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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屍體呻吟

  1
  野村跟隆保面對面坐著,用壓抑的口吻發問,彷彿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問話一般。
  「好,你說你根本沒有殺害龜井正和的意思,只是一時之間氣昏了頭,才把他殺了,是不是?」
  「嗯!」隆保不耐煩的回答。
  「既然這樣,你就從實招來吧。」
  隆保不禁皺緊眉頭,似乎在抗議野村淨說些令人不知所云的話。
  「裝傻也沒用,你不是勒他脖子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
  「那我問你,你用什麼勒他脖子?」
  「手臂啊。左手手臂……」
  「……」
  野村慢慢的搖搖頭。
  「我說的是那之後。」
  「那之後?」隆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似的說。
  「對了!用繩子,用繩子又勒了一次……」
  「繩子嗎?……什麼樣的繩子?」
  「什麼樣的繩子?你這麼說,我一時也……應該是兩股的繩子吧……還是電線……」
  「是電線還是繩子?」
  「我隨手拿起來就用,也忘了是哪一種……」
  野村默默的凝視隆保。多年的工作經驗告訴他,供詞出現混亂,是因為隆保正努力圓謊以符合事實。這時候,只要靜靜的看著嫌犯,嫌犯便會以為自己的說詞出現矛盾,更加不安的編出更多的謊,最後牛皮吹不下去了,自然會說出真話。
  沒想到隆保竟然沒有上當,直截了當的說:「我忘了!」
  對偵查人員來說,這是最棘手的回答。
  「忘了!你怎麼會忘了自己用的是什麼凶器?」
  隆保不作聲。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忘了,你又能怎麼樣?隆保以無言的態度代替這些回答。
  野村企圖動搖對方的心理,開始翻閱厚重的調查資料。
  屍體檢驗報告書上說凶器是索狀物,幾代的供詞說是曬衣服用的尼龍繩。
  「那你怎麼處理那條繩子,或是電線?」
  「丟了。」
  「丟到哪裡?」
  「放在口袋裡,後來丟到瀨戶內海了。」
  找得到你就去找啊!隆保一口風涼話。野村氣得在心裡破口大罵,兩人之間不動聲色的摩擦出較勁的火花。
  野村改變攻勢。
  「你詳細說說第二次絞他脖子的情形。」
  一問一答的形式很容易讓的嫌犯察覺警方的意圖,巧妙的避過重點。對於這樣的嫌犯,問話必須精簡,相對的,要盡量讓嫌犯有較長的敘述。
  隆保慢條斯理的開始說。有時中間會停頓一分鐘之久,閉著眼睛斜著頭,不知道是在努力回想,或是苦思說話的脈絡。野村因為無從判斷,只好完全不插嘴,他決定採取「等待」的態度,直到發現決定性的矛盾。
  「我把龜井放到地板上之後,發現口袋的繩子……對了!是尼龍繩,就是曬衣服用的那種。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本來是想讓龜井吃我幾拳,然後把他綁起來,讓他在閣樓待一陣子,就是那時候事先準備好的。我把繩子套到他脖子上,當時他正面向上,所以我拿繩子的一端穿過他的後腦勺,然後在喉嚨交叉,用力勒死他。」
  野村翻閱報告書。屍體檢驗報告書寫著:「外傷有頸部的勒痕、勒痕上方的表皮脫落以及皮下出血。」隆保的話跟供詞沒有出入。令人不解的是,這麼幾句話,隆保為什麼會花五分鐘以上去想?停停想想講出來的話又正確得叫人起疑。而且原本忘了是電線或繩子,後來卻又一口咬定是曬衣繩,這點也令人無法釋懷。如果說他猛然想起也就算了,不過也應該有讓他突然想起的契機啊。這個契機是什麼?
  「然後呢?」野村繼續問道。
  「就只有這樣。」隆保乾脆的回答之後便不再做聲。隆保知道饒舌無益,所以便盡量保持沉默。野村因為手邊資料不足,只好停止追問,暫時休息。
  回到搜查課,野村又審慎的看了一次大塚寫的供述報告。
  幾代的矛盾之處在於繩子的勒法。繩子的交叉點明明在咽喉,可是幾代卻說是在後腦頸部,因此野村斷定人不是幾代勒死的。既然不是幾代,當然就是隆保,除了隆保以外沒有別人了。但是,真的可以這麼果斷嗎?
