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在月光底下捉刺客,這自然是一件很緊張的事情,屋子裡頭雖不完全明白
屋外邊究竟為了什麼,但是聽到警察那樣大聲喊叫,知道總不是什麼好事。現在聽
到外面有熟人的喊叫聲,常居士究竟是個男子,膽子要大些,就問道:「說話的是
洪先生嗎?」士毅道:「正是我,你快開門吧。巡警把我當了賊了。」兩個巡警聽
他一問一答,果然是朋友的口吻,這倒有些奇怪了,便道:「你亮著燈打開門來吧。
外面有兩個巡警啦,不要緊的。」常居士叫道:「小南媽,你起來開開門吧,外面
有巡警,不要緊的。」余氏也就早早的驚醒了,只是睡在床上,一動也動不得,便
不敢作聲。 現在將外面說話人的聲音, 都聽清楚了,這才逼出一句話來,問道:
「巡警先生,外面有幾個人?」巡警答道:「就是一個人,他說是你們家朋友,我
看守住啦,不要緊的。」余氏聽他如此說著,才摸索著下床,手上捧了那盞燈,抖
抖顫顫的,前來開門。她只把屋門一開,伸出腳來,還打算穿出院子去開街門。不
料身子剛踅了出來,就看到屋簷陰下,站著幾個人影子,不由得嚇了一跳,人就向
後一縮。士毅早就看見了,心想,長子走到矮簷下,不低頭來要低頭,見了余氏,
如何可以不理會?於是就叫了一聲伯母。余氏聽得士毅的聲音,已經很清楚了,這
就在門裡問道:「喲!你是洪先生嗎?怎麼會在我家門口,讓巡警逮著了呢?」士
毅歎了口氣道:「不要提起了。我病好了,出了醫院了。我想到你二位老人家,都
到醫院裡去看了我的病,我心裡真是過不去。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我趁著月光,
想到這裡來,謝謝你二位老人家。不想走到這裡,你們關了門了。我就由牆缺口的
所在,翻了進來看看你二位睡著沒有?不想就惹起巡警的疑心了。」他這樣說得有
緣有故,余氏不疑心了,就放下了燈,走出院子來,開了街門,將那個巡警也放了
進來了。兩個巡警押著士毅走進屋來,一看常家,是如此破爛的家庭,常居士又是
一個瞎子,這要說士毅這樣長袍馬褂的先生,是來偷盜的,卻有點不相像,也就認
為自己錯誤了,便向士毅道:「不是我們多事,你的行動,實在也有些奇怪,怎樣
不會引起人家注意哩?好在這裡是個貧苦之家,要不然,你縱然和這家主人翁是朋
友,我們也不能放你過去。」常居士正站在他那張破爛的床鋪前,笑著道:「實在
的,我們這種人家,就是夜不閉戶,也沒有關係。這位洪先生,是我的好朋友,那
決沒有錯,二位先生請便吧,多謝你費心。」
兩個巡警看到,實在也無話可說了,於是又說了幾句公事話,走了出去。其中
有個巡警,在燈光下看到士毅的神色不定,總有一些疑心,於是在走出院子來的時
候,復又回到窗戶邊去看看,究竟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沒有?他順腳走去,皮鞋踏
在那把菜刀,幾乎滑得他摔了一交,他低頭一看,見月光射著地上,銀光燦然,用
手一擦,卻是一把刀,這不由得他不叫了起來,因道:「慢來慢來,這地下一把刀,
是哪裡來的?」說著,就撿起了刀,送到屋子裡面來,向余氏問道:「這一把刀,
是你們家裡的呢?還是……」一面說著,一面去偷看洪士毅的顏色,早見他站在屋
門邊,呆呆的不動,臉上卻是青一陣紅一陣,身上有些抖顫。巡警道:「哈!我看
出來了,準是你帶來的刀吧?」余氏看到這柄雪亮的刀,兩手向懷裡縮個不迭,口
裡哎呀呀的道:「這是那裡說起?我們家沒有這樣的刀呀。了不得,我們家沒有這
樣的刀呀。」巡警一手抓住士毅的手道:「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跟著我走吧。」
士毅道:「胡……說,我……我哪裡有這樣的刀?我不能跟你們走。」常居士聽明
