮑裡涅維奇和涅斯捷洛夫拋到了戰場。他倆都在鮑裡涅維奇的朋友安德烈·克連諾夫指揮的、在頓河羅斯托夫作戰的連隊中。那時鮑裡涅維奇三十一歲,涅斯捷洛夫三十歲。
  在戰鬥最艱苦的一天,部隊不得不撤下來以後傳出一個消息,說鮑裡涅維奇失蹤了。這個消息在戰士中不脛而走。人們上午還看見他手持衝鋒鎗在左翼戰鬥。難道他負了傷,或是犧牲了?連長命令部隊搜索。
  鮑裡涅維奇與部隊相隔只有幾百米,但沒有找到他。撤退時他耽擱了,只剩下兩盤子彈,在一個房頂已被掀塌的茅舍裡與敵人周旋。當敵人出出入入時很難在乾草堆中藏身。敵人把傷員抬進茅舍,運出彈虱乾草堆旁邊就是敵人架設的電話和通訊兵。
  當德國人離開茅舍後,鮑裡涅維奇爬上閣樓,從窗戶向外朝敵人開槍,把炮火引到自己這邊來。他一槍一槍地點射,給敵人造成不小的傷亡。當兩盤子彈打完後,鮑裡涅維奇才開始往回跑。他從茅舍中看到有一批敵人埋伏在山谷裡,另一批敵人在迅速後撤。看來敵人撤退是要誘使克連諾夫的部隊上當,以便殲滅。他想到應當及時報告自己的部隊,以防誤入埋伏。
  分頭找的裡涅維奇沒有結果,涅斯捷洛夫得到連長的允許,深入敵人陣地,希望找到戰友,救他歸隊。涅斯捷洛夫在離茅舍不遠的地方發現了手持衝鋒鎗的戰友。他的子彈也打完了,於是,他倆一起往自己的陣地爬去。不巧一顆流彈打中了涅斯捷洛夫。負了傷的涅斯捷洛夫堅持不讓戰友管他,他只說:「快回去告訴連長,這裡危險……別管我。」他還對鮑裡涅維奇說:「每一分鐘都很寶貴。你要是救我,同志們就會遭殃。」鮑裡涅維奇沒有同意,給他包紮好後背起他,爬回了自己的陣地……
  現在救他的朋友已死,而涅斯捷洛夫卻無法伸出援助之手使他免於死亡了。
  涅斯捷洛夫想去打電話把這裡發生的事報告值班偵察員,忽然想起鄰居季娜伊達,她應當聽到槍聲,她就住在鮑裡涅維奇隔壁,只隔著一堵薄薄的隔牆。他去敲她的門,開始輕輕地敲,接著又使勁敲,又拉動門把,門鎖著,沒有動靜。涅斯捷洛夫俯耳在鑰匙孔裡聽了聽,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來她房間裡沒有人。他又去打電話,這時突然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走廊裡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涅斯捷洛夫的心抨抨地跳著,冰涼的手握著電話筒呆住了。耳朵裡聽到電話裡的響聲,心跳得更厲害了,也沒有聽清楚走廊裡的腳步聲和樓下彈簧門的聲音。
  話筒裡一直在喊:「喂,喂!」涅斯捷洛夫清醒過來,想起自己是給值班偵查員打電話,喘著氣說道:
  「我是涅斯捷洛夫。這裡發生了一起自殺……趕快來人。」
  他自信告訴了死者的地址和姓名後,才離開電話機。他忽然又想到趕快追上季娜伊達,不然她上了電車就追不上了。他肯定自己聽出走廊裡是她那皮鞋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敲她的門時她沒有開門,她是為了不碰到他而偷偷溜走的。剛才出去的是她,一定是她……
  涅斯捷洛夫沒有戴帽子就往外跑。他知道她到電車站的路線。他跑下樓梯沿大街跑去。他不顧行人和他們對他的責罵,甚至民警吹哨要罰款也不理睬,一個勁兒地往前跑。離電車站不遠了,能追上的。
  在電車站上他沒有看見季娜伊達。他無意識地看看幾個門洞後,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到家後沮喪地一下子坐到椅子上。
  自我懷疑又一次油然而生。是不是神經又在作弄他呢?根可能開門聲、走廊裡輕輕的腳步聲都是他因高度緊張臆想的產物。他又想起了夜間的惡夢、頭痛。他忽然想起,如果季娜伊達是在鮑裡涅維奇發生不幸之前就走了的話,那她早已到教研室了。從這裡到學院坐車只需二十分鐘。他看了看表:差一刻九點。從鮑裡涅維奇死到現在已過了十五分鐘。他給教研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季娜伊達。涅斯捷洛夫輕輕地掛上電話,立即感到後悔,他可能聽錯了。馬上又打電話,接電話的仍然是她。
  一般人認為,一個人的行為是由某種原因和需求促成的。但難解釋涅斯捷洛夫處在悲痛時刻卻去幹整理床鋪,打掃房間,把散亂的書籍擺好等事情……是什麼促使他如此仔細地蓋好床罩,把散亂的完好的紙分開放到桌子上和書架上呢?他感到震動和痛苦,他弄不明白他是為什麼?為什麼又跑進鮑裡涅維奇的房間?為什麼偵察員還沒有來他就畫起房間平面圖來?他詳細畫出屍體的位置,畫出一切與他,涅斯捷洛夫無關的東西,而且在圖上寫出詳細的說明,這是怎麼回事?最後,又為什麼要把狗牽離主人的屍體呢?