  野村一面反省,一面檢討隆保的供述報告。忽然,他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望著「我說的是那之後」這一行。
  瞬間,野村腦子裡浮現年輕時準備升級考試時死背的「犯罪搜查規範」。
  
  第七章 偵訊
  第一百六十五條第二項 偵訊時,不得以暗示對方自己所期待或希望的供詞等方法,誘導供述(中略),以免影響供詞的真實性。
  因為認定隆保是兇手,所以野村不自覺的陷入了「誘導詢問」的模式裡。
  「大塚,搞不好我犯了兩個大錯。」野村壓抑住內心的動搖說。
  「隆保以為龜井的死因是扼殺,我問他『用什麼?』他回答說用手臂。然後我又說『我說的是那之後』,會不會反而是告訴他龜井的死因是絞殺?」
  「你這麼一說……」大塚回想當時的情況道:
  「隆保最初好像不知道你問他的意思,後來想了一下之後,才恍然大悟的開始敘述。而且跟平常不一樣,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的。」
  「他一下子說凶器是繩子,一下子又說是電線,然後又說忘了到底是什麼,這是……」
  「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因為不知道,所以說不出來。換句話說,隆保並沒有用繩子勒死龜井。」
  「大塚!」野村握拳敲了一下蒼白的額頭。
  「這下我們又回到起點了。」
  野村急忙回到偵查室,用商量的口氣對隆保說:
  「不要當我是警察,就當我是腦筋不好的叔叔,聽我說好不好?」
  隆保心想你高興就好,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在你家逮捕你媽的時候,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你媽因殺人罪嫌被捕,你卻一點都不驚慌。就一般情況而言,母子應該會互相包庇,有一番爭執,而你卻沒有,這讓我很納悶。當時,我就應該進一步探究我的直覺才對。
  現在想想,我相信當時你很肯定你媽不久就會獲釋。因為你知道龜井的死因是扼殺,你媽又沒什麼力氣,根本不可能用手臂扼死壯年的龜井。你確信。即使你媽為了保護你而說龜井是她殺的,警方也不會相信,所以才那麼沉著。對不對?
  我忽略了這一點。當時雖然覺得奇怪,卻就這樣不了了之。這是我的敗筆。」
  對於野村這一番發自內心的言論,隆保只是面無表情的當作耳邊風。
  「你以為等死因判定是扼殺之後,你就會被逮捕,最多大概等不到一天吧,可是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拖拖拉拉之間,你因為假的在場證明揭發而被捕,而且反正早就已經覺悟,所以乾脆自己說出扼死龜井的事實。可是警方卻不滿足,還要你供出二度絞殺的經過。
  明明是用手臂扼死龜井的,怎麼說是絞殺呢?這時候你遲疑了一下,但是聰明的你,很快就解開了這道謎題。那是你媽為了保護你而再度用繩子絞殺的。
  知道原因之後,你悟及這下你得包庇你媽了。這是當然的,殺人的是你,怎麼可以把罪行轉嫁給媽媽?
  你想,不知幸或不幸,你母親千辛萬苦的想要替你頂罪,卻還是瞞不過警察,反而被警察誤認你是用繩子勒的,既然這樣,就乾脆當作是自己勒的。」
  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心聽,隆保的撲克臉一無表情。
  「明明沒做的事要說是自己做的,應該很難吧。凶器該用什麼?家裡媽媽會用的大概就是曬衣服用的尼龍繩了,所以你就順口說是曬衣繩。
  繩子該怎麼勒呢?龜井面向上,所以只要想個最容易的方法,於是你就邊想邊說出了口供。
  無巧不成書,情況都被你猜中了,這真是偉大的創作。其實本來不該跟你說這些,不過你的說詞跟屍體檢查報告書沒什麼矛盾。而且你最幸運的是,屍體被灌了水泥,損壞相當嚴重,找不到扼殺的痕跡。而且扼殺跟絞殺的時間相差不遠,所以雖然絞殺的痕跡非常淺,不過還是檢驗出來了。」
  野村說完,沉默不語的注視了隆保一會兒,不過隆保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像坐在教室裡無奈的聽著沒興趣的課,隆保半翻著白眼沉默以對。
