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伊東見到那具殘酷地燒焦的屍體時,不由脫口而出。「胡說!京一不是這樣的!」
「請你看清楚。」調查官用冷淡的語調說。
他大概沒有惡意。但若對每一個都寄以同情,怎能做事?多半是這個理由吧!
叫我看清楚?這麼悲慘的東西,叫人怎樣看下去?
「我不知道。」伊東的臉扭過一邊。
「是嗎?」調查官歎一口氣。「有沒有記號之類?譬如金屬、手錶、腰帶……」
伊東搖搖頭。
「是嗎?這麼一來……」調查官的臉色為難起來。「他有沒有看牙醫?」
「牙醫……嗯,高中時代看過。」
「那麼,最後只能請那位牙科醫生來確認了。」
屍體再次被布蓋起來。
「等一等。」伊東說。
「哦?」
「讓我看看鞋子。」
「知道了?那就好。說起來,腳部是燒得比較少的部位。」
伊東看到了鞋子。運動鞋。他認得,那是京一穿的鞋。
「怎樣?」
伊東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不知來自何處。
「大概是我兒子的。」
「是麼?」
「慎重起見,請牙科醫生……」
「那個當然。」調查官見伊東大致上確認了,心情轉佳。「辛苦你啦。」
調查官甚至想露出笑臉的樣子。
伊東出到走廊,那裡洋溢一片冷冷的光,就像冰箱似的冷颼颼。
金井美禰子在等著他。
「伊東先生。」她跑過來。「怎麼樣?」
「嗯。多半是……京一。」伊東孤單地說。
「啊!」
美禰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住了。當然,她知道安慰也沒用,現在最好暫時別說什麼。
「回去吧!」美禰子勾住伊東的手臂。
「嗯。」
伊東就像七十歲的老人一樣,蹣跚著往前走。
「他變得黑黑的……大概很熱吧!」伊東自言自語。
「伊東先生──」
「當一個人被燒時,大概能活多久才死去?」
「伊東先生。」美禰子用力握住伊東的手腕。「你不是聽見了嗎?在那之前,他是被車輾死的,痛苦只是一瞬間的事──」
伊東冷不防甩開美禰子的手,怒聲吼道:「你怎知道那麼多?你有死過嗎?你曾代替他死過嗎?」
美禰子垂下臉去。伊東肩膀擅抖著,聲音哆嗦著說:
「對不起……原諒我……我不應該對你生氣……」
「沒關係。」
美禰子抱住伊東的肩膀。
伊東靠著牆,放聲大哭。然後順勢蹲下去,繼續慟哭。
美禰子也流淚。但她立刻抹去,緊抿嘴唇,一直注視哭泣的伊東。
傳來腳步聲。
「恕我冒昧,」五十開外的那位紳士說。「你是伊東京一君的父親麼?」
「是的……」金井美禰子代替他回答。「請問──」
「京一君──真的嗎?」
「好像是的。」美禰子說。
伊東擦乾眼淚,站起來。
「對不起。你是刑警先生嗎?京一不會逃也不會躲起來。請去看他吧!」
「不是的。」那個男人搖搖頭。「我叫佐田。很久以前,我和伊東先生見過面。」
「佐田先生?」伊東露出困惑的神態。
「小學時,我女兒久美和京一君是同班同學。」
「是嗎?」
「京一君的遭遇很可憐。現在我遠記得他的事。他死了。才剛剛滿十八歲。好難受的打擊啊!」
「我不曉得應該說什麼好……」佐田這樣說。「伊東先生。不久以前,你是不是去見過倉岡恭子?」
「倉岡?」伊東呆了一會。「啊,那位女士呀。是的,她對我真沒話說。」
「為何你去見她?」
美禰子代替伊東扼要地說明情由,佐田聽了皺起眉頭。
「換句話說,倉岡恭子想幫助你?」
「是的。太感激她了。人的親切,在這種時候深深的體會到了。」伊東緩緩地說。
「那真奇怪……」佐田喃喃地說。
「嗄?」
「不,沒什麼。請務必好好保重。」
佐田行個禮,快步離去。
因為跟人交談了一陣,伊東稍微回復自我。
「走吧!」
「沒事了嗎?」美禰子說。
「嗯。哭也沒用,京一不會回來了。」
美禰子又捉住伊東的手臂。
「金井小姐。」
「是。」
「假如可以的話──今晚到我的公寓過夜好嗎?我不想單獨一人。」
「好的。」
「可以嗎?」
「是。」
「不用擔心。我沒那種氣力做什麼越軌的事。」
「不管你怎麼想,我都無所謂。」美禰子說。
兩人身體偎依著往前走。
他們的背影,就像一對長年相依為命的夫婦……
走進陰沉沉的兒童房間後,恭子一直把背靠在門上不動。
克哉……我可愛的孩子。
可愛的孩子。雖然如此,為何自己遲疑著不敢進來?為何要鼓勵自己一番才能見兒子的面?
