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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簡把那叫作「重新安排」——然後中斷然後再重新安排——或許要十幾次,我繼續忙著其他的案子,而每一次簡說他的老闆準備好了見我最終卻都未能成行。有一次我如約去了位於「百威利·格朗」頂層的最高檔的意大利餐廳,但是餐廳的侍者總管告訴我瑪森小姐無法見我,但我可以作為她的客人到前面要一頓午餐。我要了一份價值二十一美元的海味色拉,當它送過來的時候,令我極端驚怖的是,一隻角幣大小的剝了皮的章魚竟從那一堆混合的綠色色拉中緩慢的爬了出來,爬在盤子邊緣,然後癱成一團掉在桌布上。
  「為了保證海味的絕對新鮮,廚師把它們放進色拉時是活的。」侍者解釋道,「然後用橄欖油將它們殺死。」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辦公桌上空一條繩索末端中吊著一條橡皮章魚。這個叫我討厭的玩藝兒是他們中的哪一個——最可能是凱樂——跑到玩笑商店買來的。這些快樂的惡作劇者還複印了許多簡娜·瑪森的圖片貼在我的牆上:「在馬球場見我!」「在浴室裡見我!」「路亞,孩子!」「給安娜——我最親愛的朋友。」
  按照簡的說法,這次是「鐵板釘釘」,從星期一起的一周內,我將在簡娜·瑪森在百威利·希爾斯的律師辦公室中同她見面。這件事安排好以後,我得以投入全部的注意力與列斯進行深層的交流,他是瑪麗娜製造公司新來的機械師。我確實很喜歡在那輛巴羅庫塔上工作,要保證它的運轉需要在面對唐吉河德式的挑戰。儘管他不能解釋為什麼前燈線路要削短,但他告訴我的那件奇妙發明卻將替代整個配線和燈泡裝配線。它的成本大約三百美元、而我們將不得不等到有零錢給我們的時候。
  我漸漸知道有些事情是在「牛棚」以外進行的。一件只需表示適度驚異的事情有可能演變成一次小的騷亂,比如有人在抽彩中贏了五十塊錢。但是我一直在觀注列斯,努力控制我的惱怒,忍受著他在早晨七點鐘穿一件污穢的法蘭絨衫襯,馬尾辮子吊在背後,白色的紙咖啡杯套在他修長的變黑的手指上轉圈,清香的水蒸氣和他的口臭一同混合在空氣中。
  也許老列斯被汽車的毛病擾煩了,或者也許只不過是偶爾一次的宿醉,但是如果他有一把螺絲起子而不是份繁瑣的工作,他也許就能夠看到所有的道吉貨車的前燈燈泡都會換成他的發明。你只需在自動收零的商店遞出十美元就可以得到它。但是,正當我準備教育他時,在辦公室那一端騷亂已經發生了,並且開始向我身上轉移。就像在棒球場裡的人浪一樣,那邊人們剛站起來,十五秒鐘以內每個人都湧到我身邊了。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們遭到攻擊了。那些瘋子們要設法通過安全門。但是,沒有一個人去拿他們的武器,飛虎隊也沒有趕到。「繼續。」我示意列斯。自己卻繞過辦公桌伸長了脖子去看,只看到一幅穿著白襯衫的人潮像海水一樣擁向簡娜·瑪森的情景,而她本人正在朝我走來。
  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她到這裡來做什麼。我激動得發狂似的只來得及把她的圖片的複印件全部從牆上撕下來。大片大片的牆灰落下來飛進我的眼裡,我把它們揉成一團扔進垃圾堆裡,試圖強迫自己馬上變成一個盡心盡職的FBI特工。簡娜·瑪森正趕來看我。然後我意識到那條橡皮章魚還掛在我辦公桌的上空。
