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猝死的婦人
李察·佛畢學先生(《倫敦郵報)的記者)對這件事情大發脾氣,實在情有可原。
寶莉一點兒也不怪他。
他那毫不遮掩的壞脾氣頗具男兒氣概,反而讓她更喜歡他,畢竟他所說所為的背後,
只是一種男性妒嫉的表現,恰恰滿足她的虛榮心。
更何況,寶莉對整個事情分明感到內疚。她答應了迪克(也就是佛畢學先生)兩點
整在皇宮劇院外頭見面,因為她打算去看莫德·愛倫的午場表演,也因為他自然想跟她
一塊兒去。
可是兩點整了,她還在諾福克街的麵包店裡,面對一個把弄細繩的醜怪老頭,啜著
涼掉的咖啡。
可是你怎麼能期待她記得莫德·愛倫或是皇宮劇院,甚至因為這些事而想到迪克?
角落裡的老人已經講起那件地鐵的神秘命案,使得寶莉忘了時間,忘了她置身何處,也
忘了有事要做。
其實她今天很早就來吃午飯了,對於下午那場皇宮劇院的演出,她非常期盼。
她走進麵包店時,那稻草人似的老人正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可是他始終一語不發,
小姑娘只好大嚼她的薄餅奶油。這人多麼粗魯呀,連個早安也不道一聲——她正這麼想
著,他突然冒出的話,卻引她抬起頭來。
「能不能請你,」他突然說:「描述一下剛才你用咖啡、點心時,坐在你旁邊的那
個人?」
寶莉不情願地把頭轉向遠處的門,一個穿著薄外衣的男人正快步穿過那扇門走出去。
寶莉剛坐下喝咖啡吃麵包的時候,旁邊桌子確實坐著那個人。不久,他吃完了午餐——
不知道他吃的是什麼——到櫃台付了帳,然後走出去。對寶莉來說,這件事看來一點也
不重要。
所以她沒有回答那粗魯老人的話,只是聳聳肩,要女服務生拿帳單來。
「你知道他高還是矮,黑還是白嗎?」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看來絲毫沒有被她的
冷漠窘住:「你到底可不可以告訴我,他長得什麼樣兒?」
「當然可以,」寶莉不耐煩地說:「可是我看不出來,我描述這麵包店裡的一位客
人,到底有什麼重要。」
他沉默了一會兒,緊張的手指在寬大的口袋裡摸來摸去,想找那條缺不得的細繩。
當他終於找到了那不可或缺的「思維輔助器」,眼光再度透過半閉的眼皮投向她,不懷
好意地又說:
「不過假設這事情絕頂重要,需要你對坐在你身旁半個鐘頭的人做個確切的描述,
你要怎麼起頭?」
「我會說,他高度中等——」
「五呎八時,九吋,還是十吋?」他靜靜地打斷她的話。
「差一時或兩時,我怎麼看得出來?」寶莉生氣地回答:「他的膚色也是中間色。」
「那是什麼意思?」
他又問,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就是不黑也不白。他的鼻子——」
「好,他的鼻子是什麼樣兒?你畫得出來嗎?」
「我又不是藝術家。他的鼻子蠻直的,而他的眼睛——」
「不深也不淺;他的頭髮也是特別得讓人印象深刻;他不高也不矮;他的鼻子不是
鷹鉤鼻,也不是獅子鼻——」
他帶著挖苦把她的描述重複了一遍。
「沒錯,」她反唇相譏:「他看起來就是很平凡。」
「如果你在一堆不高也不矮,不黑也不白,不是鷹鉤鼻也不是獅子鼻的人群裡再見
到他,比如說明天吧,你認得出來嗎?」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吧。他確實沒那麼特別,讓別人會特別記得他。」
