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羅素屋
「你喜歡海邊嗎?」
角落裡的老人問,他剛用完他的午餐。
「我不是說像奧斯田或特羅維爾那類的海灘勝地,而是真正的英國濱海地方:有黑
人歌手吟唱,有花三先令來這兒觀光的遊客,還有又髒又貴、附傢具出租的公寓,平日
晚上把走廊的瓦斯燈點亮得花你六便士,星期天更要一先令。你喜歡嗎?」
「我情願到鄉下去。」
「啊,對,也許鄉下更好。我自己呢,只喜歡過咱們的海邊一次,那是愛德華·史
基拿被控犯下大家稱為『布萊頓暴行事件』的案子,而接受司法審判的那個星期。我不
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難忘的日子?對愉快日子多,神秘日子少的古雅小鎮布萊頓來說,
那的確是難忘的一天。一位知名的市民法蘭西斯·摩頓先生失蹤了。沒錯,他完全失去
了蹤影,就像音樂廳裡所有不見了的女伶一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他很有錢,住好房
子,有僕人,有妻子兒女,可是失蹤了。擁有這些東西,他是不可能離家的。」
「法蘭西斯·摩頓先生和妻子住在布萊頓城尾的肯普鎮,索塞克斯廣場上的一棟大
房子裡。摩頓太太很出名,不但因為她是美國人,也因為她家排場浩大的晚宴和來自巴
黎的華麗禮服。她是美國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兒,我想她父親是個芝加哥的豬肉屠宰商人。
這些美國百萬富翁,正好替英國男士們養了一群有錢的妻子,摩頓太太幾年前為他丈夫
帶來了二十幾萬英鎊,只因為她愛上了他。他既不英俊也不出色,事實上,看來就像是
渾身上下都貼滿都市人標記的那種人。」
「他的生活習慣例是中規中矩,每天搭乘『標準先生專用火車』早上北上倫敦上班,
下午回布萊頓。因為他的生活習慣太規律了,所以三月十七日星期三那天他沒有回家吃
晚飯,索塞克斯廣場家裡的傭人就忍不住講起閒話來。男僕黑爾斯說,女主人顯得有點
焦急,沒吃什麼東西。夜色越來越深,可是摩爾先生還是沒有出現。九點鐘的時候,門
房被派去火車站,詢問是否有人下午在那兒看到男主人,或是查查——上帝保佑不要—
—火車沿線有沒有發生事故。那小伙子問了兩三個腳夫、書報攤小童和售票員,大家都
說摩頓先生今天早上沒有去倫敦上班,因為沒有人看到他在車站附近出現,而北上或南
下的列車都沒聽說有事故發生。」
「然而到了十八日早晨,郵差照例敲門送信來,可是摩頓先生還是一點影子和消息
都沒有。摩頓太太顯然一夜沒睡,因為她看來憂傷憔悴,她發了封電報給堪農街一棟大
廈的管理員,也就是她丈夫上班的地方。一個鐘頭之後,回電來了。『昨日整日未見摩
頓先生,今日亦然。』到了下午,每個布萊頓人都知道,有個市民神秘失蹤了。」
「幾天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天,摩頓先生還是沒有蹤影,警方盡了全力去找。他在
布萊頓已經住了兩年,大家都認識他,所以不難確定他沒有離開本市,因為十七日上午
沒有人在車站見到他,那天以後也不曾在那兒出現。一股淡淡的興奮之情蔓延了整個城
市。最先開始報紙對這件事的報導還有點調侃的味道,晚報的要圍欄裡出現的總是『摩
頓先生在哪兒?』這樣的標題。可是過了三天,這位好公民還是不見人影,而摩頓太太
看來愈來愈憔悴枯槁,淡淡的興奮變成了焦躁不安。」
