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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後代記)張友鸞


  張恨水(1895—1967)是我們同時代的一位章回小說大師。

  他終身從事新聞工作,寫小說原是他的副業。由於他努力寫作,慘淡經營,他的小說為 讀者所喜愛,自然而然地他成為小說專門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還沒有人把它整理出一個完整書目。字數遠遠超過千萬, 也從來沒有人加以統計。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個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於出版他的作品,有人 爭取承受「版權」,特意因為他組織一個出版社。由於改編電影,有人爭取「攝制專有 權」,大打官司。各個劇種,以及曲藝評彈,紛紛改編他的作品。在當時作家之中,這種情 況是頗為突出的。

  他的讀者遍及各個階層。作品的刻畫入微,描寫生動,文字淺顯,口語自然,達到「老 嫗都解」的境界。內容主要在反對封建,反對軍閥、官僚的統治,反對一切社會不良現象; 主張抗戰,主張戀愛真誠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舊民主主義的,在當時卻自有他一定 的進步意義。

  我不知道我們的圖書館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動亂中,這是被封存不供借閱的 「禁書」。它被「否」了,說是黃色讀物。現在,更多的人說他是鴛鴦蝴蝶派,是禮拜六 派。有的大學生很想研究一下「張恨水及其作品」,卻只是趑趄不前,他們害怕會被打成 「小鴛鴦、小蝴蝶」。

  現代文學史家對於這樣一位有影響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談。使人聯想到,「漢代也許沒 有楊子雲」這個歷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揚;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視而不見,不能 不說是文學史家的失職。

  還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國際聲譽。舉個例說: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書目裡,收藏有他的 小說近六十種。有些大學圖書館,也分別藏有三二十種。大學畢業生考博士《張恨水研究》 是論文的專題。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快快停止你們的研究吧!」 或者我們也來研究一下張恨水,重新作出適當的評價呢?

  這裡,為我們研究者提供一點淺薄的研究參考資料。二

  張恨水的小說,根據寫作和發表時間的先後,約可分為四個時期。每一時期有客觀上不 同的時代背景,有主觀上的思想嬗變的痕跡。藝術技巧上也可看出,他從幼稚到成熟、到得 心應手、揮灑自如,末年卻是可悲歎的衰退。初期

  所有作家都一樣,起初總有一個模擬練習寫作時期,這個時期的作品,不問可知是幼稚 的。

  他的處女作,是一篇武俠小說,他自己到後來也記不得全題,但能隱約想起題目中有一 個「俠」字。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發表,更沒有想到將來要成為小說作家,只是寫好了念給 弟弟妹妹們聽,說故事好玩。一股「創作欲」開始萌芽。這時他十七歲。論年齡,他開筆不 算太早,然而這畢竟還算不得真正寫作的起點站。

  十八歲,死去了父親。十九歲,由於家庭包辦婚姻的不如意,在成親後不幾天,他就離 開家,出外謀生。一直沒有穩定的職業,掙扎在飢餓線上,流浪江南。對於世態人情,有切 身的體會。當時的生活十分困苦,卻給後來寫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歲那一年,他在蘇州,寫了《舊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二十歲, 寫《青衫淚》,大概窮途末路,發牢騷,寄幻想於未來。原計劃寫成長篇,可是只寫到十七 回為止,沒有寫完。二十一歲,寫《未婚妻》、《紫玉成煙》。二十三歲,寫《未婚夫》。 二十四歲,寫《南國相思譜》,曾在蕪湖《工商日報》連載,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這些早期習作,都是文言的。在敘述描寫之中,夾雜許多詩詞,用以表露文采。他寄了 一些給《小說月報》的編者惲鐵樵,得到回信稱讚,但始終未見發表。

  二十四歲的後期,他開始寫白話小說。一篇《真假寶玉》約三千字;一篇《小說迷魂遊 地府記》,約一萬字。他記得是在《民國日報》連載的。他的「創作欲」這時已經上升到 「發表慾」,以在報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為樂事,並不計較稿費。事實上,報刊對於這樣初 事寫作的人,肯寄點郵票作為報酬,就算得相當重視的了。

