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麼是詩?古往今來,許多理論家和詩人表白過自己的觀點,而未必有一個得到一
致認可的定義。我寧可同意那個最簡短的說法:詩是心的歌。——當然,這是還需要就
詩的藝術特點加以闡明的,因為,擴大一點說,一切藝術作品都可以說是心的歌,只是
在感情流露的強烈性和直接性上有所不同,在表現方式上有所不同罷了。二
我在一篇小文《第一課與第一步》中曾談到,在少年時期曾經怎樣受到魯迅的《故
鄉》、《為了忘卻的紀念》、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都德的《最後一課》、巴
基的《秋天裡的春天》、有島武郎的《與幼小者》這一類抒情性很強的文學作品的影響。
我說:「這是我後來走上文藝道路的一個準備期。可以說,我現在對文藝內涵感情的感
受力和鑒別力,是在當年那一點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我對某類風格的文藝作品的偏愛,
我對自己寫作中真情實感的要求,也都可以追溯到一個小小的源頭。」
還可以補充一句,也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後來形成了和決定了我的詩的風格。三
如前面所說的,我最早閱讀的文藝作品並不是詩,當我練習寫作時,我最早寫的也
不是詩而是散文。除小學時在報紙的兒童副刊上發表過幾篇作文之外,我第一篇用鉛字
印出來的東西刊登在夏丐尊、葉聖陶先生主編的《中學生》雜誌一九三五年的《文藝年
刊》(?)上,題目是《一件小事》,是模仿魯迅先生的筆調,寫一個國民黨軍官毒打
黃包車伕的情景。
我開始接近詩,是在一九三六年的夏天,我參加一個讀書會以後。讀書會中有一個
只比我大兩歲的朋友王暮雲(王鳳),他將他在報紙副刊上發表的詩的一本厚厚的剪貼
本給我看。我驚歎而又羨慕。我想,我為什麼不能寫呢?於是也就學著寫詩。
那時臧克家的《烙印》、《罪惡的黑手》、《運河》已相繼出版,得到一些名家的
推崇,我都找來讀了。我是學習他的風格在詩的道路上起步的。在《從詩歌想起的……》
一文中,我引過我發表的第一首小詩《無題》。後來不久,我回到故鄉黃陂縣去,又寫
過一首較長的《古城曲》,我還記得那頭一段:古城樓頭飄來一片白雲,太陽用銳箭射
向江水
閃爍一萬顆銀針。
一葉小舟順著大江漂流,茫茫的前程憑一篙撐……從詩的表現手法和語言上,都可
以看出臧克家的影響。同時,我也讀了一些別人的詩,如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何
其芳、李廣田、曹葆華等。他們的詩我並不是都喜愛。譬如徐志摩,我只喜歡他的《海
韻》、《告別康橋》、《偶然》、《沙喲那拉》等。戴望舒的我也只喜歡《雨巷》、《
煩憂》、《我的記憶》等。在漢園三詩人中,我最喜歡的是卞之琳,雖然語言毫不華麗,
有的詩我也不大讀得懂,但可以感到那詩的素質。曹葆華的《無題草》很難理解,但有
某種朦朧的東西吸引我。
讀了戴望舒發表在朱光潛編的《文學雜誌》上的《寂寞》,我模仿著寫過一首小詩:
走了,被我懷念的人,留我獨自守一串黃昏。愛夜坐聽風,晝眠聽雨,但你告訴我:現
在我到哪裡去?看花開花落,
庭前綠草在足印中生長。想起遙遠的地方,遙遠的人,心中籠罩一片哀傷。
寂寞怎麼如山一般高?還是讓他去吧,銜一支煙,到山的那邊去
尋找凋落的童年。
這不像是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心境。當時我也沒有學會抽煙,是為了押韻,也是為了
表現一種情調,用了「銜一支煙」這樣的句子。至於「夜坐聽風,晝眠聽雨」,那完全
是套用來的。這首小詩後來用了一個化名,由一位朋友拿去發表在昆明的一家報紙副刊
《平明》上。我引用了這首小詩,是想說明我當時正處於可塑性的狀態:在藝術上,更
主要的在思想感情上。在藝術上,這首詩又不同於我模仿臧克家的詩風寫的那些詩。在