  他在這裡和在實驗室裡幹得一樣自信、輕鬆,和他日常工作一樣具有求實的鑽勁。涅斯捷洛夫畫完圖後,拿來照相機對手槍拍了照。他正調整鏡頭準備拍攝死者太陽穴上的傷口時,門外傳來了電話鈴聲。話筒裡響起法醫盧茨基的聲音。他不高興地問,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自殺?
  過了一會兒走廊裡又傳來刺耳的連續不斷的門鈴聲,打斷了涅斯捷洛夫的工作。來人是偵查員、法醫,還有兩位見證人。
  偵查員和法醫對鮑裡涅維奇都很熟悉。他們對躺在地上的屍體看了半天,難過地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盧茨基首先恢復了常態。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鏡,他的近視眼眨了眨,拉長聲調說了一句:「是啊……」
  涅斯捷洛夫與盧茨基在一個教研室共事多年。他倆和鮑裡涅維奇都是國內外著名病理解剖學家,是科洛科洛夫教授的學生和助手。涅斯捷洛夫很喜歡這個又高又瘦的同事。他心地善良,詼諧風趣,全心致力於物證技術的研究。他還是一個嘲笑別人,並能逗人發笑的行家。
  偵查員科爾涅托夫慢慢地解開皮包,把一選紙擺到桌上。他嚴肅認真地記錄下這一悲劇。
  「這是怎麼回事,涅斯捷洛夫?」盧茨基擺弄著放大鏡、米尺和皮尺問道,「您在家嗎?」
  偵查員也等著這問題的答案。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不滿和不耐煩。看得出,他不滿是由於涅斯捷洛夫的過錯來晚了。
  「是的,我在家……但我幾乎什麼也不知道。」
  他講述了他怎樣被槍聲驚醒,怎樣發現鮑裡涅維奇躺在血泊中。
  「您手裡是什麼?」偵查員突然指著涅斯捷洛夫手中的平面圖問道,「您畫這幹什麼?」
  涅斯捷洛夫漫不經心地看了看他畫的圖,微微笑道,「不知道……習慣勢力就是這樣。」
  「好啦,」法醫打斷他說道,「鮑裡涅維奇那時已死了嗎?要知道您是立即來到現場的,好像是這樣的吧?」
  「是的,是這樣,」涅斯捷洛夫肯定地說道,「我來到時,他的脈搏已不跳動了。看來死得很快。」
  偵查員又插話,他說話歷來從容,謹慎,似乎擔心嚇壞見證人。
  「您說槍響時您還在睡覺,為什麼您斷定這槍聲在這裡呢?」
  問題本身和提問的口氣讓涅斯捷洛夫聽起來感到非常委屈,他不想回答。偵查員本應更策略一些,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見證人,而不是被告。
  「您為什麼不回答?」偵查員又生氣了,他想提醒涅斯捷洛夫,他打電話時的奇怪表現,「我還可以把問題再重複一次。
  涅斯捷洛夫聳聳肩膀,轉向法醫,好像想得到他的同情。但法醫忙著自己的事,什麼也沒有聽見和看見。
  「我發現房門開著,就朝裡面看了一眼。」他話音顫抖,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他補充道,「我朋友的房間離我最近。」
  偵查員點點頭——他對這一點當然沒有異議,馬上又問道:
  「除了您以外,樓裡還有什麼人嗎?」
  涅斯捷洛夫想起自己對季娜伊達的懷疑,想作一肯定的回答,但想了想,只隨便說了一句:
  「不知道。」
  偵查員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他覺得對方好像擔心說走嘴,或說出多餘的話似的。謹慎小心的人都是這樣講話的。偵查員裝出對回答表示滿意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來:
  「您再好好想一想。你們這裡一共住著三個人。」
  涅斯捷洛夫的自信心開始消失,同每逢遇到難題一樣,臉紅了,並顯出非常驚慌的表情。