  「我們能體會你想包庇母親的心情,那是很好的。但是事實歸事實。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用繩子勒死龜井?」
  隆保張開眼睛,諷刺的回望野村,然後微微一笑說:
  「有!是我用手臂扼住脖子之後,又用繩子絞殺了他。」
  野村失望的垂下頭。他發現不論身為一個偵訊人員或是心理咨詢人員,他都很失敗。
  偵訊人員跟嫌犯的關係,在某些方面很像心理咨詢人員跟病患。心中有煩惱的患者,不會一開始就開門見山的把所有煩惱都告訴心理咨詢人員。誰都有掩飾內心秘密的本能,所以通常病患會在尋求治療的同時,矛盾的逃避咨詢。嫌犯也會在逃避刑罰跟說出實話減輕良心譴責之間掙扎。
  心理咨詢人員會透過咨詢技巧,慢慢的解開病患的心結,惟有互相打開心門,才能達到心理咨詢的目的。偵訊時也是同樣的過程。偵訊人員跟嫌犯的心,必須透過協助商量,也就是問話,而慢慢接近,產生相互信賴之後,嫌犯才會願意說出事實。
  野村並未刻意將咨詢的技巧套用在偵訊手法上,他也不認為自己是這麼「現代化」的警察。他之所以會採取這種不合他作風的偵訊方式,主要是因為在追查這一連串事件之間,他對隆保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身為警察,野村看過太多既得利益者蹂躪人性的醜態。就法律的觀點來看,被害者應該比兇手負提更多道義責任的案例亦不在少數。而在現實生活中,越是想要深入這些問題,在局裡就會相對的遭受更多的白眼,並為眾人所孤立。所以野村能做的,也就只有暗自咬牙罷了。
  這種社會醜態,不可能不反映到高中生的想法中。受不了矛盾跟欺瞞的少年們,因此沉溺在性愛遊戲或是吸食強力膠,藉此逃避他們無法正視的社會。
  相較於此,野村覺得隆保還比較有少年風骨,想憑一己之力將周圍令人難耐的事各個擊破。這種想法雖然不成熟,理論上也沒有充分的說服力,可是,野村心想,這總比我只會在一旁咬牙切齒來得……來得怎麼樣呢?野村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
  既不能稱之為「優秀」,說他「有勇氣」又不對。
  野村彷彿在玩填字遊戲般,不斷的在腦海中搜索恰當的字眼,但都徒勞無功。忽然,他靈光一閃!
  「有個性!」對!就是這個字,隆保就是個有個性的傢伙。
  野村忽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句廣告詞:「頑皮無所謂,願他剛毅不屈。」這個廣告詞之所以深得人心,相信一定是引起那些被豢養成漫馴大人,再也無法頑皮的父親們的共鳴。為人父者深切體認到自己活得懦弱,所以才會真心企盼兒子不要像自己一樣怯懦,能夠活得大膽而有個性。
  野村也是同樣的心情。比起在家裡拙劣的撩著吉他,拉著破鑼嗓唱歌的親生兒子,隆保真是可愛且個性十足。連包庇母親幾代、扛起殺人罪的態度,都叫人心動。雖然這種念頭或許只是中年男子的無聊感傷。
  「既然你說是你我也沒辦法,就暫且當作是你做的好了。可是你母親會怎麼說呢?」
  野村站起來,語調充滿落寞。
  
   2
  野村告訴幾代:「我們已經確定龜井被絞殺的時候,隆保也在現場。」
  幾代並沒有變得比較憔悴。再怎麼有氣概的男人,拘留所待久了,多少也會因為受到身心煎熬而露出疲態。能夠保持氣宇軒昂的大概只有思想犯,不過那經常是仗著外面有人聲援所蓄意營造的假象。不過幾代卻不一樣,她毅然的態度絲毫未變,雖然不至於昂揚,但也沒有沮喪的樣子。她沒有因為自己犯下重罪而畏懼,也不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只是以自然的態度,平靜的接受事情的發展。
  得知美沙子自殺的時候,堅強的幾代還是稍稍的動搖了一下。她臉頰僵硬的閉上眼睛,沒有出聲,唯一比較像反應的反應是,她似乎唸了一聲佛。沒多久,就又平靜如昔。也許她將兒女的死當作事情必然的發展,而認命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吧。
  「既然隆保在現場,就算你再怎麼否認,只要隆保說出來,他的證詞就會被採納。到時候你再怎麼堅持,我們都沒辦法再聽你辯解。」野村嘗試說服幾代。