思想感情上,當時我自傲於是傾向進步的,但在內心深處,卻還喜愛著一些小資產階級
情調的東西。發人深思的問題在這裡:當時我也並不是沒有找一些進步的詩人的詩來讀,
讀得不多,感到那缺乏吸引我的藝術力量,以後就不大注意了。在思想認識上,我是站
在進步詩人這一邊的,對於徐志摩等人的詩,我知道是屬於別一陣營的,但在藝術上,
我卻為他們所吸引。而且,他們的作品多少使我進一步理解了怎樣才算是詩。我覺得,
一直到今天,這還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教訓:即使是健康的內容,如果要以藝術的形式表
達出來,那就必須是真正的藝術,通過藝術的規律,以發揮藝術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正
如我們要用刀作武器,那必須是真正的鋼錘煉成的刀,而且要將它磨得鋒利。是當時救
亡運動的浪潮和流行的一些進步書刊給了我影響,在文藝領域中,是以魯迅先生為代表
的戰鬥傳統給了我影響,使我的思想感情和藝術道路沒有向病態的泥沼傾滑下去。但其
中某些不健康的東西,一直是我前進中的負擔。四
是艾青將我引進了一個新的詩的國土。一九三九年夏天,我買到了他自費印行的《
北方》,那是六十四開的薄薄的一本詩集,只收集了九首詩。但給予了我強大的震動。
那樣真摯、深沉的感情,那樣樸素、純淨的語言,那樣新穎的表現方式,和顫動在詩中
的時代的脈搏,使我深深地感動。我特別喜愛《我愛這土地》和《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在反覆默誦中背了下來,而且曾多次在詩歌晚會上朗誦。於是,我開始搜集當時已出
的艾青的別的詩集,同時,也讀了他的詩論。他的《大堰河》中大部分的詩,他的《吹
號者》、《向太陽》等,也都是我比較喜歡的。認真地、反覆地閱讀了他的詩後,使我
對於詩有了比較深切的體會。那以前,我已在章靳以編的《文群》上發表過一些詩。當
我將稿子投寄出去以後,就急切地期待著報紙的到來,看到登了出來,就喜悅而激動。
當讀了艾青的詩以後,我對自己的詩就很不滿了。那些詩在主題意義上都還是積極的,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感情。但是,那感情是浮泛的,語言也顯得造作,因而,缺乏真正的
詩的素質和美感。當我後來編印第一本詩集《門》時,那些詩一首都沒有收進去。讀了
艾青的詩後,我在詩風上有所改變的第一首詩是《來自草原上的人》,發表在羅蓀、力
揚編的《文學月報》上。那多少有些模仿艾青的痕跡。而正是通過對於艾青的詩的學習,
使我認識到真正的詩不是模仿,而必須是自己心聲的傾訴。當你傾訴自己的心聲時,也
就表現了你自己的個性、素養、感情和感受,因而也就自然而然慢慢地會產生自己的風
格。所以,《來自草原上的人》我也沒有收入集子中。五
差不多就在喜愛艾青的同時,我也開始注意到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的詩(《七月》
是一九三八年在武漢創刊的,但那時我在湖北外縣,難得買到)。我可以說,很少有編
輯像他那樣具有敏銳的詩的審美能力,而又像他那樣以對讀者負責的態度,不顧情面地
拒絕發表名家的不好的作品,而樂於刊登不知名的青年在生活中發出的真誠的歌聲。《
七月》和後來創辦的《希望》上所發表的詩,雖然水平不一,一般地說,都是較好的詩,
受到了讀者的喜愛。在《七月》、《希望》上陸續出現的詩人,後來形成了一個流派—
—「七月派」,對詩歌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由於某種原因,我沒有向《七月》
和《希望》投過稿,我只是這兩個刊物的熱心的讀者,從刊登在那上面的詩汲取了營養。
而胡風的關於詩的理論也給予我以教益。他是強調詩的戰鬥性的,同時又非常注意
詩的藝術規律,強調詩首先是詩。一方面堅決抵制了那些唯美傾向的不健康的詩,一方
