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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最可愛的人相處的日子
——赴朝日記


  小記:這裡發表的是我參加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到朝鮮去後的日記的一部分。 限於當時的條件和環境,大都寫得異常簡短。現在稍稍整理一下發表出來,是因為 這些簡短的記述裡面,多少反映了朝鮮戰場上的一些生活風貌,或者也還可以略供 讀者參考的。當然,也因為記述的簡短,就妨礙了內容的深入和發展。

  我離開朝鮮已有兩個多月了,而在整理這些日記的時候,當時的情緒就又湧進 了我的心中,有一些印象還異常鮮明地在我眼前閃耀。對於英勇的中國人民志願軍 和朝鮮人民軍,對於在艱苦中戰鬥過來了而且還正在繼續戰鬥著的朝鮮人民,我謹 在這裡說出我的最大的懷念和敬意。

  ——作者

  四月八日

  終於要出發了。五點四十分離開我們住宿的地方。天落著雨,還夾著雪花。我 們坐在搭著油篷的卡車上。每一個人的心情都非常興奮。什麼人低聲地哼了一句歌, 有幾個人應和著,很快的,就成為一個大合唱,歌聲從這一輛車上流到另一輛車上: 「我們祖國多麼偉大……」,雄壯的歌聲蓋過雨聲。

  車在大橋邊停下。大橋昨天上午遭受了敵機的轟炸,經過鐵道兵團同志和工人 們一天一夜的努力,已經修復了。我聽說有好多同志們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還沒有 合過眼。我爬到車頂上看大橋,它屹立著,聯結著兩岸。橋上還有一些工人在忙碌 著,不時傳過來吆喝聲和呼喊聲。

  雨住了,天色暗下來。馬路的那一端,有一座用樹枝搭成的牌坊,上面有用電 燈排列成的三個字:「勝利門」。那大概是為了最近返國的志願軍架的。七點四十 分,我們開始過橋。再見,祖國!我回頭,凝視「勝利門」,它的光芒照耀著我們 前進。車在橋上緩緩前進。黑暗中常常有人高聲喊:「熄燈,」「慢慢走」。在喊 聲的間歇中,橋上異常寂靜,當車偶爾停住的時候,可以聽見江流的聲音。車平安 過橋,我們進入了朝鮮。現在,她是全世界人民注意力的集中點,一場偉大的戰鬥 正在這一片國土上進行。英勇的戰士們保衛著和平和真理,並以他們的英雄行為和 輝煌的勝利鼓舞著全世界為保衛和平而奮鬥的人民。我思索著這一切,面對著寂靜 的大地,有一種神聖的、莊嚴的感情在我心中升起……車亮著小燈在大路上行駛, 可以隱約地看見公路兩旁的殘破的房屋和廢墟。不久,車轉入一片山叢中,路邊一 片白色,不知道是積雪還是夜霜。晨四時,車停在一座小村落前。我們幫助司機同 志將車隱蔽好,去敲開一間草屋的門,被驚醒的主人和我們的翻譯交談了幾句簡短 的話後,點亮了油燈。油燈的微光照著他的多皺紋的、浮著親切的微笑的臉,同時, 我看見了睡在炕上的另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主人熱烈地招待著我們, 安排我們在另一間房的炕上睡下。

  非常疲乏,雖然睡在熱炕上不大習慣,雖然這是進入朝鮮的第一個晚上因而有 些興奮,但還是很快地就睡熟了。四月九日

  十一點鐘醒來。門外,是在金色的陽光下的靜靜的田野,可以看見少數的白衣 人正在他們的土地上耕耘。我們的主人正在屋前一棵大樹的濃蔭下面敲打著什麼。 後來,我知道他是在利用被擊落下來的敵機的殘骸在改做著水桶之類的用具。當他 看到我的時候,親切的微笑又在他的有著深深的皺紋的臉上浮現了出來。他的妻子 在廚房裡燒飯,他的十歲左右的小女兒用頭頂著一大桶水從外面的井邊走來。她那 樣小,卻頂著那樣一大桶水,那樣子是很有趣的。但我卻在這個勤勞的小女孩的面 前感到了一種嚴肅。

  簡單的吃了午飯後,和主人談天。知道他姓全。在「八一五」解放前,他是一 個佃農。土地改革時他分到了兩□田。他的大的男孩在半年前參加了人民軍。他自 己在村人民委員會也擔任了一點工作。當我問到他解放前的生活情況的時候,他的 臉色是沉重的,談了一點他們在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面所遭受的痛苦。他的話很簡 單,顯然的,老人不願意回憶那些陰暗的歲月。他也承認目前的生活也還是很艱難。 「打走了美國鬼子就好了」,翻譯轉達他的意思。我們的談天一直都是經過翻譯的。 後來,當我問到他對志願軍的觀感的時候,他才說了一句中國話:「中國人民志願 軍,頂好!」他又露出了那種親切的微笑,並且用誠懇的眼光長久地看著我。

  和同伴們到田野中去走了一下。雖然是白天,偶爾還可以看見我們的大卡車在 公路上駛過。遇見了一支打著紅旗和朝鮮國旗的行列,行列中走著的都是穿著朝鮮 便服的青年們,他們胸前都掛著紅花。顯然的,他們是去參加人民軍的。我們不自 覺地鼓掌,他們也鼓掌來回答我們,並唱著《金日成將軍之歌》。

  五點半鐘,太陽還高,我們的車就出發了。在村口,有七八個朝鮮兒童站在那 裡,當我們的車開過的時候,他們揮舞著小旗,用清脆的聲音喊:「中國人民志願 軍曼(萬)歲!毛澤東曼(萬)歲!」為了歡送我們,孩子們大概已經在那裡等得 很久了。孩子們的誠懇是令人非常感動的。我們也高喊著口號回答他們。當我們的 車走得很遠以後,還看見他們站在原地,向我們舞著小旗,揮著小手……車在大風 沙中急駛,翻過一道山又一道山。天黑下來了。月牙的淡淡的微光照耀著峰巒和深 谷。我們的車開亮了燈走,因為在這樣險峻的山路上,摸黑是很危險的。有時候, 突然一聲槍響,車很快地就停住,燈也同時熄了。因為槍聲是有敵機的警告。在寂 靜中,可以聽見飛機在我們頭上盤旋的聲音。