  「你說你用繩子勒死龜井,隆保也說他用繩子勒死龜井,可是屍體上只有一條絞殺的痕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只有我勒死了龜井。」幾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野村抿抿嘴唇點頭。
  「那我希望你老實說。你是怎麼勒死龜井的?不要再說上次那個假方法……」
  「……」
  「如果你不說明白,我們就只有當隆保是兇手了,因為他的供詞眼屍體的狀況一致。」
  「不過……」野村企圖打破幾代的沉默,附加說道:「我不認為是隆保做的。」
  野村心想,接下來就只有等待了,於是便不再做聲。毋庸置疑的,人是幾代絞殺的。只是為什麼幾代不乾脆說明絞殺的情況呢?雖然可以推測得出情況,但要推翻隆保為包庇幾代所說的證詞,還是要靠幾代自己的供詞。
  「隆保說,是他用繩子絞死龜井的嗎?」經過一陣子沉默之後,幾代低聲問道。野村點頭說:
  「他還說,之前他先用手臂扼住龜井。」
  「真是傻孩子,我明明叫他不要說的……」
  幾代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毅然的態度有些許動搖,野村直覺幾代的心防動搖了。果然幾代開始淡淡的敘述。
  「當我看到隆保在地下挖洞的時候,就什麼都知道了。我心想,這真是糟糕。如果非殺龜井不可,也應該由我來,而不應該是隆保。我可以弄髒我的手,可是隆保……
  唉聲歎氣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沒有那個時間。我把鏟子從隆保手裡搶過來,催他快走,告訴他剩下的我會處理,要他趕快去秋季旅遊。確定他的腳步聲走遠之後,我開始動手處理屍體。雖然我告訴隆保我會處理得很好,可是根本不可能。我只是在一旁乾著急,手腳都動彈不得。
  從一時的驚嚇中回過神來,無邊的恐懼不斷襲向我。我盡量不去看屍體,可是在那麼狹小的地方,不要說看,不時我還會碰到他的四肢,每次都嚇得我手腳發軟,不能好好做事。
  可是一想到美沙子就快回來,必須趁她回來之前處理完,我只好卯足力氣挖土,沒想到一個沒站穩,絆到屍體的腰窩。我用力的踢了他一下,就在那時候……」幾代瞠目正視野村說:「就在那時候,龜井呻吟了一下。」
  「什麼?」
  聲音衝口而出,野村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連正在作筆錄的大塚,都因為手突然痙攣而停住。凝重的沉默支配了周圍,好一會兒野村才壓抑住激動,繼續問道:
  「你說屍體呻吟了一下,是嗎?」
  「是的,沒錯。」幾代反覆回答。
  「怎麼可能?屍體怎麼可能會呻吟呢?」
  「沒錯,屍體當然不會呻吟。所以說,龜井根本沒有死。」幾代慎重的緩緩說道。
  「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真的呻吟了。不只呻吟,他還想要翻身似的轉動身體,就像大難不死的菜蟲一樣。」幾代毫不掩飾對龜井的嫌惡之情,不屑的說。
  「……」
  「我以為是龜井的鬼魂來找我算帳,心裡不斷發毛。不是害怕,而是覺得不值。我怎麼能讓他起死回生,不知道他會怎麼跟美沙子還有隆保算這個帳。念頭一轉,我看到曬衣服用的繩子。
  我不顧一切的拿起繩子穿過他的脖子,然後在喉嚨的地方交叉。我的力氣不大,所以我把繩子的一端綁在地板下的樑柱上,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拉緊繩子的另一頭。大概過了兩分鐘吧,我想這下就算把他連滾帶爬的踢進洞裡,他也叫不出來了,當然更不會動了。」
  幾代說完,嘴角浮現平和的微笑。
  「這時候,龜井才真的死了。」
  幾代的微笑甚至是開朗的。野村覺得,那是幾代確定她能完全洗清隆保的罪嫌之後的勝利微笑。
  龜井是被隆保用手臂扼死的嗎?
  龜井處於假死狀態嗎?
  就算龜井處於假死狀態,若棄置不管,他會不會真的死亡呢?
  龜井真的甦醒了嗎?
  會不會是龜井根本沒有甦醒過來,只是幾代為了掩飾隆保扼住龜井脖子的痕跡,才又用繩子絞殺龜井?
