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遊藝會,算是人才薈萃,辦得如火如荼,直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後,方始散
會。
洪士毅辦完了公事,回到會館裡去,他靜靜地在床上躺著,心想,這真是猜不
到的一件事,撿煤核的小煤妞,現在變成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了。今天她這幾回歌舞,
不知顛倒了多少眾生?她真足以自豪。於今她只要點一點頭,表示願意和什麼人交
朋友,那就有錢、有勢力了,年輕而且美貌的,都要搶著和她接近了。像我這樣一
個人,大概去替她提鞋子,還要嫌我手粗呢。然而她的態度卻不如此,對我依然是
很親切的神氣,我那天在歌舞社門口遇到她,她不理我,那也不見得是她反面無情,
不過是小孩子脾氣,看到我那樣衣衫破爛,以為我是去羞她,所以不理我罷了。要
不然,為什麼今天她倒先招呼我,而且要我到她家裡去呢?她說她父親很惦記我,
那是假話。其實是她惦記著,在她父親母親口裡,多少可以討一點口風出來。到那
時候,她對我的意思,究竟是怎麼樣子的,就大可知道了。
他一個人橫躺在床上,由前想到後,由後又想到前,總覺得自己識英雄於未遇,
這一點已可自豪。再說,小南雖是成為歌舞明星了,但是她也不見得就有了愛人,
只要她還是個孤獨者,自己就可以去追逐,而且還要努力地去追逐。他越想越對,
越對還越是愛想,在一種不經意的感覺之下,彷彿這兩條腿,由腳板以上,都有些
冷,立刻坐起來一看,啊喲!桌上點的那盞煤油燈,已經只成了綠豆大的那一點火
焰,反是那燈心燒成了爆花,一粒一粒的像蒼蠅頭。窗子外鼾聲大起,原來會館的
人,都已經熟睡了。士毅坐定了,手扶著頭想了一想,不成問題,這自然是夜深了。
自己一個人傻想,何以會想了這樣久的時候,還一點不知道?又是入了迷了。不要
想了,女人總是顛倒人的,睡覺吧。他有了這樣一個轉念,也就在那只剩一條草蓆
的床鋪上,直躺下去了。
這一天一晚,他工作得身體疲勞,同時也就思想得精神疲勞,人是真正的睡了
下去,就迷糊著不曉得醒了。等他睜開眼來看時,窗戶外面,已是陽光燦爛,只聽
那人家樹上的蟬聲,喳喳地叫個不停,這分明有正午的情形,自己這一覺,也就未
免睡得太久了。一骨碌地坐了起來。他這一坐起來,在一切的感覺未曾恢復以前,
這裡首先有一樣東西,射入他的眼簾,是什麼呢?就是昨天小南在後台給的兩個蘋
果,自己未曾吃,帶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了,也是捨不得吃,放在桌面一疊白紙上。
現在看到了蘋果,就總想到了給蘋果的人。昨天勞累了一天,慈善會裡,今天一律
給一天的假期,現在可以趁了這大半天空閒,到常家去看一看的了。於是一隻手揉
著眼睛,一隻手開了房門,向外面望去。只見光烈的太陽,兩棵樹的影子,在地面
上縮成了一小團,那正是日已正午的表示。這是一天的假,又犧牲半天的了。若是
不願把這半天光陰,白白地犧牲了,這個時候,就該立刻追到常居士家裡去。假使
遇到了小南,談上幾句,也就把半天床上所虛的光陰,足以彌補起來的了。如此想
著,趕緊舀了一盆涼水洗過臉,並且用手舀著水,把頭髮摸濕了,在書桌子的故紙
堆裡,拿出一塊殘缺得像海棠葉子似的鏡片,一把油黑的斷木梳子,近著光,將頭
髮梳摸了一陣。昨天新穿的那件竹布長衫,晚上就這樣和衣躺下了,不免留下了許
多皺紋,自己低頭看著,覺得是不大雅觀。於是脫下來看看,更覺得是不雅觀。這
就把長衫放在桌子上,含了幾口水,向著衣服上,連連噴過幾次。噴了幾次之後,
衣襟前後都潮潤了,然後放在床上,用手摸扯得平直了,用手提了衣領,送到院子
裡太陽底下去曬。但是這樣的做作,未免有點耽誤時間,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
門口坐著,眼睜睜地望著那件衣服,只等它幹過來。他自己覺得坐的時候是很久,