  「除了我以外,恐怕沒有別人。」他企圖挽回偵查員對他的信任,「當時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早走了。」
  涅斯捷洛夫既恨自己,生自己的氣,也恨偵查員,也生他的氣。他覺得偵查員好像在取笑他。而他心裡在責備自己說話時不適當的停頓和模稜兩可的用詞。
  他同偵查員早就認識,不只一次和他一起值班。三十五年來偵查員曾當過公證人,法院審判員。不久前他才擔任了現在的職務。他思想敏捷,才智過人,很快就掌握了新的專業。他鑽研了各種條例和預審規則,他起草的罪行結論也相當不錯。他的字跡工整清楚,書寫快速,而且不費什麼勁就能把自己和別人的想法寫出來。他能清醒地、公正地評價證人的旁證材料和被告的供詞、民警和刑警局的報告和情報。但他有時也作過冒險的結論和自作聰明的推斷。偵查員的活動如果只限於預審記錄、調查、審訊和研究物證的話,往往就會出現這種情況。在命運以流血和死亡的慘景考驗他的毅力和勇敢的時候,事情就不同了。他也擔心見到現場上可怕的情景。每當這時,他就鼓足渾身勇氣以使自己的心情不表露出來。
  法醫在這種情況下總是裝得好像沒有看到偵查員擺弄著皮包上的鎖頭、找不到表格而一個勁兒地削鉛筆的緊張表情。
  不久前偵查員剛剛偵破一起惡性案件,人們都在議論他,說他是很有前途的偵查員。人們一致公認,如果他能適度控制自己的急躁脾氣和不切實際的想像,他是會高昇的。
  在鮑裡涅維奇房中,他盡力增加勇氣和保持冷靜。他一反常態遠離屍體,只在屍體周圍繞了一圈,看了死者一眼。他對自己的鎮定感到滿意。他像孩子圍著一個掉進捕獸器中的野獸一樣轉來轉去,固執地打算沒完沒了地考驗涅斯捷洛夫的耐性。
  偵查員查看完屍體的外表後,開始檢查衣袋中的東西。檢查完衣服和桌子之後,他又幹勁十足地在房間和床下查看。不時仔細端詳一些小物件,或進行對比。勘查記錄上記著,屍體躺在房間中央頭對著院子的窗戶。身體倒下時左手壓在背後,右手伸向桌子腿,手心向上。沒有搏鬥和暴力行為的痕跡。死亡時沒有別人在場。地毯沒有移動,長條台布被勤快的主人熨得平展。整潔的床上擺著鬆軟的枕頭,漱洗桌子上整潔地擺著小瓶瓶和玻璃小擺設。屍體上未發現可疑之處;上衣紐扣全扣著,領帶結得很藝術;深色頭髮整齊地梳成偏分頭。
  僵死的面容,照進蒼白光線的透明窗簾,玻璃罩裡面的雕塑和畫著凋零花園裡僻靜小路的油畫使房間裡呈現出一片悲哀和肅穆的氛圍。似乎屍體發出某種射線給室內的陳設蒙上一層毫無生氣的薄膜。
  在偵查員從煙灰缸裡撿煙頭、用米尺量地毯上腳印的時候,法醫手拿放大鏡在檢查屍體。職業習慣使他開始心情緩和,憂慮代替了驚恐。盧茨基好像忘了自己就在屍體跟前,他冷靜地查看死者太陽穴上的傷口,子彈穿過顳□骨射入顱骨。血順面頰流下,在地毯上流成了一灘。頭向右歪斜。下巴邊緣的一部分已被鮮血染紅。開槍時槍口距離傷口只有幾毫米。皮膚上傷口呈星狀,周圍有灼傷、黑煙和火藥灰滲入肌肉組織,「那干」式手槍往往會留下這樣的痕跡。他又查看了死者的手掌。法醫認為自己的事已幹完,用手絹擦擦手,坐下來準備回答偵查員提問。
  偵查員還在收集物證。他取了寫字檯下面的一塊石灰,從紙簍裡取了一張紙,弄平整疊了起來,他還在似乎不可能有什麼物證的地方尋找血跡,還不斷地與法醫交談著。
  「槍傷看來是偶然的……子彈卡在裡面了……沒有碰傷骨頭……」
  「不這麼簡單,」法醫想緩和偵查員與涅斯捷洛夫之間的緊張氣氛,說道,「骨頭自己的彈性也並不亞於銅片,銅像生鐵撞擊一個樣。」法醫又恢復了一貫的好人心腸,他想使周圍的人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是所有的骨頭都容易被穿透,」他繼續說道,「比如說顱骨吧。但最容易被擊碎的是額骨。……我們人類沒有堅硬的額骨……」
  相反,偵查員聚精會神地站在棋桌前,看著擺在棋盤上的棋子說道:
  「您不覺得生命中斷得太突然了嗎?這盤棋尚未下完,正在殘局時就不下了,桌子上的材料也沒有寫完,鋼筆就從手中滑掉了,紙上留下了不少墨水點。茶也沒喝完,香煙剛剛點著就不吸了,可煙灰缸裡的煙頭都是抽到不能再抽才扔進去的。煙灰缸裡這樣的煙頭很多。看來死者死前肯定非常不安。台歷上記著他要辦的事一直排到深夜。死神突然襲擊,打亂了他的安排。」
  「開始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涅斯捷洛夫心中在想,「他只和季娜伊達下棋。尤其是最近一段時期……經常下到深夜,有時要下到天亮才罷手。女助教的棋藝不亞於他,儘管她相當晚才學會下棋。」
  法醫對偵查員大膽的分析沒有給予注意,而大部分也沒有注意聽,包括他所說的什麼「死者」和「死神」等。
  「您下結論是不是匆忙了一些?」法醫稍稍暗示這位年輕偵查員經驗不足,「台歷上的記事可能是前一天寫的,而紙上寫的東西是在決定自殺前就中斷了……衝動型的自殺者往往是這樣:喝茶、下棋、抽煙、突然自殺。」
  偵查員彎下身去掰開死者的手,用放大鏡檢查手掌,在手指之間發現了幾根頭髮。
  「這才對!」涅斯捷洛夫差一點流露出對這一發現的興趣,「真想知道,這幾根頭髮是什麼顏色的?」會不會是棕色的?這可要給季娜伊達帶來不少麻煩的。再說我們的頭髮也不都是一種顏色,是有細微的區別的。
  「您怎麼解釋,」偵查員問法醫,「死者手上既無煙黑,又無火藥煙灰?誰都知道,用手槍射擊是會在持槍者的手上留下痕跡的。」
  「正確。」涅斯捷洛夫贊同這種說法,心裡慢慢地在想,「季娜伊達是能對偵查員講很多道理的。她的關於射擊積炭沉積的論文是相當優秀的著作。」
  偵查員的發現引起法醫的不安。他沒有想到鮑裡涅維奇的死是他殺。發現的頭髮在法醫看來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可發現頭髮的應當是法醫。作為一個有經驗的法醫這種疏忽是不能原諒的。
  「您注意到這點血跡了嗎?」傳出偵查員的問話,他正爬在地板上用放大鏡觀察椅子腿上的一點血跡,「這點血離屍體是不是遠了一些?其實這很重要。這滴血可能不只是死者的,也可能是兇手的。」
  偵查員又一次使法醫感到慚愧。這滴血還很新鮮,這對偵破是會立下汗馬功勞的。
  偵查員為了不抹掉指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手槍,仔細檢查了一遍。在記錄本上記了些什麼,就用紙小心地把手槍包好。
  「您忘了檢查槍膛,科爾涅托夫,」法醫利用了偵查員的這一疏忽,好讓他曉得,疏忽的不只是法醫。
  「您再數一數里面還有幾顆子彈。」他微微一笑,帶著教訓的味道補充道,「您說是他殺,可又沒有開槍的罪犯在場。」
  偵查員以目光對法醫表示感謝,他看到槍膛裡七粒子彈還剩下六粒後,用紙把槍包好。
  「科爾涅托夫,您又疏忽了,」涅斯捷洛夫心中在責備他,「您沒有看槍上的號碼。盧茨基怎麼什麼也不說。應當看看槍號,偵查員同志,這樣可不好。」
  偵查員不知是想以自己的觀察挽回面子使法醫感到吃驚,還是他自認為他推斷鮑裡涅維奇是他殺而能使法醫心服口服,他突然轉向涅斯捷洛夫,對他提問道:
  「請您談談您和鄰居的關係如何?」
  涅斯捷洛夫正在想自己的問題,一時沒有聽清他的問題。
  「您是問我和鮑裡涅維奇的關係嗎?」
  「是的。」
  「他是我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我的一位良師。」
  「你們倆人之間有無仇恨?和他吵過架嗎?鄰居之間有沒有不和?」
  直到這時,法醫才意識到偵查員吹毛求疵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意思。看來他在懷疑涅斯捷洛夫。法醫迷惑不解地看了偵查員一眼,聳聳肩膀。涅斯捷洛夫立刻抓住了這一眼神,頓時警覺起來。