  諸多疑問在野村腦中盤旋。不管是哪一個問題,野村都無法提出證據。換句話說,只有相信幾代的供詞了。
  「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呢?你現在講,就算被當作是為了包庇隆保而捏造的,你也百口莫辯……」
  「那是因為,」幾代保持微笑,用一種不要明知故問的態度,若無其事的說:「如果可能的話,我連隆保扼昏龜井這件事都想隱瞞。因為隆保事實上只不過是讓龜井暫時停止呼吸罷了,可是只要警方知道他曾扼昏龜井,就會構成殺人未遂罪,這樣隆保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我決定一個人擔下所有的罪。為此讓你們多傷腦筋,真是對不起。」幾代微微欠身行禮,然後將目光轉回到野村身上,請求般的說道:
  「隆保可能以為自己殺了龜井,請你去跟他說清楚,也請你對警察們釋清這個誤會。」
  幾代的眼神如此哀求著。野村無言的站起來。
  回到搜查課,野村喃喃自語道:
  「總算是了結了一件案子,雖然結得不怎麼痛快。」說著,從桌上拿出玉露的茶具。這時候如果再不喝杯好茶,真是難以消解心裡的積鬱。擠出最後一滴茶,野村使個喝茶的眼角給大塚。
  「隆保是清白的嗎?」大塚躊躇的問。說起來,大塚,才更是積鬱難消。
  「就殺人這點來說,應該是這樣吧。」野村回答得更猶豫。
  「我覺得,幾代說龜井醒過來這件事有點難以置信。」
  「那有什麼辦法?你又沒辦法提出反證。難免會碰上這樣的案子啦,雖然我們有證據不得不相信嫌犯是無辜的,偏偏證據就是不自然,卻又不能因為證據不自然就不用。畢竟,我們得盡量採用對嫌犯有利的證據,不是嗎?」
  這也是野村為消除自己內心積鬱所找到的說詞。
  
   3
  時序進入十二月,豐能高中只是安靜的日復一日。三年級學生大學入學考試迫在眉睫,二年級則因期末考將至,大家難得的開始把心放在書本上,尤其是二年二班的教室更是活力盡失。田中的便當拍賣會遲遲無法再開市,阿基米德會也因為失去領導人而呈現自然解散的狀態。
  午休時間,大家都聚在陽光下,內籐、荒木、峰、葉山還有延命等人沒有什麼特別的話題只是呆呆的曬著太陽。
  「好像養老院的下午喔。」延命忍住呵欠,自我解嘲的說。
  「本來就差不多嘛。」峰用老人般無精打采的聲音回答。
  「怎麼說?」
  「老人跟高中生都沒有工作也沒有錢,而且看不到人活著的價值。」峰兩手撩撥著令他驕傲的長髮,慢條斯理的說,口氣讓人無從分辨是認真或胡鬧。
  延命冷哼了一聲道:
  「幼稚的謬論!」
  談話就此結束。看來,到上課鐘響之前,就只有睡個午覺了。
  「太好了!」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只見田中對著倏然張開眼睛的五個人說:
  「十一月十三號星期一,就快成為我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了。我心有靈犀,在這一天買下我生平的第一張股票。」
  「股票?」延命一下子摸不著頭緒。
  「沒錯!股票。我用兩百五十元一股的價錢買了五千股日本郵船的股票,共計是一百三十五萬元。怎麼樣,嚇了一跳吧。」
  「早就知道你是個經濟動物了,你這種人買股票,也沒什麼好希奇的。」峰厭煩的插嘴道。
  「那我再說一個更令人驚訝的事好了。今天是十二月四號,剛剛我打電話去證券公司,他們說該股股價已經突破三百元,一股賺五十元,五千股就是二十萬呢。短短二十天就賺這麼多,不錯吧。」
  「何止不錯……錢的位數簡直是天差地別,我根本無從體會。」連峰這樣自命為虛無主義者的人都無法不心服。高中生花一萬元打麻將或是賭馬並不希奇,不過股票卻很少人碰。並非買不起,而是覺得股票跟自己好像處於不同的世界。五個人如同觀看稀有動物般目不轉睛的望著田中。
  「根據我的預測,今年內應該會漲到三百五十元。」田中志得意滿的說。
  「這樣你就可以賺五十萬元,要不要買輛車開開啊?」峰帶著消遣的口吻說。
  「我才不浪費這個錢呢。好好撈一筆之後,我要拿這筆錢走後門進大學。我不想白費力氣去準備考試,反正我的實力也不會錄取。再說我老子賺的那點錢我也知道。」田中滿臉不在乎的說。
  「對了,對了!忘了最最重要的事。聽說柳生被移送少年法庭。剛剛那個叫野村的警察來跟籐田說的。看來他兩三年內是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了。」