  時間是民國初年,社會還完全在封建勢力支配之下。知識分子從帖括中解放出來,為時 未久,能夠致力於小說的創作,原是難能可貴的。但從他初期作品那些篇名中,卻看不出有 什麼重要意義的題材。可以說,那只是追求時好,投合編者口胃,爭取發表而已。

  當時報刊,按照小說故事情節,分為:社會小說,言情小說,政治小說,愛國小說,倫 理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說的讀者最普遍,編者最歡迎,作者 最多,因而又細分作:愛情小說,哀情小說,奇情小說,俠情小說等等。他的初期作品,無 疑是屬於言情小說一類。他自己說,寫《青衫淚》是模擬《花月痕》的。其實不僅如此。當 時言情小說作者當作典範的,還有《青樓夢》、《海上花列傳》、《海上繁華夢》等小說。 走這條路子,決非「取法乎上」是很明白的。

  然而值得慶幸的,他走這條路沒有走通,到此止步了。二期

  1919年秋天,他來到北京,先在《益世報》做校對,後在上海《申報》駐京辦事處 做編輯。「五四」運動的浪濤,震撼著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無從例外。只是他愛好鑽研古 典文學,裝了一肚皮詞章,對於《文學改良芻議》,雖然原是贊同,究竟不無保留。他有了 正式工作以後,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寫作了。因為卻不過朋友的情面,到京第二年,給 蕪湖《工商日報》寫了一篇《皖江潮》,約莫七八萬字。這篇之後,有四五年他沒有再寫小 說。

  寫《皖江潮》這一年,他二十六歲。從寫作時間的連續性說,應是他初期作品的最末一 篇。但無論就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看,卻屬於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為他開始從舊式言 情小說的窠臼中擺脫出來,走向諷刺和譴責的路子了。他自己不大重視這一篇,我卻認為這 是他從事寫作以來的重要轉折點,是關鍵性的一篇。

  1924年4月,《益世報》總編輯成捨我,離開報社,自己創辦《世界晚報》。他們 是老同事,在《益世報》的時候,互相唱和,詩酒留連(《春明外史》中有楊杏園和舒九成 聯句的描寫,就記的是他和成捨我吟詩故事),很談得來。成捨我「知人善任」,心目中早 安排了他在晚報擔任的角色,約請他主編一版副刊,並言定寫一篇連載小說。他接受了,副 刊取名《夜光》,小說取名《春明外史》。——自此以後,他無論在哪家報社擔任何種職 務,總歸要兼編一個副刊,自撰一篇、甚至兩篇小說,按日連載,這成了慣例。一般是每天 刊登五百字左右。《春明外史》共有一百多萬字,直到1929年才告結束。也就是說,他 二十歲時寫起,三十五歲才寫完。這篇之後,接著他又在《世界晚報》發表了《斯人記》。 1925年2月,成捨我於晚報之外,又創辦了《世界日報》。仍然請他兼編一個副刊,取 名《明珠》(另外有個新文藝副刊,劉半農主編)。他先發表的連載,題為《新斬鬼傳》。 針對當時社會不良現象,備極諷嘲。因為寫的是抽像人物,儘管也很淋漓盡致,一般讀者不 能十分理解,「叫座」的能力不高。這篇登完,接著發表了《金粉世家》,卻又引起熱烈的 高潮。特別是有文化的家庭婦女,都很愛讀;那些閱讀能力差的、目力不濟的老太太,天天 讓人念給她聽。受歡迎的情況,可以想見。這篇小說也很長,報上連載好幾年。結束後,他 繼續給《世界日報》寫了《第二皇后》。不知為了什麼原因,這篇沒有在報上登完。

  自從《春明外史》在報上發表,很吸引讀者,大大有助於報紙發行量,因而北京有幾家 大報,都來請他寫小說。這個期間,他同時給《益世報》寫《京塵幻影錄》,給《晨報》寫 《天上人間》(此篇後來《上海畫報》轉載)。這兩篇都沒有像《春明外史》、《金粉世 家》那麼轟動。