  十二時半,到達寧邊。在夜色中,只看見一些殘破的樓房和瓦礫廢墟。我們去 借宿的那一家,房內還有著電燈。主人和他的妻子在朦朧中醒來,燈光照著他們疲 乏的臉。另外還有兩個小孩在炕上酣睡。主人知道了我們的來意後,就以非常熱誠 的態度招待我們,並且用中國話說:「辛苦,辛苦。」女主人坐在炕上,露著善良 的笑容,我們請翻譯轉達我們深夜打擾了他們的歉意。主人大不以為然地搖頭,他 不願借助於翻譯,而在一張小紙上寫了這樣一句話來答覆我們:「朝鮮人民和中國 志願軍親切!」

  四月十日

  七時醒來,和房主人談了談。他姓劉,擔任這裡一個規模不大的精工廠的廠長。 他的妻子在民主婦女同盟做班長。他告訴我,敵人曾經兩次來到這裡,這座小城原 來有兩千多戶人家,現在只剩一半了。青年被殺掉的有八百多人,有大批的婦女被 強姦。老百姓的糧食和較好的東西大都被搶走或燒燬了。

  我到街上去走了一下。小城殘破,一半以上的房屋被毀了。在殘剩的矮屋中, 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家店舖,賣著板栗、煙絲一類的簡單的東西。這裡居民所需用的 糧食和油鹽都是配給的。

  除了人民軍外,看不到穿便服的青年們。婦女兒童很多,婦女們在小溪邊洗衣, 或是在從事著別的勞作。兒童們在廢墟上遊戲,當發現了我們的時候,他們就奔了 過來,圍住我們,用朝鮮話向我們說著什麼,因我們不懂而嬉笑著。最後,用相當 準確的中國話唱著《東方紅》、《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今天一連發出了好幾次空襲警報。但人們都不以為意,照樣地走路、工作。朝 鮮人民,在災難中,是顯露出來了那種驚人的力量。他們堅強地生活在他們故國的 廢墟上,走過他們親人的墳場,工作並且戰鬥。

  下午六時離開寧邊,我們向主人告辭。當我們出門和上車以後,一直都有小孩 子圍繞著我們,笑著搖手、唱歌。

  車又是在大風沙和山叢中急行。過界川,這個在公路邊的城市全部被炸光了。 看不見一間完整的房屋和一個居民。

  天黑以後,看見遠處有好幾處火光,敵人又在進行著破壞和屠殺。我們的車子 從一間燃燒著的房屋邊衝過,有一堆人正在那裡救火,人群中,有一個婦人張開雙 臂在呼喚著什麼,我想,她大概是受難者中的一個吧。熊熊的火焰所映照著的,她 的有著汗珠和淚珠的悲憤的臉,她的張開雙臂呼喚的姿態,雖然一閃就過去了,但 留給了我以非常深刻的印象。

  十點多鐘,在警報的槍聲中我們的車熄燈停住了。幾乎是同時,四顆照明彈掛 在我們的右上方。我們的車是裸露在明亮的照明彈的光亮下面,離我們很近的飛機 的隆隆聲也聽到了。司機同志阻止了我們跳車的行動,將車迅速地向前衝去,在路 旁一間茅屋的陰影下面停住了。我們從車上跳下,分散匍匐在附近的草溝中。隆隆 的機聲還在震響,我抬頭,看見了在我們頭頂上掠過的敵機的暗影,它徒然地搜尋 著。五六分鐘後,照明彈先後滅了。我們上車時,司機同志問:「人不缺吧?」我 們答覆他後,他說:「對,走吧,開燈干!」我們的車又打亮了燈,輕快地在公路 上行駛。

  晨二時半,在一個村落前停住車。司機同志告訴我們,這是模範村,這裡每一 家都有一個以上的勞動黨黨員。四月十七日

  在××已經工作了五六天了。今天,我被分配到附近的一個野戰醫院去慰問傷 病員。

  下午六點半鐘出發。大月亮。我們同行的有六位同志,其中一位是嚮導。踏著 月光下山,進入到一個大的峽谷中。殘破的村莊,大的林叢都已沉睡。峰巒的巨大 的黑影沉重的壓著地面。小路兩旁都是高高的白楊樹,上面流走著輕微的風聲。月 光斜照著這個寂靜的巨大的峽谷。沒有人會在這裡記起美麗的牧歌。峰巒的背後, 襯映著紅色的火光,它提醒著我們,這裡是受難的朝鮮和戰鬥的朝鮮。

  聽到了清脆的馬蹄聲。一個戰士——大概是通訊員,騎著一匹白馬越過我們前 去。當他從我們身邊擦過的時候,他回頭,向我們揮一揮手。白馬飛馳,月光照著 白馬和它的騎者,漸漸遠去了。

  經過了一個大的沙灘,就穿出了峽谷。已到達了××火車站。時間已將近十點 鐘了。這座車站,曾經一再遭受過敵機的轟炸。幾天以前,在它的周圍還有過一場 大火。而在此刻,車站仍站立在廢墟間,並執行著任務。高高的搬運機的鋼線上, 在運送著大包的什麼貨物。在地面上,有著一簇一簇的人群,有的人在肩負著沉重 的大包緩緩前進。當我走近的時候,我看見她們全是朝鮮婦女,是在運送著從搬運 機上卸下來的糧食。搬運機發出單調的吼聲,而婦女們因緊張的工作而沉默著。

  一位朝鮮婦女在路邊休息。我走過去用雙手提了一下她身邊的那一大包糧食, 那是如此沉重,使我要提起來感到有些困難。當我放下大包時,那位朝鮮婦女因我 的吃力的姿態而露出了善良的笑容。