因為害怕的緣故。
是的。恭子本身也不想承認的事──她開始怕克哉。
那就如對著過度寵愛的孩子,父母無從管教的心情。
「克哉……」
是的,那是我的兒子。「我」的。
恭子開了燈。然後──差點喊出聲來。
因她覺得椅子上的照片在剎那間郁動了。當然,那是錯覺。不可能的事。
看不見襯衫。恭子皺皺眉。跑到那兒去了?
襯衫不可能移動。應該沒有任何人進來過。
某種不知名的恐怖從恭子的腳下爬上來。
何等荒謬的事!這是克哉的房間啊!
「克哉……」恭子跪在椅子前面,對著那張懷念的臉說話。「伊東京一也死啦。他被車撞死,跟著被火燒。克哉,已經夠了吧!大家──所有人都死了。由我親自下手的只有一個,可是,全都死了。死得有點不可思議。」
恭子伸手輕輕碰一碰照片。
「已經夠了吧,克哉?我們兩個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過日子好不好?對我而言,已經不需要什麼──」
突然,照片的鏡框玻璃發出「咯勒」一聲響,碎了。恭子嚇得把手縮回去。同時,有一樣柔軟的東西,輕飄飄地蓋在她的肩上。
「克哉……」
那是襯衫。那件襯衫從空中飄舞下來,好像披肩一般捲到她的肩上。
「是你嗎?克哉,你──」
襯衫的袖子靜靜地捲到恭子的脖子上。簡直就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
「克哉!住手!」恭子不由大喊。「你應該死去了的!」
捲上來的衣袖突然加強了力道。
恭子發出短促的呻吟聲,滾在地面。
克哉!住手!你要殺了你母親麼?
恭子不能呼吸。當她快要失去意識時,聽見遠處響起尖笑聲──克哉那帶了點神經質的笑聲。
然後……恭子突然張開眼睛,黑暗的天花板在俯視她。
已經沒有任何壓迫感。
恭子坐起來,望一望椅子上面。那幀照片和襯衫,跟平時一樣擺在那裡。
幻覺嗎?那是一時的神經錯亂吧!