「那就對了!」
他說,同時激動地把身子向前傾,完全像個從盒子裡蹦出來的彈簧玩具小丑。
「完全對了!你是個記者,至少你自稱是個記者,注意別人、描述別人應該是你專
業的一部分。我的意思,不只是注意有明顯撒克遜血統特徵,有漂亮的藍眼睛、高貴的
眉毛、古典臉龐的達官貴人,而是普通人,那些可以代表他同種同胞百分之九十的普通
人。比如說,一般中產階級的英國人,不太高也不太矮,留個色澤不深也不淺,可是蓋
過他嘴巴的鬍髭,戴著一頂把頭型和眉毛都藏得進去的大禮帽,一個事實上穿得像他幾
百個同胞穿的一樣,動作一樣,說話一樣,沒有特色的普通人。
「想辦法去描述他,比如說從今天開始的一個星期之內,把他從另外八十九個替身
裡指認出來;更壞的情況是,如果他正好涉及某件罪案,而你的指認就可以讓他上絞架,
去宣誓作證,去結束他的性命。」
「試試看,如果你怎麼樣都做不到,你就比較能夠瞭解,那些最下流卑鄙的罪犯之
一為什麼至今還逍遙法外,也會瞭解為什麼地鐵謎案到現在還沒有破。」
「我想,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的很想為警察指點迷津,讓他們好好利用我對這件事
情的看法。你知道,雖然我欣賞那畜生的好頭腦,可是我覺得他沒被繩之以法,對任何
人都沒有好處。」
「現在地下鐵道和各種交通工具這樣普遍,曾經號稱是『到城裡和西端最好、最便
宜又最快』的老路線常常沒人要搭了,老舊的大都會鐵路車廂無論什麼時候都算不得太
擠。不管怎樣,當那一列火車在上個月,也就是三月十八日下午大約四點鐘駛入愛得格
街這一站的時候,頭等車廂非常空。」
「列車員在月台上上下下,到每一節車廂裡看看,心想或許有人會留下一份值半便
士的報紙可以看。他打開一個頭等車廂的門,發現一位女士坐在較遠的角落裡,頭朝向
窗的那邊,顯然忘了這條路線上,愛得格街是終點站。」
「『您到哪兒去,小姐?』他說。」
「那位女士沒有動,於是列車員走進車廂,心想她可能睡著了。他輕輕碰了碰她的
手臂,仔細看她的臉。用他自己文縐縐的話說,他那時是『嚇得呆若木雞』。玻璃般的
眼珠,土灰色的雙頰,僵硬的頭,是死掉的模樣,絕不會錯。」
「列車員小心鎖上車廂門,急忙招來了兩個搬夫,叫其中一個到警察局去,另一個
去找站長。」
「幸好每天的這個時間,北上月台不太擠,下午排的都是西向的列車。當督察和兩
位警官隨同穿著便衣的探長和一位醫官到了現場,圍在一節頭等車廂時,幾個無所事事
的人才知道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急忙又好奇地圍攏過來。」
「於是這消息在晚報版面上就刊出來了,還帶著個聳人聽聞的標題:『地鐵神秘自
殺事件』。醫官很快就下了結論,說列車員沒有弄錯,那女士的生命的確已經完結。」
「那女士很年輕,而且在驚慌害怕還沒有嚴重扭曲她的五官以前,一定非常漂亮。
她的穿著高雅,幾家膚淺的報社竟然還為他們的女性讀者對那女士的衣服、鞋子、帽子、
手套做了詳盡的報導。」
「有一隻手套,是她的右手套,似乎脫了一半,把拇指和手腕都露在外面。那隻手
握著一個小提包,警方打開來,希望找到死者身份的可能線索,卻只發現幾個散放的銀
幣,一些嗅鹽,還有一個小空瓶。這瓶子後來交給了醫官去做分析。」
「就是這個小空瓶,使得地鐵謎案原是樁自殺案件的傳言甚囂塵上。可以確定的是,
那位女士本身或是火車車廂表面,都毫無掙扎甚至抵抗的痕跡。只有那可憐女人的眼神,