白了,走向前,牽著巡警的手道:「先生,你不可以亂提人,這是我們家的刀。」
巡警道:「是你們家的刀,為什麼不放在屋子裡,卻丟在院子裡地上?」常居士道:
「這因為……」巡警道:「你說,這因為什麼?怎麼你們家婦人又說不是你們家的
刀呢?」常居士道:「你別著急呀,我自然會說出個原因來。因為我女兒白天買了
一把舊刀回來,放在院子裡,要找磨刀石來磨,她有事,她先走了,我眼睛看不見,
又不能拿進來,所以放在外面。」巡警道:「你女兒呢?」常居士道:「她在對過
楊柳歌舞團。」巡警道:「這個時候,能把她找回來嗎?」常居士道:「那不能夠。」
巡警道:「既是不能夠,這個人我要帶到區裡去問問。你叫女兒明天到區裡去對質。
她若是承認這刀是她買來的,那就沒事,如其不然,這件事,我們可要追究的呢。」
於是向洪士毅道:「沒有話說,你得和我們到區裡去一趟。」士毅看這情形,大概
是逃脫不了。只得硬了頭皮子道:「要我去,我就去一趟。人家事主都承認了,我
還有什麼事嗎?」兩個巡警看到這件事情,總有些尷尬,不肯含糊,兩個人押著士
毅,就向區裡面來。區官將他審問了一頓,士毅還是照以前的話,說了一遍,區官
對於他這種供詞,卻不能表示滿意,也只說了等次日常家人來作了見證,再行定奪。
當晚將士毅押在拘留室裡,不曾把他放走。士毅先是有些害怕,後來一想,我一口
咬定這把刀不是我的,他們也沒有什麼反證,可以斷定我是拿刀殺人。萬一他們就
這樣斷定了,好在我並不曾傷害常家人一根毫毛,總不能判我的死罪,若是判我一
個週年半載的徒刑,得在牢裡度過殘冬,免得發愁挨餓受凍,對我也是一件好事。
主意如此定了,倒也心裡坦然。
到了次日上午,區官又傳他到訊問室去問話。他只走到屋簷門口,早見一個時
髦女郎站在屋裡。這正是常小南。他一見之後,不由心裡撲通跳了兩下。明知道小
南是自己的仇人,就是沒有原因,也許她要栽自己兩句。現在他父親捏造供詞,說
這刀是她買的,她憑著什麼,要撒這樣一個謊呢?她並不用說我什麼壞話,只說刀
不是她買的,別事她也不知道,如此一來,就要我的命了。想到了這裡,心裡又撲
通撲通跳了起來,自己走到問案的桌子旁,那小南竟是回過頭來,半鞠著躬,向他
笑道:「洪先生,你病大好了嗎?」士毅笑道:「大好了。」區官向他兩人望了一
望道:「你們彼此認識嗎?」小南道:「彼此認識的。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區官
道:「你相信他不會對你家有什麼歹意嗎?」那區官高高地臨在問案的桌上,兩旁
站了四名巡士,十隻眼睛,齊睜睜地向小南看著。士毅雖然是和她站在一旁的,到
了這個時節,心房亂跳,也就少不得向她偷看了一眼。小南笑道:「區官,你看我
穿得這樣好,不是像個有錢的人嗎?」這話對於士毅,不像是有什麼好意,士毅一
顆心,幾乎要由腔子裡跳到口裡來。小南又接著道:「可是我家裡,窮得和要飯的
花子差不多呢,這衣服都是歌舞團裡代我做的呀。」區官道:「我不問你這些個閒
話,我只問你,洪士毅昨晚到你家去,不是想提刀殺人嗎?不是想搶劫東西嗎?」
小南道:「他到我家去的時候,我不在家,我哪裡知道?可是說提刀殺人,我相信
是不會的,因為我父親是個念佛的人,這位洪先生也是個念佛的人,他們平常就很
說得來,何至於殺我父親呢?若說到我家裡去搶劫,我不是說了嗎?我家窮得像要
飯的花子一樣,他到我家去,打算搶些什麼呢?」士毅心裡,正自撲撲跳著,心想,
她和我雖無深仇大恨,已經是十分討厭我了。到了這裡,哪會說好話?可是現在一
聽她的言語,不但完全和自己擺脫,而且簡單扼要,說得非常之有理,簡直不像是
一個無知識女孩子說的話,這可有些奇怪了。想到了這裡,就不由得只管溜著眼珠,
去偷看小南的態度。小南卻是只管朝上回話,並不注意著他。區官又問道:「那末,
那窗戶下一把菜刀,是哪裡來的呢?」小南道:「這是我在舊店攤子上買了,拿回