不。伸手摸摸脖子,還在隱隱作痛。
克哉企圖殺了我。
恭子帶著悲痛的心情,步伐踉蹌地走出孩子房間。
佐田回家後,立刻打電話。
「喂,我是佐田。倉岡小姐呢?是嗎?」
佐田收了線,再打一次。
花了一段時間才接上。。
「喂,我是三谷。」對方說。
「我是佐田。現在你在辦公室嗎?」
三谷的聲音有點奇怪。
「不,我在車上。電話轉到我這兒。」
「是嗎?其實,我想見倉岡小姐。」
「目前她在休假中。」
「我聽說了。可是,我有急事必須見她。」
「對佐田先生而言,很稀奇哪。」
「她的家在哪兒?我只知道她在市區的大廈──」
「目前她在別墅哦。那才是她真正的家。」
「哪兒?」
「我不能告訴你。」
「真的緊急啊。否則我也不會勉強你。」
「好吧!請你記下來。」
佐田依三谷所說寫下地址。
「謝謝你。」
「不用客氣。請代我問候她!」
三谷的說法,聽起來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佐田放下聽筒,把便條放進袋內,準備外出。
「爸爸……」
「久美!你不是去學校了嗎?」
「阿翠──死了。」
「你說什麼?」佐田不由反問一句。
「昨晚,她從大廈頂樓跳了下來。可是掉在樹叢的背後,沒有人留意到……阿翠!」
久美噙著眼淚。
「是嗎?阿翠也死啦。」
「爸爸。剛才你說倉岡,是不是指倉岡克哉?」
「倉岡克哉的母親。」
「母親?」
「她是我公司的總裁──企業集團的領導人。」
「那麼,她是時常見報的名人。就是那位倉岡小姐──」
「對。她是克哉的母親。」
久美癱坐在沙發上。
「阿翠……說過了。洋子死了,大木老師死了──她說是克哉回來復仇。伊東君也成為被通緝之身,現在連阿翠也死了。」
「伊東君也是。」佐田說。
「嗄?」
「昨晚,伊東君被車撞死了。」
久美瞪大了眼。
「真的嗎?爸爸!」
「真的。所以待會我要去見倉岡恭子。」
「我也去……」
「不行!」佐田用力搖搖頭。「你要留在這裡!」
「可是──」
「不准離開家裡。知道嗎?」
「為什麼?」
佐田沉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回頭,說:
「逼使克哉死去的孩子中,倖存下來的只有你了。」
久美聽了愕然。
父親走出去了。門聲,還有汽車聲,久美覺得都很遙遠……
三谷打開玄關的門,走進裡面。
他穿過寬敞的大堂,走進客廳時,躺在沙發上,滿懷心事的恭子抬起頭來。
「原來是你……怎麼突然來了?」
「對不起,擅自進來。」
三谷在其中一張椅子坐下。
「有什麼公事?」恭子疲倦地說。
「不,今天不是談公事。」
「怎麼說?」
「車子的事。」
「車子?」
「恭子小姐的奧漸汀.馬汀。我接到警方的電話,說被丟棄在首都高速公路。」
「啊,那個呀!」恭子聳聳肩。「昨晚遇到意外了。」
「很大的意外哪。」三谷點點頭。
「請你幫我領回來好嗎?」
「沒問題。不過,我有話要說。」
「什麼事?」
「昨晚的意外,伊東京一死啦。」
「是嗎?」
「你該知道吧!」
「也許。」
「警方好像也很頭痛。為何通緝中的兇手會在那個地方被車撞死呢?」
「然後呢?」
「他當時坐在恭子小姐的車上,對不?」
恭子看著三谷。
「這是什麼意思?」
「你兒子克哉君死亡的內情,我從當時的家長和同學聽說了。當時在他周圍的是伊東京一、秋崎洋子、星海翠、佐田久美,還有大木幸子老師。除了佐田久美以外,其他人陸續死了。我不認為是巧合哦。」
恭子一句話也沒說。三谷接下去。
「是你恐嚇伊東京一,把他推到車外去的吧!結果京一被貨車撞死,最後被火包圍……好悲慘啊!」
恭子突然站起來,往洋酒廚架方向走過去。
「我也想喝一杯。」三谷說。「當然,我是你的律師。托你的福,才有今天的地位。所以,我不會向警方告密。不過──」
「不過?」
「你的車上,當然留下京一的指紋。假如警方知道你和伊東京一的關係,可能會調查下去。」
「你怎知道八年前的事?」恭子拿著兩隻玻璃杯過來。「你要哪一杯?」
「少的那杯。謝謝。」三谷一口氣干了。「當然,也許不會知道。但是,可能有人會說出什麼對你不利的話……」
「換句話說,你會說出去囉!」
「不,沒有的事。」三谷把玩著空玻璃杯。「不過,為了讓我保持不作聲,也許可以得到什麼報酬吧!」
「你想要什麼?」
「我想管理一間公司。」三谷說。「我不願一直向顧客鞠躬,我也希望職員們向我鞠躬。」