顯露出突如其來的驚嚇,描繪出她意外而猛烈死亡前的瞬間景象,全部經過可能只需一
秒鐘的好幾萬分之一,可是在她的臉上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要不然那臉龐會是多
麼安靜祥和。」
「死者的屍體被送到太平間。當然,到當時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指認出她來,
或是這件縈繞她的死亡之謎,提出一點線索。」
「衝著這情景,一群閒著沒事做的人——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感興趣——借口說走
失了或錯過了親戚朋友,獲准去看屍體。大約晚上八點半,一個年輕人,穿得很講究,
乘著一部有篷的小馬車來到警察局,把名片遞交給警察長。他是賀索定先生,航運代理
商,地址有兩個:東中區皇冠巷十一號,和肯辛頓愛得森街十九號。」
「那年輕人看來一副倍受心理折磨的可憐相,他的手緊張地拿著一份《聖·詹姆斯
公報》,裡面刊有那篇要命的報導。他沒有向警察長講什麼,只說一個他非常親密的人
那天晚上沒有回家。」
「半個小時之前,他還不怎麼著急,那時他突然想到看看報紙。報上對那位死去的
女士雖然只有很含糊的描述,卻讓他變得非常緊張。他跳上一部馬車,現在請求看看屍
體,希望能消除他最深的恐懼。」
「你當然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那年輕人的悲傷實
在令人同情。賀索定先生指認出,那太平間裡躺在他面前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我在加油添醋,」角落裡的老人抬起頭看著寶莉,嘴角帶著淺淡而溫和的微笑,
緊張的手指頭賣弄似地努力想在不停玩弄的細繩上再打上一個結。「恐怕這整個故事都
帶有廉價愛情文藝小說的意味,可是你得承認,而且無疑你還記得,那真是非常悲傷而
戲劇化的一刻。」
「那天晚上,死者不幸的年輕丈夫沒有受到什麼問題詢問的困擾。事實上,他的狀
況還不適合做有條有理的敘述。直到第二天在法醫的偵訊下,一些事實才被揭露出來,
那些事實似乎暫時解開了賀索定太太的死亡之謎,可是後來卻讓這同一團謎陷入了更深
沉的黑暗裡。」
「偵訊庭上的第一個證人,當然是賀索定先生本人。當他站在法醫面前,努力為這
謎團提供線索時,我想每個人都對他寄予無限同情。他穿得很講究,像前一天一樣,可
是他看來非常不適和憂慮,連鬍子都沒刮,無疑使得他的臉有一種飽經憂患,備受忽略
的神情。」
「他和死者好像結婚六年了,而他們的婚姻生活一直很美滿。他們沒有小孩。賀索
定太太身體似乎一直很好,直到最近她患了輕微的感冒,由亞瑟·瓊斯醫生為她治療。
瓊斯醫生那時也在場,一定會向法醫和陪審團解釋,賀太太是否患有任何可能讓她突然
致命的心臟病宿疾。」
「法醫當然對喪妻的丈夫心懷體貼。他繞了好大的圈子去問他想問的,也就是賀索
定太太最近的心理狀況。賀先生好像不想談這個問題,使得法醫不得不拿出賀太太手提
包裡的小瓶來提醒他。」
「『就我看來,』他終於不甘願地承認,『我太太有時候的確不太正常。她以前都
是很高興很開朗的,可是最近我常看到她在晚上呆呆坐著,她像在想些什麼,可是什麼
事情她顯然不願意跟我說。』」
