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不得了啦。」
雪子在睡袍上再披一件長抱,可是看來好像還是很冷似的。也許是因為臉太蒼白的緣故吧。
走廓上有一大堆刑警和鑒定課的人員。幾個記者被逐出,還是要擠進來。這裡成了深夜的急診處。
「真是……林兄會這樣,太意外了。」
片山好像自語似地喃喃說。
「一直都是在一塊辦案的嗎?」雪子問。
「不一定。是個好前輩呢。」
片山胸臆裡思潮起伏。亂成一片,使他不知如何是好。林承辦的是森崎教授兇殺案,怎麼會來到女大學生兇案現場呢?這不可能是巧合吧。難道接到了特別的命令嗎?這一點,只有問三田村課長。可是打了兩次電話部沒人接。三田村幾年前死了臥床多年的老妻後,過著獨居的日子。到哪兒去了呢?天快亮了。過一會兒再打打看吧。
還有。林是幹練的老手。能夠殺他的兇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只要林兄能說一聲有關兇手的事。不曉得多好……」
片山不覺地又發了牢騷。
「是來不及說的,是不是?」
「是說。看到兇手,可是就只有這些……」
片山說著又歎息了一聲:
「想封鎖,可是不知道兇手是怎麼個人。封鎖也不管用的。」
「可以確定的,是個男子是不是?」
「不錯。」
陡地,片山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奇異的想法,真的是男子嗎……廢話!當然嘛。女人怎麼會把女人殺了,再分屍般地……不過。銳利的刀不需要太大的力氣。並且兇手和被殺者之間也沒有性行為。這麼一來,豈不是兇手末嘗不可能是女人嗎?
如果兇手是女人,那麼林遭毒手,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即使是像林這種幹員,碰到女人,說不定也會有放鬆的一瞬。
「你怎麼啦?」
雪子憂慮地看著片山問。
「哦?沒有。沒什麼。」
「好像心事重重嘛。」
「嗯,是有種種想頭……」
片山支吾其詞。這想法太奇特了,還是暫時擱在自己一個人心裡吧。
還有一樁令人擔心的事。是晴美。如果晴美的男朋友真的是林,那麼林被殺的消息,可能給她造成太大的打擊。片山希望能夠親口告訴她。而且應該在新聞報道這事件以前告訴她才好,他想。
「我想先回公寓一趟。」片山向雪子說,「也許得在這裡待一段時間。這一身衣服,恐怕不太妥當。」
「嗯……可是你可以走開嗎?」
「沒關係。馬上趕回來。」
「那我就乖乖地回房間。躲在棉被裡顫抖吧。」
雪子好不容易地裝出了笑。
片山向附近的一個刑警說了一聲,離開了女生宿舍。首先到停在後門的巡邏車上打電話找三田村。響了好久都沒人接。正要掛上時。傳來了聲音。
「我是三田村。」
「我是片山。一大早就打電話,很抱歉。」
「沒關係。出了什麼事?」
片山一時不知如何措詞。
「……是林兄,被殺了。」
「在哪裡?」
「羽衣女子大學的學生宿舍。好像是大學女生殺手干的。女學生也被殺了一個。」
「你說林嗎?傷勢呢?」
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說。
「過世了。」
緘默片刻。
「和林太太聯絡了沒有?」
「還沒有……」
「我繞過去告訴她。我馬上出門。」
「是。」
這種艱難的任務。三田村是從不派給人家的。
片山讓凌晨的冷峻空氣震顫著身子。出到大街上。等了約五分鐘才叫到計程車,直驅公寓。靠在座席上,心情便自然而然放鬆,睡意便也跟著襲上來。他這才想到。昨晚是沒有闔一下眼睛的。
原本應該是愛的一天,卻成了料想不到的一個晚上。片山苦笑了一下,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很快地就落入睡眠裡。被司機連叫了多次,好不容易地才醒過來。雖然只是假寐片刻,感覺卻好過多了。看看表。還六點差幾分。該如何向晴美說呢?沉重的心情,左思右想,撳了一下玄關的門鈴,沒多久晴美就起來了。「呀,是哥哥。」
「回來啦。」
「這麼早哇。」她詫異地問,「不是吵了架吧?」
「還說呢。在那個女生宿舍,又有女學生被殺了。」
「天哪!」
「換個衣服,得馬上走。」
「吃點什麼吧?」
「不用啦。」
「不行。馬上烤烤麵包。還有火腿蛋。好不?」
「好吧……」
妹妹馬上忙碌起來。片山看在眼裡,覺得好難過。
「那昨天晚上,沒有和她在一塊嗎?」
「是在一塊,可是……」
「沒什麼,是不是?」
「嗯。什麼也沒有。」
是差一了點。幾乎想這麼說的,可是片山連忙緘口了。
「是這樣的,晴美。」
「晤?」
「你……你認識林先生是不是?」
「林先生……嗯,認識。他不是來過幾次家裡嗎?他怎麼啦?」
妹妹口吻是若無其事的,但這種口吻到底有什麼含義呢?片山迷惑著,還是不顧一切地說出來了。
「他被殺女學生的兇手刺了一刀。」
「哎唷。」
晴美回過了頭。
「……死了。」
片山側開了臉,不過仍暗地裡察看妹妹的動靜。妹妹靜靜地搖搖頭說。
「好可憐……記得家裡有太太和小孩是不是?」
「嗯。」
「真可怕。哥哥也要小心呢。」
「嗯……」
晴美把面孔轉回平底鍋了。片山一時茫然若失。
「原來不是他。」
片山禁不住地在嘴裡自語。那麼在新宿看到林,完全是巧合嗎?
心裡起了對林的愧疚感,不過也覺得放心了。可是。他想了想還是不能放心。這麼一來,晴美的對手究竟是誰,豈不是又墜入五里霧中嗎?