其實不是兩分鐘,也就是三分鐘,他就走到太陽底下去,用手摸摸衣服,究竟是干
了沒有?會館裡有個同鄉,由院子裡經過,便笑道:「喝!老洪今天要到哪裡去會
女朋友嗎?怎麼等著衣服干?」士毅紅了臉道:「我正要出去,衣服上偏是潑了水
了,你想呀,我有個不焦急的嗎?」他口裡如此說著,可就把那件濕衣服,由繩子
上取下來,不問好歹,便穿在身上。走出大門來,心裡就想著,我這是弄巧成拙,
為了想穿件平整的衣服去見人,結果倒是穿了一件透濕的衣服去見人。現在小南是
個多見多聞的女子了,我若穿了一件濕衣服去見她,豈不讓她取笑,我寧可晚一點
去,不要在她面前鬧笑話吧。但是她如果誠心約我的話,必然就是這個時候在家裡
等我,因為她知道這是下班的時間呢?那麼,我就不當去得太晚了。如此想著,只
好挑街道中央,陽光照得著的所在去走路,這就是因為一邊走著,一邊還可以曬衣
服。唯其是曬衣服,在陽光底下,還慢慢地走。
走到常家時,身上也曬出了一身臭汗。突然地走進常家大門,站在陰涼所在,
身上突然地感到一種舒服,反是頭重腳輕,人站立不住,大有要倒下去之勢,趕快
地就扶住了門,定了一定神。常居士坐在他那張破布爛草蓆的床鋪上,沒有法子去
消磨他的光陰,兩隻手拿了一串念珠,就這樣輪流不息地一顆一顆地來掐著。他仿
佛聽到前院有了一種聲音,立刻昂了頭向前問道:「是哪一位來了?」士毅手扶了
他們家的矮院牆,定了一定神,輕輕地哼了兩聲,這才慢慢地向他屋子裡走去。口
裡便答道:「老先生,是我呀,好久不曾瞧……哎喲!」他口裡只道得哎喲兩字,
無論如何,人已是站立不住,也不管眼前是什麼地方,人就向下一蹲,坐在地上了。
余氏因小南送了幾包銅子回來了,自己正縮在裡面小屋子炕上,輕輕悄悄地數著,
五十枚一卷將它包了起來。現在聽到外面這種言語,心裡也自吃上一驚,立起身來,
就向外跑。她跑得那樣急,懷裡還有一大兜銅子,她就忘了。只她一起身下床,嘩
啦啦一聲響把銅子撒了滿地。這樣一來,常居士一定是聽到而且明白了,遮蓋也是
無益,因之索性不管就走到外面屋子裡來。只見洪士毅臉上白中帶青,兩隻眼睛,
緊緊地閉著。脖子支不起腦袋,直垂到胸口裡去,人曲著兩腿,坐在地上,脊樑靠
住了門角下一隻水缸。雖然水缸下還有一大攤水,他竟是不知道,衣服染濕一大片
了。看那樣子,人竟是昏了過去。常居士就站在他身邊,半彎了腰,兩隻手抖顫著,
四面去探索。余氏搶上去,一手將他拖開,伸手一摸士毅的鼻息,還有一進一出的
氣,便道:「這是中了暑了,你別亂動他,我去找兩個街坊來幫一幫忙,把他先抬
起來。唉!這可不是要人的命嗎?怎麼是這個樣子巧,就到我們家中來中了暑呢?」
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走著出去了。常居士這才算明白了,士毅竟是進得門來,就躺
下來了。自己既不看見,要和士毅說話,他又不曾答應,急得他把一雙瞽目,睜了
多大,昂了頭,半晌回不了原狀,口裡只嚷怎好?怎樣?不多大一會兒,余氏引著
幾個街坊來了,先將士毅抬著放到常居士鋪上,就有個街坊道:「趕快找一點暑藥,
給他灌下去,耽誤久了,可真會出毛病。」余氏道:「喲!你瞧,我們這家人,哪
會有那種東西呀?」又一個街坊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前面這柳家,他們人多,
家裡准預備著十滴藥水。上次我家小狗子中了暑,就是在他家討來藥水喝好的,還
是到他那裡去討一點,比上大街去買,不快得多嗎?」余氏聽了這話,也不再有一
點思量,提起腳來,就向外跑。這幾位街坊,看到這屋子裡,一個瞎子陪了一個病
勢沉重的人在這裡,這個人家情勢很慘,大家也就在院子裡站著,沒有走開。真的,
不到十分鐘,余氏同著小南,一齊來了。小南也不進院子,掏了一塊花綢手絹,捏
住了鼻子,站在了院子裡,遠遠地望著。余氏手忙腳亂一陣,找了一隻破茶碗,倒
下十滴藥水,就一手托了頭,一手端了茶碗,向士毅嘴裡灌下去。小南站在院子裡,
不住地頓著腳道:「這個病是會傳染的,你幹嗎跟他那樣親熱!」余氏道:「你這