  雖然早年他曾在上海報紙上發表小說,但是篇幅不長,數量不多,時間不久,一抹而 過,沒有被人注意,不生什麼影響。及至他在北京發表多篇小說,成了很有名氣的作家;只 是當時交通不便,北京報紙的發行網限在華北,南方難於看到,他也僅僅為北方人所知。1 929年,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主編嚴獨鶴,來游北京,知道他是北京人所喜愛 的作家,又從報上讀到他的小說,就浼人介紹,約他給《新聞報》寫一個長篇。他答應了, 擬了故事梗概,取名《啼笑因緣》。稿子陸續寄出。當第一部分寄去之後,似乎並未得到十 分重視,被擱置五個月,才開始刊載。這一炮打得響亮,很快就成為家弦戶誦的讀物。《新 聞報》是當時發行最多、面向全國的報紙。長篇小說,在它是聊備一格,看作與印數多少無 關的。誰知登了《啼笑因緣》,銷數猛增;廣告刊戶,紛紛要求小說靠近的地位。張恨水成 了《新聞報》的財神,讀者崇拜的偶像。以前《新聞報》連載小說,是由所謂「名家」輪流 執筆的;自此以後,這個席位,卻歸他包辦了。陸續發表的有《太平花》、《現代青年》、 《燕歸來》、《夜深沉》、《秦淮世家》、《水滸新傳》等長篇,一直到上海被日寇佔領、 和內地郵件不通時為止。

  這一時期,客觀上他是南北馳名,約他寫小說的報社函電交至;主觀上卻正精力充沛, 一天不寫小說就一天不痛快。他以驚人的速度,分別同時在各地報刊上發表的長篇,有: 《北京新晨報》的《滿城風雨》,《劍膽琴心》(後在《南京晚報》重刊,改名《世外群龍 傳》),《水滸別傳》,《歡喜冤家》(後改名《天河配》);《北平朝報》的《雞犬神 仙》;北平真光電影院畫報的《銀漢雙星》;瀋陽《新民晚報》的《春明新史》,《黃金時 代》(後在《旅行雜誌》重刊,改名《似水流年》);《旅行雜誌》的《秘密谷》,《如此 江山》,《平滬通車》;《申報》的《小西天》,《換巢鸞鳳》;上海《晶報》的《錦片前 程》;《太原日報》和《南京晚報》同時連載的《過渡時代》;南京《新民報》的《舊時京 華》,《武漢日報》的《屠沽列傳》等篇。

  上海世界書局出於「生意經」,願意多出稿費,請他寫小說,而以不經報紙刊載為條 件。他接受了這個條件,寫了三部:《滿江紅》,《落霞孤鶩》,《美人恩》。1935 年,成捨我在上海辦《立報》,創刊時約他去編副刊《花果山》,兼寫長篇連載,題名《藝 術之宮》。這是他第二期作品的最後一篇。

  1924年到1935年,這十一二年間,是他寫作的黃金時期。年齡從二十九歲到四 十歲,正是年富力強,想像能力非常發達。所有小說,主要矛頭都是指向封建主義。特別譴 責那些統治階級——軍閥與官僚,為被壓迫、被剝削的人民大眾鳴不平。從《春明外史》 起,到《藝術之宮》止,都是這個基調。在《夜深沉》的序言裡,他說:「這裡所寫,就是 軍閥財閥以及有錢人的子弟,好事不幹,就憑著幾個錢,來玩弄女性。而另一方面,寫些趕 馬車的、皮鞋匠以及說戲的,為著挽救一個賣唱女子,受盡了那些軍閥財閥的氣。」他用深 刻而通俗的筆調,寫他觀察入微的熟悉生活,所以能夠那麼娓娓動人。也有人說:他的小 說,果然揭露了一些問題,只是沒有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在某些篇的結局,呈現一片迷惘 狀態,是很不足取的。這種批評,原有一定的道理,指出了他的缺點和不足。但是,我們也 應該注意到,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處於「五四」運動的初期,新思潮開始萌芽,是大革命 的前夕。有那樣一位作家,站在勞苦大眾一邊,為之呼籲,引起讀者的共鳴,肯定他的進步 意義,承認他的作品是於革命有利的。

