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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扉小記

《聶紺弩傳》
 

  聽說《聶紺弩傳》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急於想看看,市面上買不到,就 寫信給在北京的方君,我想他是認識作者的,請他代索一本,不久果然寄來了,作 者張健強還附了一短簡,說是幾年前我們在北京見過面。我印象中已淡忘了。

  史復在序言中說:「這書原來是紺弩口述(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裡取得的第一 手材料)而由作者整理成《庸人自傳》……但後來他改了主意,不想要這樣的自傳, 於是就又由作者改成了這個樣子。」紺弩一生經歷曲折,頗富傳奇色彩。他只讀過 小學,去過南洋,後來又是黃浦軍校二期學生,帶過兵,進過莫斯科中山大學,回 國後當過國民黨中央黨校的臨時訓育員,國民黨宣傳總幹事,中央通訊社副主任, 還有人曾推薦他到蔣介石侍從室當秘書,與後來的許多國民黨顯要或是同學,或是 朋友。後來又因從事抗日活動而受到國民黨的迫害,乃棄職潛逃,到日本留學,由 胡風介紹參加了左聯,1934年加入共產黨,成為極負盛名的雜文作家,結識了魯迅 先生,與東平、肖軍、肖紅、吳奚如來往密切。抗戰期間在新四軍呆過,到過延安…… 解放後,1955年作為胡風分子受審查,1957年劃為右派,在北大荒勞動了幾年,其 間還因縱火犯的罪名判過一年刑。

  「文化大革命」中又被判過無期徒刑,和國民黨一些軍官關在一起。當這些軍 官被特赦時,僅剩下他一人,也被糊里糊塗地放了出來。而在他出獄的前一個月, 她唯一的女兒海燕因傷痛於父親的遭遇而自盡了。

  我認識紺弩是1944年在重慶,由伍禾介紹的,其後幾十年間極少交往。我喜歡 他的雜文,聽說過一些他的為人,對他有一種親切感,1962年他來武漢時,我在伍 禾家見到他,讀到了一些他在北大荒時寫的舊詩(後來收入了《北荒草》)留下了 很深刻的印象,當時曾抄錄下來。他的生平,我零碎聽說過一些,讀了這本他口述 的傳記後,才把他的一生貫穿了起來,理解了那發展和變化的過程,並進一步瞭解 了他的為人。史復說:「紺弩自稱『散人』,又謙稱『庸人』;從一生遭遇來說, 他是奇人;從一些行事來看,他是『妙人』。」前幾年老作家駱賓基過漢時,對我 說,雪峰是「聖」,而紺弩是「佛」。他與他倆的友誼甚篤,他的一字評應是精當 的,我還就此寫過一篇短文,題目就是《聖與佛》,這所謂的「佛」當然不能作一 般意義的解釋。他以慧眼看人世,自己並歷經劫難,承擔了大悲大痛,處之泰然, 拈花微笑。但他的內心有愛憎,有是非,有執著,有追求。這特別可以從《散室生 詩》中看出,在這本他口述的傳記中也可看出。

  他贈胡風的詩中有句云:「哀莫大於心不死」,也當是夫子自道。

  紺弩是湖北京山人。他去世後,友人們為他編了一本紀念文集,想在湖北出版 而未果,後來也未見在別的地方出版,而現在紺弩逝世已快五週年了,不免令人感 歎。


《黃裳論劇雜文》
 

  《黃裳論劇雜文》,作者寄贈了我一冊,近60萬字,集中了作者1946年到1982 年所寫的有關戲劇的文章。作者自謙說:

  「在舊戲這個範疇裡,斷斷續續摸索了三十年(實際不過十年左右),雖然接 觸過一些方面的某些問題,但沒有值得高興的成績,多的卻是失誤的教訓。」我於 舊戲完全是外行,只感到作者有豐富的關於舊戲的知識,有獨到的見解,而文筆生 動活潑,即使作為散文來讀,也是很可喜的。」

  我特別喜歡其中的《舊戲新談》這一輯,那些文章都寫於正是解放戰爭激烈進 行,學生運動的高潮期間。當時我正在南京一所大學唸書,《文匯報》是我們那間 宿舍的同學每天必看的報紙之一,可以從上面得知一些時局的真相和一些有關民主 運動和學生運動的消息。我還注意到了副刊上的《舊戲新談》這一專欄。談的是舊 戲,見解卻很新穎,且常談到「戲外」,對當時的黑暗現實、反動當局、跳樑小丑 有所諷刺、鞭撻,令人稱快。文筆又是如此漂亮。署名「舊史」,我想當是哪一位 作家的化名。後來看到在有一篇文章中作者談到去過印度,又從文風上悟出,這乃 是寫過《關於美國兵》的黃裳。

  1948年,這一為欄結集由開明書店出版,我曾藏有一冊,後來和其他一些藏書 一樣,被抄走了。在「文革」期中,和翼南談天時念及此書。後來有一天他突然拿 來一冊,說是從一位朋友那裡借來的,使我意外地高興。限定我三天看完,我一口 氣連夜就讀完了。在當時的氣氛下,頗有「雪夜閉門讀禁書」之樂,雖然那並不是 雪夜。

  現在終於得到這本書的新排印本,而且還加上了作者其他論劇的文章。印得很 大方,清爽,天地頭是毛邊,裝幀別緻。

  封面有華君武的一幅漫畫,黃裳神情逼肖,而著關雲長裝,披須在一座立地台 燈下觀書,燈罩上寫著「黃裳夜讀」四字。黃裳在此書中說過,他最不喜歡關雲長。 畫家與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此書僅印了二千四百冊,市面上未見有售,值得珍藏。