孩子說話,有些不講情理。他已經病得人事不知,難道還能讓他自己捧著碗不成?」
小南道:「這個病是鬧著玩的嗎?還打算留著他在家治病嗎?還不快給他們慈善會
裡打個電話,叫他們把他接了去嗎?」常居士就插言道:「這倒是她這一句話提醒
了我,他們慈善會裡,有的是做好事的醫院,快去打電話,讓他們來人接了去吧!」
小南道:「這電話讓我去打得了,我可以說得厲害一點。若是讓你們去打電話,那
就靠不住。弄了這樣一個病人在家裡,真是喪氣。」她說著這話,還用腳連連頓了
幾下,扭轉身軀,就向外走了。常居士因有許多街坊在這裡,覺得小南的話,未免
言重一些,便歎了一口氣道:「這孩子說話,真是不知道輕重?人家來看我們,那
是好意,難道他還存心病倒在我們家,這樣地來坑我們嗎?」這裡來的街坊,他們
都是住在前後間壁的人,洪士毅幫常家忙的事,誰不知道?各人臉上帶著一分不滿
意的神氣,也就走了。可是街坊走了,小南又跑了回來了,她跳進院子裡,看到士
毅直挺挺地躺在父親床上,心裡頭非常之不高興。不但是不高興,而且有些害怕。
見余氏站在屋子裡只管搓手, 就招招手把她叫了出來, 將她拉到大門外低聲道:
「你好糊塗,把一個要死的人,放在爸爸床上。他若是在爸爸床上嚥了氣,你打算
怎樣辦?保不定還是一場人命官司呢,難道你就不怕這個嗎?」余氏道:「哪怎麼
辦?總不能讓他老在地下躺著吧?」小南道:「我們院子裡有一張籐椅子,可以把
他放到椅子上,抬到胡同裡牆蔭下來。要是好呢,他吹吹風也許病就好了。要是不
好呢,他不死在咱們家裡,也免去了好些個麻煩。」余氏一想,她這話也說得有理,
若是不把他抬出來,萬一死在屋子裡,常家就要擔一分責任,真的要在常家設起靈
堂來了,因道:「看那樣子,街坊恐怕是不敢搬,若是叫我搬,我可搬不動。」小
南道:「街上有的是位車的。花個三毛五毛的,找幾個車伕,就可以把他搬了出來,
那值什麼?」說時,伸手到衣服袋裡,就掏出一把銅子票來塞到余氏手上,跳了腳
道:「快去找人罷。」
余氏被姑娘這樣一催,也就沒有了主意。既是有了錢在手上,這也就不必躊躇
了,因之立刻在胡同口上找了兩個車伕,說明了出兩毛錢一個人,叫他把洪士毅放
在籐椅上抬了出來。原來兩個車伕,聽說將病人抬到大門口來,這也是一件很平常
的事,大家都沒有加以考量。可是走到他們家,向床上一看,見病人動也不動,還
是沉重得很的樣子,如何可以搬到大門外來?各人搖了搖頭,就走開了。小南見這
情形,忙道:「兩毛錢,你們拉車要跑多遠,這就只要你們由院子裡抬到院子外,
五分鐘的工夫都不要,你們還不願嗎?」一個車伕道:「掙錢誰不樂意呀?可是你
把這樣一個重病的人,抬到大門口來,我知道什麼意思?假使有三長兩短,將來警
察追究起根底來,我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小南道:「你們別瞎說了。這病人,
是我父親的朋友,一進門就躺下了。他是慈善會的人,我已經打了電話去,讓他們
會裡派汽車來接。」車伕道:「得啦,那就讓接他的人來搬吧,我們管不著。」說
時,人就向外走。小南跳了腳道:「嘿!我給一塊錢,你們兩個人分,你看行是不
行?」那兩個車伕聽說有一塊錢,就不約而同地停了腳。一個道:「並不是我們怕
錢紮了手。只因為這個人病得這樣,你們還要抬了出來,我們想不出來,這是什麼
意思?」余氏道:「這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怕耽誤了時候,汽車一來了,抬了他上
車就走。先抬也是抬,汽車來了也是要抬,先把他抬到外面來等著那不好些嗎?」
車伕道:「這就對了,你總得先說出一個原因來,我們才好辦呢?」於是那兩個車
夫,趁了士毅人事不知,將他放到籐椅子上,繼之抬到大門外牆陰下放著。小南將
一塊現洋托在手掌心裡,向車伕道:「放在這裡離著我們家門口太近了,挪遠些去
吧。」這兩個車伕,既是把病人由屋子裡抬到院子外來了,何爭再搬上幾丈路?於
是又把籐椅子搬遠了一點,接著小南一塊錢,自去了。由小南許了車伕一塊錢起,