  「那學校呢?退學嗎?」延命關心的問。
  「那又有什麼辦法?不過感化院或是收容所應該還是會讓他唸書吧?也許會晚一點,不過上大學應該沒什麼問題才對。」
  「那就好……」
  「不用那麼擔心,人生長得很呢。」田中若無其事的接著說:「要不要去看柳生?」
  「說得也是,我們應該去給他打打氣。」延命馬上附合。
  「我當然也這麼想啦,不過其實是有事要跟柳生商量。關於這一點,我希望你們聽聽我的意見……」田中在五個人面前坐下來,表情頓時變得嚴肅。
  「柳生現在剩下一個人,他媽就快要接受審判,也沒什麼親戚可以照顧他。像我們這因為同情去看他,給他打氣,對我們來說話當然是盡到心意了,可是卻沒什麼實際效果。」
  同情當然無法改變什麼,可是除此之外還能怎麼樣?大家雖然不滿,卻只能默默的在心裡反駁。田中完全無視於大家不滿的情緒,繼續他的言論:
  「眼前最重要的是,盡量減輕柳生跟他母親的刑罰,為此,我們需要為他們找高明的律師。找律師呢,當然就要錢,所以呢……」
  田中環視眾人,發表宣言似的說:
  「要把房子賣掉!我想柳生回來之後也不想住在那裡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現在賣掉。雖然是發生過殺人事件的房子,不過房地產業者只要能賺錢,連墳墓都會眉頭皺也不皺的買下來。像柴本健次郎這種人多得很呢。柳生家雖然房子老舊了點,不過土地一坪大約二十萬,全部加起來少說也可以賣一千萬。付過律師費,還會剩下不少錢可以做為柳生母子東山再起的資金。這件事我想徵得柳生的同意。」
  延命等人聽到這一番話,訝異得愣在當場,呆呆的看著田中忙碌的嘴巴一閉一合。
  「你說得可能沒錯啦,可是……」延命追不上田中說話的速度,慢半拍的搭腔。
  「你們都在啊。」野村跟籐田說著向大家走來。延命跟內籐毫不掩飾的皺起眉頭,其他的三個人也提不起歡迎的興致,只有田中親切的舉起手來跟他們打招呼。
  「這真是太湊巧了,警察先生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正在提一個重大的案子呢。」
  「我們可以聽嗎?」
  「當然可以,又不是什麼壞事。再說,如果只有我們談,人家就會當作這是小孩子的遊戲,只要警察先生這樣的大人參加,份量就會加重不少。」
  「你這個說法我不贊同,不過你說說看就是了。」
  野村跟籐田假裝沒發現其他幾個人的白眼,在田中旁邊找了位子坐下。
  「延命好像還不能理解。」田中接著說。
  「總而言之,只要有錢,就一定能減輕柳生的刑罰。」
  「這真不是什麼好見解。」野村插嘴道。
  「你是來旁聽的,請不要插嘴好嗎?好的律師當然費用會貴一點啊。」
  「那賣了房子之後,錢要怎麼辦?」延命趕著問下文。這種時候,也只有延命能跟田中周旋了。
  「我要跟柳生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啦。這一千萬要交由你們阿基米德會來管理,反正阿基米德會在野村先生的嚴密監視之下也沒什麼搞頭嘛,所以乾脆改個名字叫柳生後援會,管管錢好了。雖說是管錢,其實也不難,只要保管存折和印鑒就夠了。」
  「這種事你拜託籐田老師不就好了?」
  「這可行不通。」田中當下否決。
  「大人對金錢比較脆弱。相對的,你們因為不知道錢的好處,所以不會去動這筆錢。而且,這筆錢畢竟是交由集團監視控管的。」
  籐田不覺苦笑。誰要保管那麼一大筆錢呀?雖然不至於動用,不過管起來有壓力倒是真的。
  「還有一件事。讓這些錢閒著躺在銀行也不是辦法,乾脆拿出五百萬左右給我操作股票賺錢,為了柳生,也為了我。」
  「股票?你……?」籐田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老師,不要發出那麼失禮的聲音,好不好?很好賺耶。」
  「這真是……」連野村都忍不住發出受不了的感歎。
  「你看!只要我一提到錢,老師就用輕蔑的眼光看我。這就是酸葡萄心理,越沒有錢,越會看輕錢財。」
  野村苦笑著跟籐田互望一眼。田中說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所以兩人根本無言以對。
  「我領了年終獎金,你要不要也幫我運用一下?」籐田故意諷刺田中。
  「不行,那麼一點錢不行。」田中輕易的否決之後問:「我的提議怎麼樣?」