  我們沿著鐵路線旁邊的公路繼續前進著。這是一個小小的平原。公路上不斷地 有大卡車和大車來往著。公路兩旁的田地中,人們藉著月光在播種、耕耘。

  我們聽見了火車的汽笛聲。火車的汽笛發出雄壯的長鳴,劃破寂靜,在空中久 久地震盪著。這聲音在我們當然是很習慣的,但在朝鮮聽到,這還是第一次。它使 我們感到了極大的驚喜。我們不自禁地發出歡呼向鐵道跑去。長長的列車轟響著, 一個象徵似的在朝鮮國土上前進。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經過一片很大的廢墟。嚮導告訴我們,這裡原來是一個大 的工廠和工人宿舍。現在工廠已被破壞,宿舍被炸毀。那些工人大都參加人民軍去 了。那麼,那些現在拿著槍的工人們,將來他們會在這片廢墟上建立起他們新的工 廠和新的宿舍來的!而現在,我們站在這一片蒙著月光的廣大的廢墟上面,不能不 感到心情的沉重和悲憤。

  午夜,到達了醫務所。我們走進一間有電燈的小屋子。被喚醒的醫務所的連指 導員開始是用驚異的眼光看著這些夜半的來客。當嚮導和他簡單的談了幾句話以後, 他就溫和地微笑著,緊緊地和我們握手,用低緩而誠懇的聲音說:「好,好。早就 巴望你們來了。」接著,他就喊醒了睡在炕上的另外幾位同志。

  無論我們怎樣推辭,連指導員和另外幾位同志還是堅決將他們睡的炕讓給了我 們。並為我們換了被褥。那些被褥洗得很乾淨,但還是可以看到大片淡淡的血的印 痕。那麼,這是我們的傷病員蓋過的了。

  四月十八日

  上午和連指導員談了一下醫務所的情況。這個所的任務是接受前方下來的傷病 員,轉運回國去。他們有兩位醫生,十一位護士,十五位護理員(其中有八個是朝 鮮女同志)。就目前的工作任務來說,人手是很不夠的。由於辛勞,工作人員中已 經有十二個病倒了。他們的醫藥和必需的用具也都非常缺乏。

  連指導員年約四十歲,是農民型的幹部,樸質而誠懇。在他的黝黑的臉上,經 常有著溫和的、親切的微笑。他不大喜歡說話,回答問題的時候,也非常簡短。 「當然,困難是有的,」他微笑著說,「但也是可以克服的——抗美援朝嘛!」他 加上一句說。

  是的,困難是可以克服的!他舉出了一些實際的例子:他們是怎樣用罐頭盒改 做為便器,怎樣剪開自己的襯衫蒸煮後改做為繃帶……。但他有意地沒有說到那基 本原因,就是:人們的高度的服務精神和犧牲精神。我各方面探問後,知道他們每 個人的睡眠一般不超過七小時,少的只有五小時。而工作卻幾乎是整天沒有休息。 至於他們的犧牲精神,我只想舉出一個小例子:護理員王穎同志,半年前還是湖南 一個女中的學生,平時算是比較膽小的,而有一回敵機對醫務所的轟炸中,她一次 又一次地穿過密集的機關鎗的火網,衝進烈火中,搶救出了八個重傷員。

  連指導員領我們到門外去看了一下。醫務所的病室、辦公室和醫療室,就是散 布在這附近的民房。有一些輕傷的同志們散落地坐在他們各自的屋前曬太陽。護士 和護理員們從這一個病室到那一個病室,肩挑著水桶,端著面盆或別的用具,忙碌 地來來去去,工作著。

  當我們回到房間的時候,那裡已經坐著好幾位傷病員同志。他們是聽說有「祖 國來的人」特地來談談的。其中有一位是××師的營級參謀。當我們簡單地說明了 慰問團到朝鮮的意義後,因為病弱,也因為激動,他用低沉的、微微戰抖的聲音說: 「我們非常感激祖國人民對我們的支援和關懷。」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們只有 更好地努力來報答這種支援和關懷。」

  我們帶著非常大的興趣聽他們說著他們的戰鬥生活和戰鬥故事。有一些情況是 我們已經知道了的,但由他們自己講出來,那就依然是親切而感人的。

  我特別注意到一位姓劉的同志(我沒有聽清他的名字)。他是在漢江前線受傷 的,是一個功臣。他講話很多,但因為說的是道地的遼東話,所以很難聽懂。好幾 次,他提出來:「同志,你們看,什麼時候我們的飛機能夠出動呵?」當他離開的 時候,他做了一個鬼臉,說:「他媽的,我看我趕不上五次戰役了。」夜間,醫務 所的幾位負責同志、功臣、傷病員代表,和我們在一道開了一個座談會。地點就在 我們住的那間小屋裡,二十多個人把兩間相通的小房擠得滿滿的。有一些人就不得 不坐在院子裡。因為怕空襲,房子的門窗都是用防空布遮得嚴嚴的,炕燒得極熱, 房內悶得難受。但會始終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我們兩位同志介紹了國內一般抗美 援朝運動開展的情況和生產建設的情況。他們一直用幾乎是貪婪的眼光注視著說話 的人,常常發出滿意的驚歎聲和鼓掌聲。

  醫務所的幾位功臣、傷病員代表和一位朝鮮女護理員都說了話。散會前,我們 分送了帶來的一點簡單的禮物和紀念章。他們所表示的喜悅和感激是遠超過了那些 禮物的份量,而他們尤其歡喜那個紀念章,我想,那該是因為紀念章上有著毛主席 的像的原故。

  四月十九日

  早晨落著細雨。醫務所的同志領著我們去看傷病員。當我們走進第一間病室的 時候,看見金貞子同志正在將兩束花插到當作花瓶用的罐頭盒中去。她起身,向我 們微笑。我看著放在炕上的那兩束花:一束杏花和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在這間簡陋、 低矮的小屋裡,在我們的受傷的戰士的身邊,看見這兩束美麗的花,我是異常感動 的。