  我瞟了一眼走廊的情景。我能看見瑪格達·斯脫克曼光亮黝黑的頭高高冒在眾人之上,金耳環閃閃發亮。她自己像一塊岩石一樣立定身形,並巧妙地分散了她的當事人周圍人流的力量,使瑪森在她的庇護下跟隨她一起移動,保證不受侵擾。同時,她保持了一種寬厚的表情,熟練地環顧房間四周以預期下一步可能會有什麼事情對她們發生。將近六尺的身高賦予了她這種能力,可以凌駕於許多人之上。
  我計算出在他們接近我之前,我有十秒鐘時間,所以抓起一把剪子又跳上一張椅子,但是隨行的人流卻突然向左拐了。我空著手跳下椅子,盯著他們的背影發呆。
  稍停,芭芭娜·蘇立文像個伊斯蘭教托缽僧一樣出現在我背後,一隻手指使勁戳進我臂上的三角肌裡。
  「我得到她的親筆簽名了!」
  她把一張公務用的便箋幾乎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一個仔細而清晰的簽名寫滿了一整張紙。
  簡娜·瑪森能把一張廢紙變成一頂帳篷,她能僅僅是走進一個房間就改變這一天。這個女人有種魔力,甚至連我,一個無神論者,也感覺到遺棄、傷害和不適當,因為我沒有在門的那一邊。「簡娜·瑪森有何貴幹?」我有些傷感地抱怨道。
  「要麼你知道要麼你不知道。」芭芭娜歎著氣,一面趕緊跑開。「我要給我芝加哥的姐姐打電話——他們肯定都不會相信的。」
  她剛下了兩個台階,就停下,然後轉身跑回來瞪著我,似乎突然間覺得很驚詫。
  「你在這裡幹什麼?」
  「想把我的前燈修好。」我已經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列斯身上。
  芭芭娜的眼睛已經瞪圓了,露出極度驚奇的表情:「為什麼你現在不在高羅威的辦公室裡?」
  「她是來找他的,不是我。」我露出的是一個生硬的笑容。
  「你瘋了嗎?」她把我的手從桌上抓開,「到那邊去。」
  「芭芭娜,我不會介入別人的會晤——」
  「你就坐在這兒等皇室的邀請?」嬉戲消失了,但她的眼睛因為同樣的狂熱依然明亮,這種情形在以往任何時候有人提到丟勒·卡特爾時都不會出現。
  「很明顯這件事已經被更高層接管了。」
  芭芭娜很不愉快地拽著我的上臂:「走吧,你這個狗屎蠢蛋。」
  她的反應似乎過分了。但是我說:「我去。」
  她放開了我。手臂已經被她扭傷了。
  「耶穌基督。」
  我抬起檔案和一聽喝了一半的可樂,故作矜持地緩慢向高羅威緊閉的房門走去。一面舉起那只沒有弄傷的手把頭髮弄得蓬鬆些,偶而回頭看看,發現芭芭娜·蘇立文仍然在背後盯著我。她長我七歲,她的喜怒經常會突如其來,她也能變得嚴肅。我如果有這麼一位大姐,不知道我今天會在哪兒,但是,一定不是這兒。
  我期望文艾鑽進屋的時候,高羅威親切地說他正要傳我來。
  他應該告訴我自己要帶椅子來的,因為這地方已經擠滿了人。
  簡娜·瑪森獨自坐在花格紋的「黃油硬糖」沙發上。我的眼睛一旦放到她臉上就再也拿不開;自然、完美的臉型,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就像她的馬奈。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的雪絲綢外衣,袖子很長,鑲著花邊的袖口已完全把手掩住了,荷葉邊則鋪到了膝蓋處,一雙行動不便的高跟沙灘涼鞋。
  瑪格達·斯脫克曼坐在她右邊的扶手椅上,兩位男律師,我得知,他們來自百威利·希爾斯律師行,只好蜷在兩張不知是從哪裡飛來的打字凳上歇腳,高羅威拖出來一張樣式蠢笨的黑皮辦公椅示意我坐下。這是屬於富有男子氣概的「執行官」級別的椅子,它的靠背比我的頭還高。軸承已經鬆動,所以旋轉難以控制。坐在上面我感覺自己就像那些稀奇古怪、皺縮了的君主,將要被離心力趕下台。