  田中分別把視線投向每一個人,等待五個人回答。但大家都避開田中的視線不作聲。延命接收到田中最後的視線,不太有自信的說:
  「我想這件事……我們恐怕不能勝任……」
  其他四個人聞言不住的點頭。籐田也有同感,野村則心裡嘀咕著:玩股票跟房地產的高中生真是令人不敢苟同。
  「那你們是要見死不救嘍?」田中因為話不投機,氣憤的站起來。
  「怎麼說見死不救?」延命意外的抬頭望著田中說。
  「不是嗎?柳生母子現在孤立無援耶。請律師辯護需要花錢,家裡如果沒人管理,又會荒廢掉。可是你們居然袖手旁觀,這不是見死不救是什麼?」
  「可是這種事總要找適當的人,比如說親戚什麼的。」
  「他們沒有親戚。如果有的話,早已經出現四處為他們奔走了。也許有一些沒有來往的遠房親戚吧,但是誰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離殺人兇手越遠越好啦。不過刑期確定之後,他們就會頂著一張貪婪的臉,趁著柳生母子失去自由的時候,假好心的賣掉房子。這樣你們也無所謂嗎?」
  「你們無法勝任?別開玩笑了!有點自信好不好?現在日本智商指數最高的可是我們高二的學生哎。智商成長到十五、六歲就停止了,往後幾十年,大腦不會比較重,智商也不會繼續成長,生理學不是學過了嗎?知識也是一樣。日本平均知識最豐富的是高中生,你們不也是從英、數、國文到物理、化學、史地、家政無所不通嗎?把萬葉集拿給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看,他也未必有你們的程度。相反的,萬葉集的權威若做起解析的試題,搞不好還會敗給你們呢。
  所以,面對大人的時候,根本不需要謙卑。我們所缺乏的只是生活累積的圓滑中社會信用而已,可惜的是,這兩樣都得靠時間去累積。所以這方面的不足,我希望能用籐田老師跟野村先生來彌補。」
  籐田跟野村像是聽了一場難懂的相聲似的,表情呆滯。對於田中這些讓人似懂非懂的理論,他們實在哭笑不得。
  「所以……」田中看著延命,稍微停頓了一下,又語重心長的說:
  「不要再玩阿基米德會那種孩子氣的遊戲,現實點好不好?」
  接著,他將視線轉到內籐身上:
  「你也是一樣。法律會保護人民本來就是童話,只有小孩子會相信童話。你家的公寓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法律本來就是保障有錢的人更有錢,你因而對柴本懷恨在心,其實是你不對,誰叫你要相信童話。」
  內籐想反駁,但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因為不用田中告訴他,他已深切體會到他們的行為終結在空虛愚蠢的結果之下。
  「那……」田中緩緩的環視眾人說:
  「既然我無法獲得你們的認同,我不再插手管柳生的任何事。」說完,便走向校舍。
  眾人繼續曬太陽,雖然心中充滿揮之不去的陰鬱,但卻也像養老院的老人般,懶洋洋的做著日光浴。
  「田中!」延命彷彿要揮去心中的鬱悶般大叫了一聲。田中稍稍回過頭,看到延命追過來,又悶不吭聲的繼續往前走。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籐田望著兩人遠走的背影,沒有特定對象的嘟噥道:
  「最近的學生好像漸漸分出兩種類型。一種是極端現實,一種則是幼稚的正義派……」
  「然後剩下的就是所謂『成熟的孩子』,像羔羊一樣軟弱,只會順應環境。」
  「不是曾經有人說過,對男人而言,女人永遠是個謎;對大人來說,孩子也永遠是個謎嗎?」
  「是誰說的?不會是阿基米德吧?」
  「我確定不是。」
  真是孩子氣的成年人對話。
  「你剛剛說……」延命跟田中肩並肩邁開腳步說。
  「你如果覺得我說話太直,我可以換很多婉轉的方式說,可是這並不會改變事實。」
  「其他人可以撒手不管,反正他們也沒多大能耐。可是你不一樣,能救柳生的就只有你了。」
  「我?為什麼?」
  「因為柳生喜歡你啊。」
  田中脫口而出。延命頓時停住腳,猛烈的搖頭。
  「騙人!他從來也沒說過,而且態度也沒表現出來。」