  室內有著濃厚的藥的氣息和血腥的氣息。炕上的五位重傷員同志都在熟睡。我 們嚴肅、靜默地站著,看著這幾位同志:他們有的是被燃燒彈燒傷的,渾身紮著浸 著血的繃帶,有的殘缺了四肢,有的胸部負傷……。我們長久嚴肅、靜默地站在門 前。我的情緒逐漸激動。一種強烈的對敵人的仇恨和一種強烈的奔赴戰鬥的慾望同 時在我的心中激盪著……一位靠近門邊的傷員同志突然醒來。他凝視著我們。當他 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後,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我們阻止了他。他氣喘著說:「同志, 對……對不起啊,同志!」他的蒼白的、瘦削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沒有答覆我們 對他的傷勢的詢問。他說:「辛苦了吧,同志。」他問「祖國人民好吧?」他問: 「毛主席好吧?」我們回答了他。他的蒼白的臉上笑著,不斷地微微點動著頭。我 有了眼淚。

  我們走遍了所有的病室。面對著這些為了人民,為了祖國,為了崇高的信念, 流了血,作了最大的奉獻的我們的最可愛的人,這些質樸、英勇的戰士,我是用了 一種強大的力量,才按壓住自己的激動,而在他們面前保持平靜的態度的。他們每 一個人都是以充滿熱情的語調說著「祖國」。聽了他們的話,你就能夠更深刻的感 覺到,什麼是祖國,什麼是祖國愛。

  在病室裡,也就看到了那些護士和護理員工作的情形。他們有的在那裡換藥, 有的在替傷員洗臉,有的在為傷員換著衣服。而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樣一個 場面:一個傷員背部受傷,吃飯的時候需要依靠才能坐住,因為傷處是在背部,又 不能靠牆,於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護理員,就站在他背後,用雙手扶住傷員的 雙肩。她做這個工作顯然是很吃力的,臉都掙紅了,而她一面還在微笑著安慰那個 覺得很不安的傷員同志:「你吃你的飯吧,我連這一點氣力都沒有嗎?真是!」

  下午,和兩位朝鮮女同志談了一下。這是很不好的,就是說,要她們丟開繁忙 的工作來和我們談話是很不好的。但我們又實在無法按捺住和她們談一談的迫切願 望。在這個醫務所裡,負責同志和傷員同志都用非常熱愛和敬佩的口吻說起在這裡 工作的朝鮮女同志。傷員還聯名要求為她們記功。她們一共是八位,在這裡擔任護 理員的工作。她們的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因為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工作,現在有五 個人病倒了。其中有一位,沒有肯接受別人的勸告,因為工作的需要,今天還是帶 病工作著。那就是現在坐在我們面前的黃永子同志。她的臉色是很不好的。另外一 位同志是分隊長金貞子。

  金貞子和黃永子兩人的經歷大致是相同的。她們的家都在漢城。同在一家紡織 廠做工,先後加入了勞動黨,從事著地下工作。兩人都被捕過,在監獄中受盡了各 種毒刑。但敵人不能從這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工口中得到什麼。後來通過各種關係, 她們被釋放了。依然繼續從事著地下工作,迎接了漢城第一次的解放。當美軍在仁 川登陸後,她們參加了女性游擊隊,除了隊長是男同志外,其他一百五十個都是二 十歲左右的女工。她們穿便衣,在敵人佔領區內進行各種方式的戰鬥。「我們開始 都是不會放槍的,」答覆我們的詢問時,金貞子同志有些羞澀地微笑著。「為了鍛 煉我們,男游擊隊抓到了幾個特務,送來要我們槍斃。大家都有些害怕,誰也不敢 動手。後來,我們槍也會放了,勇氣也大了。」

  「她的槍就打得很好呢!」黃永子同志指著金貞子說。金貞子又羞澀地笑了一 下。

  女性游擊隊因為某種原因解散了,她們兩人又一同加入了紅十字會,由於她們 的要求,她們被分發到這裡來工作。「現在,你們的家呢?」一位同志問。

  「我們不知道家的消息,」金貞子同志說。「現在,這裡也就是我們的家。」 她又加上一句。

  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大家都沉默著。我不知道別的同志們有著怎樣的心情。對 於坐在面前的,曾經是工人、戰士,而看上去像是中學生的女護理員,我有著極大 的敬意。而我覺得,我不必將這種敬意用言語表達出來。在真正的同志之間,有時 靜默是能夠傳達出更豐滿的感情的。

  最後,我問:「你們現在覺得有些什麼困難呢?」我的意思是說,在這裡,周 圍全是異國的同志,她們應該有一些生活上的困難需要解決或是照顧的。

  金貞子沉思了一下才開口。她說:「我們共同感到的最大的困難是:沒有學會 說中國話。這就很難做好照料傷員的工作。傷員們向我們提出什麼需要,我們聽不 懂。這使我們感到很痛苦。為了不讓傷員疑心我們是不肯好好照料他們,我們就整 天微笑著。」

  在她們,困難的不是她們生活上有什麼不便。不,在這一方面,完全沒有什麼 是值得考慮的。重要的是工作,一切是為了工作。「我們就整天微笑著。」在這一 句樸素的話裡面,是表現了多麼崇高的服務精神和多麼誠懇的服務態度。

  因為怕下雨晚間不好走,在下午三點鐘,我們就準備動身回去。連指導員,其 他的幾位工作同志,金貞子同志,都送了我們很長一段路。經過病室時,傷員們紛 紛向我們招手。四月二十五日

  我們已經在出發到前線的途中走了三夜了。今天黎明時,到達××後勤部。這 裡已經迫近前線,白天停留在屋中是很危險的,而且,事實上,在這裡也簡直看不 到什麼房屋。後勤部的同志領我們走進一個極深的山溝中休息。同志們分散各自找 隱蔽的地方。在緊密的林叢中,有著許多鋪著稻草的小坑洞。我鑽進一個用松樹掩 蓋的小坑洞躺下,看看表,已經六點鐘。聽著松濤,很快就入睡了。