熱的火腿蛋和吐司。外加一杯咖啡,人完全清醒過來了。換上西裝,正要出門時妹妹叫住了他。
「哥哥。」
「嗯?」
「不要勉強去抓犯人。」
「咦。你怎麼啦,我是一個刑警呢。」
「死了就什麼也不是啦。」
「我不會有事的。」
「小心!」
跨過門時他又問:
「福爾摩斯呢?」
「還在睡吧。可真是只奇怪的貓啊。昨晚一直不肯睡,自己玩火柴盒。」
「不是叫夜貓子嗎?它們是深夜族。那我走了。」
就在這時,福爾摩斯從裡頭出來了,看到片山,伸個大懶腰。
「我想得太簡單了。」三田村一臉嚴肅地說。
死屍雖然已經運走了,可是大量的血漬,還像剛剛流出來一般地鮮明。
「課長,林兄怎麼會在這裡呢?是不是奉了命令?」片山問。
三田村沉沉地點了一下頭。
「是我要他每天晚上來這裡監視的。兇手是個極聰明的傢伙。如果讓很多的刑警來埋伏。他便可能不敢現身,所以我要他獨自一個在這裡守候。」
「沒有換班的嗎?」
「我也提了。可是林堅持要一個人。他說請交給我,我便告訴他高興怎麼幹便怎麼幹……。如今想想,好像是太勉強,才會落到這個下場。太累了,反而給兇手可乘之機。」
「唉,如果我和他輪班……」
「那說不定被幹掉的是你啦。」
「嗯……」
「不管怎樣,損兵折將,在一個主管來說。比溜了人犯是更大的失敗。現在只有更下工夫,一定要把兇手繩之以法。」
「是。」
一個刑警前來報告。封鎖網裡還沒有出現可疑人物。
「知道了。封鎖網可以解除了。大家去徹底搜查這一帶吧。也許有什麼遺落的東西。」
「是。」
「絕對不許遺漏。」
「是!」
三田村閉上了眼,用手指頭壓了壓太陽穴。
「您還好嗎?」片山憂慮地問。
「沒事。頭有一點痛罷了。」
「還是休息一會吧。對啦,請走這邊。」
片山敲了敲雪子的房間。
「誰?」
「是我。」
門馬上開了,穿上毛線衣和長褲的雪子走出來,不由分說地就抱住片山接了一個吻。片山慌了,連忙說。
「哦,哦,等等……」
「唷!」雪子發現到在一旁驚異地瞪圓眼睛的三田村,說,「對不起。」
三田村綻開了笑。
「不不,沒關係的,請不用客氣吧。小姐。」
片山乾咳了一聲。
「這位是三田村課長。他有點頭痛,想請你讓他在這裡休息休息。」
「好的。請,請進。」
「剛才的衝動,頭痛好像好了。」三田村瞥了一眼片山又說,「可是這回血壓好像升起來啦。」
喝了雪子沏的紅茶,三田村似乎很開朗了。
「不曉得有沒有線索?」雪子憂思地問。
三田村說。
「很遺憾。還一點也沒有。」
「嗯……好可怕。大家都在吵著要搬出去啦。」
「難怪的。如果我也有女兒在這裡,我會馬上要她接回家裡。」
「可是我真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要讓兇手進房間裡呢?事情一連地在發生啊。」
三田村點點頭說。
「這一點,確實叫人猜不透。片山,賣春集團的事,有沒有查到什麼?」
「沒有,還——點頭緒都沒有。」
「晤……真沒辦法。」
「這麼說,被殺的女生還是把兇手當做客人,讓他進了房間的羅。」片山說。
「要不然,還會有什麼情況呢?」
片山禁不住地思考起來。雪子卻獨語似地說,
「換了我,這樣的時候絕不會再幹下去的。至少非要兇手落了網。」
「所以我判斷,兇手一定是不像兇手的人。」
三田村說著又加了一句。
「誰看了,都不會以為是個變態的人。不過事實上,變態者乍看也都不像是那種人的。看樣子,想請個假也不容易了。」
三田村說到此,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又說。「殺森崎的兇手是抓到了,可是這邊的,非早些破案,報界恐怕就要來個總攻擊啦。」
「阿部校長家,有沒有找到什麼?」
「還沒有。不過這邊只是時間問題吧。他們會招的。」
聽口氣,好像認定森崎兇殺案已經破了似的。其實。片山仍然覺得還有不乾淨的什麼。
「真感謝你的款待啦,小姐。」
三田村說著起身。
「不,不,哪裡的話。」
「以後,我會讓他們嚴格戒備。請你放心好了。」
「謝謝您,我會放心地睡覺。」
三田村又轉向片山,
「你也參加這裡的埋伏吧。」
「是。」
「可不能光是警戒這位小姐呀。」
三田村輕輕地笑了笑,自顧離去。
「……這位警察先生人真好哇。」
「嗯,人是挺可怕的,可是確實是個好上司。是我已故的老爸的最要好朋友,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受他的照顧了。」
「原來如此。看來的確是個可以信靠的人。真了不起。」
「喂喂,你可不要見異思遷啦。」
「傻瓜。」
雪子笑著把唇兒湊過來。讓彼此的唇瓣交疊著,雪子悄悄地低語說。
「晚上,還是要值班嗎?」
「這個還不曉得呢。在這裡埋伏,也是輪班的。不知道會輪到幾點的。」
「空下來的肘候……」
「一定來。」
「可是,在這裡真討厭。有人干擾,而且會有不少刑警在守著。」
「對呀。」
「咱們去找個旅館吧。不過,我可不喜歡那種不乾不淨的。」
「那就帝國飯店吧。」
「也不用那麼高級的。……找個跟你的薪水相稱的吧。」
這真是狠狠的一記呢。片山只有苦笑了。
不曉得是不是三田村有意安排的,片山輪的班到十點就結束。片山答應雪子,一下班就去接她,因此他心情輕鬆愉快之至。
白天,又搜查富田在教師宿舍裡的房間。是希望能找到殺害森崎的證據,卻徒勞無功。阿部和富田兩人依然堅持原來的供述,不承認行兇。片山覺得實在不可解。這兩人和死掉的今井,似乎是兇手無誤,可是他們只承認訂了殺人的計劃,卻不肯承認殺了人。這真是奇怪的事。要撒謊。也該撒得漂亮些啊。
其實,片山覺得這兩個人都不像是會撒彌天大謊的腳色。他們所說的。是不是真的呢?如果是,那麼兇手是另有其人,並且密室之謎便也依然不可解。
禮拜六了呢……入夜後,片山依照指示,到一個能看到後門的隱秘地點去埋伏。他突地想。已經一個禮拜了。那種幢餐廳監視這學生宿舍,然後為了搭救想潛入雪子房司的大中而費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臭汗。那是上個禮拜的禮拜六那天。
這一個禮拜,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首先是禮拜天早上,發現到餐廳裡的桌凳全部不見了。那裡的驚詫,真是非同小可。這過不止。下午從姑媽嘴裡聽到晴美有個中年愛人的消息,又受到一個衝擊。而在這個晚上。不。應該是星期一凌晨二點左右。森崎被殺身死。還是在奇異的密室裡。
接下來是禮拜一深夜。佐佐和美。成了連續兇殺案的第二明犧牲者。
禮拜三。森崎的校葬,發生炸彈事件。並在Y建設聽到了阿部校長的貪污暗示。
禮拜四請了一天假。但是在大飯店的庭園裡。雪子和相親對手碰上了,那是一樁對心臟頗為有害的相逢。根本沒有靜下來好好休息的機會。這天晚上。因為福爾摩斯抓破了照片。終究解開了密室之謎。儘管依然還有若干無法澄清的疑問……
禮拜五。逮捕富田和阿部。今井的死於非命。是樁可憐的事。可是森崎兇殺案。總算表面上有了個結果。—夜裡。為了與雪子共渡一宵。來到女生宿舍。卻不料為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化學老師所做的煙盒炸彈。畫海報畫到深更半夜。好不容易地才要把雪子據為己有。竟然又發生了第三位女生犧牲者被……甚至連監視的林刑警也遭了毒手。一命嗚呼。現在——禮拜六晚上。為了戒備連續兇殺案兇手。埋伏在這裡。
片山想,在一個禮拜裡連串地發生這麼多的案子。該是空前絕後吧。並且在這當兒。他不僅僅是一名刑警而己,同時又扮演了哥哥、戀人的腳色。多忙碌多累呀!