「法醫還是堅持,又拿出小瓶子做暗示。」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人回答說,發出沉重的一聲短歎。『您的意思是——
自殺的問題……我完全不瞭解,這件事好像好突然,好可怕……她最近的確看起來無精
打采,心事重重——可是也只是有時候而已——昨天早上我上班的時候,她看起來又很
正常了,我提議晚上一起去看戲。她很高興,我知道,還告訴我她下午要去買點東西,
拜訪一些朋友。』」
「『你知道她上了地鐵,要到哪裡去嗎?』」
「『嗯,我不能確定。您知道,她可能想在貝克街出來,走到龐得街去買東西。可
是,有時候她也會去聖保羅教堂廣場上的一家店舖,如果這樣,她就會買票去愛得格街;
可是我不敢說。』」
「『好,賀先生,』法醫終於說了,以一種非常溫和的語氣。『你能不能設法告訴
我,在賀太太的生活當中,有沒有你知道,或多或少可能可以解釋她為什麼心情沮喪,
而且你本身也注意到的任何事情?有沒有任何財務困難,可能使賀太太內心痛苦?有沒
有任何朋友——與賀太太交往,而……你……呃……曾經反對過的?事實上,』法醫又
說,好像很欣慰那段令人不快的時刻總算過去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暗示,哪怕是最
輕微的,來確定我們的疑慮,那就是您不幸的夫人,在一陣心情焦慮或精神錯亂之下,
可能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
「法庭上安靜了好一陣子。在每個在場的人眼裡,賀索定先生那時正遭受極度道德
掙扎的煎熬。他顯得蒼白而慘淡,兩度開口想說話,最後終於以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
說:
「『沒有,沒有任何財務困難。我太太有她自己獨立的財務——她也沒有奢侈的嗜
好——』」
「『也沒有任何你曾經反對的朋友?』法醫追著問下去。」
「『沒有,沒有任何我……曾經反對的朋友。』那不幸的年輕人結結巴巴地說,顯
然說得很吃力。」
「偵訊庭上我也在場,」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喝完了一杯牛奶後又叫了一杯。
「我可以向你保證,在場最笨的人都知道賀索定先生在說謊。再鈍的腦筋也明顯看得出
來,那不幸的女人落人情緒低落的狀態,不是沒有原因的,而且或許有位第三者比這位
憂鬱、遭喪妻之慟的年輕鰥夫,更能對她怪異且突然的死亡提供更多的線索。」
「很快,她的死現在顯然變得比剛開始更離奇。不用說,你那時一定讀過這案子的
報導,也一定記得那兩位醫生的證詞給群眾帶來的騷動。亞瑟·瓊斯醫生是賀太太的一
般治療醫生,他才剛醫好她最後一次非常輕微的疾病,最近也以專業的身份看視過她。
瓊斯醫生以充滿同情的語氣說,賀太太身體上沒有任何可能造成突然死亡的毛病。不但
如此,他還協助地方醫官安得魯·松頓先生驗屍,他們共同的結論是:死亡是氫氰酸引
起的。可是這種會立刻造成心臟衰竭的藥是怎麼進入她體內的,他們兩個目前都沒法解
釋。」
「哪麼,瓊斯醫生,死者是被氫氰酸毒死的,我這樣說對嗎?」
「『我的看法是如此。』醫生回答道。」
「『在她手提包找到的小瓶子裡,有沒有氫氰酸?』」
「『當然,曾經有過一點。』」
「『那麼,依您的意見,那位女士是服了一劑藥而造成自己的死亡嘍?』」
「『很抱歉,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暗示。賀太太是被藥毒死的,但是藥是如何施