「現在犯罪的跡象依稀顯現。有消息偷偷傳出,摩頓先生失蹤那天身上帶著一大筆
錢。另外,還有一些不清不楚,指涉某個醜聞的謠言傳出,都和摩頓太太以及她的過去
不無關係,這是因為她對於丈夫的下落不明非常焦慮,不得不對負責本案的探長透露
的。」
「到了星期六,晚報上出現這樣一則新聞:
根據某項消息來源,警方今天闖入坐落於國王廣場的高級出租公寓『羅素屋』
的一間房裡,發現了失蹤的本市知名人士法蘭西斯·摩頓先生。他自十七日星期三遭惡
徒搶劫後,就一直被關在這個房間裡,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處於極度營養不足的狀況。
他被繩索綁在安樂椅上,嘴巴被一條厚圍巾繞住。在空氣、食物均缺的情況下,這位先
生能在四天禁閉之後倖免於難,確為奇跡。
目前摩頓先生已被送回索塞克斯的住所,而我們在此很高興向各位讀者報告,負責
為他醫療的梅立許醫生認為他的病況已經脫離險境,只要細心照顧和休息,很快就會恢
復正常。
同時,對於犯下這樁空前惡行的暴徒,本市警察當局也以一貫的機敏與效率,發現
了他的身份與下落,得知本消息的讀者諸君當會欣慰滿意。」
2.嫌犯
「我確實不知道,」角落裡的老人淡淡地接下去:「最開始這件案子吸引我的到底
是什麼。它其實真的沒什麼了不得或是有多麼神秘,可是我還是趕到布萊頓去,因為我
感覺到這宗不尋常的搶劫綁架,背後定然藏有更深更微妙的玄機。」
「我得告訴你,警方掌握了線索,而他們也任意把這個消息四處張揚。誰是羅素屋
裡租那個房間的房客,很容易就能查清楚。他的名字應該是愛德華·史基拿,大概是兩
個星期以前租的房間。可是在摩頓先生神秘失蹤的那一天,他確實已經出門兩三天了。
摩頓先生是在二十日被發現的,而當群眾聽到警方已經在倫敦找到愛德華·史基拿,而
且將他以對法蘭西斯·摩頓先生暴力攻擊,同時搶去一萬英鎊的罪名逮捕起訴後,都感
到欣慰。」
「接下來,這件令人困惑的案子又加入了新的轟動情節,因為法蘭西斯·摩頓先生
宣佈拒絕提出控告,這確實出人意外。」
「當然,英國當局還是提起公訴,並且以傳票傳喚摩頓先生當證人。如此一來,如
果摩頓先生的本意是想把事情壓下來,或是當初因為受到威脅而答應不起訴,除了使大
眾感到更好奇、謎案更轟動之外,他並沒有因為拒絕提出告訴而得到任何好處。」
「你知道,這些全都讓我感到興趣,所以我三月二十三日南下布萊頓去看嫌犯愛德
華·史基拿受審。我必須說,他看起來真是平凡。他長得普普通通,臉色紅潤,獅子鼻,
頭頂開始禿了,看起來活像是個事業有成,保守庸俗的士紳。」
「我很快打量了一下在場的證人,猜想那位坐在著名公設律師雷基納德·裴拜斯先
生身旁,打扮入時的漂亮女人就是摩頓太太。」
「法庭上人很多,我聽到在座的女士們竊竊私語,說的是摩頓太太的禮服有多漂亮,
她的闊邊大帽子值多少錢,手上鑽戒又是多麼美等等。」
「警方如何在羅素室的房間找到摩頓先生,又如何在倫敦蘭芬大旅社逮捕史基拿,
相關事宜的證詞都在庭上提出來。嫌犯被捕的時候似乎對指控他的罪名大為吃驚,聲稱
他雖然因為業務往來,稍微認識法蘭西斯·摩頓先生,可是對於他的私人生活,卻是全
然無知。」
「『嫌犯還說,』巴科探長繼續說:『他甚至不知道摩頓先生在布萊頓,可是我這
裡有證據呈供庭上。有人可以證明摩頓先生被綁架的那天,早上九點半時,嫌犯和摩頓
先生在一起。』」
「經過馬修·奎勒先生的反覆詰問,探長終於承認嫌犯只說他不知道摩頓先生住在