片山想起昨晚在他臂彎裡擁住的急促著氣息的那年輕活潑的裸身。胸口禁不住地又鼓動起來。今晚。她將歸我所有。以不受任何干擾。盡情互愛,
「喂……」
突然。從背後有人叫了一聲。使片山跳起來。
「誰?!」
片山的驚詫。使對方也嚇了一跳。
「是我……秋吉,」
「啊……」
片山撫了撫胸口:
「嚇找一跳。怎麼啦?煙盒呢?找到了嗎?」
「沒有……是你昨天晚上。要我今天下午到警視廳走一趟的。」
「哦。對啦。」
「真糟糕。我去了的,」
秋吉似乎老大不高興。
「昨晚發生了那種事,所以忘掉了。」
片山只好借口搪塞。
「我不知道出了那種事。所以照你的話去了。你又不在,有人問我什麼事。我便說『關於炸彈的事』結果被當做過激派的什麼關係人。給偵訊到現在才放出來。」
「這真抱歉啦。」片山忍俊不禁地,「可是。也算一帖好藥吧。以後請不要再做那種東西。」
「夠了。夠了。不過東西沒找到。我夜裡也沒法安心地睡。」
秋吉看來確實累慘了。
「對啦。秋吉老師,昨天忘了請教。那個煙盒,除了老師以外。沒有人知道吧?」
「沒有。」
「好比和朋友喝酒的時候。不經意地說出來……」
「我不喝酒。」秋吉憤然地說。
「那太太呢?」
「當然不知道。海報上也沒有我的名字,所以做夢也想不到是我造出來的。我吩咐校警一有發現就要通知我。不過也沒有說是我造的。」
「是的。是的。」
片山心想。這一來就不可能是被偷的。當然。也可能有人在秋吉不知道的時候,查出了秘密。
秋吉離開後。輪替的刑警也來到。片山便下班了。雪子穿上明亮的奶油色西裝長褲等著。片山給她輕輕一吻。便一塊出來了。
「到哪裡?」
「新宿的P大飯店。」
「真的?那裡很貴啊。」
「貴一點也可以吧。」
「好嘛。那就順便請我喝一杯雞尾酒。」
片山打開後門讓她先出去,並向埋伏在那裡的刑警說:
「喂。這裡麻煩你了。」
刑警連忙現身說:
「咦。我不是為了給你使喚才來的啊。」
「別吃醋吧。」
片山挽起雪子的手邁開了步。目送的刑警「嘖」地響了一下舌頭。把門關上。
「咱們叫計程車吧。」
「好大方嘛。」
等候片刻。總算來了一輛,兩人這才開往P大飯店。他們所搭的計程車後面,有一輛自用車保持著一段距離跟上。
二
「乾杯!」
片山和雪子把盛滿香擯的酒杯輕輕地一碰。
「可不要過量哦。」
「這樣的酒,不礙事。」
片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胸口突地起了一陣灼熱。幾乎嗆住,頃刻間臉就脹紅了。
「看。你這人。」
雪子忍不住地笑開了。
「沒。沒問題……吃點東西就散了。」
已經十一點了。可是最上層的餐廳還熱鬧得很。鋼琴、橫笛、大提琴的三重奏奏出了准古典式的樂曲。半暗不明的照明裡,各桌上的紅蠟蝕火光淡淡繞地搖曳著。真是上乘的情調呢。
一個月份的薪水可能要泡湯的。片山早已有心理準備,可是和雪子相對著,各使刀叉。張口大嚼牛排,他倒確實覺得是值的。
在淡淡的燈光裡。雪子那動人的美。幾乎令人不敢逼視。片山第一次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她了。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心情,不過也有另一種諷刺般的感覺湧上心頭。
——不管你怎樣愛她,可是在她。像你這樣的貨色,只不過是遊戲的對手之一罷了。這不用說的。一介窮警官,她才不會真心愛你吧……
「常常和森崎老師一塊到這種地方來的,是嗎?」
「偶爾。可是他不太喜歡這種一本正經的場台。……問這幹嘛?」
「沒有……隨便問的。」
「人都不在啦。咱們不要提他吧。」雪子靜靜地說。
「嗯……」
片山不禁向自己提醒:對,森崎已經死了。我竟然在為死人吃醋。為那種自卑感而煩惱。無聊透頂!我不是還活著嗎?而且就要抱她嗎?一鐘奇異的自信,從體腔深處。湧上來了。
「我想問問你。」
「是什麼?」
「你覺得我如何?只是一個玩伴嗎?」
雪子吃驚似地看著片山反問:
「問這幹嘛?」
「如果是,那我也當玩兒了,不提一些囉唆話。」
「如果不是呢?」
「畢業後要你嫁給我。」
長笛在奏著含優的聖母瑪莉亞的旋律。兩人默默地傾聽。
——雪子打破了沉默。
「肉快冷了。」
「嗯。」
兩人各吃了一口肉,默默互視。看著對方用力地在嚼著。禁不住地笑起來了。
「……好好吃。」她說。
「嗯。」
「這味道得好好品嚐一下。恐怕不容易再吃到呢。」
「為什麼?」
「憑你的薪水。能夠常常吃嗎?」
雪子微笑著又加了一句:「難道讓我也出去工作?」
「槽啦!」
片山把手伸進西裝裡的口袋驚叫起來。
「怎麼啦?」
「錢包不見了!」
「剛剛不是付了車費嗎?」
「放零錢的是有。可是裝鈔票的……對啦。今天早上趕回夫換衣服的時候……」
醉意一下子就散光了。
「放心。吃飯錢我還可以付。」
「抱歉啦。」片山洩氣地說,「……婚約呢?要解除嗎?」「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
雪子笑起來了。
用雪子的錢付了賬。兩人出到大廳。片山看看表說:
「十二點了……明天早上。沒錢就出不去了,我還是回公寓一趟。把錢包拿來吧。」
「快回來。」
「嗯,很近。有三、四十分鐘夠啦。抱歉。你可以先到房間裡嗎?」
「好吧。可是你得快一點回來。要不然。我會睡著的。」
雪子扮個鬼臉笑著說。
「那我這就用飛的!」
片山說罷就急忙跑向大門、飛奔進停在玄關口的計程車。門衛驚詫地目送著他。
雪子拿了房間的鑰匙。走向電梯。
「要結婚嗎?……」
太突然了,還不能有一份踏實感,但胸口倒有一種期待的鼓動。就像還是個處女那樣地……
我也愛上他啦。她想。
雪子進了電梯以後,從稍有一點距離的雜誌架邊,有一雙眼光正在看著她。電梯門上的標示燈亮到「一○」就停住了,這男子才緩緩地走向電梯。
雪子打開鎖進了房間。是個套房。有一副小型的沙發。先挨到窗邊看了一會新宿的夜景,這才關上窗簾。她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做什麼好。不過很快地就想到了。把一切準備妥當,讓片山來到以後可以馬上上床。
脫下西裝和長褲掛在衣架上,然後進浴室。放了水。卸下內衣。看看鏡子裡自己的裸身。做了個姿態。不能自禁地,笑就湧上來了。好快活。覺得自己好像又成了小女孩似的。就像明天就要放暑假了。然後。她開始淋浴了。
小峰在管理員室裡。從沙發上起身,抱住自己的頭呻吟了一聲……好傢伙,我真衰老啦。這麼一點酒。不久以前,喝下了也不怎麼樣。腳步也穩穩的。可是如今呢?連什麼時候回到這房間裡,都想不起來了。看看鐘,是午夜十二點十五分。怎麼搞的。就那樣睡下去就好的。不,在沙發上過夜。明天全身骨節都要發痛呢。
「去小便吧。然後睡他一個大覺。」
小峰蹣跚著步子正要走去。不料看到窗台上有個異樣的東西。是什麼呢?
一個發著金光的東西。上前一看。是一隻煙盒。
「喲。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嘛。」
小峰將它取過來端詳。煙盒,裝香煙的。好像在哪裡看到過的。是在哪裡呢?
怎麼會放在這樣的地方呢?誰放的呢?左右看看。沒有人影。八成是學生撿到了,放下來的吧。撿的?對啦。哪兒貼著一張海報。上面畫的,不就是這煙盒上的原樣嗎?眼睛不行啦,沒有細心去看那上面寫的是什麼,一定是有人掉了。在找的吧。明天,送到辦公室去吧。
小峰把煙盒擱在桌上就去方便一下。該睡啦。他伸了個懶腰。他再看了一眼煙盒。睡前再抽一支也不壞。只要把煙盒還給人家,裡頭的香煙抽了也不會怎樣吧。說實在的。這麼漂亮的小東西。還真想要呢。
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把手伸向煙盒。打開了蓋子。
片山讓計程車等著,急步奔進公寓。他看到窗口的燈光熄著,心想晴美也許不在吧。她說過說不定去看看朋友。得跟她好好地聊一次才行呢。他想。嗯,趁還不至於太遲的時候……
不出所料,撳了門鈴也沒有人應。只好取出鑰匙打開門進去。點了燈上去,衣櫥上果然還放著錢包。
「哎哎,真要命!」
正想塞進內口袋的時候,忽然又想起該先看看裡頭。打開一看一空的。
「怎麼會!」話脫口而出,「不可能……」
確確實實放了一萬元鈔票的。慌忙打開抽屜,也沒有。
「怎麼回事呢?」
難道是晴美嗎?不可能吧!
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喂喂,我是片山……什麼?你說什麼?」
片山叫起來了。是埋伏在羽衣女大的那位刑警打來的,嗓音透著驚慌。
「炸彈!爆炸了!」
「有人被炸了沒有?」
「管理員老頭。學生宿舍的管理員!」
「小峰老人嗎……死了沒有?」
「整個腦袋給炸掉了!救護車啦。消防車啦。都趕到了。亂成一團。好像沒有別的傷者。」
「我這就趕過去。」
扔下話筒,手上的空錢包也隨手一扔。好擔心錢哪裡去了,可是這會兒有更緊急的事。想必小峰老人是撿到了煙盒,隨便打開的。造了那麼危險的東西的秋吉。這一刻恐怕也在著急著,可是片山也幫著畫了那麼多張海報。也算是有了一份關係,非去看看不可吧。
一看。福爾摩斯也醒過來了。抬起頭正在望著片山。
「福爾摩斯,抱歉啦。我得馬上走。你看家吧。」
可是福爾摩斯卻輕捷地一蹦,跳到他的肩頭上。
「不行,不行!下去吧。我得趕路。十萬火急呢!」
片山想把它放下來,可是它就是不依,死死地趴在那兒。片山只有由它去了。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叫一輛……不不,下面計程車還在等著呢!」
從公寓裡奔跑出來,衝進計程車裡。
「到府中的羽衣女子大學。十萬火急!公務!」
片山出示了警察手冊。
「是!」
司機也嚇著了,連忙發動。不料這時福爾摩斯卻輕輕地拍起他的肩膀來。
「幹嗎?……呃,有什麼事?」
剛剛這麼問過,他就想起來了。啊,雪子!