用的,我們沒辦法確定,不過當然是以某種注射方式。藥確定不是吞下去的,因為胃裡
沒有一點藥的殘餘。』」
「『對的,』醫生又回答了法醫另一個問題。『注射之後很可能緊接著就死了,比
如說兩三分鐘之內。很可能身體忽然快速地痙攣一下就死了,大致是如此。這種情況下
的死亡是絕對突然而且致命的。』」
「我想,當時在法庭上沒有人真正明白醫生的證詞有多重要。順便說一句,他證詞
的細節都被主持驗屍的地方醫官——加以確認了。賀索定太太是因為突然被注射進氫氰
酸而死亡,怎麼注射進去或是什麼時候注射的,沒有人知道。她搭乘頭等車廂的時候正
是白日繁忙時段。這位年輕高雅的女人,如果真當著大概兩三個人的面將致命的毒藥注
入自己的身體,必然要有超人的勇氣和鎮靜。」
「請注意,我剛才曾說那時法庭上沒有人瞭解醫生的證詞有多重要,我說的不對;
其實有三個人馬上瞭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也瞭解到整個案子的驚人發展正要開始。」
2.艾林頓先生
「你見過艾林頓先生,那位和地鐵命案關係非常密切的人嗎?』」
角落裡的老人一邊問,一邊把兩三張快照相片放在寶莉·波頓小姐的面前。
「這就是他,栩栩如生。長得蠻帥的,臉孔討人喜歡,可是很平常,絕對的平常。
就是因為沒有任何特色,艾林頓先生差一點——還好沒有——被送上了絞架。我想我講
得太快了,讓你摸不著頭緒。」
「當然,大家從來不明白事實上艾林頓先生是怎麼跟這件事扯上關係的。這位住在
愛博特華廈裡,常出現在格洛維諾和其他花花公子俱樂部的有錢單身漢,某一天天氣好
得很,他卻發現自己站在弓箭街的法院裡,被指控和瑪麗·碧翠絲·賀索定的死有關,
死者的住址是愛迪生街十九號。」
「我可以向你保證,新聞界和大眾都嚇了一大跳。你知道,艾林頓先生在倫敦上流
社會某些團體裡很有名而且很受歡迎。劇院、跑馬場、運動場和保守黨總部他都是常客,
交遊甚廣,所以那天早上的法庭裡來了好多人。」
「事情是這樣的,在偵訊庭上的證詞零零碎碎被揭露之後,有兩位先生經過深思熟
慮,認為他們對國家和社會大眾都該盡點責任,於是挺身而出,願意盡他們所能地為地
鐵的神秘事件盡點心力。」
「警方最初當然認為他們提供的資料來得晚了些,事實上也是如此,可是後來發現
這些資料絕頂重要,而且這兩位先生無疑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他們很慶幸能
得到這些消息,馬上採取了行動。他們於是以謀殺罪嫌疑把艾林頓先生帶進了法庭。」
「那天我初次在法庭上見到被告的時候,他看來蒼白又焦急,這其實沒有什麼好奇
怪的,想想看他當時的處境,多麼可怕!」
「他是在法國馬賽被捕的,他正打算由那兒到可倫坡去。」
「我想他剛開始並不真正瞭解他的處境有多危險,直到後來,在偵訊庭上聽到所有
逮捕他的原因,還有愛瑪·芳諾又重複一遍的證詞,說艾林頓先生早上來到愛迪生街十
九號,而賀索定太太下午三點半出門要到聖彼得教堂廣場去。」
「賀索定先生對於他在偵訊庭上說的話沒有任何補充。他最後見到他太太,是在命
案的那天早晨,那時她還活著,她看起來又健康又快樂。」
「我想每個在場的人都明白,他在極力避免任何可能把死去的妻子和被告名字連在
一起的聯想,能不說則不說。」
「可是,僕人的證詞無疑揭露出真相。年輕漂亮,又喜歡別人仰慕的賀索定太太,