家去的。」區官道:「為什麼扔在地上?」小南道:「我拿回去,一時高興,自己
想磨,後來又怕髒,扔在階沿石上,沒有管,我就到歌舞團裡去了。」區官看她答
應得非常簡捷,態度又很是自然,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便沉吟了一會子道:「沒
有你的事,你在那面等著。」小南退下去了,區官又把常居士傳上來問話。他所說
的,和小南正是一樣,不容區官有什麼疑心的。區官一想,這反是巡警多事,侵害
人民身體自由,只得向洪士毅道:「這樣說來,你雖沒有犯什麼罪,可是你冒夜翻
牆爬進人家,也不是正常行為。這種嫌疑舉動,警察當然可以干涉你。念在你是慈
善機關的人,不和你為難,也不要你取保,你下去具個結,聲明以後不再有這樣不
合的舉動,就讓你走了。」士毅心裡明白,這總算撿著一個大便宜,還有什麼話說?
於是也就答應遵辦,退下堂來了。
這日下午,他安然地回了會館,自己心裡默想著,昨晚上簡直發了狂,為什麼
好好地起了殺人的心事?常老頭子為人實在難得,他明知那把刀是我帶了去的,他
毫不猶豫,一口承認是自己家裡的東西,把我開脫出來。這種心腸,在旁人看來,
受了佛教的愚弄,是個無用人的思想,然而由我當事的人看著,只覺得他忠厚,只
覺得他偉大。不用說,小南那些供詞,都是他教著說的。可是小南這個女孩子,又
驕又笨,怎麼會肯如此聽他的話呢?這個裡面,大有原因,我必定要去問一問詳細。
對於常居士這種人,我要把他當個活菩薩看,以後我不能看小了那貧寒的殘棄人了。
今天是晚了,不能再冒夜去拜訪人家了。明天必得到他家裡去,向他懺悔一番。他
如此想著,坐在那四壁蕭然的屋子裡,身靠了桌子,一手撐了頭,正自發呆想著,
卻聽到院子裡有人道:「就是這邊,你一直向前走,叫一聲,他就出來了。」
士毅伸頭由窗紙窟窿裡張望了一眼,只見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向前探索
著,正自一步一步向這裡走。口裡啊喲了,立刻迎出房門來,叫道:「老先生,你
怎麼來了?快請屋子裡坐。」於是伸手挽住了他一隻胳膊,向屋子裡引了進來,一
面用很和緩的聲音向他道:「我正在這裡想著,明天一早,應該到府上奉看,不想
老先生倒先來了。」於是把他挽進屋子來,好好地安頓他在椅子上坐著。找過了他
手上的棍子,放到牆邊,正要轉過身去,泡一壺茶來他喝。他昂著面孔,對了房門,
感觸到空氣流動著,便道:「洪先生,你把房門掩上來。」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門,
拿起桌上的茶壺,有一下響,常居士就向他連連擺著手道:「你不要張羅。你一個
單身客,住在會館裡,也是怪不方便的。我不為了喝茶,跑到這裡來。你坐下,我
有話和你說。」士毅知道他雖然一點什麼也看不見,然而自己臉上,也不免通紅了
一陣,答道:「老遠地來了,怎樣好茶也不喝一口呢?」常居士手摸了桌子,輕輕
地拍道:「你坐下來,我和你說話。」說時,臉上還帶了笑容。士毅見他那樣子,
既誠懇,而且又溫和,實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搬了一張方凳子過來,和他
共隔了一個桌子角坐了。常居士新伸了手過來,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後將
頭向上伸著,低聲說:「老先生,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不但以後一個字別提,
連想也不必去想。我就是怕你回得家來,心裡頭會胡思亂想,所以特意來看看你,
安慰你幾句。」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先生,你真是修養有素的人……」常居