「喂喂,先繞到P大飯店!」
「是。」
「十萬火急。私事!」
「怎麼還不到呢……」雪子躺在床上自語。
她穿著一件淡藍的睡衣,玲瓏曲線絲毫畢露。為了這個晚上,白天特地趕去買的。她希望能給他一點新婚〔?)的氣氛。細心地洗過澡,淡淡地化過妝,還輕噴了一抹香水—別說片山,任何男性看了,沒有一個不會陶然欲醉吧。該回來了。難道忘了房間號碼嗎?不可能。十樓的十號。「一○一○,是容易記住的號嗎呢」,他還這麼笑著說過。給公寓那邊打個電話吧,她想著把手伸向床頭几上的電話。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來了。
「總算來啦!」
有點生氣,卻也立即放心了。她彈簧一般地眺下床,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怎麼去了這麼……」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一個魁梧的身影站在門前,一瞬間,肚腹就挨了狠狠一拳,嘴裡哼了一聲就蹲下去了。痛得四下忽然暗下來了。
男子把半失神的雪子抱起來,擲在床上。雪子想爬起來。但另一拳又落到下腹,使她痛得蜷縮成一堆了。男子把雪子翻成仰臥,綁了她的眼睛,井把手帕塞進她的嘴巴裡。最後從大衣口袋掏出細細的繩子,將她的手腳捆綁住。
這一切都做得那麼乾淨俐落,只不過一眨眼工夫就停當了。雪子這時也恢復了感覺,並發出呻吟聲,那男子便開口了。
「醒過來啦?」
是一種奇異地壓抑著一般的嗓音。
「你是動彈不得了。」他用毫無感情的嗓音說道:「手腳都綁住,你就不用想掙脫了。」
雪子拚命地掙扎。
「我就是殺死了你們大學的三名女生的兇手。」
雪子停止了掙扎。
「我一直盯你們的梢來到這裡。好不容易找著房間。我在走廊上徘徊的時候,侍者送來了香檳,聽到了聲音才明白過來的。」
這是那種沒有情感、沒有抑揚的口吻,淡淡的。
「…你好美。」男子繼續說,「透過睡衣,可以看到美妙的身體。但是,你知道你罪孽有多麼深重嗎?這樣的美色,你知道會把多少男人拖引進罪惡裡……美麗的女人都是生就的娼妓,是命裡注定要犯罪的。」
這是偏執狂的說詞。但是,這位偏執狂既不會歇斯底里地叫喊。也不會訴苦。也因此更令人覺得可怕。彷彿有一股真正的瘋狂,在口吻裡的底層流動。
「你知道我為什麼向你提這些嗎?你不是傻瓜。我以前殺的女人們全是愚蠢的。我知道說了她們也不會懂,所以不發一言就殺掉了。可是你聰明。懂不懂?我說的話,你都懂吧……我要殺你。但是。我是要借此把你從罪惡救出來。用血來洗淨。以後你就不再引誘男人了,也不再使男人墮落……就是得救啦。」
男子挨過來,站在床邊。
「你是看不見的。我的手上,現在,握著一杷剃刀。」
雪子渾身噴著汗水。得想想辦法才行。她是這麼想著,可是恐怖使她全身凍僵了,不能動一動。
「好快呢。……痛苦只是一瞬間罷了。所以你不用擔心,馬上結束。老實話,你的美使我動心。連我都這樣……我真不忍割破這樣的皮肉。可是。也因為如此,所以我不得不干……」
男子突然上到床上了,不由分說地把雪子緊緊壓住。彈簧猛地上下擺盪。睡衣披掀開,手壓住了下腹。雪子渾身顫抖起來。
「禱告吧!向神禱告吧!」
冷冰冰的刀刃觸到柔軟的肚腹上。雪子反射般蜿蜒著掙扎。皮膚上電擊股起了一陣痛楚,一線血漬倏地往側腹部流瀉。
「靜下來。越掙扎就越痛。對啦。就這樣靜止著。」
雪子放棄了掙扎。全身無力了。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
「雪子!」
是片山。
「來晚了。對不起。」片山在門外喊叫道。「不得了啦。打開吧。……喂喂,是睡著了嗎?」
砰砰的敲門聲。男子從床上下來了。雪子這才喘過了一口氣。
「……怪啦。」門外。片山還在咕噥。「一定是等累睡著了。怎麼辦?去打個電話把她吵醒吧。」
肩膀上的福爾摩斯「冬」的一聲跳下來。這時,「克察」一聲,門鎖開了,同時門把也轉了一下。
「怎麼,不是睡著了?」
片山鬆了一口氣。門往裡頭打開。裡頭暗暗的。福爾摩斯尖叫了一聲。剃刀迅速地從裡頭砍了過來。同時。福爾摩斯猛地一縱。
「哎唷!」
福爾摩斯的利爪戳進那人的手腕,剃刀就掉下來了。男子的動作也異常快,手臂一甩,把福爾摩斯甩脫,然後抓起站在那裡的片山的臂膀往房間裡用力一拖。片山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傻愣愣地站著,突然被這麼一拉,人就莊前一撲,翻了一個觔斗滾進房裡去了。在這當兒,男子已經飛奔而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這。這是怎麼搞的嘛!」在黑暗裡,片山叫,「雪子!」!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這才看清房間裡的情形。老天爺!雪子被捆綁著,眼睛和嘴巴都被蒙住。而且只穿睡衣,胸部以下都被掀起來。那柔滑的雪白肚腹上,還畫著一條鮮紅的血痕。
「雪子!」
片山急忙奔過去,解開了捆縛。雪子自由了以後拚命地抱住他的胸口。
三
「平靜下來了吧?」片山問。
雪子從床上向片山以微笑來回答。臉還蒼白,但衝擊好像過去了。
這裡是P大飯店的另外一個房間。
「只是表皮上的傷,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也不會有疤留下來。」
「好極了。可是很遺憾,今晚又泡湯了。」
「已經三點鐘了。」
「這麼晚了!」雪子吃了一驚似地說:「我覺得還只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呢。」
一○一○號房裡擠滿著鑒定課的同仁們,吵成一片。連續殺人的兇手終於留下了重要的線索消失了。這些搜查的同仁們會這麼興致勃勃,實在是難怪的。雪子說。
「福爾摩斯真成了救命恩人啦。得好好道謝才行。」
「我也是。要不是那個時候福爾摩斯撲向他,我不知能不能活命呢。」
福爾摩斯一個噴嚏也沒打,在旁邊的沙發上蜷成一團酣睡著。
「能抓到兇手嗎?」
「一定的。把剃刀留下來了,福爾摩斯也給他留下傷痕。地毯上還有幾滴血。不久一定會落網。」
「如果我能看一眼他的面孔就好啦。」
「聲音呢?有印象嗎?」
「不清楚。怪怪的。」
「能夠看準你,盯梢盯到這裡,可見以前交談過也說不定。」
「對呀。我會好好地想想。」
「不是說在走廊上徘徊了一陣嗎?天亮後,我會找服務員問問。」片山吁了一口氣又說。「你睡吧。什麼也不用擔心。旅館費有公費可以開支的。」
兩人相對一笑。
「……對啦,有一件事。」
這個時候,可不可以告訴她呢?片山有點兒擔心,不過還是把小峰老人被煙盒炸死的事說出來。
「小峰老伯!」
「也不曉得在哪裡撿到的。貼了那麼多海報,怎麼會……」「他眼睛不太好。」
雪子停了一會才又說。
「好可憐。」
「是啊。人是有點倔,但不是壞人。所以我想趕到大學那邊去瞧瞧。」
「我沒關係的。」
雪子點點頭。
「你睡吧。我會再來。」
「好的。吻一個。」
兩人交換了一個暖熱的吻。
「真不得了……」片山來到學生宿舍門口。不禁脫口說了一聲。管理員室的窗子炸成粉碎,整個廊子都是散亂的玻璃碎片。不但玻璃,連窗框也扭曲了。
「福爾摩斯,你可別下來。玻璃碎片這麼多,會刺傷的。」