曾經一兩次因為和艾林頓先生略嫌開放但純然無邪的打情罵俏,激怒了她丈夫。」
「我想,每個人對於賀索定先生中庸而尊嚴的態度都一致地印象深刻。這一堆照片
裡,你可以看到,那就是他。在法庭上他表現的就是這個樣子,他全身當然是深黑色,
可是絕無賣弄憂傷之嫌。他最近留了鬍鬚,而且仔細修剪得恰到好處。」
「在他作證之後,那天的高潮開始了。一位高大黑髮的男士,全身上下無一處沒有
市儈的味道,親吻了《聖經》後等著說實話,除了實話什麼也不說。」
「他說他的名宇是安得魯·侃博,是梭摩頓街上安氏證券公司的老闆。」
「三月十八日下午,侃博先生也搭乘地鐵出門,他注意到同車廂裡有個很漂亮的女
人。她曾經問他,她要到愛得格街去,不知道搭對了車沒有。侃博先生說她沒搭錯。之
後就埋首看晚報上的證券交易行情版去了。
「到了勾沃街那一站,同節車廂上來一位穿著粗呢西裝和硬禮帽的先生,在那女士
對面坐下。」
「她看到他似乎很驚訝,可是安得魯·侃博先生記不起來她到底是怎麼說的。」
「那兩個人談了很多,那女士顯得興高采烈。證人沒有注意他們,他正全神貫注在
買賣計算上,最後在費靈東街下了火車。他注意到那穿粗呢西裝的男人跟女士握過手,
並且愉快地說:『再會,今晚別遲到了!』之後也緊跟著他下了車。侃博先生沒聽到女
士的回答,很快那位男士就消失在人潮裡,看不見了。」
「這時每個人都坐立不安,焦急地等著那令人悸動時刻的到來,等著證人描述並且
指認出那位女士最後見到並且交談過的人,也許就在她神奇死亡那一刻的五分鐘前。」
「我個人在那證券商還沒說話以前,就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會對嫌犯做什
麼樣的描述和圖繪,我早就可以記下來。那樣的描述用在剛才坐在那張桌子吃午飯的男
人身上,也同樣適合;十個你認識的英國男人當中,絕對有五個可以適用他的形容。」
「那個人高度中等,留著顏色不太深也不太淺的鬍鬚,他的頭髮是中間色,他穿的
是粗呢西裝,戴硬禮帽……還有呢……可能就是這樣啦——侃博先生若是再見到他,也
許會認得,可是,也可能不認得——對那位和他坐在車廂同一邊的男士,他沒怎麼注意
——而且那人一直戴著帽子。而他自己忙著看報紙,對,他可能認得他,可是他實在不
能確定。
「你會說,安得魯·侃博先生的證詞沒什麼用。的確,它本身是沒什麼價值,如果
不是另外有詹姆斯·維拿先生的證詞補充,它根本不足以當作逮捕任何人的依據。」
「維拿先生是一家賣彩色印刷機電的公司羅得尼企業的經理,也是安得魯·侃博先
生的私交。事情似乎是這樣:他在費靈東街等火車,看到侃博先生從一個頭等火車車廂
裡下來。維拿先生和他談了一下子,火車就要開了,他才踏進剛才侃博先生和穿粗呢西
裝男士坐的同一節車廂。他依稀記得一位女士坐在他對面角落的位子上,臉背對著他,
顯然是睡著了,不過他也沒有特別留意。他就像天下所有的生意人一樣,坐車時聚精會
神地看報紙。不久,他對一篇物品行情報導感到興趣,想要記下來。他從背心口袋掏出
一枝鉛筆,看到地上有一張乾淨的名片,於是撿起來,把報導的重點寫下來,這是他要
留下的。然後,他把名片塞進了口袋。」
「『直到兩三天之後,』維拿先生在一片令人屏息的靜默中又說:『我才有機會把
我當時記下來的東西拿出來做參考。』」
「『那時報紙上已經滿是地鐵神秘命案的報導,而那些相關人士的姓名我都蠻眼熟
的,所以,當我看到我無意中在火車車廂裡撿到的名片,上面的名字是「法蘭克·艾林
頓」時,真是大吃一驚。』」