布萊頓,可是卻不曾否認在布萊頓見過摩頓先生。」
「警方所說的證人其實有兩位,都是住在布萊頓、見過摩頓先生的商人;他們說十
七日早上看到摩頓先生和被告走在一起。」
「這時奎勒先生沒有問題要問證人,大家都瞭解嫌犯並沒有要反駁他們證詞的意
思。」
「哈崔克警官則敘述尋獲四天不飲不食、可憐的摩頓先生的經過。由於羅素屋的房
東查普曼太太的通報,探長派他到羅素屋去。他發現房門鎖著,於是用力闖開。摩頓先
生坐在一張安樂椅裡,身上鬆鬆繞著幾碼繩索,這可憐的人幾乎失去了知覺,一條厚厚
的毛圍巾纏在他的嘴上,他若想發出叫喊或呻吟的聲音,一定都被圍巾蓋住了。可是,
警官有個印象,摩頓先生最開頭一定被下了什麼迷藥,使他虛弱得昏迷過去,也使他發
不出聲音或從捆綁的繩索裡逃脫。那些纏繞他身體的繩索綁得笨手笨腳的,顯然是在一
片匆忙中幹下的。」
「接著被傳喚的是醫官和醫治摩頓先生的醫生。他們兩位都說摩頓先生好像被某種
麻藥弄得遲鈍呆滯,而且,當然啦,因為缺乏食物而虛弱得餓昏過去。」
「第一個真正重要的證人是羅素屋的屋主查普曼太太,當初就是因為她報警才使得
摩頓先生被人發現。她回答裴拜斯先生的問題,說三月一日被告到羅素屋來,自稱為愛
德華·史基拿先生。」
「『他說他要一間租金中等、有傢具的房間長住,他在的時候都需要有人打掃。可
是他又說,他常常會離開一段時間,有時兩三天,有時更久。』」
「『他說他是一間茶葉行的業務代表,到處跑。』查普曼太太繼續說:『我帶他到
三樓最前面的那個房間,因為他不願意付超過十二先令的周租金。我向他要介紹人的名
字、地址,他卻把三個英鎊放在我手裡,笑著說他認為預付我一個月的房租,算是夠好
的介紹人了吧。他還說,一個月之後如果我不喜歡他,一個星期之前給他通知,他就會
退租。』」
「『你沒有問他代表的那家茶葉行的名稱嗎?』裴拜斯先生問。」
「『沒有,他把房租給了我,我已經夠滿意了。第二天他把行李搬進來,就住下了。
每天早上他幾乎都出門做生意,可是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會留在布萊頓。十六日他告訴我,
要到利物浦去幾天。那天晚上他還睡在這裡,可是十七日一早就出去了,還帶著大旅行
皮箱。』」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裴拜斯先生問。
「『我也說不準,』查普曼太太遲疑了一會兒後說:『你知道現在這裡是淡季。除
了史基拿先生,屋裡其他的房間一個也沒租出去,所以我只請了一個傭人。夏天、秋天
的時候我都請四個,冬天也是。』她怕剛才說的話壞了羅素屋的名聲,所以又加上後一
句,話裡有察覺得出的驕傲。『我想我是在九點鐘的時候聽到史基拿先生出去的,可是
一個鐘頭之後我和小女傭正在地下室裡,忽然聽到前門「碰」的一聲開了,又「碰」的
一聲關上,然後走廊上一陣腳步聲。』」
「『「是史基拿先生。」瑪麗說。』」
「『「是啊,」我說,「我以為他一個鐘頭以前就出去了呢?』」
「『「他那時的確已經出去了,」瑪麗又說。「因為他把房門打開,好讓我進去鋪
床整理房間。』」
「瑪麗,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我說,於是瑪麗跑上樓去,她回來告訴我說是
史基拿先生沒錯;他直接進房間去了。瑪麗沒見到他,可是有位先生和他在一起,因為
她可以聽到他們在史基拿先生的房裡談話。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嫌犯最後是什麼時候離開羅素屋的?』」