片山細心地移步,望了一眼屋裡。炸彈威力不小。裡頭像被龍捲風掃過一般,亂成一片。加上電視的螢光幕好像披什麼破片擊中爆炸了,到處是玻璃碎片,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碰。片山只有撤退了。
學生宿舍前面仍然是救護車、消防牢、巡邏車等亂成一堆。傳播界的記者們也在湊熱鬧,燈光照過來掃過去,如同白晝。片山找了一個埋伏在學生宿舍的同事搭話。
「把你搞慘啦。」
「可不是。這間大學到底是怎麼回事嘛。」這位刑警嘀咕個沒完,「變態的來了,主任被殺了,校長貪污。然後是炸彈。下面可不曉得還有什麼。」
「一定是戰爭吧。」片山笑著說。
這話末免不夠謹慎吧,因為出了人命。然而這麼接二連三地出事。已經可怕過頭了,令人禁不住想開開玩笑。
「那個連續殺人的殺手又出現了。」
「在哪裡?」同事驚詫著。
片山向他簡單地說明了今晚的事件。
「那麼說,你的她差一點遭了毒手羅。」
「對呀。可是兇手不可能事先知道我們去P大飯店,因為我們也是臨時才決定去那裡的。」
「這是說……」
「我猜,一定是從這裡跟蹤我們的。你有沒有看到可疑的車子?」
「這個嗎……沒注意到。我只顧看住學生宿舍。」
「難怪的。」
「不過……等等。」
「想起來啦?」
「好像有一輛車子,從後門前開過去。」
「真的?怎樣的車?」片山急切地問。
同事卻抓抓頭皮說。
「不……只是覺得好像有……並不是確實看到。」
就在這時,有個人邊大叫著邊奔跑過來,那些記者們便也不約而同地拔起腿奔過去。
「出了什麼事……」
正好有個刑警跑過來說,
「糟糕啦!一位老師,跑到那邊樓頂,好像要跳下來!」
「老師?是不是秋吉老師?」
「對對,就是這個姓氏。」
「不行!福爾摩斯,咱們去。」
福爾摩斯一跳而下,向前跑去,片山也從後跑,奔往教師宿舍。因為自己製造的炸彈炸死了人。衝擊必定很大。這樣的心情是可以理解。但人命關天哪!
來到可以望見教師宿舍的地方,片山愣住了。遲了嗎?
記者和穿白衣的男人亂成一堆。有人提著擔架趕,也有人在大喊。「快叫救車開過來!看樣子,已經跳下來了。
片山在嘴裡叨念著「阿門」,急步擠人人群。他不是基督徒。但覺得念阿門還不致太陰慘些。
「死了嗎?」
「還用問。」
「不一定哪。」
「頭破了嗎?如果破了,那就一定死了。」
在一片信口胡扯聲中,片山好不容易地找著了一個穿白衣的人員。
「死了嗎?」
「沒有。」
「真的?」
「真是奇跡。掉在花圃的松土上,只有擦傷。目前雖然失神。不過很快會醒的。」
片山吁了一口氣說,
「好極了!運氣不錯。」
「對。只差十公分,否則頭骨和頸骨都要碎了,活不了。」
秋吉被移到擔架,抬到救護車上,救護車響著警笛開走了。片山目送著紅燈一閃一閃地遠去後,這才發現到一本正經地坐在腳邊的福爾摩斯。
「真夠幸運是不是,福爾摩斯。那個法蘭肯司握先生人挺不壞的。真不希望他死掉。你說是不是?咱們這就回學生宿舍去吧。」
起風了,片山打了個寒顫。
頭骨和頸骨都碎……那多可怕!
「頭骨和頸骨……?」
片山忽地又站住了
有一個人就是頭蓋骨和頸骨斷了的。那是森崎……聽說凶器是……扁平的鈍器,或者跌落在地上,打在牆上……是掉下來的!死因不就是墜落嗎……那驗屍報告為什麼不這麼寫呢?想想便知,那是當然的啊。可是因為屍首橫躺的地方是那種情形,所以根本就不會想到是摔死。
真相到底如何呢?如果阿部他們是真兇,那麼他們是把森崎從某一個很高的地點推下,後來才由富田冒充。這是假定阿部他們是兇手……
片山又開始移步,來到那幢速蓋餐廳前停住。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定定地看著它想:怎麼也沒法相信阿部他們是兇手。最難破解的是桌凳的失蹤。它們為什麼被搬走了呢?是誰搬的呢?阿部他們堅決說不知道。如果說那只是惡作劇或者一種騷擾,末免太麻煩。然而,如果阿部他們不是真兇,那麼密室之謎便再次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片山來到速蓋房屋門口,打開門看看。門栓壞了,沒有修。裡頭暗暗的。從正面的窗口。學生宿舍周邊的水銀燈光淡淡地照進來。情形絲毫末變。
如果森崎真的在這密室裡被殺,那麼是用了什麼方法呢……墜落。是墜落便不需要凶器。但是,屋頂高僅兩公尺半。當然,一個人從兩米離的地方掉下來,受傷是可能,但頭骨和頸骨折斷。那是不可能的。屋頂沒有穿過去的洞,也沒有被掀開過的痕跡。並且也根本沒有可供一個人落下來的地方。因為速蓋房屋上面什麼也沒有,即使工程現場就在旁邊,從興建中的屋頂跳下,也只能墜落在中間的空地上。
謎就像拙劣的編結物,愈發地紊亂起來了。片山把門關上說,
「走啦,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正在玩弄披扔在地上的火柴盒。幹什麼嘛。一看,它正短短地露出爪。勾住火柴盒一角,想使它豎起來。
片山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波蘭或者哪裡的一部電影。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比賽用一根手指頭來豎火柴盒。每比一次。輸者須脫去一件衣服。女的一連地失敗,正在不知所措的當兒,男的說,「我是個紳士呢」,並把衣服還給女的,是這麼一個場景。
「福爾摩斯。回去再玩吧。這裡太冷啦。」
福爾摩斯豎起了火柴盒。抬頭看看片山。片山心口一震。他忽然覺得福爾摩斯好像在告訴他什麼。
「怎麼,你想告訴我什麼嗎?」
片山蹲下來。福爾摩斯把眠睛往上移。片山也跟著往頭上瞧瞧。黑黝黝的夜空,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嗎?不……片山忽然間開始忙碌地看看上空,瞧瞧腳下,一連地來回看了又看。
「……難道……有這種事嗎……」片山喃喃自語說。
「是這樣嗎……如果……啊!這是怎麼回事嘛!福爾摩斯。你……」
但是,福爾摩斯已經起身,自顧走去。
「原來如果……是桌子和凳子……懂啦!」
片山跳起來——真的跳了三十公分高。又一下又—下跳了好幾次。一看,先前那個刑警同仁站在身邊呢。
「幹嘛?」
「沒事。剛剛有個瞥員告訴我說,有個怪傢伙在這裡跳舞。他說好像是個瘋子,所以過來瞧瞧。」
片山回到公寓,已經六點了。晴美不曉得回來了沒有?是不是她把錢拿去,得問問才行。
晴美不在,但有一封信。是回來過了。
「哥哥,抱歉我把你的錢拿了。我是有需要。我暫時住在朋友家。請不用找我。拜託,拜託。晴美上」
片山無力地坐下來,搖搖頭向福爾摩斯說。
「我什麼都不懂啦……我不管啦!」
禮拜天晚上——其實是午夜一點,該說是禮拜一了。有個男子在北風裡哆嗦著身子,急步走過羽衣女大的校園。他通過工程現場旁,來到速蓋餐廳前,不安地四下看了看。身上穿一伴灰色的大衣——是大中教授。就是想潛入雪子房間的那位懼高症胖子。
大中一次又一次地看過週遭,這才伸出手,活像害怕觸電般地,悄悄地推開了餐廳的門。進去後靜靜地姑住,等待眼睛習慣裡頭的黑暗。
「……還沒到嘛。」
好像放心似地,又好像失望似地自語了一聲,這才緩緩地舉步走進去。
「好冷……真是。」
嘴裡喃咕著。就在這時。從窗子那邊傳來金屬摩擦碰撞的聲音—不是工事現場那面,也不是面對學生宿舍那面,就是長方形房子的比較短的那一面牆上的窗。他蹙蹙眉,走向那個窗,看看窗外,沒有任何異狀。是什麼聲音呢?