  三期

  「九·一八」事變後,為了保衛家園,敵愾同仇,他開始寫抗戰小說。起初寫的是短 篇,合印成集,取名《彎弓集》,顯然是以「射日」為隱語。其後在很多作品中,都插入一 些抗敵禦侮的情節,然而究竟還不是以抗戰為中心內容。正式以抗戰為主題,卻是1936 年後寫的作品。

  《立報》初創時期,我擔任總編輯,和他同住在德鄰公寓,朝夕相晤。我們都不喜歡當 時那個上海城市,嫌她太嘈雜、太亂。因之,在接受成捨我之約時,都說定短期幫忙,唱個 「打炮戲」。大約四五月後,他接到北平朋友來信,說是冀東敵偽組織,開了一張北平文化 人的黑名單,將要採取行動。他因在小說中宣傳抗日,也被列名其內。隨著,家中來了電 報,囑令「勿歸」。他躊躇彷徨之際,我便建議他舉家南遷,到南京去辦一張小型報。我把 辦報計劃,說給他聽。他欣然同意,就拿出稿費當資金,叫我先回南京,從事籌備。真正用 自己勞動得來的血汗錢來辦報的,在我的記憶中,除了他還沒有第二個。

  1936年4月,《南京人報》出版。他是社長,我是副社長兼經理,後來又兼總編 輯。日常事務,由我承擔;只是提綱挈領的大事,才向他請示。這樣做,也是我們在上海商 量好的,要保證他有足夠的寫作時間。雖則如此,為了號召讀者,他還是編一個綜合性副 刊,取名《南華經》。每天刊登他兩篇連載小說,一名《鼓角聲中》,一名《中原豪俠 傳》。從此連續不斷寫了多部宣傳抗戰的小說,其中有:《申報》連載的《東北四連長》, 《新聞報》連載的《熱血之花》、《續啼笑因緣》,《中央日報》連載的《天明寨》、《風 雪之夜》。1937年底,日寇進逼南京。11月,《南京人報》宣佈停刊,把印刷器材拆 卸,附木船運赴重慶。我和他各自拖著龐大的家眷,先後西上。我經過漢口,接受陳銘德之 約,到重慶參加《新民報》的籌備工作。1938年,在重慶,印刷器材運到,我問他,有 無復刊《南京人報》之意。那時由各地撤退到重慶的新聞記者很多,是不難組織一個辦報班 子的。但他考慮到各種困難,願意繼續從事寫作,不再辦報了。於是,我介紹他和陳銘德相 識,拉他加入《新民報》。起初編一個副刊,取名《最後關頭》。

  這時候,他仍然不廢抗戰小說的寫作,在報上連載的有:《時事新報》的《衝鋒》(後 出書改名《巷戰之夜》,曾擬改名《天津衛》),香港《立報》的《紅花港》、《潛出血》 (未完),漢口《串報》的《游擊隊》,《立煌晚報》的《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香 港《國民日報》的《大江東去》,上海百新書店出書的《虎賁萬歲》。他是安徽潛山人,抗 戰小說有許多是家鄉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親切動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說能成為具體的 動力,所以寧願在《立煌晚報》那樣地方性小報上發表,號召子弟兵。他是強烈的愛國主義 者,寫抗戰小說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長篇,誰比得上呢?

  為了抗戰,他歌頌了那些浴血獻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揚了那些敵愾同仇、毀家紓難 的人。到了重慶,號稱「大後方」,所見所聞,有的是:口頭抗戰,心裡投降的政府;爭權 奪利,槍口向內的新軍閥;貪污腐化,對人民殘酷壓迫剝削的官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 人們,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中,度著「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生活。通貨膨脹,民不聊生, 走私猖獗,偏有人在滾油鍋裡撈錢,大發其「國難財」。一切現象,使他目駭心驚,痛恨無 比。用這些不利於抗戰的因素,作為題材,加以鞭撻。先後在重慶《新民報》連載的有: 《瘋狂》,《偶像》,《牛馬走》(解放後出書,改名《魍魎世界》),《八十一夢》, 《第二條路》(後改名《傲霜花》)。又還在《旅行雜誌》發表了《蜀道難》、《負販列 傳》(後改名《丹鳳街》)。他寫這些批判譴責小說,目的只在促進抗戰,不過取材於另一 側面而已。