  「我已對您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涅斯捷洛夫激動地說道,「他救過我的命……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對我更親近的人了,這一點,盧茨基可以作證。」他指了指法醫。
  「幹什麼我要拉出盧茨基,」涅斯捷洛夫立刻想到,「這簡直愚蠢可笑。」他對自己很不滿,這樣他更加不安。
  偵查員在紙上寫了些什麼,以目示意法醫做談話的見證人。
  「當您來到這裡時,這件東西就在這兒嗎?」他指著安放在三腳架上的照相機問道。
  「沒有,沒有,」涅斯捷洛夫馬上答道,「這是我的照相機。」
  偵查員意味深長地看了法醫一眼:「證據越來越多,您想都不會想到要注意這一點。……還是請您注意一點,並好好學習學習吧。」
  「為什麼您要拍照?」他好奇地,同時又以寬宏大量的口氣問道,而這種口氣本身就充滿了嚴峻的懷疑。
  由於對方沒有回答,他生氣地重複了一次:「請問照相機幹嗎要拿到這裡來!」
  涅斯捷洛夫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他要畫房間的平面圖和對屍體照相。看來這是一名法醫面對死亡不能袖手旁觀的習慣勢力作祟。他只好攤開兩手,除了下面的話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我是想搞清楚這裡出了什麼事。這些照片,盧茨基,」他轉身向法醫說道,「對你可能有用處。」
  偵查員認為涅斯捷洛夫在取笑他,但一個有經驗的法醫不能不懂,在偵查員末到現場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入出事的房間和觸模任何物品的。
  「案件的證人不能做法醫鑒定人。」偵查員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生硬地說道,「這一點您懂得並不比我差。對您的觀察我們不感興趣。」
  偵查員錯了。涅斯捷洛夫並不想取代法醫,他的材料和其他不管是什麼人手中的材料對案件的偵破都是有用處的。這些材料有無價值,這要取決於偵查員和法庭。
  「您對我的指責是徒勞的。」涅斯捷洛夫帶著自尊感反駁道,「作為一個醫生,我有責任對自殺者給予幫助。當我發現鮑裡涅維奇已死,我不允許我干多餘的事,我只是在遠距離拍了幾張照片。」
  「您確信這是自殺嗎?」偵查員問道,「自殺與他殺不是容易區別的,您也不必堅持自己並不能站得住腳的設想……您好像還要讓別人也相信這一點似的。」
  偵查員沒有能保持不偏不倚:他懷疑涅斯捷洛夫在鮑裡涅維奇一案中有牽連,所以馬上對他產生了反感。涅斯捷洛夫寬大的禿頂他也很不喜歡,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涅斯捷洛夫撫摸自己幾乎蓋住太陽穴的頭髮的姿勢,在偵查員看來,也覺得滑稽可笑。涅斯捷洛夫的整個形象在偵查員看來都失去了正常的比例。一個低矮身材的人,幹麼要有發達的胸脯、寬肩膀和一雙長臂呢?他的這副尊容也不配有靦腆的微笑,膽怯的嗓音,更沒有必要遇到一點點小事就侷促不安,臉色發白。偵查員自己可不是這個樣的,他的個頭令人羨慕,運動員的體型,一頭深色的未鬈發。能控制自己的神經,思想藏而不露。他和涅斯捷洛夫同年,都年近四十。偵查員想到命運對自己很慷慨而自鳴得意,他微微一笑,朝一直臥在主人身旁的小狗走過去,想撫摸一下。狗叫了幾聲,但仍臥著不動。
  「順便再問一下,」偵查員好像是無意想起了什麼,說道,「難道您沒有聽到狗叫嗎?狗是不會讓主人遭難的呀。」
  「沒,沒有聽見……再說這兒也沒有生人……」涅斯捷洛夫停了一會兒,這一停頓偵查員也沒有放過。「狗對熟人是不會叫的。」涅斯捷洛夫比較有把握地把話說完。