突然,身子晃了一下,是地板忽然給抬起來了。地震?原來是他所站的地板徐徐地被往上舉起來了。地板越來越傾斜。
「這,這是怎麼回事嘛!」他把住窗台支撐著又喊,「怎麼搞的!」
地板更斜了,然後忽然停止。大中拚命地抓住窗口,使自己不致滑下去。斜度已經夠大了,無法下去。
「喂——救命啊!」
大中發出了摻叫。
片山和三田村正在外面看著被舉起來的餐廳。
「三田村先生,您明白了吧。這速蓋房子,因為地面硬,所以沒有固定,可以用起重機把它吊起來。」
「原來如此。」
「速蓋房子的屋頂只有兩米半高。但是房子最長的一邊有二十米。如果把這長度轉變成高度……有二十米高,便夠讓一個人摔死了。」
片山不理大中的呼救,繼續說:
「我想是這樣的:兇手和森崎老師約好在裡頭見面。並且要求他進去後一定要把門栓拴好,以免被人家偷聽。他以為對方會早到一步,因為裡頭那麼暗,要過一陣子眼睛才會習慣。另一方面,兇手把起重機的鐵索掛在屋子短的一邊,在起重機上待機。兇手看清老師進去。等待一段拴門的時間,然後絞緊鐵索。鐵索聲響起來以後,森崎老師也會像大中那樣,走到窗邊往外看看。兇手在窗口看到老師,便開動起重機把房子的一頭吊起來。吊了一半,就像剛才那樣停止。因為裡頭地板傾斜,把老師嚇著了,自然會抓住窗口,以免滑下去。」
「應該會這樣吧。」
「兇手看清這一點,於是一口氣把屋子吊起,使它豎起來。也不一定要完全豎起,差不多就可以了。因為放回去時容易些。」
「這麼說,森崎是吊在窗口上了。」
「支持不了多久的。十秒鐘,最多二十秒吧。手一放鬆,就摔到二十米下面的另一面牆上去了。」
「所以屍首才會在窗口下。」
「是的。以後就把房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卸下鐵索,把起重機駛回工程現場。密室就是這樣造成的。因為牆是鐵板,所以人撞上去,最多造成微微凹陷。不會有太顯著的痕跡。」
片山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後又說,
「這麼一來。桌凳為什麼失蹤。便不難明白了。」
「我懂。如果桌凳仍然放著。把屋子豎起來時,會全部滑到一邊去。謎底馬上就給揭穿出來了。」
「一點也沒錯。」
「但是。那麼大的一幢屋子。發出來的種種聲音該會有人聽到吧。」
「剛剛已經試過了。起重機的聲音只有馬達聲,不算多麼大。時間又是午夜後的三點。要杷人們吵醒。還需要更大的聲響。」
三田村好像做夢似地搖搖頭。
「是冒了好大的險啦。但是。那幢建築可以從學生宿舍看得。一清二楚,說不定有人還沒睡。剛好看見了。」
「這一點,我也想過了。可是細想便知道,被看到的危險性實在不算大。首先是凌晨三點這個時間,晚睡的人和早起的人多半還在睡覺。行兇也不需要太多時間。從森崎老師進了屋子,到把屋子放回原位,有一分鐘就夠了。我相信剛好在這當口,有人從窗口往外看,是不太可能的。還有一點。夜裡學生宿舍附近有照明,工程現場這邊沒有,黑漆漆一片。所以,假定在房間裡的學生打開了窗子,玻璃上照出來的是自己房間裡的東西,外頭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是不會去注意的。」
「不錯……」
「所以兇手就是……」
「我也明白了。是小峰。是不是?」
「嗯……他自稱是操縱起重機的高手。」
三田村自語似地說。
「是天罰。」
「喂!救命啊!」
大中還在叫。片山來到大中趴著的窗下大聲說。
「大中老師!」
「誰?!」
「我是片山刑警。上次你在雪子小姐的窗子外頭給困住,就是我救了你的。」
「是你……這是怎麼回事嘛!是你要我出來的嗎?」
「是的。想請教幾句話。」
「不管怎麼樣,先救救我,快想想辦法吧!」
「你害拍啦?非聽到你的回答,是不能放下的。」
「要問什麼?」
「殺森崎老師的事。」
「我什麼也不知道!」
「想打誑語也沒用的。是你教管理員小峰殺了森崎先生!」
「不!怎麼會有這種事!」
「沒有嗎?我們知道你想槍森崎老師的系主任位子,也愛雪子小姐。是協迫小峰,或者是收買,讓他下手的吧。」
「胡猜!沒有的事!」
「你聽著,小峰從餐廳裡把桌凳搬開,是在星期六晚上。這就是說,那時候就已經有了全部的殺人計劃。那個老頭是不可能自己想出這麼複雜的計劃來的——是另外有人,知道小峰會操作起重機訂了這計劃。但是,為了這個計劃,必需把餐廳裡的桌椅搬開。不巧的是那個晚上,我被命在那裡埋伏。非把我引出去,計劃便無法實行。於是你演起了一場入侵雪子房間的鬧劇,把我釘在宿舍裡無法離開!」
「拜託,拜託!我手痛死啦,快忍不下去了!放我下來!拜託,拜託!」
「你承認殺了森崎老師嗎?」
「我沒,沒有……」
「那就把屋子再吊高些吧。」
片山向起重機操作台打了個信號,鐵索就嘎嘎叫起來,餐廳一頭也往上浮起。
「停停!會掉下去啦!停停!我說好啦!全部招出來,停停!」
片山又打了一個手勢。馬達聲響了一陣,速蓋餐廳又靜靜地給放回原處。片山和三田村進去了。大中坐在窗下地板上喘著大氣。
「大中老師,那就請你說說吧。」
「我只不過是聽人家的話罷了!真的!不是我叫他殺人!」
「聽人家的話嗎?」
「對!起重機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麼目的。人家要我把刑警引過來。那麼可怕的事,我才不幹。我是不得已的。」
「誰要你做的?」
「……那個集團的首腦。」
「什麼集團?」
「賣春的。」
片山和三田村面面相覷。
「說詳細些。」
「好吧。請先給我一杯水。」
四
「喂……」
「是你。」
羽衣女子大學的林蔭路上,雪子獨自走著。片山從相反方向走過來,把她叫住了。互相打過招呼後她說。
「怎麼在這裡呢?才三點鐘嘛。工作嗎?」
「昨天一整天不能見到你,叫我想死了。你沒事了嗎?可以走路了?」
「皮傷罷了。只要不做激烈的運動便沒事。」
「謝謝老天。」
「昨天很忙是不是?」
「嗯,差不多吧。」
這是星期一午後。
為了偵訊大中,片山幾乎沒睡。其實,也不怎麼想睡了……
「我打電話到大飯店,聽說你走了。嚇了一跳。」
「納稅人的錢,不好意思花太多。對不?」
「要出去嗎?」
「想去醫院。只不過把傷口消毒消毒罷了。」
「我陪你去吧。」
「好哇。」
這是溫暖晴和的午後。兩人步出了羽衣女大校門後。承受著快適的秋風走了一段路。片山想到事件發生以來,一直都是好天氣。幾乎是少見的連續睛和日子——儘管發生生那麼多討厭的事。
前面有一家精緻的喫茶店。
「先喝一杯茶再走吧。」片山說。
「好哇。」
片山沉著臉走了兩三步就站住。雪子回過頭問,
「怎麼啦?」
片山靜靜地回答。
「大中把事情全招了。」
雪子臉上的表情緩緩地消失了。
「……是嗎?」
「原來是你在主宰著賣春集團。還叫人把發現這個秘密的森崎老師給殺害了……大中和小峰都是聽你的話行動的。小峰因為做了虧心事,只好借酒澆愁,你怕他自首,杷那只煙盒交給大中,要他放在管理員室。」
「你說香煙盒?」
「不錯。秋吉老師在研究室找了又找,還是找不著。同一個人找東西,每次都會遺漏同一個地方的。可是你找著了。並且把它帶走。」
片山的臉痛苦地扭曲著。
「為什麼呢?你為什麼幹那種勾當?為了錢嗎?」
雪子好累似地閉上了眼睛,吐了一口歎息。聽起來也像是看開了。片刻後才靜靜地開口。