  這會兒簡娜和瑪格達一直在私下裡交談。
  「這真是令人震驚地滑稽。它決不會停下來,」瑪格達說,「我不能相信它會不是一個巨大的成功。」
  「我聽說結局會是誰也討不了好。」
  「不。它完美極了。」
  「我總是在哭。」簡娜道,「為什麼我要去演一出總是在哭的戲?」
  「他在這幅照片裡可愛極了。他是一個寵兒。他們是真正地在一起。」
  「我們會乘同一架飛機回紐約。」簡娜對她說:「難道這不漂亮嗎?」
  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有禮貌地聽著,但沒有人搞得懂她們任何一句話。最後簡娜·瑪森才算對著旁的人問了句:
  「能給一點『埃萬』水嗎?」
  「冰箱裡有蘇打水。」高羅威朝著我點點頭。我舉起了我的可樂罐。
  「糖會使我的腰變粗的。」
  「我們要普通水。」
  「我的營養師會大發雷霆。」
  高羅威看起來大費躊躇,兩個律師開始摸電話。但斯脫克曼毫不退縮。
  「水馬上就來,傑伊。」
  那低沉的喉音真讓我感到一種壓力,它似乎是像和她自己龐大堅實的身體的權威來一次競賽。她今天穿了一件棕橄欖色的上衣,黃銅扣,袖口上鑲著金邊。在這件典雅的外衣下,套著一件辦公室的制服(芭芭娜將會知道誰是設計者)。她的腿矮壯——農民的腿——她使膝蓋露在外邊,兩個膝蓋頭緊緊擠在一起,棕色的長筒襪,配一雙淺口無帶皮鞋,皮鞋上帶有一個Cs的標記。橄欖色的鑲皮挎包上的金鏈上同樣有一個標記Cs。
  瑪森有一點神經質的緊張,同時對斯脫克曼則若無其事地發號施令。她的行動果斷而不慌亂。黑頭髮被壓發收攏,些微的幾根拂在她的面頰和蒙古人種的眼睛上。
  「真的,我們馬上就能找到水。」高羅威繼續說道,聲音從嗓音裡格格地逼出。
  「讓水見鬼去吧,拿蘇格蘭威士忌來!」瑪森爽快地叫起來,我們全笑了。
  「你向我們的女FBI特工安娜·格蕾說哈羅了嗎?」斯脫克曼提醒道。
  電影明星雙眼向我瞅過來,伸出了她的手,直接,富於技巧,使我來不及移動自己的位置,不要犯錯誤:我們聚集到這裡來是為她個人的需要服務的。我從高羅威的椅子上站起來有點猶豫。我的手變得潮濕,有些發抖。
  「關於你,我們曾聽到許多有趣的傳聞。」她帶著微笑喃喃地說。
  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不能想像那到底是什麼有趣的事,這些事又是誰告訴了她們中的哪些人。
  「我們非常樂意讓一位女人來處理這件案子。」斯脫克曼補充道。
  「安娜在這裡是因為她的優秀,而不是因為她是女人。」高羅威插口道。他把一支雪茄放進嘴裡。「別擔心。我不會在你們面前點燃它。」
  「噢,男人和他們的傲慢。」瑪森宣佈說,「我曾對克拉克·戈培爾說,當你像猿猴一樣被吊起來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抽一支雪茄呢?」
  「傑伊,不要說謊話。」
  「女人用不著抽一支大雪茄或者拿一把槍來證明她們也能。」
  兩個律師偷著咯咯笑起來,好像他們以前從沒聽過這類的笑話一樣。顯然,高羅威也被逗樂了。
  「不是我們不需要保護我們自己,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故事,」瑪森小姐繼續道,「告訴我,安娜,你用過槍嗎?」
  「是的,夫人。」
  「好。」她低聲說,「你能保護我們不受這些律師的傷害!」