「『嗅,這個我不知道。我不久就出去買東西,等我回來已經十二點了。我走上三
樓,發現史基拿先生把房門鎖起來,鑰匙也帶走了。我知道瑪麗已經打掃過房間,所以
也沒多管,雖然我也覺得奇怪,這位先生幹嘛把門鎖上又把鑰匙帶走。』」
「『之後你就沒聽到房間裡有任何聲音了,是嗎?』」
「『是。那一整天和第二天都沒有,可是第三天我和瑪麗都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
我說那是史基拿先生把窗戶打開了,百葉窗拍打窗戶的聲音。可是我們後來又聽到那個
怪聲音,於是我把耳朵附在鑰匙孔上,我覺得好像聽到一聲呻吟。我很害怕,就叫瑪麗
去報警。』」
「查普曼太太下面說的話就沒什麼有趣的了。嫌犯確實是她的房客,她最後一次見
到他是十六日晚上,他帶著蠟燭上樓去。女傭瑪麗的說法也和她的主人相同。
「『我想是他,很確定,』她小心地說:『我沒見到他,可是我走到三樓平台,在
他房門邊站了一會兒。我可以聽到房裡聲音很大,是兩位先生在談話。』」
「『我想你不會偷聽吧,瑪麗?』」
「『不會,先生,』瑪麗溫和地笑笑。『我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可是有一個講得好
大聲,我想他們一定在吵架。』」
「『我想,史基拿先生應該是惟一有大門鑰匙的人。不按門鈴還能進屋來的,沒有
其他人了吧?』」
「『沒有了,先生。』」
「就是這些了。這案子到那時為止,你知道,官方對於嫌犯的控訴進行得非常順利。
當然,他們的論點是史基拿遇到摩頓先生,把他帶回家去,襲擊後下藥,把他嘴塞住,
身體綁起來,最後把他身上帶的錢都搶走,這些錢,根據馬上就要呈供庭上的宣誓書裡
說的,總共有一萬英鎊之多。」
「可是這所有的細節當中,還有一個大謎團需要向大眾和法官解釋的,那就是摩頓
先生和史基拿的關係。為什麼摩頓先生拒絕對這個不但搶了他的錢,還差一點讓他淒淒
慘慘死掉的人提出控告呢?」
「摩頓先生病得太重,不能親自出庭。梅立許醫生絕對不讓他的病人那天上法庭作
證,怕他受不了病累和激動。可是他的書面證言在床邊擬好了,也經他宣過誓,現在被
檢察官拿出來放到法官面前。這裡頭簡短而且像謎一般的證言,的確透露出驚人的事
實。」
「當裴拜斯先生將摩頓先生的書面證言朗朗讀出時,這麼多聚集在法庭上的人都不
出所料肅靜無聲,而且每個人都伸長脖子想看一眼那個女人。她高俊優雅,穿著打扮無
懈可擊,戴著精緻的珠寶,可是隨著檢察官念出她丈夫的證言,她漂亮的臉蛋卻愈來愈
灰白。」
「『庭上,這一份聲明書是法蘭西斯·摩頓先生在宣誓下擬定的,』裴拜斯先生開
始說,他宏亮的聲音在一片肅靜當中聽來,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由於某些我不願透露的原因,我必須付出一大筆錢給一個我不認識、也從未見
過的人。我太太知道這件事,而且事實上這完全是她的私事。我只是個中間人,因為我
認為若是讓她自己去處理,並不妥當。那個人曾經向她提出一些要求,她為了不讓我無
謂地煩憂,盡可能瞞著我。終於她決定把整件事都跟我說了,我也同意她的想法,認為
最好是滿足那個人的要求。
然後我就寫信給那個人,他的名字我不想說出來。我照我太太告訴我的,把信寄到
布萊頓郵局,信裡說我願意付一萬英鎊給他,時間地點隨他指定。之後我接到回信,信