余氏就睜了一雙大眼,向小南望著,直待車伕把一塊錢接過去了,余氏走近兩步,
指著小南臉上來,問道:「我問你,你是有錢燒得難受,還是怎麼的?一定要花一
塊錢,要把這人挪開。你那塊錢給我,我賣命也挪得出來的,你給我就不行嗎?」
小南道:「你幹嗎還是那樣不開眼?無論怎麼著,我一個月總也會給你十塊來錢,
你不就夠花的了。我說我這一塊錢,可花的不冤,若是他死在我們家裡,那就花十
塊錢也下不了地呢。」說畢,她倒是一蹦一跳地走了。
余氏站在大門口,既不願走到病人身邊去,又受著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
是走開了,這病人讓經過的車馬撞翻了,出了什麼危險,自己又當怎麼樣子辦?因
之進退兩難的,只管在這裡呆立著。卻聽得常居士在屋子裡面大罵道:「你們這班
沒良心的東西,就不怕別人道論嗎?你們害病,人家給你們找醫院,墊家裡澆裹,
公事不論怎麼忙,一定也到咱們家來上兩趟。他害病,你們就把他扔到胡同裡去,
咱們別談什麼因果報應,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鄰居,人家是活菩薩,他
們就不道論你們嗎?我不像你們那樣昧著良心,我得到病人身邊去坐著。」余氏輕
輕地喝道: 「你嚷什麼? 既是搬不得,剛才你為什麼不攔著一點?」常居士道:
「我怎麼攔呀?你叫了街上兩個拉車的進來,你們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讓搬出去,
那車伕看到,莫名其妙,還以為我們是謀財害命呢。」
夫妻二人爭吵著,卻聽得胡同裡面,一陣汽車聲響,大概是慈善會接人的汽車
來了,彼此拌嘴的聲音,就不必讓他們聽到了。余氏一腳踏出大門外,果然見一輛
有紅□字的汽車停在胡同中間,車上跳下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問道:「你們
這大門裡面姓常嗎?」余氏答應是的。那人道,剛才打電話去,說是有我們會裡一
個職員病在你們這裡,這話是真嗎?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
裡嗎?」那人道:「你們真是豈有此理,怎麼把一個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著?」
余氏道;「壓根兒他就沒有到我們家裡去。」那人也不再也計較她了,自走向胡同
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車去了,而且看著汽車走了,這
才由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回轉身來遠遠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這可
算幹了一身汗,汽車把那姓洪的搬走了。」常居士也懶得和她再說什麼,只是歎了
一口悶氣。余氏道:「你別唉聲歎氣,犯你那檔子蹩扭脾氣,你想,人命關天,不
是鬧著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們家,也能這樣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嗎?
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個閒話,我還得到柳家去,給小南一個信呢。地下有百十來
個銅子,你摸起來吧。」說著,提起腿來就向柳岸家裡去。這裡的門房已經認得她
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親,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麼事這麼樣子忙?今
天一天,來了好幾遍。」余氏道:「自然有事,沒有什麼事,我能夠一天跑幾趟嗎?