  延命激動的抗議。田中靜靜的向前走了兩三步之後,緩緩回頭,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你這個女人怎麼在重要關頭偏偏這麼遲鈍?你有沒有想過柳生為什麼不跟美雪上床?除了你唆使他之外,連美雪都主動向他投懷抱了,他還是把機會讓給了內籐,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那是對你負責啊。他不希望跟別的女人上床,弄髒他對你的那一份心意。他就是那麼老骨董啦。結果你居然體會不到他多情的心,你真是個無趣的女人。」
  延命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說:
  「柳生喜歡我?……真是這樣的話,那我不是犯了天大的錯?……」
  「沒錯!你現在才發現你犯下天大的錯誤啊?你恨美雪對不對?因為你以為柳生會被美雪搶走,所以你就……」
  「不要再說了!」延命大聲尖叫,突然打了田中一巴掌,響聲清脆。
  「啊!」叫的不是田中,而是延命。接著,延命飛快的走開,等回過神來,她整個人已經攤靠在桌球教室的水泥柱旁,腦海中思緒纏繞。
  提議藉由玷污美雪讓柴本健次郎痛苦的時候,我心裡就已經有底了。我恨美雪接近我的心上人柳生,也氣美雪因為看到柳生的裸體而表現出跟柳生特別親近的樣子。所以我想趁機利用內籐報仇的機會,徹徹底底的玷污美雪。不管是由內籐或柳生去做這件事都無所謂,我想即使是柳生去,他們倆也會因為這種侵犯的性關係而感情破裂,永遠無法復合……
  這樣就夠了。如果柳生無法接受我的愛,我也不能讓美雪稱心如願。這就是我偏激的心態。
  結果內籐完成了這件事,對我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因為這樣一來,美雪便失去了接近柳生的資格……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柳生對我有好感,就不需要做這些傻事,只要靜待我們的感情水到渠成,什麼美雪、內籐、阿基米德會我都可以不管……
  「怎麼樣?要不要去見柳生?」
  田中佇立在旁,不含一絲溫柔的問,語氣乾脆但愉快。延命無力的垂下頭。
  「太好了,這樣柳生就有救了。我們大可花錢找最好的律師,畢竟他沒有殺人,沒什麼大罪。」
  「對!」延命用力的說。
  「是被殺的人不好,而且柳生也不是直接的兇手。他是清白的!」
  「你這個說法我不贊成。」田中冷漠的反駁道:
  「那種阿基米德會規章的幼稚想法,我拜託你就丟了吧。阿基米德發明的殺人機器殺了許多羅馬士兵。可是阿基米德只不過是發明,操作機器的是敘拉古城的士兵們,所以你認為阿基米德沒殺人,對不對?我才不相信他是什麼超越名利的大學者,如果他真的像你所說的,只專注在美與高貴的事物,那麼不管國王怎麼命令,他應該也不會去設計殺人的機器才對。什麼沉醉於數學時被羅馬士兵殺害,也假得令人不敢苟同。這不過是為了將他神化,才編來騙小孩的童話啦。」
  「你這種說法我才不贊成呢。」
  「是嗎?那這麼說好了。這是去年底報紙上寫的。駕駛B29型艾羅拉蓋號戰鬥機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副駕駛羅伯特上尉,把他在廣島投彈的飛行日記拿出來拍賣,結果賣到一千三百萬元。據說他在拍賣場屏息看著價格一路飆漲,但是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說出任何為廣島犧牲者哀悼的話。另外,按下原子彈發射鈕的炮擊手湯馬士上尉,到現在都還聲稱他沒有罪惡感。
  直接殺戮二十幾萬生命的人說這種話,那就更不要說遠在基地指揮的人了。聽說這些人和最高指揮官萊斯禮,到現在都還堅持他們是『清白』的。而隊員中,有人因罪惡感導致神經衰弱,也有人為了贖罪而去當牧師,但這些人應該都是階級最低的士兵吧。」
  田中說完之後問延命:
  「這樣你還認為阿基米德或是發明原子彈的人清白嗎?」
  「大家都過了相信童話的年紀,乾脆就放手把自己弄髒,去面對這個混濁的世界吧。」
  田中說完看了看表說:
  「啊,糟糕!已經一點了。北濱的午市已經開始了,不知道郵船的股價飆到哪兒了?好興奮!我去打個電話給證券公司。」
  延命輕輕揮手,田中便迫不及待的走了。沒帶上的門透進幾道不像冬天的暖陽,刺痛延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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