封上有布萊頓市的郵戳,要我帶著英國銀行鈔票(一萬英鎊),在三月十七日早上九點
半,到西街的佛妮柏布行外頭等。
十六日我太太交給我一張一萬英鎊的支票,於是我到她的銀行,也就是博特銀行去
換成現鈔。第二天早上九點半,我到了指定的地方。一個身穿灰大衣紅領帶、頭戴禮帽
的人叫我的名字跟我搭訕,並且要我陪他走到他國王廣場的住所。我跟著他走,兩個人
都沒講話,他在一棟叫做羅素屋的房子前停下來。等我病好可以外出了,我一定馬上就
能把這棟房子認出來。他用鑰匙開了大門,要我跟他到三樓的房問去。我想我注意到我
們進房間時他把門鎖上了,可是我身上除了準備要給他的一萬英鎊外,並沒有什麼值錢
的東西。我們之間什麼話都沒說。
我把鈔票交給他,他把錢疊好,放進皮夾裡。然後我轉身走向房門,一點也沒有警
覺,突然肩頭被人緊緊抓住,鼻子和嘴巴被一張手帕蒙住。我拚命掙扎,可是手帕上都
是氯仿,我很快就失去知覺。朦朧中我記得那個人斷斷續續對我說的幾句簡短的話,是
我還在虛弱掙扎之際聽到的:
「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大傻瓜啦,親愛的先生!你真的以為我會讓你靜靜地走出去,
直接跑到警察局去嗎?我知道,這種詭計以前有人耍過,也是用錢要人閉嘴的時候,先
找到他,看他住在哪裡,把錢給他,然後報警去抓他。你別想,這次甭想。我要帶著這
一萬英鎊到康地南去,還趕得及搭船到美國紐哈芬,而在我到達海峽那一邊之前,你只
好乖乖留在這裡了,朋友。我不會太為難你的,房東太太很快就會聽到你的呻吟,把你
救出來,所以你不會有事的。好,來,喝下這個——這才聽話。」
他把一些苦苦的東西強灌入我的喉嚨,以後我就什麼也記不得了。
等我恢復知覺,已經被繩子綁在安樂椅上,嘴巴還纏繞著毛圍巾。我連一點掙脫或
喊叫的力氣都沒有,感覺非常不舒服,然後昏了過去。
「雷基納德·裴拜斯先生讀完了,擁擠的法庭上每個人都忘了講話;法官直盯著那
個身穿華麗禮服的漂亮女人,她正用一條雅致的蕾絲手帕擦拭眼角。」
「這樁大膽暴行的被害人所做的這番非比尋常的敘述,把每個人的心都懸在半空,
可是要使它比其他罪案轟動,還缺一樣,那就是摩頓太太的證詞。在檢察官傳喚之下,
她優雅而緩慢地走上證人席。毫無疑問,她已經強烈感受到她丈夫所受的折磨,同時看
到她的芳名硬是和這一件卑鄙的勒索醜聞扯在一起,更是感到羞辱。」
「在雷基納德·裴拜斯先生仔細詢問之下,她不得不承認,勒索她的人和她早年的
經歷有關,因而使得她和孩子蒙羞。她在汩汩眼淚和陣陣低泣中說出了她的故事,還時
時用帶著鑽戒的手拿美麗的蕾絲手絹擦拭眼角,顯得特別楚楚可憐。」
「大概是她還沒滿十七歲的時候,她被甜言蜜語所惑,和一個浪跡天涯的外國人私
定終身,那個人自稱為法國的阿曼德·川蒙伯爵。他似乎其實只是個不人流的混混,因
為他從她那裡拿走大約兩百英鎊和幾個鑽石別針後,有一天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面只有
簡單的三言兩語,說他搭乘阿根廷號船去歐洲了,要好一段時間才回來。她很愛這個沒
良心、可是又可憐的年輕小伙子,因為一個星期以後,她看到報紙說阿根廷號遭遇海難,
船上所有人都已罹難。她痛哭流涕,為了這麼早就做了寡婦而悲痛莫名。」
「幸好他的父親,芝加哥一位很有錢的豬肉屠宰商人,一點也不知道女兒做的蠢事。
四年後,他把她帶到倫敦,在這裡遇到法蘭西斯·摩頓先生,並且嫁給了他。她過了六