士搖了兩搖頭道:「話是越說越煩惱的,我告訴你不必提,你就不必提了。你若是
只管煩惱,豈不是辜負了我瞎子這一番來意嗎?」士毅想了一想道:「好,就照了
老先生的話,不去再提了。只是我心裡有一件事不解,非問上一問不可。」常居士
微笑道:「你是以為小南這丫頭說的話可怪嗎?」士毅道:「對了,我猜著是老先
生告訴她這樣說的,但是她怎樣就肯說呢?」常居士縮回兩隻手來,按了自己的膝
蓋,昂著頭歎了一口氣道:「我是個瞎子,管她不了,只好由她去了。」這幾句話,
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士毅倒有些不解。他又繼續著道:「她在那楊柳歌舞團,和
一個姓王的,很是要好,看那樣子,大概姓王的想討她。我想,一個姑娘家,老是
幹這種露大腿的事情,哪裡好得了?一年一月地閒下去,不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的?
既是有人討她,讓一個男人去管著她也好,所以我也就含糊裝了不知道。今天一早,
我把她叫了回來,告訴她昨晚的事,要她幫我一個忙。她自然地是說些不懂事的話,
我也想開了,因對她說,只要她幫我這一個忙,一切條件,我都可以承受她的。我
索性說開了,就是那個姓王的要娶她,我也答應,只要她照著我的話,到區裡供出
來就是了。她因為我這樣地答應她,還跑回歌舞團去,向別人請教了。大概有人給
她出了主意,這是一個極好的主意,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把我教她的話全說了。
好在區官不會多問些什麼,若是把話問多了,也許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的。唉!家醜
不可外傳,洪先生,你就不必多問了。」
士毅聽了他一番話,既是慚愧,又是感激,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深深地搖
撼著道:「你老先生待我的這番意思,實在太厚了。作晚生的人,一貧如洗,怎樣
報答你這番厚恩呢?」常居士道:「笑話!我不是受過你的好處嗎?我用什麼報答
你來著?這一層陳帳,我們都不必去提,這只合了那句文話,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
洪士毅道:「唉!老先生,我實在是慚愧……」常居士聽了,就站起身來,兩手按
了桌子,向他微笑了道:「什麼話你都不用說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一切彼此心
照吧!我的棍子呢?」洪士毅道:「老先生是摸索著來的,難道我還能讓你摸索著
回去嗎?我去給你雇一輛人力車子來送你去吧。」他口裡如此說著,手向口袋裡摸
時,便是僱人力車子的錢也不曾有。只得和門房停歇的熟車伕商量好,讓他先拉了
去,回頭來取錢。其實他又何嘗回頭有錢?常居士去後,他將裡面的小褂子脫子下
來,當了幾十枚銅子,把車錢開發了。
這天晚上,他更是愧恨交加,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實在不該做,若是真做
出慘案來了,怎樣對得住常老先生這種待人忠厚的態度呢?走到院子裡,昂頭一看
天上,那一輪冰盤似的月亮,越發地團圓無缺了。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簡直是
一場惡夢,天下哪有這樣茫無頭緒,從容行刺的呢?這算受了一個很大的教訓,從
今以後,對這件事不必想了。所可恨者,為了這樣一著下錯了的棋子,倒讓那姓王
的一個小子撿了一個大便宜,這可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句話,那是一點也