  在朦朧中被喚醒,才只睡了一點多鐘。後勤部的同志送了早飯來,是大餅和用 罐頭牛肉做成的湯。吃完後,和兩位同志在山上山下跑了一陣。只看見了一兩棟孤 立的草房。這一帶的老百姓大都是住在小洞中,我們去看了一家,只有一個十二三 歲的女孩陪伴著一個病弱的老人。老人躺在狹小、潮濕的洞中,小女孩在洞口架著 柴枝燒著什麼黑色的雜糧。翻譯不在身邊,無法進行談話,我們靜靜地站在那裡。 小女孩專心專意地瞇著眼睛低頭吹火。她抬頭,發現了我們,並沒有表現一點驚異 的臉色,繼續吹火。當她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污黑的臉上露出了純真的笑 容。「毛澤東,毛澤東!」她輕輕地喊。我走了過去,取出了我隨身帶著的一包干 糧放在她的手中。她先是驚異地看著我,接著微笑,用力地搖頭,將乾糧還給了我, 同時說著我不懂的話。她端起煮好的食物走進洞去了。我聽見了小女孩低聲地對老 人笑著說話的聲音。我站著,猶豫了一下,將乾糧放在地上,就和同伴們走開了。

  六時集合。我們的帶隊同志宣佈,前線已於本月二十二號打響,我們已包圍敵 人一個團和三個營,並繳獲了大批汽車、坦克和大炮,並宣佈,我們要去慰問的那 個部隊,大概已經前進了,我們馬上出發,追上去!

  那麼,我們趕上第五次戰役了,這正是我們所渴望的。我們將與我們偉大的戰 士們一道生活,並一道進軍……。在興奮的心情中匆忙地吃完了晚飯。八點鐘整, 車出發了。沿路都看見火燒的山和火燒的城鎮。大片大片的紅光燃燒著沉重的黑夜, 有時可以嗅到焦糊的氣息。敵機的飛行也比我們過去行軍時頻繁。公路兩旁都是高 大、緊密的樹林,車停下時,可以聽見林內布谷鳥的呼喚聲。

  在伊川與平原的中間,有一個三四十里長的高原,那裡是敵人的空中封鎖線。 我們看見有九顆照明彈分散地掛在前面的公路上。我們的車停住了,聽得到飛機盤 旋的聲音。司機同志走下車來,他向前面張望了一下,低聲地說了句什麼,接著, 就用堅定的語調對我們說:「同志們,掛燈了,鎮定一點就沒事!」他重新爬進了 車廂。當離我們較近的三顆照明彈剛剛先後熄滅時,我們的車子迅速地衝出去。前 面在照明彈下面的公路異常明亮。我們的車子飛馳。聽到了機槍的聲音。我們的車 子飛馳。在緊張的心情中,我突然想起了司機同志們常常愛用的那句術語:「借光! 借光!」

  夜半三時,車拐出公路,開進一個山溝中,道路狹小而崎嶇,車跳躍、顛簸著, 進入到一座廣場,這應該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帶隊的同志跳下車去辦交涉去了。 半小時後回來,他說,軍部已經遷移了,但離這裡並不遠,留在這裡的只有少數人 員。我們就將裝慰問品的木箱從車上卸下。現在要將木箱搬走是不可能的,而如果 就散放在地面上,白天就一定會成為敵機轟炸的目標。於是我們匍匐著或是跪在地 上,因為沒有工具,用雙手挖掘著溪溝邊和山腳下的松泥和亂草,將那些木箱掩埋 隱蔽好了。大家坐在地上等嚮導來領我們前進。在祖國,應該是溫暖的春夜,這裡 卻還是這樣的寒冷。

  頭上是繁星的天空。寂靜中可以聽見隱約的隆隆的大炮聲。飛機的聲音也不時 可以聽到。

  四點多鐘,嚮導來了,領我們上路,穿出峽溝走上公路時,天已黎明。有敵機 正在我們頭頂上。突然,一個巨大的火球射向天空,一片耀目的紅光,接著是一聲 震耳的巨響。我們怔了一下,即刻就明白了這是我們的高射炮在發炮。敵機很快就 竄走了。

  愈走天愈亮了。

  四月二十六日

  上午七點多鐘到達××軍部,那是在靠近一座山腳下面的散落的幾間民房中。 聽說首長們昨天深夜才睡,此刻還正在休息。當我們的介紹信遞進去後,我們馬上 被接待到屋中。和幾位首長談了一些國內的情況,他們向我們說了一些最近戰局發 展的情勢。他們今天晚上又要繼續向前進,追擊敵人。我們決定分到兩個師部去工 作。談話一直進行得很愉快,大家隨便地坐在熱炕上,小房內瀰漫著煙霧,常常爆 發出笑聲。好幾次飛機從我們的上空飛過,但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只是有時候什麼 人隨便地向窗外的天空看一眼而已。

  下午躺著休息了一下。五時許,軍部的同志準備出發了。我才發覺,在這附近 看去完全是荒涼的、不見人影的破房中、山坡上,都駐紮著我們的戰士。現在,他 們從各個角落中湧現了出來,肩挑著、背負著各種用具、彈藥、武器,有的牽著馬, 一齊匯合到大路上,向前行進著。人群中,偶而有低低的談話聲,歌唱聲,一般的 說,是嚴肅地、沉默地、堅定地,向前行進著。我們夾在他們中間走了一節路。這 是我第一次正式和軍隊一道行動,而且,又是和他們——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尊敬 和歡呼的最可愛的人,英勇的志願軍。我是和他們穿著同樣的制服,走在他們中間, 向著敵人的方向挺進。我很難恰當地說出我的歡欣的、驕傲的心情。

  走出山溝,到達公路後,我和全國勞動模範李德心同志坐上了一輛小吉普車。 我們兩人被分派到××師去工作。

  吉普車在公路上急馳著。在暮色中,還可以看清四周的景物。公路附近全是瓦 礫場。田地荒蕪著,上面散落著許多敲打壞的敵人的汽車、坦克、大炮的殘骸和繁 密的巨大的彈坑。除了偶爾看到幾個我們的志願擔架隊員外,看不見一個人影。司 機同志告訴我們,這裡就是四天前的戰場。我在莊嚴的心情中環顧四周的一切,設 想我們的戰士們是怎樣在這裡打敗敵人,並踏著敵人的死屍前進。

  黑夜覆蓋大地。我們的車停在一個岔口上,司機同志告訴我們應該下車了。我 們站在黑暗中正感到茫然的時候,聽見有人喊我們的名字。兩個人影走近我們,原 來他們是××師派來接我們的兩位同志。夜間看不清他們的臉,而他們緊握著我們 的手是熱烈的。他們搶著把我和李德心背著的兩個小包接了過去。我們一道在黑夜 的小路上摸索著行進。他們說,他們的師部今天從四十里外進駐到這附近的一個地 方,而他們是一出發就和師部分手,抄小路特意趕來迎接我們的。這一帶,他們曾 經在戰爭中往返過幾次,所以已經很熟悉了。