  屋子一片不滿之聲。這時候門打開了,莫瑞恩,就是先前在私人沙灘上那個裸體莫瑞恩,拿著一大瓶「埃萬」水走進辦公室。
  「坐在我旁邊,甜心。」
  簡娜·瑪森斂了斂衣服的折邊,騰出一點空隙讓莫瑞恩擠在她身邊坐下去。莫瑞恩被介紹作「為我製作全套服裝的天才少女,和親愛的朋友」。
  「我們見過。」我回應道,儘管從她漫不經心地表情上我懷疑莫瑞恩是否能想得起來是在何時何地。她很明顯地,如他們所說,「在她自己的空間裡」。今天她看起來更像是來自另一個空間的化身,帶著用玳瑁梳子和扣緊的與眾不同的桔紅色頭髮,與那件古典式樣的人造絲服裝搭配的是一條琥珀項圈,一雙跑鞋、一雙短襪。
  「我抱歉,從七樓到十一樓他們能找到的就這麼多。」莫瑞恩從一個大的帆布肩包裡取出一包整整五十個套在一塊兒的塑料杯,拔下一個來,為簡娜倒了一杯水。
  瑪格達·斯脫克曼現在開始打趣高羅威:「在我與局長的交談中,他向我保證我們將受到你最莊重認真的關注。」
  「你已經得到了。」高羅威說,「你是否介意我們把這些錄在磁帶上?」
  「我希望如此,這樣我們也許能留下一個記錄。」
  高羅威將一個松下微型錄音機放在了咖啡桌上,然後按下了「ON」鍵。
  瑪格達用肘輕輕敲了一下:「簡娜?」
  簡娜·瑪森站了起來,她的眼睛微微閃光,她的手十指交叉緊緊握在一起,就好像她正準備開始一場音樂會一樣。
  「這個男人,這個依貝哈特大夫,使我對止痛藥上了癮。」
  她現在動了,偶而轉向我們,展示一下裙子的擺幅,調整一下她在這間屋子的空間裡的位置。
  「當然,我信任他,我是他的病人。最先那藥丸幫了忙,但是他堅持給我更多的直到我後來離開它就再也不能活下去。我成了一個癮君子,我現在可以承認這點而不必因為羞恥隱瞞它。」
  她抬起她的下巴,逐漸從這個角色中放鬆下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藥丸?」
  「狄勞狄德。」她瞥了一眼斯脫克曼,尋求鼓勵,然後繼續道,「他說它們從墨西哥進來的普通的狄勞狄德,只是通過那條途徑來的更便宜一些,儘管他實際上向我索要了一大筆錢。」
  我跟著問:「你在什麼地方得到這些墨西哥藥丸的?」
  她側過身去看斯脫克曼,很迷惑。經紀人平靜地替她答道:「他是在辦公室裡把藥丸給她的。」
  「他沒有開藥方?」
  「藥方很容易寫出來。那傢伙很聰明。」律師中的一人說。
  「並不那麼聰明。」另一人說,「從他自己的工作室裡配置一種受控制的物質?」
  內部通聯繫統鳴叫起來。瑪森小姐的電話。她消失在毗鄰的辦公室裡,律師們有了機會可以打他們私人電話。高羅威關掉了錄音機。我們低聲交談了一會兒。我去了盥洗室。十五分鐘以後,我們重新開始。簡娜·瑪森現在如演戲般地靠在窗戶邊。
  「依貝哈特大夫把狄勞狄德保存在哪裡?」我想知道得更詳盡,這樣,當我們去搜查他的辦公室時他就不可能跳起來把藥丸毀掉。
  「在檢查室一個上鎖的櫥櫃裡。他有一隻鞋盒,裡面放著裝滿各種藥丸的瓶子和盒子。依見哈特大夫聽起來就像一個粗心大意的傻瓜。我在他辦公室後面的小巷子裡的那一刻看到的可正好相反:一個對他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有優先權的男人,極佳的控制。是她,那天跑出了他的控制之外。
  還有更多的中斷——瑪森小姐需要一些酸乳酪來幫助她度過這段時間直到午宴,但是乳酪要不含脂肪的,還需要有能咬得嘎嘎響的蜂蜜堅果。直到最後我覺得受夠了。
  「瑪森夫人,出於尊重,我們能不能停止這些緊張而忙亂的活動?」