《日記與書簡》
 

  在書店一排書架上的角落裡,發現了凱綏·柯勒惠支的《日記與書簡》。

  書名是《日記與書簡》,其實還包括了一篇回憶錄,記述了對幼年和童年時代 美好的回憶,以及青年到盛年時期的成長與發展過程。日記與書簡則選自回憶錄以 後的一段時期,從逝世的生活歷程和創作生涯。

  我是在少年時代,讀了魯迅先生的《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而知道她的,魯迅 先生說,「當《北斗》創刊時,我就想寫一點關於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夠,只得 選了一幅柯勒惠支夫人的木刻,名曰《犧牲》,是一個母親悲哀地獻出她的兒子的, 算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柔石的紀念。」後來,我又讀到了魯迅先生編的她的版畫 選集,並從一處消息上看到,對於那一次國民黨殺害包括柔石在內的五個進步作家, 曾引起全世界進步文藝界的抗議,她也是簽名者之一,從而使我深深地喜愛上了這 位女畫家。

  羅曼·羅蘭這樣評論她:「凱綏·柯勒惠支的作品是現代德國的最偉大的詩歌, 它照出窮人與平明的困苦和悲痛。這有丈夫氣概的婦人,用了陰鬱和纖○的同情, 把這些收在她的畫中,她的慈母的懷裡了。這是做了犧牲的人民的聲音。」她自己 說:「我完全懂得我的藝術是有目的的。我要在這個人們彷徨無策、渴求援助的時 刻,用我的藝術為他們服務。」她的成長髮展的時代與社會主義運動鬥爭的暴風雨 時代交織在一起,她的羅盤指針始終是對準著人類的尊嚴和對真理的渴求。她的創 作態度十分嚴謹,從她的畫冊上可以看出來,她為每幅畫作了許多草圖和速寫,進 行了多次不同的構思。她的畫風格凝重、深沉,富於激情。

  這本《日記與書簡》表現了她對生活、對藝術的看法,寫得非常樸實,其中有 許多珍貴的體會和閃光的思想,使我們看到了這位偉大的婦女的心靈。

  解放初期,我得到了一本印得很精美的德文版的畫冊,而僥倖一直還保存到現 在。

  周代曾在一篇記述我們交往的文章中提到,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個夏天, 他到我所在的單位去,看到我在烈日下勞動,默默地俯著頭,使他想到柯勒惠支的 一幅木刻《依鋤休息的男子》,「一個因過於勞累……只得依著一把鶴嘴鋤稍稍休 息的受苦人……。」這使我回想起了那一段生活,也想到柯勒惠支的畫感人之深。


《時光飛逝》


  讀著美國作家比爾·科斯比寫的一本篇幅不大的書《時光飛逝》,使我不時會 心一笑。科斯比在我國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在美國卻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的出 名是在於在一家電視台主演《科斯比節目》,這是一部介紹美國日常家庭瑣事的喜 劇系列片。寫作是他的業餘興趣,而在這方面他也很有才華。1986年,他的第一部 著作《父道》出版,一年後,又出版了《時光飛逝》。這兩部書都受到了美國讀者 熱烈的歡迎,發行數量都有幾百萬冊。

  《時光飛逝》寫的是他年屆五旬後,身體和生理方面的種種變化。他以幽默、 調侃的口吻談到自己開始健忘,眼鏡戴在額上卻到處找眼鏡;打通了電話卻忘了想 和誰通話;會突然想不起朋友的名字,有時甚至連妻子的名字也記不起了……。談 到自己配了一副三焦距(遠、中、近)眼鏡後,在看人、看物時鬧出的種種笑話。 談到自己體型的變化,肚子突出得像一座小山,無法彎下身來繫鞋帶,脖子膨脹得 使得每一次扣襯衫領口的扣子都是一場艱苦的鬥爭,好容易扣上後扣子還是啪地一 聲崩掉了……。以及在飲食、體育鍛煉等方面的各種趣事。這些情況本身就是令人 發笑的,而作者的文筆又很輕鬆、俏皮。

  在述說這些的同時,他也常常談到自己的心態。他說:「我發現,我正帶著一 種難以理解的對衰老既與之抗衡又欣然接受的態度邁向未來。」是的,看來他對衰 老的到來是達觀的,這可以從他的幽默和調侃的聲調中感受出來;可以從他樂於將 自己開始進入老年後以各種趣味橫生的故事款待讀者的態度感受出來。

  我比他年長近二十歲。看他已在「衰老」問題上做文章,不免微笑。他在事業 上已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而且年方五旬,面臨的只是一些老年的預兆,還不是真正 的老年本身。對於將來所產生的許多新的困難和問題,但願他也依然能夠採取既與 之抗衡又欣然接受的達觀態度。「不知老之將至」是一種很高的境界。生老年已至 以後,採取順乎自然的態度,也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不過都不易做到就是了。所以 我也很欣賞醫學博士阿爾文·鮑威特為本書寫的序言中所引的一句話:「我不懼怕 明天,因為我已經歷了昨天,並熱愛今天。」

  談老年的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哲人的胸襟和真知。以老年為題材的文藝作品很 多,其中大多流露出一種淒苦的音調。

  《時光飛逝》談不上有很高的水平,我喜歡的是這是我少見的以幽默、達觀的 態度來描寫進入老年後的種種趣事的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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