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幅照片:我披著風衣,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背景是蒼茫的天空和
奔流的黃河,顯得頗有氣勢。這是今年4月去鄭州黃河遊覽區旅遊時,畫家張善平
為我拍攝的。當時我就說,要寫一篇小文《放馬黃河邊》。同游的人都笑了。因為
我只是租了一匹小馬,在黃河的沙灘上小跑了一圈而已。《三次在馬上》,這是幾
年以前我寫的一首小詩的題目。那麼,這是第四次在馬上了。
第一次是1940年在重慶南岸,當時我是個中學生。在一個星期天,和幾個
同學各租了一匹馬。川馬一般都很矮小,不會大跑,但善於爬山路。我們嘻嘻哈哈
地沿著南岸的崎嶇的山路走了一段。第一次騎馬當然很興奮。我想像著在希臘戰場
上手執長劍的拜倫,而且默念著他的詩:「在光榮與至善中,我將勇往直前,一無
所懼,直到我被阻擋——而沒有什麼能將我阻擋。」
第二次是1951年春,我作為第一屆赴朝鮮慰問團的一名成員到了朝鮮戰場
上。我和慰問團的另一名成員勞動模範李德心,被派到三八線以南的前沿陣地去。
一個夜間(當時我們的行動都只能在夜間),來接我們的戰士為我們牽來了一匹馬
——當然是真正的戰馬。當時志願軍中的馬很少,我感到是太受到照顧了,不大好
意思騎。而且,老實說,我也不大敢騎。那匹馬就一直由那名戰士牽著走。後來到
了一條小河邊的開闊地,我忍不住騎上去試了試。戰馬顯然感到馱負在它身上的是
一個生手,猛烈地蹦跳了幾下。由於我抓緊了韁繩,沒有能將我摔下,於是它狂奔
而去。來接我們的戰士的吆喝沒有能止住它。呼呼的風聲在我耳邊流過。我緊緊地
伏在馬背上,感到一種飛騰的歡樂,但更多的卻是緊張。不僅是怕摔下來——那是
碎石地,摔下來是夠受的;更怕的是不知道馬將把我帶入什麼地方去,我將脫離了
來接我們的戰士,迷失在戰鬥激烈的異國的戰場上。來接我們的戰士和李德心的驚
呼聲已聽不見了。馬還在流星般地奔跑……幸好小兩邊還有一些運糧的戰士,將馬
攔住了。
第三次是30多年以後,我參加了一個詩人訪問團,沿著大興安嶺跑了一些地
方,並在黑龍江上航行了三天,又去訪問呼倫貝爾草原。這是我第一次踏上神往已
久的大草原,當然是喜悅和興奮的。當地的牧民們是好客的,除了請我們在帳篷中
喝羊奶、吃大塊的羊肉外,還將他們放牧的馬讓我們騎著在遼闊的草原上自由地馳
騁。牧民們在一旁照料,馬很馴良,而且似乎也是好客的,不緊不慢地奔跑著,使
我真正享受到騎馬的樂趣。
這三次在馬上,加起來也不過一個多小時,真是令人發笑的。但我卻為之寫了
一首詩,那是因為這對於我頗有一點象徵意義:第一次在馬上時是一個中學生,滿
懷朝氣和嚮往;第二次在馬上,我已是一個青年,而且是在戰場上——對於我,那
更意味著是人生的戰場;第三次在馬上,是在我經歷了坎坷的險道、絕望的深淵,
穿越了20多年的艱難的歲月以後,終於面對在陽光下的浩瀚的大草原。
而這一次在黃河遊覽區騎馬,已是在我逐漸進入老境之時,說是豪情不減當年
未免浮誇,說「老夫聊作少年狂」當是可以的吧。
今年秋季,我去岳陽旅遊,帶著兩歲多的小孫子浩浩又騎了一次馬,開始他很
緊張、害怕,但跑了兩圈後他就樂得大叫了。我想,以後我騎馬的機會恐怕很少了。
讓他成長以後放馬馳騁吧。
美國作家歐文·斯通寫有一本傑克·倫敦的傳記,書名是《馬背上的水手》,
有的朋友稱我為「老水手」,那麼,我借用這本書名作為本文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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