  高羅威瞪圓了他的眼睛,兩個律師在他們的凳子上僵住了,好像是一個閃電一下子擊中了他們的屁股。但是瑪森小姐和斯脫克曼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反而輕笑起來。
  「我告訴過你她很可怕。」那經紀人向女演員保證道。然後對高羅威說:「請告訴你的秘書,瑪森小姐將不會再接電話了。」接著向她的當事人點點頭示意開始。
  「我正在福克斯公司拍一部片子,間諜戰慄片那一類的。一次雞尾酒會後的場面,有人扔了一顆炸彈進大使館窗戶……我正和捨恩在跳舞——偉大的愛!——他演找的丈夫,那個被殺的大使……我們正對著攝影機排演,在世界上最美麗的大理石壁爐前跳舞。這時,我應該聽到遠處一聲槍響,他的胳膊被打傷——然而,我踏出一個舞步時突然間膝蓋扭了一下,捨思想抓住我,但我已經跌下去,連大腿也跌傷了。地板跟地獄一樣硬。那是哪種地板,莫瑞恩?」
  「柚木。」
  「正好跌在柚木地板上。」
  「然後你就去瞧依貝哈特大夫?」
  「他們在我的腿上捆上冰,把我扶進轎車裡,然後莫瑞恩和我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趕到匹克,對吧,甜心?」
  「整個時間裡我都覺得胃不舒服。」莫瑞恩在沙發裡說,嗓音甜膩膩的。「為了你,因為你那時是這樣的痛苦。」
  「謝謝你,親愛的。」簡娜撫摸著她的頭。
  「那時候你就已經是依貝哈特大夫的病人了?」我問。
  「這是命運的安排。實際上我也許應該永遠不遇上依貝哈特大夫的。她們想送我去西達斯,但我堅持一定要到聖莫尼卡去看達那大夫,一個親密的,非常親密的老朋友,我認識他已經好幾年了。我的司機用車載電話和他們聯繫,他們告訴他達那大夫最近退休已去了毛依,這個年輕的依貝哈特大夫來自波士頓,現在代替了他的位置。這時候我們已經行到半路上了,我又陷於極度痛苦之中,而且對達那大夫在這時候離開了我感到很難過,所以已經不能再想別的事了。」
  「依貝哈特大夫的檢查結果怎樣?」高羅威想知道。「你不是說檢查十分徹底和專業嗎?」
  「作為一個醫生,他的確很出色。非常聰明。非常有教養,以及可愛。他按摩著我的髖部,那裡傷得就像地獄一樣糟。我說:『我真的像只大雞仔。我再也不能忍住痛了。』依貝哈特大夫說:『別騙我了。我看見你把那個殺手踢到煙囪裡去的。』這樣,他把我給逗笑了,我也知道,我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下。」
  「診斷結果是什麼?」
  「髓關節的骨囊炎。另外還撕裂了一些膝蓋軟骨組織。」
  「他怎麼處理的?」
  她轉向莫瑞恩:「你在那間屋裡。他怎麼說?」
  「休息,冰和理療。」
  我等了一會。出現了一陣沉默,除了錄音機轉動時單調的沙沙聲。
  「沒有藥丸?」
  「什麼?」
  「那時候依貝哈特大夫沒有為你的髖關節骨囊炎開任何藥丸?」
  簡娜·瑪森放棄了她在這間屋子裡的反客為主的地位,坐在了咖啡桌的邊上,身子躬下來,臉湊到離我大約只有十寸的地方對著我,呼出來的氣息中有一股檸檬和香草味。
  「我會很誠實地對你說。」她說,「如果我沒有問他要那些藥丸他也不會給我。」
  「你要了那些藥丸?」
  「是的。」她的皮膚,因為靠得更近,看起來完美無瑕。一雙海藍色的眼睛邊上塗著綠色的眼影。黑色的瞳孔擴張得很大,不自然地閃著微光。「他給我藥丸是因為我告訴他下午我必須回到攝影機面前。」她說得很慢很審慎。她想讓我買她的帳——她的裸臉,居高臨下的親近,對任何事情毫不羞愧的誠實。
  「你的意思是儘管你傷得這麼厲害,可你仍然可以繼續拍電影?」