七年快樂的婚姻生活,直到有一天,像是晴空霹靂一般,她接到一封打字的長信,署名
人是阿曼德·川蒙。字裡行間滿是不曾消逝的熱情,述說他幾年來在國外受苦而悲慘的
遭遇。阿根廷號遭難之後,他奇跡似地獲救,之後他就四處漂泊,一直沒辦法攢下足夠
的旅費回家。好運終於來了,他在歷經滄桑之後,終於打聽到愛妻的下落,現在他願意
原諒她過去的一切,只要她重回他的懷抱。」
「接下來的就是一個無賴碰上一個蠢女人通常會發生的事。她非常驚慌,好一陣子
不敢讓丈夫知道。她寫信給阿曼德·川蒙,求他看在她和過去的份上不要見她,她還發
現通過布萊頓郵局寄到他手上的幾百英鎊確實有安撫的作用。可是有一天,摩頓先生意
外發現了一封川蒙伯爵的來信,她坦承一切,請求丈夫寬恕。」
「法蘭西斯·摩頓先生是個生意人,看事情的眼光既實際又理智。他喜歡這個可以
讓他過舒服日子的大太,希望能保有她,而阿曼德·川蒙似乎又願意以某些條件而放棄
她。另一方面,對自己的財產握有絕對、惟一控制權的摩頓太太,又非常願意付錢來平
息這件醜事,因為她相信——她確實有點蠢——這事若是張揚出去,她會因為重婚罪入
獄的。法蘭西斯·摩頓先生於是寫信給川蒙伯爵,說他太太願意付給他要求的一萬英鎊,
來交換她完全的自由;同時從此以後,他必須在她生命當中永遠消失。條件談妥了,於
是摩頓先生在十七日早晨九點半離開家門,身上帶著一萬英鎊。」
「群眾和法官都屏息靜氣地聽她的告白。對於這個漂亮的女人,大家只有同情,因
為從頭到尾她犯的罪不比別人在她身上犯的罪多,而且她最大的過錯似乎只是在處理自
己的生活上缺乏大腦而已。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在我記憶裡法庭上從未有過這樣大
的騷動,因為當法官沉默幾分鐘之後,溫和地對摩頓太太說:
「『摩頓太太,現在能不能請你看一下嫌犯,請你告訴我,他是你的前夫嗎?』」
「而她,連頭都沒轉向被告望一眼,只靜靜地說:『噢,不是,法官大人,那個人
絕對不是川蒙伯爵。」』
3.高潮迭起
「我向你保證,這情況實在很戲劇化。」
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著,爪子般可笑的雙手重燃起熱情,拿起了一條細繩。
「在法官進一步追問之下,她說她從來沒見過被告;他可能是中間人,但她不能確
定。她接到的那些信,除了阿曼德·川蒙的簽名外,全都是打字機打出來的,而那些簽
名和她以前收到的信中的筆跡也相同。所有的信她都還留著。」
「『你有沒有想過,』法官笑著問:『你接到的信可不可能是假的?』」
「『怎麼可能呢?』她斷然回答。『沒有人知道我和川蒙伯爵結過婚;而就算有人
跟他很親密,能夠模仿他的筆跡來勒索我,那個人為什麼要等上這麼多年呢?法官大人,
我已經結婚七年了呀!』」
「她說的也是實情,所以就她而言,事情就是這樣。可是,在嫌犯被定罪受審之前,
當然要確定他是襲擊法蘭西斯·摩頓先生的人。梅立許醫生答應第二天讓摩頓先生親自
出庭一小時半來指認被告,所以這案子暫時休庭,等到明天繼續。被告由兩位警官帶走,
不准交保,而布萊頓的居民只好耐下性子,等候星期三的來臨。」
「到了那一天,法庭上擠得水洩不通。演員、編劇、各式各樣舞文弄墨的人都極力
爭取機會,好親自研究和這案子有關的眾生相。當平靜沉著的嫌犯被領到被告席上的時
候,摩頓太太並不在場。被告的律師陪著他,大家都殷殷期待這一場高潮迭起的辯護庭
訊。」
「不久,法庭上一陣騷動,那半私語半歎息的聲音,成了一幕扣人心弦情節的序曲。