面也堅決抵制了沒有將正確思想化為自己的血肉的空洞叫喊的詩。他的關於詩的論述,
提高了我的一些零亂的、樸素的感覺,而且給了我鼓舞和啟發。我覺得,他的這些觀點
在今天也還是值得重溫的。
在後來,我的視野當然漸漸擴大了,無論是在詩,還是在詩的理論方面,我讀過一
些著名的作品(那主要是外國的),它們更提高了和豐富了我對詩的感覺和理解。但是,
我接觸到胡風的詩論、「七月派」中的某些詩人和艾青(他有一些作品也是發表在《七
月》上的)的詩,正是在我最初學習寫詩的發育期和成長期,因而那影響是關鍵性的,
我後來對詩的認識,只是在那基礎上有所發展,有所提高,但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
六
在那幾年間,我也讀了一些翻譯過來的外國詩。當時出版的譯詩不多,只是零零星
星地介紹,而且大多翻譯的質量也不是很高。所以,我談不上對哪一位大詩人有較全面
的認識,有一些著名的詩篇,也並沒有使我特別激動。當然,這裡有一個欣賞習慣和理
解水平的問題。中國的古典詩詞,我年輕時接觸得也不多,主要是在學校的課本中讀到
的,課外很少閱讀。我不喜歡那大量的離愁閨怨的詩,有一些好的詩的意境當時我也不
能理解或無法接受,因為與我的感情距離太遠了。所以,當我學習寫詩的最初那幾年,
外國詩和中國的古典詩詞對我的影響都不是很大。倒是其他的一些文學作品間接地培養
了我對詩的感受力。我那一時期讀書真是太雜亂了。試舉幾個例子,在我珍藏的書中有
魯迅的小說、雜文,也有沈從文的《邊城》、《湘行散記》;有羅曼·羅蘭的《約翰·
克裡斯朵夫》、《貝多芬傳》,也有紀德的《窄門》、《地糧》、《新的糧食》;有高
爾基的《俄羅斯浪游散記》,也有阿左林的《西萬提斯的未婚妻》……。我的喜愛正反
映出我思想感情的複雜。可能其中有的書對我的思想感情有著不好的影響。但無論如何,
是在這樣廣泛的閱讀中,漸漸提高了我對文藝的鑒賞水平,是有助於我對詩的意境和素
質的體會,有助於我的語言運用能力的。詩藝水平的提高需要全面藝術素養的提高,對
於這一點,我是愈來愈有深刻的體會的。那一時期,我也閱讀過一些哲學、社會科學方
面的書籍,雖然理解得不深不透,於我的寫詩也是有好處的。詩人對生活感受的深度,
取決於他的感情,而那當中也就內涵著詩人的思想。「功夫在詩外」,除指詩人的生活
實踐外,我覺得也可以包括以上我所說的內容。七
談到學習寫詩的經歷,我還必須談到幾個友人。一九四○年的夏天,我認識了鄒荻
帆。他那時已出版過幾本詩集,在詩壇有一定的影響,而我剛剛在詩壇起步,他卻異常
熱情地對待我。後來又認識了姚奔、冀汸、綠原等一批寫詩的朋友。有一段時期,我們同
住在嘉陵江邊的一個小鎮上,那是復旦大學的所在地,除了我以外,他們都是該校的學
生。嘉陵江是一條美麗的、清澄的江,我們都在二十歲上下,都是流亡青年,家鄉淪陷,
親人遠離,窮困得連起碼的生活條件都難以維持。有誰得到一筆稿費,大家就笑笑鬧鬧
地到小飯店去吃大肉面或八寶飯,這就是難得的物質享受了。而我們卻過得那麼快樂:
在沙灘上散步,在江裡游泳,在臨江的小茶館裡談天……。不過,我們當然並不完全這
樣消磨時光。那是「皖南事變」以後,重慶的進步文藝雜誌幾乎都停刊了,我們募集了
一點經費,辦了一個詩叢刊《詩墾地》。我們在談天中常常評論新詩的現狀和當代的詩
人,探討詩的各種問題。同時各自埋頭寫詩。大膽地議論,親切地切磋,自然地相互感
染,彼此愉快地交換著對新作的意見,而又在好勝的心理下暗自競爭,……這一切在促
進我寫詩的激情,提高我對詩的理解方面,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而那一段青春歲月也
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附帶說一下,近幾年來,我常常收到一些年青人的來信,並附
有他們的詩作。那些信都是寫得十分懇切的,希望能對他們的作品提提意見,我理解他
們的心情,我也應該為年輕的一代盡一點義務。但是要對那麼多的詩認真閱讀並提出比
