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這東西是很有趣的,它的出現很早,我們讀它也很早,記得幼小的時
候便讀過《伊索寓言》了。當然,只覺得好玩,並不懂得有什麼諷世的意味。到
後來才知道這東西被紹介到中國來也很早,是在明朝的時候便有了譯本的,那時
叫做《意拾蒙引》。可見得全世界的人類,連明朝人也在內,實在都很喜歡寓言
的。
寓言的好處在於什麼呢?諷刺。中國人諷刺的本領也並不弱,往往能一刺見
血,令人哭笑不得。就用明朝人的例子吧,據徐禎卿《剪勝野聞》說:有一位寓
言家在知道朱牧兒皇帝要來的廢寺粉壁上,畫一布袋和尚,旁題偈曰:「大千世
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又何妨?」牧兒皇帝大
怒,窮索三日不得其人云。
明朝這位隱名的寓言家諷刺本領真算不弱了,把「為政尚嚴猛」的牧兒皇帝
諷刺得入木三分。我想,把這札寓言放在《伊索寓言》中,也不會遜色吧!
但,寓言的寫作,畢竟沒有每天寫三四千字扯淡的文章來得便當,它是需要
精審的觀察和謹慎落筆的,故上乘者刻劃世態,入木三分,令人哭笑不得。中乘
者不過是架空,毛病是不會有的。至於不曾道及人家半字,卻帶給讀者大家沾著
不良的影響,斯乃下乘。即使自己沒有創作天才,便是引用古已有之的東西,也
是不免有上下乘之分的。而且我之必須在這裡善意的指出者,乃是它帶給讀者的
不良影響,故對於抗戰大計,亦並非「毫無關係」者也。
譬如有人巴巴抄了一段陳舊的寓言登在報上,題曰:《學習》,原文照錄如
下:驢子聽了金鈴子的美麗的歌聲很想學習,而(原文)知道金鈴子是以露水為
飲食的;驢子便開始吃露水,而這學習的結果是——三天之後驢子死了。
這札寓言,倘使剝去了皮,實際上是這樣一句話:「凡是學習他人所長是要
倒楣的,」便很不成其為諷刺了;因為普通的格言,卻是叫人「學習他人所長,」
並不倒楣。以文章而論,金鈴子的文章比驢子好,驢子要想超越金鈴子,也就得
學習金鈴子,決不至學了「三天之後,驢子死了。」至於金鈴子和驢子體格和生
理的不同,那是寓言的皮毛,剝開它便算,不涉寓言本意。
這札寓言的本身,不獨是下乘,而且是有毒的。它告訴人家的是「定命論」,
叫人安分守己,不要胡思亂想去學習人家的長處,因為那是要像驢子那樣死掉的,
這是奴隸的哲學,統治者的手法。中國近幾十年來不肯接受西洋文化的頑固分子,
內中就有不少那樣「定命論」者的存在;這存在便是中國進化的絆腳石。
寓言的出處不同,時候互異,我們當然很難找到這札寓言的作者和他所諷刺
的時代對象,但據其意義來推測,則不是出於頑固黨的手筆,便是自命文化高的
人士對於落後民族惡刻的諷刺,善意是一些都沒有的。總之,這札寓言在創造的
時候已含了很多的毒素了。這且不必去翻舊帳。
但奇怪的,這札含有毒素的寓言忽然有人巴巴抄下來公諸於現代讀者之前,
難道中國到今日還不該接受人家的長處嗎?叫中國今日再故步自封不去學習人家
嗎?抄者存心如何,可以不問,但其出現於堂堂報紙上,只問目的,不擇手段,
諷刺人家的落空事小,帶給大家惡劣的影響事大,這一點是最值得思索的。
這類「諷刺家」大都就缺乏一些思索的腦筋。
選自1939年7月上海世界書局《橫眉集》初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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