「也不是一開始就有關係的……是一個最要好的同學。一半好玩地開始了賣春。漸漸地人多了,便要我替她們管錢。我是因為自己沒幹,手續費又不少,所以也沒有深思就干下來了。又過了不久。工作的安排啦,糾紛的排解啦。全都落到我頭上……不知不覺地,我便成了首腦一樣的……大中老師聽到了傳聞,也成了客人,我們便利用他這個把柄,把他吸收進來。學校裡有人。方便多了。而且他愛上了我,只要我開口。他什麼事都肯幹。他有俱高症,可是為了把你引開,他也肯冒那個險。小峰老人是為了幹活,把他收買了,出入時他便閉一隻眼睜一隻眼。」
「那你成了森崎老師的愛人,也是……」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雪子的口吻變得強烈了。「那是因為我愛他。是真的。可是他並不愛我。」
「什麼?!」
「他一開始就懷疑我是賣春集團的首腦,為了查證才把我當情人的。本來,我也不曉得的,有一次,偶然聽到他打電話,請三田村先生派一名刑警過來……他說:『首腦是誰,我大體上已經查出來了。』我進去了,他就吃了一驚。從他的臉色,我猜到是指我……我是真正愛他的。可是他根本不愛我!」
靜靜的口吻,說到這裡才開始顫抖起來。
「所以把他殺了……」
「如果只是為了集團……我便不會殺他了。我可以從集團退出。可是,把他殺了以後,這回是小峰老人,也成了危險人物……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把大中老師幹掉。」
「不會吧。」片山禁不住地插了一口。
雪子便稍稍恢復了鎮靜,浮出了微笑。
「別擔心。我不是殺人狂。」
「那一封恐嚇信是你弄的嗎?」
「嗯。阿部校長從建設公司收賄賂的事,是從大中老師那兒聽到的。我知道了森崎老師對這件事也有興趣以後,便想到把殺人的嫌疑嫁禍到那邊……」
「所以才故意把貪污的事告訴我是不是?」
「是的。」
「阿部他們的計劃,你也知道嗎?」
「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很怪是不是?我只要把嫌疑從賣春集團移開就夠了,誰科他們也計劃在同一天同一地點殺人。事情是這樣的,出事前幾天,我偶然和森崎、富田兩位老師一起午餐。森崎老師一向就是個推理迷,談了些密室的故事,並表示在這方面不可能再想出新的詭計來了。我和富田老師都不同意,便也想了許多。我猜,我們兩個都是在那個時候想到要用密室的手法來殺他的。」
「就有那麼巧,兩方面的設計混在一塊了。你是怎樣把森崎老師引出來的?」
「我從學生宿舍打了電話,告訴他想商量賣春集團的事。我說我想從集團退出,可是被知道了以後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希望偷偷地和他見面,甚至要求他進了餐廳後,一定要把門栓拴牢……以後的事交給小峰老人,我在房裡熄了燈,從窗口看。」
「小峰怎麼肯答應呢?」
「他是因為起重機的事恨森崎老師。」
「為什麼?」
「老人把起重機當成自己的小孩一般的,可是森崎老師偏偏在他面前說起重機是妖怪……他一定是覺得自己的小孩公然受到羞辱了,所以非常氣憤。加上他自己也拿賣春集團的錢,萬一敗露,一大把年紀了,恐怕飯也沒得吃了。所以很快地就答應了。」
「利用起重機來造密室,這是你想到的嗎?」
「嗯。我想了種種密室計謀,有一次看到起重機,忽然地就想到了。那時候,還沒起意要殺他,只不過是在腦子裡想著,也有這麼一個妙計呢……那麼湊巧,有小峰這個人在身邊,所以就真的幹起來了……結果還是被破解了。」
「是福爾摩斯破的。」
「哦?」
「福爾摩斯在玩火柴盒,把它豎起來。我看著看著,想到如果把速蓋房屋當成火柴盒,謎就破了。」
雪子靜靜地搖了搖頭說,
「它替主人復仇啦。」
「是巧合吧。」
「就算是,結果仍然是報了主人的仇。」
片山不想再辯駁。只聳了聳肩。她又問,
「……可是,你怎麼會懷疑大中老師呢?」
「為了殺森崎老師,必需先把桌凳搬走。這麼一來,便知他在你的房間窗外被困住,是為了把我從那裡引出去而演的戲。但是,大中的懼高症不像是假裝的,因此我沒法斷定是不是他自己主動地去演那場戲。所以只好用了一個粗魯的手法,逼他吐實。」
「你真了不起。」雪子又搖搖頭說,「你真是個名探……也真怪,為什麼我的愛人都是那麼了不起呢?」
片山彷彿覺得有一把短刀深深地戳進了胸口。他痛得只有靜靜地聽的份。
「讓小峰殺森崎老師的時候,我是好冷靜的。我認定那是騙了我的感情應得的報應……可是他死了以後,我真是好空虛好空虛的。好像身子裡某一個好珍貴的東西忽然失落了……我以為我贏過他,我錯了。一開始我就是一個輸家。」
雪子的口氣低下來,像是喃喃自語。
「可是,你還是愛上了這樣的我。我好像又有救了……我真是好高興好高興的。只是……如今全都完了。」
片山猶疑又猶疑才說,
「……這些話,本來預備到了那家喫茶店才和你談的。」
「為什麼呢?」
「那邊已經有別的刑警等著。」
雪子定定地看著片山。
「可是,我不能夠……你走吧。快!」
「那會害慘你。」
「反正我是一個蹩腳的刑警,你不必管。被開革了,反倒更爽快。你走吧。以後的事我會處理的。」
雪子默默地看了一會片山那似哭似笑的面孔,這才微笑著說。
「我好想在被抓以前。喝一杯好咖啡。你陪我吧。」
說畢,就一如往常地以輕靈的步伐,走向那家喫茶店。
片山在那裡站住,定定地目送她的背影。
「是片山嗎?」
三田村從桌上抬起了頭。
「是。」
「坐吧。呀,貓也在一起……」
片山在椅子上坐下來。福爾摩斯便輕輕一縱,跳到他的膝頭上。
夜裡,時間不早了。幾點了呢?片山想。室內除了兩人和福爾摩斯之外。全部走光了。辦公廳不算多麼寬大。平時總有擁擠的感覺,這一刻卻顯得空蕩蕩的。三田村說。
「她很坦白地全部招了。」
「是,是。」
「她雖然是賣春集團的中心人物,不過下面還有若干個『營業部職員』,到鬧區啦,迪斯可啦,酒吧等地方去找客人,然後和她聯絡。她便安排夥伴去營業。」
「連續殺人的兇手呢?」
「我本來也以為會有線索的,結果是落空了。第一個被殺的栗原由美子的客人,好像不是『營業部職員』直接拉到的。可能是客人忽然變卦了,偶爾叫了一個過路的男子,便讓出來了。所以她說,關於兇手,她一無所知。」
「第二個,第三個兇手呢?」
「那是栗原被殺了以後,她們集團擔心會整個被揭露出來,所以一直停止活動。尤其第二個被害人佐佐木和美,根本就沒有參加她們的集團。這就是說,佐佐木與賣春集團無關,只是因為好奇,或者想賺點外快,才把客人拉進來的。由集團處理的,好像都不使用學生宿舍的房間,在外頭進行交易。我想這一點是可信的……總之,在這方面,還完全沒有頭緒。」
三田村搖搖頭,表示過沒辦法後又說,
「至於森崎案……我想她的殺人罪是跑不掉的。」
片山從內口袋掏出回去公寓寫好才帶出來的丈件,放在三田村的桌上。
「是辭職書。」
「片山……」
「我好像不適合幹這一行。和罪犯打交道,還不如坐辦公桌來得更合適吧。」
三田村默默地看了一會片山,這才點點頭。
「好吧。這個我暫時保管著。」
「謝謝您。」
片山從椅子上站起來。
「片山……早一點忘了她吧。」
「是。」
三田村的話裡充滿溫情。片山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
「告退了……福爾摩斯,走啦。咦,你怎麼啦?」