較具體的意見,是我不能辦到的。這使我不安,愧疚於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我知道別的
一些作家也都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想,寫詩的青年可以在自己的周圍尋找也愛好寫作的
友人(我相信那是找得到的),經常在一起交換一下對詩的看法和對彼此作品的意見,
可能要比收到一個作家的簡短的覆信要有益得多。
八
一九四四年以後,我寫詩很少了。那原因,我在《從詩想起的……》一文中談過。
一九五五年,一場意外的風暴使我墜入了一個深谷,但同時也又將詩帶入了我的生活。
在那樣突然落下的毀滅性的打擊下,在那樣無望而且幾乎是絕望的情況下,我的感情不
能平靜。我的內心有許多話要傾吐,也要從內心汲取一些東西來激勵自己。於是,我又
開始寫詩。開初的一段時期,特別是我單獨住在一間小房中的那兩年,最使我痛苦的是
孤獨感:…………
當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受盡眾人的嘲笑、凌辱,而仍不捨棄我,用含著淚、充滿愛
的眼凝望我,並為我祝福的是誰呢?
——《是誰呢?》
這是我在那間小房內,像困獸那樣地盤旋,或是夜半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大睜著眼
睛望著天花板上渾黃的燈光,自己的喃喃低語。後來,我因病離開了那裡,有了一定的
自由,但是,在那樣的處境中,我還是感到深深的寂寞:…………
我的心有時乾涸得像沙漠,沒有一滴雨露來灌澆。我將嘴唇咬得出血,掙扎著前進,
為了不被孤獨的風暴壓倒。——《我期待,我尋求》我不能算是一個堅強的人,又習慣
於感情的溫暖和熱鬧的生活,這樣的打擊和這樣的寂寞,幾乎是我無力承擔的。但我又
決不甘心就此淪落——我是指精神上的,於是,我不得不努力來克服自己的一些消極情
緒:我常常推開頹唐奮身而起,如同推開夢魘奮身而起。我必須像對敵人那樣,對自己
進行決死的鬥爭。在《懸崖邊的樹》的收尾,我寫著: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裡卻又像
是要展翅飛翔
我想表明我是面臨著兩種命運。雖然事實上我當時已在「深谷」裡,但我激勵自己
必須飛翔——意志的飛翔,為一種信念所鼓舞的生命的飛翔。我不想在這裡過多地說到
在那段漫長的歲月裡所寫的一些小詩。我只想指出煉獄的烈火是灼人的,但也能煉掉一
些精神上的雜質,如果你是以面對考驗的心情來面對你的命運的話。我以上引用了幾段
話,不過是想說明我如何通過詩來抒發了自己的情懷,因而減輕了自己的痛苦;也如何
通過詩來反映了內心的自我鬥爭,如何努力想高揚起自己內在的力量,從而支持自己不
致倒下,不致失去對未來的信念。——我偏愛那些小詩,是因為那是閃爍在我生命煉獄
中的光點,是開在我生命煉獄邊的小花。而通過那些詩的寫作,使我能體驗到詩是怎樣
和生命融合在一起的。我完全沒有指望這些詩會發表——那在當時簡直是白日夢,我常
常只是喃喃自語,而後才將它們整理成篇的。所以,它們如果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就在
於感情上的真實。後來,那當中的有幾篇,卻在一個爆滿的一千多人的大會場上被宣讀
了,不過,那是插在揭露我的「罪行」的大批判當中,作為不肯低頭「認罪」、「夢想
翻天」的「罪證」的。當時我被「駕著飛機」站在台上。聽到那些詩竟然能公之於眾,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好在我是深深地低著頭的,所以不怕被「小將」們看到。——那
是一九六九年的九月三日,當天被批鬥後,我就從「牛棚」中又被轉送進了監獄。九
我唱起了年輕時唱過的歌,年輕時的夢想我並未遺忘。
一如當年,我嚮往
戰鬥的歡樂和獻身的喜悅;一如當年,我的心
像白雲那樣溫暖、明亮,像雲雀那樣
在藍色的天空與綠色的大地之間上下求索地翱翔……