「法庭上這時的騷動無疑是空前的。自從芬雀曲街謎案發生,審判梅瑟斯特之後,
我就沒見過這樣的群情激動。請注意,我自己並不激動,我那時已經知道這罪案所有的
細節,就像是我自己做的案子一樣。事實上,即使是我做的案子,也不見得會比兇手高
明,雖然我研究犯罪學已經好幾年了。法庭上好些人——多半是艾林頓的朋友——都相
信他完蛋了。我想他也這樣想,因為我看到他臉色慘白,而且時時用舌頭舔嘴唇,好像
非常乾裂的樣子。」
「你知道,他現在因為根本沒辦法提出不在場證明——我插一句話,當然他沒辦法
——處境非常危險。那罪案——如果真有罪案的話——也是三個星期以前的事了。一個
像法蘭克·艾林頓這樣的高等遊民,他自己可能記得他某天下午在俱樂部裡或是運動場
上待了幾個小時;可是要找出一個能夠發誓肯定那天見過他的朋友,百分之九十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艾林頓先生被困在死角了,他自己也知道。你知道,除了這證據之外,
還有兩三件事對他也極為不利。第一個,就是在他毒理學方面的嗜好。警方在他房裡找
到各種有毒物質,包括氫氰酸在內。」
「然後是馬賽之旅,尤其是他正要啟程去可倫坡,雖然完全無辜,卻非常倒霉。艾
林頓先生漫無目標地隨興去旅行,卻被大家想成是畏罪逃亡。不過,亞瑟·英格伍爵士
這次又代表他的當事人展現出絕佳的辯護技巧,用高明的方法把所有幾個忠君愛國的證
人攪得天翻地覆。」
「這位聰明的律師,首先讓安得魯·侃博先生肯定地說,他的確認不出穿粗呢西裝
的男人就是被告,然後在二十分鐘反覆詢問之後,證券交易商終於承認,他很可能連自
己公司小弟都認不出來,原先的沉著自若已被徹底擊潰。」
「不過,即使侃博先生狼狽不堪又生氣得很,他對一件事還是很確定,那就是直到
穿粗呢西裝的男人跟那位女士握過手,用愉快的聲音說:『再會,今晚別遲到了!』之
前,她還是活生生的,而且和那男人談得很愉快。他沒聽到任何尖叫或掙扎,所以他判
斷,如果穿粗呢西裝的男人真的替那女人打了一針,她一定知道而且是自願的,可是火
車上那女人的模樣或說話的神情,怎麼看都不像準備好要慘然而死。」
「詹姆斯·維拿先生,就這件事情同樣信誓旦旦地說,從侃博先生下車那一刻到他
上車的那段時間裡,他就站在那兒,看得到整個車廂,而且費靈東街和愛得格兩站之間,
沒有任何人上車,至於那位女士,他深信她在整個旅途當中都沒有動。」
「幸虧有他的律師,聰明的亞瑟·英格伍爵士——」
角落裡的老人帶著他的招牌冷笑又說:
「沒有,法蘭克·艾林頓先生沒有以死罪接受審判。他完全否認是穿粗呢西裝的人,
而且發誓從命案那天早上十一點以後,他就沒再見過賀索定太太了。事實上即使他見過,
也無法證明。更何況,根據侃博先生的證詞,那穿粗呢西裝的人很可能不是兇手。常識
告訴我們,一個女人不可能被兇手打了一劑致命的針而不自覺,還一面和他愉快地談
天。」
「艾林頓先生現在住在國外,快要結婚了。我想真正是他朋友的,沒有一位相信他
會犯下這起卑鄙的罪案。警方卻認為他們知道得更清楚。他們的確清楚地知道,這不可
能是自殺案件,也知道命案那天下午和賀索定太太一起坐火車的人,如果心裡沒有鬼,
早就會挺身而出,盡他所能對命案提出線索。」
「至於那人是誰,警方卻茫然毫無頭緒。在深信艾林頓有罪的情況下,他們不眠不
休,把前幾個月的時間都花在尋找更多、更有力的證據來證明他有罪。可是他們不可能
找得到,因為根本就沒有。而對真正的兇手也沒有確切的證據可以將他繩之以法,因為