  「在過去的三年中,我遇到了許多麻煩,安娜。」她現在說得很親呢,就好像我們實際是在「百威利·格朗」上面的高級餐館裡相遇的一樣,兩個有錢的小姐正在分享午餐,這時候一條章魚從盤子裡跳出來鬧自殺。「我已經和兩個代理商解了約,我被一個所謂的製片人控告——我不能告訴你那時候是多麼的艱難。在一項轉手抵押中,我欠了銀行一大筆款項——」
  「傑伊,我們談正事。」斯脫克曼提醒道。
  「這是正事,這就是為什麼他會給我那些藥丸。我欠了銀行五十萬美元,如果我不償還它,我將失去我在馬裡布的房子。所以我必須完成那部片子——請相信我」——她不安地站起來——「它是一次賭博。」
  她蹙著眉,考慮著她的賭博,一面倒了一杯「埃萬」水。每個人都等著。
  「所以我就和依貝哈特大夫做了這筆生意。如果他真的給我藥丸,那麼我就能完成工作,我可以作冰敷、作理療,或者任何他認為需要的東西。」
  「他答應了?」
  「這可以猜想得到。我很虛弱而他也正是利用了我的虛弱。」
  「怎麼?」
  「如果我有點頭痛,他就給我開點藥丸。然而我有反應,他就給我一些別的東西,直到最後我成了一個完全依附於他的軀殼。他從來沒有說,簡娜,要做個強壯的女孩,去吃點凍火雞肉。他是個醫生。我把自己交到了他手上。最後,我沉溺於狄勞狄德之中,它成了超乎我控制力之上的化學毒癮。在最糟糕的時候,我需要依貝哈特大夫和他的藥丸來度過每一天。」
  「你和依貝哈特大夫睡過覺嗎,瑪森小姐?」
  「絕對沒有。」
  「他送過你玫瑰?」
  「我也送過他玫瑰。」她笑了,「我送給每個人黃玫瑰,這是我說謝謝你的方式。是他修理好我的屁股。」
  「你必須明白這個男人毀了她的演藝生涯。」斯脫克曼拖長了聲調。「誰會雇一個癮君子去演一部電影?反面的名聲使她難以投保,而沒有保險她就不能受雇參演。她沒有收入的來源,又被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夠格的金融機構催討債務,簡娜·瑪森陷於嚴重的財務危機中。」
  斯脫克曼那雙無所不知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狼的眼睛,如果你仔細看的話,裡面有相同的殘酷和鎮靜。
  「但是她決定不再做一個犧牲者。作為女人,你懂得這需要怎樣的勇氣。」
  想想我是怎麼樣對付丟勒·卡特爾的。這種感覺很親切。「我已經進行過我的戰役。」
  「我們都是。」
  呀,我有點感覺到,包括這個屋子裡的男人們,似乎也被做過一回目標。
  「安娜,我知道你將會面對一些困難——但這並不僅僅是為了簡娜,也是為了其他女人,她們一直都缺乏勇氣站起來進行反抗。」
  斯脫克曼和她的當事人一樣,都是熟練的演員。我羞於承認我迷戀了這番話,覺得它專為我而說。奉承——對於我,對於每一個別的人——如同黃玫瑰令人陶醉的芳香一樣使人頭暈目眩,稍微鎮靜了一下,我就向自己發誓,一定要傾盡全力。
  高羅威伴同大家一塊兒出去。我向瑪森小姐讚美她的桃紅色雪紡綢外衣。
  「難道你不愛它?它出自路克·弗朗斯之手,我的私人設計師。」
  「我聽說過他。」我衝著莫瑞恩微笑道。她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拉著瑪森的手。我的玩笑在她臉上沒有激起任何反應。也許,那件事情根本就無足輕重。
  兩天以後,從波士頓地方分局傳來佳音。作為他們深層背景調查的結果,他們找到了一個以前的病人,克勞迪啞·凡·何文,她宣稱依貝哈特大夫在藥方上給她開毒品,使她使用成癮。情況和簡娜·瑪森一模一樣。