在粉碎「四人幫」後的第一個春天,我寫下了這首詩。我當時並沒有將新的政治形
勢與自己的命運聯繫起來,使我感奮的是祖國的新生。
這首詩和後來寫的一些詩,我沒有投寄出去。我還被隔絕於文壇之外。一直到一九
七九年九月,《詩刊》發表了我的一組詩。那以後不久,在全國第四屆文代會期間,我
收到了一位與會的朋友的信,他說:「你沒有參加大會,但你的聲音參加了大會。」於
是,我知道了柯巖同志在大會發言時,熱情洋溢地朗讀了《懸崖邊的樹》那首小詩,並
作了深刻的分析,雖然,我不能不有些愧赧地感到,她的話是有點溢美了。我感激她,
二十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痛苦的沉默來承負潑在我身上的污穢,而現在我聽到了一位不
識者談到我時用的是親切的語調,是以同志相待的誠懇的語調。那以後不久,我的問題
終於得到了全面解決。我在激動的心情中過了一個失眠之夜,在意識到我的處境已經完
全改變時,我驚奇於自己是怎樣熬過了那漫長的二十多年的。但更多地我是在一種興奮
的心情中望向前面。我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新的起點上。
十
在新的形勢下,道路是寬闊的。而當我向前走時,感到步履有些遲緩。
因為,無論如何,我學習寫詩已經有了這麼多年了,對於詩,有了較多的理解,因
而對自己也就有了較高的要求。我愈來愈深地體會到:詩是心的歌,它可能是如火一樣
噴射而出的,也可能是像山泉一樣淙淙流出的;它可能像大江那樣洶湧,也可能像深潭
那樣寧靜;它可能像森林那樣深邃,也可能像白雲那樣輕柔;它可能像高山那樣雄偉,
也可能像草上的露珠那樣晶瑩……。但無論如何,那都是通過作者的心靈所反映的對現
實的感受。在我所寫的詩中,我自認為稍好的就是那有一點真正的激情的。我不喜歡,
以至羞於重讀也怕人提到的詩,是那些缺乏真情實感或感情浮誇的。詩的致命傷是虛情
假意和矯揉造作,而恰恰是詩最容易流露虛情假意和矯揉造作。
我讀別人的詩,某些詩引起了我對作者智力或機智的讚歎,而我喜歡的是那些由於
作者的心靈的顫動而引起了我的心靈的顫動的詩,是那些由於作者的高度精神境界而提
高了我的精神境界的詩。詩人所表達的情景、意義可能於我都不陌生,但是通過了詩人
內心的反射,就不僅使那些情景、意義產生了熱力和光彩,有了一種特殊的魅力,而且
更多了一種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一種特殊的魅力,那甚至不是用「神韻」、
「意境」這類的說法可以概括的。而詩的力量往往就在這種難以表達的感覺中間。梁宗
岱先生說過:「一首有生命的詩的創造也必然是詩人的自我和人格的創造。作者在執筆
前和擱筆後判若兩人。」說得很好。由於詩(有生命的詩)真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感受和
感情,詩人的人格也必然會在詩中顯現出來。由於詩人一定會努力奉獻出自己內心最好
的東西,在一首詩的創造過程中,他的心靈也會得到一次昇華和澄清。A·托爾斯泰在
更廣泛的意義上說過:「作家是和他的作品一道成長的。」我自己寫的稍稍還可以一讀
的詩,特別是在艱難的歲月中所寫的某幾篇詩——在那些詩的創作過程中,對這一說法
有一點體會。因而,我認識到,對於一個寫詩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對現實的感受和感情:
那裡面體現著他對生活的態度,滲透著他本人的思想、氣質、生活積累、審美水平……。
技巧可以學習,這些卻是不能強求的。而首先正是這些決定著一首詩的好壞。
而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地學習過技巧。我只是在創作實踐中,逐漸地摸索到一點經驗。
我極少事先進行詩的構思。生活中某種情景觸動我的詩情(那有時是一種朦朧的感覺,
有時又像是流星似地一閃),在寫作過程中,我力求形象地去表達這種詩情,去深入地