  聽到了江流聲。我們已到達了北漢江。走到一座橋邊,才發覺橋當中有一大段 已被破壞了。江面並不寬,但不知深淺,所以不敢涉水。而一時又不知道別的道路, 我們只好找了兩根很長的竹竿架在橋上,搖搖晃晃地從竹竿上爬了過去。越過河灘, 就一直是山路。走得滿身大汗。到半山腰,知道隊伍也已到達了。今夜就在這兒宿 營,戰士們正在找尋住宿的地方。

  我和李德心和政治部宣教科的幾位同志一道被安排到一間草屋中。簡單地與他 們談了一些情況,喝了兩杯開水,就睡了。

  四月二十七日

  天還朦朦亮,那幾位同志就起身了,我們也掙扎著爬了起來。有敵機在我們的 頭頂上盤旋。我走到屋簷下站了一會。我們住的屋子是孤立在一座山脊上,環繞著 我們的都是高山。遍山撒滿了一些白紙,拾了兩張來看,才知道是敵人無恥的宣傳 品。山上的樹木都燒燬了,留下東一塊西一塊的黑色的焦痕。工事、掩蔽體和巨大 的彈坑到處都有。顯然的,這裡也是幾天前的戰場。

  落起了細雨。坐在房內和宣教科的幾位同志交談。他們拿出了一些他們編印的 報紙給我們看。都是八開油印的,生動地記述著戰士們在每一次戰鬥中的英勇的事 跡。他們的記者深入到連隊中,與戰士們一同生活、作戰,而報紙印出後,在有戰 斗時,就一直送達到火線上,所以對於戰士是有著極大的鼓舞作用的。報紙上面, 也還刊登著一些在收音機裡收聽來的祖國的消息,和戰士們自己創作的快板、詩歌 之類的文藝作品。這一張小小的油印報,記者們親身參與戰鬥將稿件寫回來,而另 外的同志往往是利用兩次行軍之間的短暫時間來編印它,然後又分散出去……因而 這些報紙不僅是戰鬥的記錄,而且它本身就是戰鬥的結晶品。

  這幾位同志都是知識分子。看上去,身體都很弱。但他們是熱情、質樸而單純 的。我想,他們也都是通過各種不同的道路,奔赴到這偉大的隊伍中來的,經過激 烈的戰鬥的考驗而成為堅強和勇敢的人了。

  政治部×主任走進我們的小屋中來了。親切地與我們交談,並佈置了我們的工 作,我們得到了允許今夜就下到一個團裡面去。

  然後,他領著我們到另一處的一間房屋中去,見到了師長和政委。政委在忙著 打電話,師長在牆邊看一幅極大的軍用地圖。從政委的電話中,知道我們在西線又 已取得了大的勝利。

  因為在落著雨,所以提前吃了晚飯,四點半鐘我們就和師部一同出發了。×主 任堅持要將他的一根木棍給我用。

  和師長、政委、×主任一道在雨中走著,我們的前面和後面,都是長長的行列。 走過我們昨夜來的那一條小路,發現已有七八處做了地雷的記號,有幾處的地雷已 挖了起來,幸好昨夜我們沒有踏上。

  沿著一座大山的山腰前進,路極泥濘,我手中的那根木棍對我有了極大的幫助。 在山腳下,就是北漢江。師長指給我看,說樺川就在那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在 暮色和鎊鎊的細雨中,我看見了在江的那邊的一座全部毀滅的城。

  從便橋上越過了北漢江。天黑了,一直落著雨。行列靜默著前進。人們也必須 一個緊跟著一個,因為一尺以外就無法見人。寂靜中只有雨聲,江流聲和遠遠的炮 聲。

  到了一個小村莊,師部繼續前進,我們——李德心、師部陪伴我們的宣教科夏 副科長和我,三人坐在一片屋簷的下面。我們是在等候約好在這裡碰面的×××團。

  滿身是雨和汗。坐了一會,又冷起來了,大地黑暗,看不見一點燈光,我們三 個人互相靠著坐。在這個黑夜,正有無數的我們的戰士在向著前面挺進。

  四月二十八——二十九日今晨一點鐘才睡下。四點半鐘就醒來了。×××團的 政治處陳主任正在屋角打電話,通知各營各連的功臣代表來和我們開座談會。他壓 低了聲音,顯然是怕驚醒了我們。屋內沒有點燈。紙窗上,亮著黎明的微光。門外 有淅瀝的雨聲。我是非常疲乏,但恐怕躺在這裡會妨礙他的工作,就起來了。

  原來是預定正午開會的,接到了師部的電話,因為天雨,要團部準備在正午出 發,我們的會就提早到九點鐘開了。屋外落雨,屋內又坐不下,開會的地點就是在 院子四周的屋簷下面。出席的功臣和代表有八十多人。陳主任講完話後,由我和李 德心報告了國內各方面的情況。接著,就是功臣們講話。他們幾乎是爭著發言,一 個人剛講完,第二個人又站了起來。這些英雄們,曾經在戰鬥中,在艱難和危急的 情況下面,以他們對祖國的無限忠誠和對於理想的堅定的信念,創造了奇跡,得到 了勝利。現在,他們是在激動的情緒中,用質樸的、誠懇的話,說著對祖國人民的 感激,並說出豪壯的誓言。一個戰士說:「美國鬼子再猖狂,蔣介石就是他的榜樣, 朝鮮就是他的墳墓!」一個戰士說:「我們要為祖國爭光,為毛主席爭光,功上加 功!」而所有的戰士說到最後都是以這同樣的兩句話結束:「我們向祖國和祖國的 人民宣誓,不把美國鬼子趕出朝鮮,決不回國!」我站在他們面前,意識到我是祖 國人民的代表,意識到他們的話所包含偉大的意義,因而,感覺到一種神聖的、莊 嚴的力量。