  我坐在唐納多辦公桌的掛角上,這樣我就看不到他和他妻子的那張照片。
  「你知道這趟旅行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抵達目的地啊——但是高羅威囑咐我明天就乘飛機去波士頓,然後帶著凡·何文指控醫生的證供回來。他和簡娜·瑪森在一起的那個小時,他就像一條小狗仰面躺在地上,爪子在空中亂援。得到了她的一切,干了所有的事。」
  唐納多正在瀏覽最近發生在奧倫濟縣的一樁銀行搶劫的檔案。它們堆放在桌上。
  「想要點建議嗎,關於波士頓?」
  我總是急於得到他的鑒定:「告訴我。」
  「他們有世界上最好的炸肉團。」
  我緩緩地搖著頭:「高羅威現在對我另眼相看,我是在為好萊塢工作了。」
  「這跟好萊塢可沒什麼關係。」唐納多注視著我。
  「聽著——如果喬·西摩打電話給FBI說有醫生給了他許許多多麻醉劑,你是否認為我應當飛往波士頓去作背景調查呢?」
  「是政治。」他耐心地解釋說,「瑪格達·斯脫克曼是共和黨的主要捐助人。她住在愛倫堡,裡根時代,『平民會』為白宮的整個翻新出資,她就是其中的一員。你不記得了嗎?噢,對了,那時你才十二歲。」
  「但是,當一個像簡娜·瑪森這樣——」
  唐納多打斷我的話:「簡娜·瑪森是又一個瘋顛的女演員,還有,相信我,高羅威從來就沒有放過一張漂亮的臉蛋,」他舉起手阻止了我的反對,「瑪格達是一個更富有魅力的演員。」
  唐納多悲觀地搖著頭,回到他的劫案檔案前:「你應當讀讀《新共和》,代替你那本《機械潤滑世界》。」
  「我喜歡機械潤滑油脂。你應該找點兒來試試。」
  他裝作沒有聽見。
  我大笑著滑下桌子:「我為你感到難過,唐納多,我走了以後看你還能欺負誰?」
  「我自己。」
  這很刺激。我可以早點回家打點行裝,搭乘明天上午八點的飛機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辦理我自己的案子,除了SAC自己再沒有誰來督察我。腦袋裡忙忙碌碌地想,一旦我到了那裡,什麼需要帶回來,下一著棋該怎麼走。
  在這時段裡,聯邦大樓的門廳裡擠滿了下午昏黃的光線照拂下的人群,今天上午我到達這裡時蜂擁的人群移動得還沒有這麼慢。同樣缺乏耐心的人叢在等待著通過金屬探測器的檢測,那兩個被痛苦折磨著的警衛表情徹底的肅穆。在外側等著拿通行證的人排的線路更長,或許動作也更慢。
  這個門廳是這樣一個通道,從全世界各個角落聚集到這裡來的數千人,他們每一個人的步調都不能被阻滯,可是現在,連他們自己都對此習以為常:美國政府的官僚主義所帶來的不斷挫折和深深的絕望。一種易於激動的憂慮使我在邁過這些大理石地板時總是保持著警覺。
  也許正是這種警覺,或者也許對於約翰·羅思我的確有一種第六感,它告誡我說:他來了。這時約翰叫了起來:「安娜。」
  是的,我一眼捕捉到那個靠在牆邊的形象,並且知道那就是約翰,儘管現在他骯髒的頭髮垂在肩上,亂蓬蓬的鬍子,還有被撕裂了的灰白色牛仔褲。這副姿態,那飢渴的目光,使我的警報系統一下子尖嘯起來。
  「你看起來很好。」他作出一個笑容,說道。
  「你看起來像個『賒皮客』。」
  「吸毒間諜。我喜歡和害人蟲混在一起。」
  他的襯衫,缺了一粒扣子,露著肚臍。腹部是凹進去的,牛仔褲系得很低。
  「那也叫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你正面對著的是史垂德先生。」
  我點點頭。他像個鬼。
  「你在監視我?」