蒼白瘦弱、凹陷的雙眼還留著受過五天折磨的痕跡,摩頓先生靠在醫生的臂膀上走進法
庭。摩頓太太沒跟他一起來。」
「證人席上馬上有人拿來一張椅子。法官說了幾句客套的安慰話後,問他對於書面
證言裡所說的話,有沒有任何地方要補充的?摩頓先生回說沒有,法官於是繼續問:
『好,摩頓先生,現在能不能請你看一下被告席,然後告訴我,你能認出那個把你帶到
羅素屋,又把你打昏的人嗎?』」
「病懨懨的摩頓先生慢慢把頭轉向被告看了看,然後搖搖頭,平靜地回答:
「『不是他,法官大人,他不是那個人。』」
「『你很確定嗎?』法官錯愕地問道,而群眾簡直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我可以發誓,』摩頓先生說。」
「『你可以描述一下襲擊你的人嗎?』」
「『當然可以。他黑黑的,膚色很黑;高高瘦瘦,眉毛很濃,又厚又多的黑頭髮,
留著短髭,他說的英文有輕微的外國口音。』」
「我告訴過你,嫌犯從頭到腳是不折不扣的英國人。他紅潤的膚色是英國人膚色,
而他說的話也是百分之百的英國腔。」
「在此之後,這案子起訴的理由開始瓦解了。每個人都期待辯護過程高潮迭起,而
史基拿的律師馬修·奎勒先生也沒讓這些期待落空。他有四個證人在場宣誓作證,說三
月十七日星期三早上九點四十五分的時候,被告從布萊頓搭乘快車到維多利亞去。」
「愛德華·史基拿不可能分身有術,再加上摩頓先生的證詞完全對他有利,法官於
是再度判定被告還押,等候警方進一步的調查,不過這次他獲准以兩位保證人各繳五十
英鎊保證金的方式交保。」
4.一對無賴
「告訴我,你的想法是什麼?」
看到寶莉依然沉默困惑的樣子,角落裡的老人這樣問。
「嗯——」寶莉回答得很遲疑:「我想,基本上那個所謂阿曼德·川蒙的故事是真
的。阿根廷號船難裡他沒有死,反而漂泊回家來勒索他的前妻。」
「你沒有想到嗎?至少有很明顯的兩點讓這種推斷無法成立。」
老人問,一面在細繩上打了兩個大大的結。
「兩點?」
「對。第一點,如果勒索的人是起死回生的川蒙伯爵,為什麼他拿了一萬英鎊就滿
足了?她是他合法的妻子,而且她擁有將近二十五萬英鎊的龐大財產,可以讓他舒舒服
服過下半輩子。不要忘記,不論之後的摩頓先生向太太要錢的情況如何,真正的川蒙伯
爵在他們短暫的婚姻裡要他太太掏出錢來,可從來不是難事。第二點,為什麼他寫給他
太太的信要用打字機打呢?」
「因為——」
「這一點,就我來看,警方沒有好好發揮。根據我研究犯罪案件的經驗,如果一封
信從頭到尾都是打字的,這封信絕對是假的。模仿一個簽名不太難,可是要模仿一整封
信的筆跡,那就困難多了。」
「那你是認為——」
「讓我說下去!我認為,」他激動地打斷她的話:「我們要把這案子的疑點找出來,
那些疑點其實很明顯,很具體。第一,摩頓先生帶著一萬英鎊整整失蹤了四天,最後他
被人發現用繩索鬆鬆地綁在安樂椅裡,嘴裡還纏繞著一條圍巾。第二,一個叫做史基拿
的人被控犯下這樁暴行。注意,摩頓先生雖然否認史基拿就是襲擊他的人,因而為他做
了最佳辯護,可是卻拒絕提出控告,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讓他太太的名字和這案子有關聯。」
「他早應該知道官方會為這個案子提出公訴。還有,為什麼沒有人看見他和他描述
的一個皮膚黑黑的外國人在一起?」
「有兩個證人看到摩頓先生和史基拿在一起呀!」寶莉辯說。
「對,九點二十分的時候在西街看到他們;這樣可以讓愛德華·史基拿有時間趕上
