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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擊戰的雜感


  凡是侵略者,都怕懼游擊戰的,它要速戰速決,它挾持優越的武器,最希望陣地戰,它想從決戰擊潰對方的主力。游擊戰是在不利的作戰環境下產生的戰術,但較之陣地戰,卻是更富於藝術性的戰術。藝術本來是反抗的表現,反抗者總是處於不利的環境,劣勢的地位的。它迂迴 ,但也突擊;突擊固然迅速。但迂迴也迅速的。它採取波浪形或潮汐形的發展,曲折聯繫,而不能機械地分開。

  如果不能否定文學應該是戰鬥的,則巧很得,雜感正類似游擊戰,異於類似陣地戰的論文,而且也是在不利的寫作環境下產生的,較之論文,也富於藝術性。梁啟超的「新民體」文,章士釗的政論文,胡適之的明白如話文,都曾經哄傳過一時,但較之在當時的影響也很大的魯迅先生的雜感。後來直到現在的影響,又是那一種大呢?不用說是魯迅先生的雜感。這固然由於魯迅先生的雜感是最最戰鬥的,更具有社會價值的,所以更具有歷史價值,但同樣也因為更富於藝術性,更具有藝術價值。有迂迴的,卻也有明快的;明快既迅速,迂迴也迅速;迂迴如波浪形或潮汐形的發展,突擊如匕首,如投槍,形成了文學的游擊戰。游擊戰的文學形式,文學之一特殊形式的雜感,而最為所謂正人君子所怕懼,因而也最嫉視。

  正人君子利用寫作環境的優越,寫作論文,蔑視雜感,而魯迅先生還是不放棄他的雜感。之後,有說雜感只有社會價值,沒有藝術價值,還懷疑被他批評的人難道一個都沒有變好,盡寫雜感的,甚至有說雜感妨礙了偉大作品的產生的,但雜感的比較富於藝術性,並未因此而被抹殺,文學之一特殊的形式非但不妨礙偉大作品的產生,就是本身也不容易寫好,更不是拙劣的雜感所能罵倒。即使以這些為例吧,要積重難返的環境一下子就變好,是難說的。

  此時此地,倘說環境不同,或者可以不顧環境,所以不需要迂迴的雜感,只需要明快的雜感,首先,是以為環境已經好轉了,那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能強人所同的;或者,便是急躁,正如對於抗戰的抹殺游擊戰而主張只要陣地戰一樣。其次,是只看到魯迅先生的雜感的明快,沒有看到迂迴 ,沒有看到迂迴也迅速的,也明快的;只看到單純的明快,取了明快的一點,沒有看到迅速的迂迴 ,明快的迂迴:是抽刀斷流的看法,不是波浪形或潮汐形的發展的看法;是機械的看法,不是聯繫的看法;因此,便無視了雜感的特殊性,無視了雜感的比較富於藝術性,其勢非使雜感也成為論文不可。

  藝術性也不是孤立的,而正是為了強調社會性和戰鬥性,增高社會價值和戰鬥機能的,和為藝術而藝術絕對不同。為藝術而藝術的弊病,也在把藝術孤立了,割裂了,跟社會性和戰鬥性機械地游離了,成為了頭重腳輕病;較之無視藝術性,是過猶不及的。

  選自1939年7月世界書局《橫眉集》初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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