勞你駕,請你進去說一聲,把我姑娘叫了出來。」門房讓她在門口等著,自向裡面
通報去了。
不多一會兒工夫,門房帶著小南出來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這幾天,
真夠跑的,把你們姑娘請出來了。」小南聽到他向母親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
望著門房。於是向母親大了聲音道:「你們總是不爭氣,到這裡來活現眼,一天跑
幾趟, 有什麼事? 」余氏道:「你這是為什麼?又跟我生這麼大氣。」小南道:
「你瞧,天下事,就是這樣子狗眼看人低。都是這裡的學生,別人的家庭來了人,
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們的家裡來了人,就是門房的大嫂子了。」余氏這才
明白了,是怪門房不該叫大嫂子。便笑道:「沒關係,叫我們什麼都可以。我是報
你一個信,讓你知道慈善會的汽車,已經來了,把他搬走了。」小南一扭身子,就
向屋子裡跑了去,口裡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煩,這樣的小事,還要來告訴我一遍。」
說著話,就向後院子裡面走,那位摩登音樂家王孫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蔭下,左
手反提了一柄四絃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撥了架子上的葡萄綠葉子,口裡咿咿唔
唔地哼著一隻外國歌子。小南進來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
的,一會子跑回家去無數趟,似乎不能毫無問題吧?」小南道:「你瞧,我父親一
個朋友,幾個天也不來,來了之後,一進門就躺下了,幾乎是要死。我嚇了一大跳,
趕緊四處打電話,找汽車把他來架走,剛才我母親來報信,說是已經把那個人架走
了,我心裡這才算落下了一塊石頭。」王孫笑道:「是你父親的朋友嗎?恐怕不是
吧?」小南是靠了他站著的,把頭伸到他懷裡,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著頭,轉了
眼珠向他笑道:「你幹麼那樣子多心?」王孫將反提著的四絃琴順了過來,搭在他
的胸口,將琴弓也放在那隻手,騰出一隻手,用手摸了她的頭髮,輕輕地,順順地,
將鼻子尖湊到她的頭髮上,微微地笑著,且不做聲。這個時候,恰好他們的社長柳
岸走這裡經過,故意地很快走過去,然後回轉身來向他們笑道:「你們真過得是很
親熱啊!這不能說我以前說的那些話是謠言吧?」小南笑著正想走了開來,卻被王
孫一手緊緊摟著,不讓她走開,柳岸拍著手笑道:「別動!就這麼站著,我去拿照
相盒子,給你們拍一張照片。」王孫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們等著啦。」柳
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邊上向外輕輕一揮就走了。
小南在這個歌舞團裡,天天所學的,是淫蕩的歌聲,肉感的舞態,同事相處,
除了做那預備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間的問題。所以她雖是一個社
會上的低能兒,但是經了這歌舞團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練成了一個嶄新思想的人物。
所以這時候王孫將她摟在懷裡,靜等照相,她也並不以這件事為奇怪。王孫摟住了
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許久許久,柳岸卻依然不見來。小南就扯開了王孫的手,站
到一邊來,笑道:「你老摟著人家,回頭讓他們看見,又要成為笑話了。」王孫笑
道;「什麼笑話,咱們團裡人,誰又沒有笑話?」一句話未完,後面突然有個人搶
著答應了道:「我沒有笑話。」原來是楚狂先生,由葡萄架裡跳了出來。王孫道:
「你冒冒失失的,跳將出來,不怕嚇掉別人的魂?」楚狂哈哈大笑道:「剛才你太
舒服了,也應該吃上這樣一驚的。」王孫道:「剛才是柳三爺捉弄了我們一陣子,
現在你又要捉弄我們一陣子了。」楚狂卻不理會他,把脖子向前一伸,朝著小南的