九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又可以讓他把羅素屋的大門鑰匙交給摩頓先生。」角落裡的老人
一本正經地說。
「亂講!」
寶莉失聲叫起來。
「我亂講,是不是?」他說,使勁地扯他的細繩。「如果我肯定地說,一個人要確
定他綁架的人不會逃跑,他通常不會只用繩索鬆鬆地把他身體綁起來,也不會隨便塞條
圍巾在他嘴巴裡,這樣說是不是亂講?警察真是白癡得難以形容。他們發現摩頓被鬆鬆
地綁在椅子上,稍微動動就可以掙脫,可是他們卻從來沒想到,要這種惡棍坐在安樂椅
裡,用幾碼長的繩子把自己繞幾圈,然後把一條圍巾環繞在自己脖子上,再把兩隻手臂
插進繩子裡,才叫容易呢。」
「可是像摩頓先生這樣身份地位的人,為什麼要要這樣奇怪的把戲呢?」寶莉不解
地問道。
「啊,動機問題!你總算想到了。我不是老跟你說嗎?要找出動機來!好,摩頓先
生的身份地位是什麼?他是個擁有二十五萬英鎊有錢女人的丈夫,可是沒有她同意,這
些錢他一毛也碰不到,因為決定權全在她;而且,在她早年犯下大錯,後來被遺棄的痛
苦教訓之後,她無疑把荷包看得很緊。摩頓先生後來的生活,證明了他有某些花費,並
不全然是正當的嗜好。有一天,他偶然發現了阿曼德·川工蒙伯爵的舊情書。」
「然後他就布下計劃。他用打字機寫了一封信,模仿那位已成過往的伯爵的簽名,
然後等候機會。魚兒真的上鉤了,他拿到一點零星小錢,而計劃成功讓他膽子大了起來。
他四處尋找一個同謀,這人要聰明、不擇手段,還要貪心,最後他選到了愛德華·史基
拿,搞不好他是他年少輕狂時的哥兒們也不一定。」
「他們的計劃很縝密,這你不得不承認。史基拿租下羅素屋的房間,花一段時間觀
察房東太太和女僕的作息和生活習慣。然後,他把警方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
到西街去和摩頓先生碰面,然後在襲擊之後明顯失去蹤影。就在這個時候,摩頓到羅素
屋去。他走上樓梯,在房裡大聲說話,然後為他演出的戲做周全的準備。」
「是嗎?他幾乎餓死了呢!」
「這個,我敢說,一定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一定是這樣想的:查普曼太太或是女
傭很快就會發現他,把他救出來。他本來只想看起來有點昏迷的樣子,所以剛開始安靜
忍受二十四小時飢餓。可是興奮和缺乏食物使他筋疲力竭,這可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過了二十四小時,他變得暈眩難受,昏過一陣又一陣,根本無力求救。」
「不過,他現在又恢復健康了,把十足的大壞蛋角色演得盡善盡美。他辯稱他的良
心不允許他和一個第一任丈夫還活著的女人住在一起,於是在倫敦租了一間單身公寓,
只在下午去看他在布萊頓的太太。可是,不久之後他又會厭倦他的單身漢生活,還會回
到他太太身邊。而且,我敢保證,永遠不會再有人聽到川蒙伯爵的消息了。」
那天下午,角落裡的老人留下寶莉·波頓小姐和幾張相片走了。相片裡那兩個乏味
庸俗,看來安分老實的人——摩頓和史基拿,如果真如那個老稻草人推測的一樣,倒真
是逍遙法外的一對最佳無賴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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