奇異的事情正在發生。福爾摩斯跳到片山剛剛起身的椅子上,端詳起三田村的臉來。
「你怎麼搞的。咱們走啦。」片山又喊了一聲。
就在這時,福爾摩斯突然響起喉嚨,以閃電般的速度飛躍而起,跳到三田村手臂上。三田村大驚失色,想把它摔開,可是福爾摩斯死死抓住。
「福爾摩斯!」片山大聲喝斥,它才跳回地上。
「幹嘛的!三田村先生,您沒事吧?」
三田村似乎沒有生氣,蒼白著臉抓住右臂。
「三田村先生!出血啦。」
右手手背上倏地流下了一絲血痕。
「沒什麼,不用擔心。」
「該擦擦藥包紮起來才好。」
「不用啦。」
片山想挨過去看看,可是被三田村阻止住了。片山猛地一驚。三田村右手的袖子在滲著血,可是袖子本身並沒有抓跛。這是說,血是從舊傷口流出來的。
片山看了一眼猶在作勢要猛撲的福爾摩斯,然後又看三田村。三田村臉上浮現了奇異的,似乎放下心來的表情。
「……懂了嗎?」
「三田村叔叔……」
「不錯。我就是連續殺人的兇手。」
「該有人早一天看出來吧……我一直這麼盼望著。」
三田村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記不起有多少個日子了,我開始常常頭痛,也常常有失去意識的時候。恢復過來,忽然發現到自己來到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不會記起那天早上的事。一覺醒來,覺得特別舒爽,彷彿整個人都重生了一般。我哼著小調進了浴室。忽然看到染滿血漬的大衣、西裝,還有剃刀…當我接到發生殺人兇案的報告的時候。渾身都僵住了。」
三田村掏出了香煙點燃了一支。手微顫著。
「……偵查漸漸進行,報告也越來越多,指出可怕的疑局已經有決定性的結果。可是,我沒有站出來自承。這一點,如果被責備了,我是沒話說的。然而,縱使只是一線多麼微細的希望,也還不能確定我是有罪的,我這麼自我欺騙著,渴盼真兇會被逮住,把我拯救出來……第二樁案子發生了,我接到報告,馬上衝進浴室,沒有血污,也沒有剃刀,我覺得有救了。我告訴自己,上次的大衣和剃刀一定是巧合,我下了一定要破案的決心,像個年輕人那樣地燃燒起來了。可是到了晚上。在庭院裡發現到一個隆起的土堆,挖開一看,是一隻塑膠的包,裡頭又是染血的大衣和剃刀……這以後,我悼進恐怖的深淵裡。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自我了斷。但是,我又怎能為自己一無記憶的事而尋死呢?……也許有人在栽髒。想使我發瘋。我拚命地壓抑自己……然後第三樁也發生了,連林也死了……」
片山茫然若失地聽著三田村的話,不由地想。我該早些看出來的呀。林雖然特別奉命承辦此案。但獨自監視學生宿舍。未免太不自然。他其實是在監視三田村的,至於他為何懷疑三田村,如今無由查證了。
「原來如此……」片山禁不住地說:「我都明白了。林兄斷氣前說:『看到……兇手……』,我誤會了,以為是他看到兇手。實際上,他想說的是:『三田村,是兇手』。可是只說到『三田』就說不出來了。」〔譯注,「看見」與「三田」諧音。)
片山自語般地喃喃說:「還有。在P大飯店壟擊吉家雪子的兇嫌,應該是從羽衣女芋大學跟蹤我們過來的。這是說,兇嫌是個把車子停在羽衣女大,也不會受到嫌疑的人。」
「一點也不錯。」三田村寂寞地笑笑,「真是虎父虎子,你會成為一名好警探的,辭了實在可惜……不過,最後識破的,還是這隻貓吧……我倒是有一份感謝。也是因為有了右手腕上的傷,我就不能再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兇了。」
福爾摩斯好像聽懂了三田村的話般地,嚴肅地坐著一動不動。
「今天或者明天,我打算做一個了結……也許你會以為我卑鄙。但是我請求你讓我自己來善後。可以嗎?」
「三田村叔叔,您有病。不能問罪的。」
「就算是吧,那你說我該一生待在療養院裡嗎?我可不願意。」
片山默然低頭。
「也不是沒有惦掛的……雖然老婆死了,又沒有孩子……」
「……」
三田村眼裡似有一份乞宥的光,盯住片山說。
「……你肯相信我一切都是因為瘋狂嗎?」
「您……在我和睛美,等於是父親。」
「謝謝!……聽你這麼說,我最高興了。我……」
當三田村好像還要吐露出什麼的時候,給一個衝進來的刑警打斷了。
「課長!不得了啦。」
這刑警急促地喘著氣說:「嫌犯吉家雪子從偵訊室逃走了……」
片山氣息突地窒住。
「一直都很合作很乖的,所以一不小心就……馬上從後追過去,可是她跑到外頭,向剛好開過來的卡車撞過去……」
三田村看著片山問,
「死了?」
「是……當場就……對不起……」
刑警縮起了脖子,好像準備挨雷一轟,三田村卻那麼平靜地說:
「過去了,也就算了。」
「哦?」
「去吧。」
「是……是。」
刑警無法置信似地退出,三田村這才向片山投去溫情的眼光說。
「你也回去吧。我還要整理一些東西。也想打個電話……」
「是。」
片山催一聲福爾摩斯,走向門口,三田村又從背後說。
「好好照顧妹妹吧。」
不曉得怎麼回到公寓來的,一看已經在房間裡和福爾摩斯一起站著。晚餐已經準備好。晴美也回來了,他茫茫然想。可是不見晴美的影子。一看,碗下壓著一張信,是晴美寫的。
「哥哥:剛才三田村叔叔打過電話來,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他說,與其一生被關在療養院,寧願選擇死。哥哥。我是一句也沒有向你提起,可是現在該說出來了。我愛著三田村叔叔。有一次,公司裡員工一起去旅遊,到了京都,自由參觀的晚上,和出差來到京都的叔叔碰上了。多年不見,卻一下子進入我的心裡。叔叔只見過我當學生的時代,所以看到我長大成人,好吃驚的樣子。他那麼親切地照顧我……我不知不覺就愛上他了。這一年來,我背著哥哥的眼睛和他見了幾次面。我是打算和他結婚的,可是叔叔不答應。如令想起來,他一定是因為對自己的病不放心的……我懷孕了。真對不起你啊哥哥。他堅持不能生下這孩子,想是擔心病的遺傳吧。可是我什麼也不知道。光會責備他無情冷酷……現在一切大白了,我覺得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死。我要跟他走。不管他是不是殺人犯!原諒我吧。哥哥的錢,我拿了去打胎了。請干萬原諒這個壞妹妹。晴美上」
片山大吃一驚。竟然是三田村先生!有一次跟蹤晴美,看到林。那是因為林在盯三田村的梢啊。
但是,晴美真會死嗎?片山不知所措。拿著信愣愣地站在那裡。
——玄關門被推開了。
「晴美!」
晴美滿臉淚痕。微笑著站在門口。
「晴美,你……」
晴美上到屋裡來,說。
「飯菜都冷了。可以嗎?」
「……嗯,沒關係。」
晴美踱到廚房,默默地溫起了萊。片山面對她的背。看著看著,淚水就溢出來了。連忙揩了一下。和奇異地看過來的福爾摩期四目相向,禁不住苦笑了。
「你可真是怪傢伙呀。森崎老師就說過了。你那小小的腦袋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也不曉得聽懂了沒有,它走到房間一角老地方,身子一倒就躺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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