臉上來問她道:「你得說一句良心話,三爺把你倆冤到一處,緊緊地摟著,他能夠
得著什麼?這是好意呢,還是惡意呢?」小南將身子一扭,撅了嘴道:「別說這個,
我不知道。」楚狂就向王孫道:「老王,你可不能裝傻,今天晚上,你得請我去瞧
電影。」王孫笑道:「請你瞧電影,那也不要緊,為什麼你說今天晚上,我就得請
你呢?難道這還有個時間性嗎?」楚狂向他眨了一眨眼,微笑道:「當然是有緣故
的。」王孫道:「既然是有緣故的,何不說出來聽聽?」楚狂依然不說什麼,卻用
嘴向小南一努,小南微瞋了眼笑道:「你們別在我面前耍滑頭,哼!我要告訴三爺。
說你們欺侮我可憐的孩子。」楚狂笑道:「瞧這話說得多可憐啊!」他說話時,靠
近了王孫站著,伸腳踢了一踢他的大腿。王孫看了楚狂那種樣子,本來也就不能無
疑,心想,他就是冤我今日晚上去請他看一回電影,這也是小事一樁。就讓他騙了,
也值不了什麼。若是今天晚上有什麼機會,胡亂地失了,卻未免可惜!因之向小南
道:「我們就請老楚一回罷。」小南歪了脖子道:「你們去,我不愛去。」王孫一
手挽了她的手,一手摸了她的頭髮,微笑道:「好妹妹,你別這樣子,老是和我生
氣。你若老是和我生氣,就弄得我茶不思,飯不想,我不知道怎麼樣子是好了。」
說時,把身子也就扭上兩扭。楚狂道:「你瞧,剛才密司常,說是可憐的孩子,現
在老王的話,又說得這樣可憐,這樣看起來,你們是一對可憐的孩子。我無論怎麼
樣子能敲竹槓,看到你們這一對可憐蟲,我這竹槓也就敲不下去了。得啦,今天晚
上不瞧電影了,那句話算我白說了。」王孫笑道:「為什麼白說了呢?」說著,眼
珠轉著向楚狂一溜,微笑道:「你若是有什麼打算幫我的忙,可不准半中間抽梯子
呀。 」 楚狂向王孫看看,又向小南看看,只管微笑著,卻沒有說什麼。小南道:
「今天你們倆個人怎麼回事?老是這樣鬼頭鬼腦的。」楚狂這才放棄了嬉皮笑臉的
樣子,帶一點笑容,正式向她道:「你總可以心裡瞭然的。我這種提議,不是毫無
緣由,老實告訴你,今天晚上七點鐘以後……」說到這裡,回頭看了一看,才低聲
道:「大家都要走的,聽戲的聽戲,吃館子的吃館子,瞧電影的瞧電影,大家回來
呢,是越晚越好。這裡只留下兩個人……」說著,將頭對了她的耳朵,喁喁地說了
許多。小南笑道:「缺德,讓他兩個人出去不好嗎?」楚狂道:「這誰不知道,就
為了他倆個人老是不肯一路出去的緣故了。將來你兩個人,若是也不肯出去,我們
也是用這種手腕來對付的。不過你們也可以順帶公文一角,不會白幫人家的忙。」
小南笑道:「別瞎說了,我們不過是朋友。」說著這話時,眼睛可向王孫身上一丟,
然後扭轉身軀,將頭向前一躦,就跑走了。
她跑的時候,跑得頭上那些頭髮,只管一閃一閃,楚狂笑著向王孫道:「一個
人是不能指定了他是聰明,或者是愚蠢的。你看密司常,初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
是怎麼一種人?現在又是怎麼一種角色?」王孫笑道:「這是我們三爺點化之功。」
楚狂道:「這可以說是王先生陶鎔之功呀!老王,」說到這裡,聲音低了一低,微
笑著道,「你向她求過婚沒有?」王孫微微笑著,舉起提琴來,向肩上一放。一面
拿起琴弓子,向弦子上試了兩試。楚狂一手奪過他的琴弓道:「別拉琴;我問你話
了,究竟是向人家求婚了沒有?」王孫笑道:「這個孩子,她天真爛漫,什麼也不
曉得呢,跟她說這個,那不是廢話嗎?我也無意於她。」楚狂點了兩點頭,微笑道:
「好!你用這話來搪塞我,等著我的吧。」說畢,他也就走了,將他那琴弓,掛在
葡萄籐上。
這時,太陽已經有些偏西,密密的葡萄葉子,遮住了陽光,籐下是綠蔭蔭的。
王孫看了這種景致,似乎有些感觸,於是取弓在手,斜靠了一根木柱上,拉了一段
極婉轉的譜子,小南卻低了頭,在架外咳嗽兩聲,低頭走過去。王孫道:「青,哪
裡去?」小南並不答應。王孫又叫了一聲,小南板住了臉道:「你也無意於我,我
到哪裡去,你管得著嗎?」王孫笑道:「啊喲!這是我和老楚說著好玩的話,你倒
聽了去了。」小南說:「那不是廢話?」說著,頭也不回,就走了。王孫呆站了一
會兒,卻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她也會撒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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