  「只是等你,沉迷於一些幻想之中。」
  他朝我靠了一步。我往後挪了一步。」
  「我有東西帶給你。」
  「拿出來,我會讓你的陰謀很快破產——」
  「不。」他打斷我,「是奧爾瓦爾多的殺人案。」
  我沒有再向後退,但是在我們之間仍保持了足有八尺的距離。
  「我回到那條街跟蹤那小子,『耗子』,那次汽車過路槍殺事件的目擊證人。證明了他的確能夠辨認出那輛轎車。」
  「什麼東西喚起了他的記憶?」
  「他是個男妓。我威脅說要轟掉他的屁股,這樣他就聽話了。證明這是一次團伙行動,但奧爾瓦爾多並不是預期的目標。一樁毒品交易正要在離公共汽車站幾步遠的地方進行。對方中的一個身上有血。他們誤會了。奧爾瓦爾多夫人碰巧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走進了一個錯誤的地方。」
  「你能確定?」
  「那小子人不錯。」
  「那麼手怎麼解釋?或者他們把它們打飛只是為了刺激?」
  「解釋報告說手被打斷是因為受害人對著槍彈本能地試圖舉起手來保護自己。」
  他抬起胳膊,手掌向外擋著臉。
  我現在明白了,一切非常清楚。一輛小轎車從拐角轉過來,彭一彭—彭,街上的人都有經驗尋找掩蔽。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夜未央時一個人外出到了那裡,誰知道是為什麼——她是清白的——被擊中了一槍又一槍。她試圖擋開子彈,但是它們帶著令人震驚的力量和難以置信的速度……
  「奧爾瓦爾多的被殺和她為醫生工作之間沒有聯繫。她只是碰巧趕上了交火。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我無話可說。
  「我幹這件事是因為我想它可能對你有點意義。」
  那些解剖照片像釘在牆上的恐怖日曆一樣在我的腦子裡一一滑動。
  「它對你的案子將不會有幫助,但是至少現在你知道你的堂妹是無辜的。」
  我正在回想她的小女孩怎樣恐懼地藏在嬰兒床底下。還有那個男孩,和他失去神情的眼睛。
  「她是你的堂妹,對嗎?」
  我好長時間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然後,我一步踏過一個大理石方塊,不慌不忙地朝他走過去,直到我們面面相對。
  「是的,約翰。她是我的堂妹。」
  認識到這點以後我發覺我還獲得了些別的東西。信心。解脫。我能站在這裡,用一種直率的、新的方式端詳這個很長以來我一直畏懼的男人。我能看見新事物,就像在約翰·羅思心中的害怕。
  「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碰到了他的肩,「還有謝謝。」
  「嗨,」他說,有些搖晃,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是一個徹底的混蛋。」
  那一刻我們對視了一下。然後我轉身走出了大樓,快步走進停車庫。下午經歷的這兩件事一直讓我牙關咬得緊緊的。長筒襪讓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忍受它們在腿上多纏一分鐘,一進車裡,我就把它們扯了下來。好多了。我發動引擎把車倒出來,開上了懲戒阮德爾·依貝哈特大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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