  第三時期較短於第二時期,他的作品也較少。除了這個原因以外,也還由於:這個時期 生活極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幾年之後,再回北平,飽嘗轉 徙流離之苦;其次是,身體較差,在南京時生了一場病,好多時沒有復原;其三是,由於連 年戰爭,交通梗阻,許多報紙停刊,「英雄無用武之地」,有作品也無處發表。但是,他還 是寫了二三十部長篇小說,所可惋惜的,是沒有寫出第二時期那樣動輒百萬言的巨構了。

  末期

  抗戰結束後,他任北平《新民報》經理,兼編一個副刊《北海》,連載小說《巴山夜 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於一些人事上的不協調,他辭去《新民報》職務,准 備從事專業寫作。卻沒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風。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這自然是致命的 打擊。經過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流涎不止,發音感覺到困難,記憶能力既大大衰 退,想像能力更遠非昔比。只因寫作已成習慣,在能起坐的時候,就又提起筆來。

  1950年,我來北京開會,他正在病中,聽得朋友說,他終身賣文,辛苦勞動,薄有 積蓄,卻被一個惡友坑騙,席捲逃去國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動產以外,幾乎一無所有。家 中人口眾多,嗷嗷待哺。他又氣又急,所以得了病。後來,他賣了大房子,買了一個小院, 生活暫時得以維持。只是水準大大降低,每天孩子們都吃窩窩頭就鹹菜。他見著心中不安, 於是不等病好,就又從事寫作。這樣壓搾出來的作品,當然缺乏揮灑自如那種意境了。

  他自己也感到寫作能力的衰退,這就把寫長篇小說改為中短篇,把創作改為再創作。從 古代愛情故事中覓取題材,寫作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秋江》、《白蛇傳》、《孟姜 女》、《孔雀東南飛》、《磨鏡記》、《牛郎織女》、《鳳求凰》等篇。這些作品,儘管一 般還保持他原有的風格,然而也有許多是異樣的。五十年代末,記得他曾和我說:「以前語 言辭彙,搖筆即來;如今尋思半晌,卻還得不到一個適當的。」可見這時期的寫作,對他而 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並非無意從事長篇創作,病後也曾試寫一篇《記者外傳》,小說中臚述了他所熟識的 一些新聞記者的故事,實際與新聞業務無甚關聯。當時在上海《新聞日報》連載,沒有結 束,卻中止了,沒有續寫下去,也說明他精力不繼了。

  這是他一生從事寫作的第四個時期。為什麼稱為「末期」而不稱作「晚期」呢?因為一 般作家,到了老年,身體衰病,往往擱筆不再寫作;個別的作家,老而彌健,晚期的作品, 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讀者讚賞為「頂峰」之作。兩者他都不是。他這個時期的作品是硬擠出 來的,雖未必一無是處,但和早期諸作,究竟不可同日而語。我於惋惜之餘,不得不將這個 時期定為「末期」。

  三

  張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評介,勢不可能,也無此必要。這裡,按寫作年代的先 後,試對《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這四部書,作一簡單 說明,介紹產生的客觀背景和思想內容。這四部書,都是重版多次,發行範圍廣,影響較大 的。有人把這四部書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春明外史》