開掘這點詩情,這樣逐漸完成一首詩。我大都是在詩寫成後,再回頭看自己是怎樣構思
的。而我深深體會到,要表達這種詩情並不容易。有時候,我的感情還沒有達到可以寫
詩的燃燒點,我自以為是被現實所觸發的詩情其實是虛浮的,不過是認為這題材很好,
有著「我要寫一首詩」這樣的願望而已。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寫出的一些句子大都是理
性的產物。如果我想擠壓自己的感情,那就顯得造作。我知道這都是非詩的東西,因而
不滿,半途而廢。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原是朦朧的感受通過反覆地探尋而逐漸明朗了
起來,感情逐漸激動而凝注了起來。我逐漸沉浸到了對象中去,對像逐漸融入了我的心
中。我就進入了最好的創作狀態:興奮、愉悅,全身都處於緊張中。代替那些理性產生
的語言,為感情所孕育的語言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想像力活躍了。在這種情況下,就有
可能寫出像樣一點的詩。——寫出的是一首真詩還是非詩,詩人自己首先就會感受到。
有人問羅丹是怎樣進行雕塑的,他的答覆很簡單:砍掉那些多餘的東西。而我認為,對
於詩,就是要砍掉那些沒有經過自己的血滋潤的東西。
我寫過不少直抒胸臆的詩,也寫過象徵性的詩(如《鐵欄與火》等,寫過少數近似
現在所謂「朦朧詩」的詩(如《沙漠和海》)等。我也嘗試過運用不同的調子,或熱烈
、或冷峭、或含蓄、或奔放……,那都是決定於我的所要表現的題材,所要表達的感覺
和感情。在寫作過程中,我常常在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中推敲那詞感在感情色度上的微
妙的差異;推敲同一意義用不同的語句或方式來表達的那語氣之間的微妙的區別,那也
都是為了要比較準確地表達感受和感情。而這樣也就形成了詩的形式。因而,我認為,
寫詩的技巧不是獨立自在的東西,服從和服務於一定的內容的需要。我願意讀那些形式
和表現手法上有所創新的詩,不怕它「新、奇、怪」,只要它是真實地表達了詩人的感
受和感情(對那感受和感情的評介另當別論),怕的是僅僅只是追求形式上的「新、奇
、怪」。而對我自己來說,由於駕輕就熟,容易墨守陳規,我應該在保持詩的基本素質
的基礎上,在表現手法上也有新的探索。
這幾年來,無論是祖國的形勢還是文藝界的形勢都是大好的。我的處境有了根本的
改善,我理應寫出很多的詩。事實上卻寫得很少。這一方面是愈來愈感到寫詩、特別是
寫出一首有生命的詩,是不容易的,不敢也不願隨便提筆;另一方面,我逐漸進入老年,
感情不像年輕時那樣能敏銳地感受生活,處境改善後,也不像在漫長的艱難的歲月中那
樣能深切地感受生活。——也許是前一方面的原因更影響了我。因為,我當然也還是對
我們的時代和現實生活懷有激情。我對於寫詩的矜持的態度其實是不必的。應該尊重詩,
應該對自己有較嚴格的要求。但也還應該歌唱——發一點光,哪怕是微弱的光,只要它
是出自我內心的熱,只要它是時代光華的反射。所以,即使步履遲緩,我還要繼續我的
詩的道路。不過,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記住謝德林的那句話:我發誓:當我的心不再顫慄
的時候,我就放下我的筆來……
1983年5月 初稿1985年11月再稿附記:這原是應雁翼同志之約,為《
中國詩人》寫的一篇東西,但寫完後又很猶豫,沒有寄出去。現在重新又整理了一下。
我所談的是我自己學習寫詩的情況和一點體會,不知道對讀者是否有一點參考意義。我
原還寫過一篇《從詩想起的……》,也是相近的內容。這篇可以算是那一篇的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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