  「當然囉,」偵查員意味深長地同意道,「狗對熟人是不會叫的。請原諒,涅斯捷洛夫,我想打擾您一下,檢查檢查您的衣服和手。我有責任考慮全面一些。」
  涅斯捷洛夫感到一陣頭暈,緊靠桌子站在那裡。他臉色發黃,額上滲出了汗珠。
  「盧茨基,」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請你到我這兒來……我覺得不舒服。」
  法醫走近他,摸摸脈,給他搬過一把椅子。
  「安靜一下,」偵查員說著,一邊仔細檢查他的手和衣服,「請堅待一下,談談您知道的有關案件的情況。」
  這句話對涅斯捷洛夫來說是很熟悉的。他不只一次在預審和法庭上聽到過,但現在聽起來心裡感到很沉重。
  法醫拍了拍涅斯捷洛夫的肩膀,對偵查員說道:
  「涅斯捷洛夫在前線留下了嚴重的腦震盪後遺症,您是不是把審問推遲到明天?」
  他的話中包含著責備和人性的召喚。
  偵查員似乎感到了什麼,連忙表示同意,就坐下來寫記錄。
  這時法醫打電話叫車,然後坐下來伸出五指梳弄頭髮,梳弄了好半天。這表明他思緒紛亂,但應作出嚴肅的決定。他放下手開始翻動書櫃中的書籍,隨便拿起一本歌集,突然想說什麼,但馬上又止住了。
  法醫盧茨基早年與樂團的一位歌唱家結了婚。他喜歡妻子唱的歌,早已是她的崇拜者。無論是在家,還是走在大街上,甚至在解剖台前都在想著歌曲。朋友們知道他的這一毛病,經常開他的玩笑。他們一說他妻子的音樂會——這音樂會是相當成功的——演唱的一首歌很好,可是沒有學會,盧茨基就會把他妻子在音樂會上演唱的歌曲重複唱一次,直到大家學會為止。
  法醫常說他妻子不喜歡談論法醫這個職業,一談起它就倒胃口,但他很愛她,她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從陳屍所回到家從不談使她感到難過的事,而總是和她淡音樂大師們的藝術,唱起妻子演唱的歌曲。但是他想總有一天要把妻子領到這裡,迫使她對這個揭示生與死的秘密的科學產生尊敬。
  涅斯捷洛夫這時一直未恢復常態。他臉色陰沉,心情抑鬱地垂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渾身不住地發顫。
  偵查員已寫完記錄,他問法醫道:
  「您回去值班,還是和我一起走?車就在下面大門口。」
  他的問題使法醫感到奇怪,護送屍體不屬於他的職責範圍。
  「您是不是怕司機把貨拉回自己家去,」他嚴肅地問道,「或者不相信他熟悉市內的道路?」
  「我要參加解剖。」他沒理會法醫不加考慮而說的話,偵查員帶著自尊心說道。
  自以為獲得成績而沖昏了頭腦的偵查員作出了輕率、同時也是令人不愉快的決定,但他也預感到將有不愉快的結果。
  「我回去值班。」法醫也很嚴肅地說道,「我建議讓我的朋友涅斯捷洛夫和您一起走。您和他也認識,希望以後你們能成為朋友。」
  當涅斯捷洛夫上車時,法醫對他潑了不少冷水。
  「您還想當福爾摩斯!什麼平面圖啊,拍照啊,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對您說過,傻瓜,這不會有你的好,我知道,」他盡量模仿他的話,而不讓涅斯捷洛夫回答,「一個優秀的法醫應當善於分析情況。他不僅僅是一個咨詢者,而應當是偵查員的好助手。」
  車上,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倆都沉默不語。他倆並排坐著,一言不發,好像兩人完全陌生,但兩個人都感到不安和尷尬。都為想到剛才他們之間審問和受審般的談話而難過。如果盧茨基自認為需要介入,但他也由於自己表現出軟弱無能而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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