不錯。想到這種地方,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來,只管用腳在地面上頓著。這一晚上
自然沒有睡得好覺。因為耽誤了一天,不曾到慈善會去辦公,今天應當特別賣力,
早一些去了。
早上起來,對那照例應吃的一套油條燒餅也不曾吃,就起身向慈善會來。當他
走到大街上的時候,牆上有鮮艷奪目的廣告,上面印著那絕非中國固有的四方塊子
圖案字,引起人家的注意。那字寫著楊柳歌舞團二十四日起,在維新大戲院逐日表
演。另一張上面畫了幾個披髮女子,光著手臂,光著大腿,作那跳舞之勢,其中一
個,便是常小南。那人像下面,有一行小字,乃是我們的小天使。心裡這就想著,
越是我瞧不起她,她倒越紅。現在她做了小天使了,我若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姑娘
有誰肯信?不但不肯信,恐怕還會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譽呢?由此看起來,什麼英雄,
什麼偉人,什麼這樣的明星,那樣的明星,都是受著人家的抬舉,戴上一個假面具,
若是有人能說出他的底細來,恐怕都是小煤妞吧。嗐!我洪士毅雖沒有多大的本領,
但是普通常識是有的,而且能看書,能寫字。那些不會看書,不會寫字的人,甚至
於連自己的姓名都寫不出來,他們倒偏偏是中國的大偉人,我們小百姓要受他的統
治呢。想到這裡,就不由得連連地搖擺著幾下頭。在這時,彷彿聽得身後,唏唏噓
噓,有點人類呼吸的聲音。回答看時,站了有七八個人,都向牆上的廣告看著。他
心裡這會子明白起來了,就是自己望著廣告發呆,惹著走路的人,都注意起來了。
人家若問起我的所以然來,我用什麼話去回答人家呢?於是扭轉身來,再也不加回
頭,逕直地就走了。心裡想著,這件事真是可笑,我發呆,大街上還有不知所云的
人,也跟著我一塊兒發呆。假使我要在那裡再站十分鐘,過路的人,隨著那些發呆
的人,又呆了下去,可以集上一大群人,這就更有趣了。
他在馬路上如此想著,到了慈善會裡去辦事,依然排解不開,繼續地想著。伏
在寫字桌上寫字的時候,停住了筆,回到在當街的那一層情景,卻不由得噗哧一笑。
坐在對面桌子上一個同事叫韋藹仁的,今天也是很閒,不住地將眼睛注意著他。等
他笑過兩回之後,看看屋子裡沒人,就走過來悄悄地問道:「老洪,今天你什麼事
這樣地得意?老是一個人笑了起來。」士毅笑道:「並沒有什麼事。」韋藹仁道:
「你自己這還在笑著呢,不能沒有事。你若是不說,我就給你嚷嚷起來,鬧一個有
福同享。」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來,只得直說了。韋藹仁道:「是一種什麼廣告呢?
你這樣呆看。」士毅道:「是楊柳歌舞團的廣告。」韋藹仁兩手一拍,笑道:「我
這就明白了,前兩天報上登著,說是歌舞明星常青的愛人,病在我們會裡附設醫院
裡,她母親去看他,鬧了一個小小風潮,我心裡就想著,不見得是你吧?這樣看起
來,果然是你了,你有這樣一個愛人,比做官發財還要榮耀,可喜可賀!」他口裡
說著,就比著兩隻袖子,連連地向他作揖。士毅淡淡地一笑道:「什麼稀奇?一個
煤……」說到這裡,他心裡忽然一動,何必揭破人家的黑幕呢?停頓住了。韋藹仁
聽了這話,哪裡肯打住?追著問道:「梅花呢?玫瑰呢?你知道她的究竟,你必須
說出來。」士毅道:「你為什麼追問這樣一件與你無幹的事情?」韋藹仁覺他這句
話,問得厲害一點,一手扶了他的書桌沿,一手搔著自己的頭髮,躊躇了一會子,
才走回到他的位子去,笑道:「遲早我得找你打聽這一件事。你哪裡知道,我是一
個歌舞迷呀。」士毅對於他的這種話,倒也沒有加以注意,自己照常地辦事。