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下流胚子。他思慮周密,事前看到所有可能性,深艾諳人性,而且
可以預知什麼證據會對他不利,他可以好整以暇地加以反擊。」
「這個下流胚子打一開始就把法蘭克·艾林頓的身材、個性放在心裡,好量身製造。
法蘭克·艾林頓是這惡棍撒向警方眼裡的沙子,你也看得出來,他想使警方盲目的計謀
成功了,讓他們甚至盲目到完全忽略了簡單的一小句話,那句話是侃博先生無意中聽到,
而且當然是整個案件的關鍵,也是那老奸巨猾的混球惟一的失誤——『再會,今晚別遲
到了!』——賀太太那天晚上本來打算和她丈夫去看戲……」
「你很驚訝嗎?」他聳聳肩又說:「你還沒看到真正的悲劇呢,不像我,早就看到
它在我面前演出。那位輕浮的妻子,和朋友打情罵俏?都是眼障,都是托詞。我花了警
方即刻就該花的功夫,去找出賀家財務的情形。十之八九的罪案裡,錢都是主因。」
「我發現瑪麗·碧翠絲·賀索定的遺囑是她丈夫查驗過的,他是惟一能使遺囑生效
的人,這筆財產有一萬五千英鎊。我還發現愛德華·蕭倫·賀索定在和這位肯辛頓有錢
建築商的千金結婚時,只是個航運代理公司裡的窮職員。我還記下來,自從他太太死後,
這個悲傷的丈夫開始留鬍子。毫無疑問,他是個聰明的大壞蛋。」
那古怪的老人又說,身子激動地傾靠著桌子,盯著寶莉的臉看:
「你知道那致命的毒藥是怎麼跑進那可憐女人身體裡去的嗎?用最簡單的方法,這
方法每一個南歐的無賴都知道。戒指!對啦,用戒指!那裡面有個小針孔,可以裝進足
足可殺死兩個人的氫氰酸的量——不只是一個人。穿粗呢西裝的男人曾和他漂亮的女伴
握手,而她也許幾乎沒感覺到被紮了一下,無論如何沒有痛到讓她尖叫的程度。還有,
請注意,憑那混球和艾林頓的交情,他要拿到需要的毒藥非常方便,更不要說他朋友的
名片了。我們無法知道到底幾個月以前他就開始用心模仿法蘭克·艾林頓的穿著、鬍髭
修剪的式樣和一般外貌,他的改變可能非常緩慢,慢到連他自己的僕人都沒注意到。他
挑了一個身高體格跟他一樣,頭髮顏色也相同的人作為模仿的對象。」
「可是他也冒了很大的風險,因為他可能被搭乘同一班地鐵的其他旅客認出來。」
寶莉提出意見。
「沒錯,的確有這樣的風險。可是他選擇了冒險,真是聰明。他想過,那個人,一
個全神貫注在報紙上的生意人,要是真的再見到他,無論如何也是命案好幾天以後的事
了。犯罪成功的最大秘訣,就是熟讀人性。」角落裡的老人又說,一邊開始找他的帽子
和外套。「愛德華·賀索定非常清楚。」
「可是那個戒指呢?」
「他可能度蜜月的時候就買了,」他以一陣可厭的咯咯笑聲提示她:「這悲劇不是
一個星期就計劃出來的,可能花了好幾年等時機成熟才動手。不過你得承認,這個可怕
的壞蛋一直逍遙法外,我留給你的相片裡,有他一年前照的,也有現在照的。你看得出
來,他又把鬍子剃掉了,髭也是。我可以想像得到,他現在是安得魯·侃博先生的朋友
了。』」
留下滿腹懷疑的寶莉·波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天下午,她與《倫敦郵報》記者李察佛畢學先生相約去看莫德·
愛倫的舞蹈,後來卻失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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