  最後,我為一位功臣代表佩戴紀念章。他從屋簷下走出,將身上穿著的那件美 軍短大衣脫下,扔給了別的同志,站在雨中,我走近他。我聽到了他的迫促的呼吸。 人們靜默著,注視著我們。我的手顫抖,好久不能將紀念章掛好。我與他緊緊地握 手,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人們高呼著:「毛主席萬歲,祖國萬歲!」我看見了 他眼中放射出幸福的光。

  正午,雨住了,有著隱約的陽光。出發的時間因而又有了變動。我們就到駐紮 離團部最近的一營去。在半途,意外地看到了一位朝鮮老頭和一位老婦人,看樣子, 他們是夫婦,兩人身上濺滿了泥土,慢慢地走著。來到一片廢墟上,停住了。他們 相互低語,呈露著悲痛的臉色。不一會,那老頭先走了,老婦人在廢墟上坐下。她 喃喃獨語,後來,就發出了乾燥的哭聲,似乎是在詛咒著……

  到一營,見到了營的負責同志。今天上午我為他佩戴紀念章的功臣也在那裡, 他的名字是趙春,原來是三連的連長,現在剛調為營參謀長。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地 熱烈握手。他領著我去各連走了一趟。戰士們分散地住在這附近的民房中,有的在 編織著草鞋,有的在抄寫或閱讀著什麼,有的在開著小組會。當看到我們的時候, 他們就即刻停止了活動,露出親切的微笑站了起來……

  黃昏,營教導員邀我為全營作報告。全體戰士們坐在廣場上,後面站著的是馬 隊。當我報告的中途,好幾次爆發出雄壯的口號聲。我說著祖國人民對他們的敬愛! 戰士們喊:「我們感謝祖國人民對我們的關懷!」我說著祖國人民對他們忍受困難、 克服困難的精神是如何敬佩,戰士們喊:「我們不怕苦!我們不怕難!吃苦是光榮! 克服困難就是勝利!」

  會剛開完,就接到了準備行動的命令。夜九點鐘,出發了。因為是大隊行動, 天又黑,走得很慢。十一點半鐘,開始爬一座高山。我們在一條險峻、曲折的山道 上行進著,有瀑布的喧嘩聲。四面都是高大的森林。夜兩點多鐘,到了山頂,渾身 大汗。坐下來休息,在人群中有優美的口琴聲,有低低的歌聲和笑聲。一位同志告 訴我,說我們此刻正在三八線上。我站在一塊大石上,環顧四周。下弦月升了起來, 照著森林和峰巒。我想著,我們現在所站立著的地方,曾經是幸福和痛苦、自由和 奴役的分界線。

  繼續行進。下山的途中,到處都看得見工事、炮彈坑和被打斷的樹木。四點鐘 到山腳。連夜都沒有睡好,又走了一夜路,我困極了,走著走著,就睡著了。勉強 睜眼,在朦朧中,看見山坡上到處都是人影。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亂石。戰士們一 個一個越過我們前進。我盡力振作起來,和兩位同行的同志一道,跑著追上去。天 漸亮,精神比較好。穿出山溝,我們到達了南朝鮮。這裡戰爭的痕跡是更明顯,可 以看見成堆的炮彈筒和未用過的炮彈,坦克和汽車的殘骸比過去所看見的更多。敵 人是前天剛從這裡撤退的。

  天已經完全明亮了。我們找了地方宿營。一坐下,反而一點也不瞌睡了。陽光 輝煌。我抽著煙,戰士們忙著洗臉,煮飯。有幾架飛機在頭上飛過,戰士們繼續著 自己的活動。當我們坐在大樹下面吃飯的時候,有兩架敵機在我們四周盤旋,一個 戰士抬起頭望了一下,說:「媽的,你也想下來吃兩顆黃豆麼?」我問他們為什麼 不躲一躲,一個戰士說:「飛機盡裝模作樣的嚇唬人,其實沒什麼!」

  找了一個小防空洞睡了一覺。下午,到各連去採訪了一些戰鬥英雄的事跡。當 我們剛準備動身回師部的時候,有一位戰士趕了來,他大聲喊:「同志,來來來, 領你們去看一件事。」他的嚴肅而憤怒的態度使我驚異,而當我進一步地問他的時 候,他只是說:「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我們被帶進一間小屋中。那裡已圍著一群戰士。我們進去,人們閃開。我看見, 在炕上,躺著一個頭髮蓬亂身上赤裸的婦人的屍體,雙手被縛,下身有大片的血漬。 女人的頭向裡面歪著。我低下身去,看到了她臉上乾涸的淚痕和下唇上留著的深刻 的齒印。我感到我的週身冰涼。我慢慢地站了起來,久久不能說出一句話。敵人的 無恥的暴行,我當然是知道的。但是,當我面對這個被侮辱的婦人的屍體,我卻經 驗了少有的激動。人們靜默著。有一位戰士走前一步,手指著屍體,用低沉的聲音 說:「同志們,這也是我們的姊妹……要復仇;要復仇的!」

  戰士們忙著對屍體進行安排,我們向他們告別到師部去。一路上,那個婦人的 屍體都在我的面前搖晃著。是的,要復仇的,不是用輓歌,我們要用更頑強的戰鬥 來哀悼你。死者呵,安息!