  《春明外史》1924年4月12日起,在北京《世界晚報》連載,每天刊登不足一千 字,直到1929年1月24日結束,一共登了五十七個月。大體上,這是以《二十年目睹 之怪現狀》為藍本的一部譴責性小說。主角楊杏園,約略加《怪現狀》中的「九死一生」。 但描寫楊杏園先後和何梨雲、李冬青的戀愛,有許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寫得 那麼乾巴巴的。書中主角被安排做新聞記者,為的容易引出當時政治上、社會上種種千奇百 怪的內幕新聞,從而加以譴責。藝術手段是婉而多諷,也不像《怪現狀》寫的那麼劍拔弩 張。魯迅介紹清末譴責小說,說他們所用手法,「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 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春明外史》儘管有個楊杏園做主角,但他所用手 法,卻不能離開這個窠臼。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這個手法,以先,他在蕪湖報紙上發表的 《皖江潮》,也正如此。只是他到北京之後,接觸方面廣,聽到東西多,題材十分豐富,和 在蕪湖時不一樣罷了。《皖江潮》原是一個大題目,但在報上刊載不到一年,也沒有寫完。 他自己對於這部小說並不怎麼關心,後來簡直是忘懷了。他能記得起的,是聽說當地學生, 曾經截取其中一部分,編成戲劇演出。可見當時是發生過一定的影響的。

  《春明外史》寫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筆鋒觸及各個階層,書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 的「老北京」們,是不難為它作索隱的。在《世界晚報》連載的時候,讀者把它看作是新聞 版外的「新聞」,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個「大子兒」買張晚報,就為的要知道這 版外新聞如何發展,如何結局的。當時很多報紙都登有連載小說,像《益世報》一天刊載五 六篇,卻從來沒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麼叫座。作者詛詈那個時代,揭發抨擊某一些人和 某一些現象,乃是出於當時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正義感和責任感。某些地方,刻劃形容,的 確也似乎太過,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與「醜詆私敵」之作是不同的。幾十年後, 讀這部小說,還覺得當時情景,歷歷如在目前。年輕的人,沒有那些經歷,卻可從此中得到 一課歷史知識,看出舊社會的醜惡面貌,也是有益的。

  小說是二十年代的產物。半個多世紀以來,祖國飛速的進步,從封建、半封建社會到社 會主義社會,差距之大,是無法估量的。人們的思想意識,顯然今非昔比。今天讀二十年代 的小說,如果不瞭解當時歷史環境,就難以讀下去,更不用說什麼分析批判了。例如說,小 說中有些並不甚進步的地方,還存在殘餘的封建道德倫理觀。但是,也應指出,當時一般人 確有這種觀念存在。對於戀愛問題,處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愛和妓院調情,寫來無甚 分別了。青年學生的思想活動,有時是走在時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這種經驗,對某些新事 物的出現,有時流露出牴觸情緒。這都是嚴重不足之處。幸而好,它沒有據有小說主體的地 位。再還有,小說中舊詩太多,也是承襲封建時期作家表露才情的舊習;當然,我們還記 得,他最初寫小說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這部小說,是他蛻變過程中必然會留下的一些 痕跡。《金粉世家》

  認真寫小說,把寫小說當作著述事業,實際他是從《金粉世家》開始的。這部小說,1 926年在北京《世界日報》連載,1932年刊完,全長共九十來萬字。小說以一個豪門 棄婦做引子,寫出了這個豪門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軍閥卵翼下的官僚們,如何鉤心斗 角,如何驕奢淫逸;他們的家庭成員,那一群寄生蟲,如何醉生夢死,如何糜爛墮落。因為 小說寫的是姓金的國務總理的家庭,於是許多大官僚,尤其是當過國務總理的,特別是姓 「錢」的,都以為是寫自己,生怕自己的陰私被揭發。事實上是,他是新聞記者,朋友多, 日常閒談,每以豪門生活為資料,他選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兒,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誰看像 誰,就算是誰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寫小說之中,是結構最嚴謹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寫作,是意興 所至,涉筆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楊杏園故事以外,多半是隨時聽 到新聞,隨時編作小說,可以寫一百回,也可以寫二百回,是講不到什麼章法的,及至寫 《金粉世家》,卻是以小說家的地位寫小說,精心佈局,有個完整的計劃。比如寫金家諸 子,各有愛好,彼此性格不同,錯綜複雜的故事梗概,都是預先想好了的。至於白描手段, 是他之所長,在本書中也有所表現。

  主要的故事,通過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冷清秋,和國務總理的小兒子金燕西,從戀愛、 結婚,到被遺棄、逃走的淒涼結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齊大非偶」,這是他的婚姻觀。