「即是說,你要我給你一個公司社長的位子,是嗎?」
「恭子小姐快人快語。對我來說──」
三谷突然按住胸口呻吟。他瞪大眼睛,嘴唇哆嗦著站起來。
「畜牲!你──」
聲音像是擠出來的,然後噗地倒在地上。
恭子緩緩地搖搖頭。
「其實我無所謂要那一杯──是你自己選的哦。」
三谷渾身抖顫,最後一動也不動。
恭子走出大堂。當她開始上樓梯時,玄關的門打開了。
恭子轉過身來,睜大了眼。
「啊!」
佐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似的。
「佐田先生。」
「三谷先生告訴我了。」
佐田走進來,上了兩三級樓梯,停下來。
「有什麼事?」恭子維持俯視的姿勢。
佐田冷不防雙手就地。
「求求你!不要殺久美!」
「佐田先生……」
「那孩子是我的生存意義。如果她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求求你,放過那孩子。」
「我對她做了什麼?」
「大木老師、秋崎洋子、伊東京一,還有星海翠……不都是你殺的嗎?」
恭子搖搖頭。
「你不會明白的。」
「不,我明白,我很清楚的知道,你是如何憎恨當時在場的孩子。」
「對我而言,克哉是我的生存意義啊!」
「我知道。可是……克哉不也是我的兒子麼?」佐田說。
恭子慢慢靠在欄杆扶手上。
「不,他是『我的』兒子。對,雖然他是你來找我父親那晚,跟我發生關係所懷的孩子,可是,你從來沒有照顧過他!」
「久美在那時也出世了!而且,你拒絕了我的援助!」
「當然了。我決定由我一個人撫養那孩子長大成人。但奪走我的夢,就是你女兒他們那一班人!」
「久美只是旁觀而已!」
「你怎知道?」恭子安靜地說。「旁觀的人等於謀害者!」
「是她不對。我向你謝罪。所以,請你原諒久美。我可以代她死!」
恭子搖搖頭。
「不是我殺的。克哉殺的喲。由我親自下手的,只有秋崎洋子一個。其他的不是我殺的!」
「可是──」
「那是克哉的力量。克哉把當時在場的人叫到他的跟前去了啊!」恭子抬頭望望樓上。「他在二樓。我已經無法阻止他了!」
「不可能有那種事──」
「真的。我已經疲倦了。可是那孩子不肯罷手。他一定要殺到一個也不留!」恭子喃喃地說。
「不行!」
佐田衝上樓梯,雙手用力掐住恭子的脖子。
「啊──」
「不准你做!我不許你碰她一根指頭!」
佐田邊喊邊運力。曾經一度愛撫她的手,如今準備取她的性命。
恭子幾乎沒有反抗。當她軟綿綿地倒下時,臉上浮現的是完全如繹重負的表情。
佐田奔上二樓。
半掩的門打開後,空蕩蕩的房間裡,擺著一張椅子,克哉的照片放在上面。
佐田走上前去,拿起那張照片,用力一揮,出力摔到地上。
玻璃鏡面被摔得粉碎,飛散四周。
佐田失神地佇立了片刻,終於轉身離開那個空無一物的孩子房間。
「久美。爸爸回來了。」
佐田敲了一下久美的房門。
久美開了門。
「爸爸……怎麼啦?」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久美大概不明白佐田的意思吧!但她什麼也不問。
「已經……沒事了?」
「嗯,沒事了。」
佐田緊緊擁抱久美。
父女兩人都沒留意到,緊緊貼在佐田背上的一件髒襯衣,輕瓢瓢地落到地上。
「咱們出去吃晚飯吧!」佐田說。
「嗯。」
「遲些也許我會忙一陣子,可能不可以陪你一起吃飯了。」
「嗯,我曉得。不要緊。我不是小孩子了。」久美微笑。
「是嗎?」佐田露出笑臉。「那就走吧!」
「我要換件衣服。這個打扮不行。」
「也好。穿最好的衣服出門吧!」
「盡量好了。」
「對。」佐田輕輕拍一下久美的頭。「那我在樓下等你。」
說完,走出久美的房間。
佐田走下樓梯後,久美把房門開了一條縫,走向洋式衣櫃。
房門彭一聲關上了。
過了一會,一個類似小男孩的尖笑聲,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久美的掙扎聲只傳出一瞬間,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從此以後,孩子的房間完全寂靜無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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