  五月二日——三日

  今夜我們又要到另一個團去進行慰問工作。這一個團是正在火線上。師部派了 一個聯絡員(翻譯)、一位馬案同志和兩匹馬送我們。夜間十點鐘,我們上路了。 一想著我們要去的地點是在火線上,我就有著狂熱的激動。因為只有兩匹馬,我和 李德心就也不願意騎,與聯絡員邊走邊談。他們也不認識路。但是,已與那個團約 好,過昭陽江後,就有人來接我們。在我們的正前面的天空上,有著五六條敵人的 探照燈的白光,分散作扇形輻射過來。我們迎著白光的方向進行。到了昭陽江邊, 找不到過渡的地方。沒有橋。我們找了一根竹竿沿著江邊探尋河水較淺的地點。江 流湍急而深,無法涉水過去。

  我們感到非常焦急,疑心是走錯了路,這附近不可能找到問路的人,而如果我 們不能早一點趕過江去,那麼,就將與在江的彼岸等著接我們的人錯過。在幾乎絕 望的時候,看到在沙灘的那一頭蠕動著一長排黑影。李德心跳上馬趕上去了,一問, 知道是我們要去的那個團到師部領糧回去的同志。那麼,這是最好的嚮導了。我們 與師部送我們的兩位同志分了手。

  隨著領糧的同志們一道走到一處河水較淺的地方,脫下了衣褲,開始涉水。江 底很多圓石子,極滑而又刺腳。一步一步探摸著,幾次蹌踉著險些跌倒。河水冰涼, 流得很急。我突然想著,在那些落雪的冬夜,我們的戰士們是怎樣的在凍冰的河水 中前進,追擊著敵人。敵人探照燈的白光反映在河中,我們就藉著這光探路,只有 五六十米的江面,我們走了四十分鐘。

  過江去,已經是午夜兩點鐘了。沒有看到來接我們的同志。我們跟隨著領糧的 同志們上路。這一路全是平地。為了要在黎明前到達目的地,我們走得很快。晨四 點鐘,天已微明。看到從一片竹林中,走出了一個頂著一桶水的朝鮮婦女,她的白 衣在綠色中無聲地移動著。我轉過頭去,看見在另一面一間孤立的茅屋中有著紅光, 一個老人正在爐灶前生火。聽到了腳步聲,他回過頭來望我們。紅光映著他的頭髮。 在迫近最前線的地方,這個婦人和這個老人,在曙色中靜靜地在勞動,這景像我將 永遠記得。

  又開始爬山了。領糧的同志告訴我們,已到了目的地。我們聽見了飛機的聲音 和機槍的聲音。一拐彎,看見在對面山頭上,掛著六顆照明彈。天已明亮,但掛著 照明彈。領糧的同志告訴我們:那座山頭就是我們的陣地。敵人的飛機現在來騷擾 我們,因為他們估計黎明時是我們的戰士換防的時間。

  奇怪的是,在這裡——最前線,還有著一些完整的屋子。而且每一間屋子的門 前都有人影晃動著,那都是我們的同志,他們大概剛剛起身。我們被領進一間小屋, 見到了政治處的亞主任。他告訴我們,昨夜他們派了一位同志和兩匹馬去迎接我們。 等了好久沒有接到,就先回來了。他即刻為我們準備了早飯。當我們談話和吃飯的 時候,敵機的響聲是那樣迫近,似乎就正在我們的屋頂上,機槍的聲音不斷地響著, 還夾著平射炮的聲音。而在我們的窗前,一位戰士在磨著石磨,他是那樣全心全意 地在工作著。

  吃完早飯,我們被送到一個小防空洞去睡覺。飛機的聲音已停止,突然顯得這 樣地寧靜。一躺下,就睡熟了。

  被驚醒過來,飛機和機槍的聲音之外,又加上了大炮的轟擊聲。看表,已經是 下午一點鐘。再也無法入睡,就走出洞去看看。在離我們約兩百碼的對面山坡上, 冒起一排一排大炮的白煙和火光。三架敵機圍著山頭盤旋掃射。我們的戰士就在那 裡堅守著他們的陣地。離我們五六里遠的對面另一座山頭上,是敵人。戰鬥正在壯 烈地進行。

  我忽然發覺,在另一個防空洞口的大樹下面,坐著五六個年輕的男女同志,他 們大概是文工隊的隊員,在那裡彈奏著各種樂器,演奏著一支什麼曲子,女同志們 還低聲地合唱著。在開始,我感到驚異,我覺得,在大炮、機槍的轟響聲下面,他 們的音樂是不調和的。但即刻我就感到是我錯了。在戰鬥的生活中,人們不可能選 擇時間和地點。而且,他們的從容和鎮定,就正是戰鬥的樂觀主義的表現。

  亞主任陪著團政委來了。我們在洞中談著怎樣展開我們慰問工作的問題。政委 說:「你們親自到這裡來了,這就好。祖國來的人在火線上,你們就是不進行任何 工作,戰士們也是很感激的。」但是我們還是談定了兩天的工作計劃。主任和政委 走後,我又小睡了一下。六點鐘,我們出洞。今夜是預定有一個晚會的,我們走到 作為政治處辦公室的那間小屋時,政委正在那裡等我們。他說:他們的團接受了新 的任務,今晚就要離開這裡。現在的陣地只留一個營守著。因而,晚會是不能舉行 了。

  政委向在陣地上的那個營搖電話!接電話的是那邊的教導員。

  「你們那邊的情況好麼?」那邊答覆了什麼,政委滿意地點了點頭。政委說, 團接受上級的指示,今夜要向另外一個地方出發,原來是整個團擔負的陣地,要他 們用一個營的兵力堅守,並機動出擊,消滅敵人。他說,這個任務是光榮而艱苦的, 「你們有信心麼?」接著,政委說:「那麼,好,祝你們勝利!」

  我問政委,營教導員的答覆是什麼。政委輕輕地笑了一下:「就是那句話,人 在,陣地在!」

  天黑了下來,大隊開始行動。那一面是七八道探照燈的白光和閃動著的紅色的 炮光,我們要通過的那一面,是一長排照明彈:敵人企圖封鎖昭陽江。

  大炮震響。大隊靜靜地急行,經過春川的城邊。十一時,抵達昭陽江。在江的 另一頭,照明彈還掛著。我們是特意繞到了這一面來。我原以為又會涉水過江的,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搭起了一座浮橋。一過江,就遇見了一長排大車的行列,那是 運送彈藥的。人聲喧囂,馬鞭在空中揮舞,發出尖銳的長嘯聲。午夜,星光消失, 吹起了大風。爬一座高山,山坡極陡。吃力地爬到了山頂。渴極了,用雙手捧著泉 水喝。大風吹著,夾著雨絲,接著就是嘩嘩的大雨。我的衣服即刻就濕透了。在一 棵大樹下面休息。烏黑的天空上,敵人的探照燈還亮著,山下遠處,好幾處濃烈的 火光。大隊又集合了,我們在雨中前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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