到了下午六點鐘,公事辦畢,起身向外面走,走出了大門口,忽然自己的衣服,
在身後被人牽頭,回來一看,乃是韋藹仁笑嘻嘻站在身後,士毅道:「你是沒有忘
了那歌舞明星,還要打聽一個究竟嗎?」藹仁道:「是你的愛人,我何必那樣不懂
事,只管去打聽?今天我口袋裡很有幾個錢,我打算請你去吃晚飯,你賞光不賞光?」
士毅笑著,倒向他週身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端著豬頭,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
怎麼碰上我這裡來了?」藹仁笑道:「我好意請你,你倒拿話來俏皮我?」士毅道:
「並不是我俏皮你,我向來沒有請過你,怎好叨擾你呢?」藹仁道:「你沒有請過
我,我也沒有請過你呀。若是因為誰沒有請過誰,就誰不受誰的請,這就一輩子吃
不上一餐飯了。彼此要互請起來,總有一個開始的,我就來開始吧。」士毅見他的
話,說得既委婉又透徹,那是請定了。這樣地要請客,決不能沒有作用。但是堅決
不受,可會得罪他的,便笑道:「我昨天下午,窮得把小褂子都當了,早飯勉強過
去,正愁今天的晚飯,不知出在何方?你今晚請我吃飯,可說是雪中送炭。我嘴裡
那樣客氣,正怕是這餐飯靠不住,現在你說實了,這真是天上掉下餡餅來,我能放
過嗎?」說畢,哈哈大笑起來。藹仁回頭看看,笑道:「別嚷,別嚷!離著會裡大
門口不遠,有同事的由後面跟了來,我不能不請。」士毅道:「你既然慷慨起來了,
都是同事的,又何妨再請一個呢?」藹仁笑道:「咱們自己,吃吃喝喝,無關緊要,
他們那些人,和我又沒有什麼交情,何必自請他吃上一頓呢?」說著,見旁邊停有
人力車子,說明了地點,就請士毅上車。士毅道:「不講一講價錢嗎?」藹仁道:
「你不用管,拉到了那裡,我打發他們就是了,」士毅向他笑道:「說慷慨你就越
發地慷慨了。」於是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話,坐上車子去。
藹仁的車子在前停了下來,卻是北平一家有名的菜館門口。這讓土毅愕然了,
啞了一聲,正要說,你是在這裡請客嗎?可是不讓他這句話說出口,韋藹仁竟是毫
不躊躇,昂然直入。走進門,向櫃上道:「陳四爺來了嗎?」答道:「早來了,正
要打電話催請你呢。」韋藹仁道:「怎麼沒有看到他的汽車呢?這可怪了。」說著
話,回來向士毅點了兩下頭,一直就順著樓梯向樓上去,好像他在這裡卻是很熟。
士毅雖覺得這事很有些蹊蹺,但是不免打動了他的好奇心,很想看個究竟。走上樓
來,是一道長廊,沿著長廊是一排雅座房間,都垂了雪白的門簾子。在許多酒保茶
博士忙著來去亂鑽的時候,有一個白面少年,在那裡徘徊不定。他身穿一件淡灰色
嘩嘰長夾袍,露出下面一雙古銅色西服褲腳,和一雙尖頭的漆光皮鞋。頭髮梳得光
而且滑,越是顯得臉皮白淨。看上去也不過二十歲的樣子,兩手插在夾袍子下面褲
子插袋裡。他猛然抬頭,看到韋藹仁,先唉了一聲,做個歎息的樣子,然後伸了手,
連連向他點著頭道:「你真是個爛污,把我等苦了。」當他伸出手來的時候,指頭
上露出一粒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韋藹仁搶上前一步,正待解釋著他所問的話。他
又不容人家解釋,突然地問道:「他來了沒有?」藹仁笑道:「來了,來了,這就
是我那同事洪士毅。」說著,用手一指,又向士毅道:「這是陳四爺,就是我們名
譽會長的四少爺。」士毅真不解,他何以會約了陳四爺來吃飯?然而認識這種人,
總也是幸會,一會子工夫,他的心裡,就驚喜交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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