  是不是他就主張「門當戶對」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說在報上連載時,受到讀者的注意,是為的許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 宦海密聞。對於故事情節興趣更為濃厚的,卻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婦女們,包括老太 太群在內。抗戰時期在重慶,我曾陪他出度過朋友的家宴,他的讀者——那些太太、老太太 們,紛紛向他提出問題,議論這部小說人物處理的當否,並追問背景和那些人物後來真正的 結局。一部小說在發表苦幹年後,還得到讀者如此關心,可見不是尋常之作。

  我曾有設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說,而是用的現代語法,它就是《家》;如 果不是小說,而是寫成戲劇,它就是《雷雨》。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見吧?《啼笑因 緣》

  1925年,我進《世界日報》,和他朝夕共處。他最愛聽戲,常約我去。有一次,記 者門覺夫,請我們到四海昇平園去聽高翠蘭唱大鼓,說是唱得極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沒有 去成,兩三天後,恨水和我說:「請你去聽你不去,如今你要聽也聽不成了。」原來就在那 天晚上,高翠蘭被一個姓田的旅長「搶」走了。門覺夫義憤填膺,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 現這樣的事,實在太強橫了。恨水卻說:「如果高翠蘭非常不願意,那個田旅長何至就下這 一手。一定田旅長也有讓高翠蘭滿足的地方。」大家因為那時軍閥橫行,肆無忌憚,一個唱 大鼓的受欺凌壓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論斷。誰知又過了幾天,門從照相館裡弄到 一張照片,卻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蘭在照片中笑逐顏開,容光煥發,絲毫沒有出於勉強 的樣子。大家回頭一想,恨水當初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並未了結。高翠蘭 的父母,原把女兒看作搖錢樹,被人搶去,豈能善罷甘休。他們不向田家要人,卻向田家索 討身價銀子。「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雙方終於沒有談妥。高翠蘭的父親,一張狀子告到 法院。田旅長是現役軍長,由軍事機關軍法會審,開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長身為軍人, 強劫人家女子,處徒刑一年;高翠蘭交其父母領回。案件結束,高翠蘭仍然唱大鼓,形容憔 悴,再也活潑不起來了。在家裡時常哭鬧,更表達了對田旅長的不能忘情。

  顯然這一事件對他發生很大影響,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緣》的影子。他不能用這一件 事作藍圖。軍閥是人們所憎惡的,如果寫軍閥竟然談戀愛,那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呢?可以裁 取的只是搶人的一幕。借這條線索,有理由的發展,刻劃了軍閥的殘酷暴行。他創造了許多 傳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設想,可能是寫兩個三角戀愛關係;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演變為多 邊關係了。傳奇故事本來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越複雜越曲折,就越覺得有意思。這是這篇小 說的成功之處。但也應該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戀愛自由、反對封建的門當戶對的婚姻制度 為主題的。由於太複雜曲折了,反對門當戶對,終於還是門當戶對,這就未免傷害了主題 了。

  《啼笑因緣》1929年開始在《新聞報》連載,第二年就登完了。連載期間,轟動一 時:上海市民見面,常把《啼笑因緣》中故事作為談話題材,預測他的結果;許多平日不看 報的人,對此有興趣,也訂起報來了;預約改戲,預約拍制電影的,早已紛至沓來;為了出 書牟利,《新聞報》三位編輯,臨時組織「三友書社」,優先取得版權。書出版了,當然暢 銷。電影攝制時,因為「攝制專有權」的問題,明星電影公司和大華電影社打起官司來,後 來經過章士釗律師調停,大華停拍,明星賠款十萬元。這件事,當時報紙記載很詳細,轉而 成為小說的宣傳資料。

  一部小說,引起社會上這麼「狂熱」,簡直是「史無前例」的。這在當時就有些為人們 所不理解;五十年後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試圖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奮努 力,作品的藝術成就這些主觀因素而外,尋找他的客觀因素。我認為:當時小市民被壓迫、 被剝削,生活極為苦悶。他們憧憬著一個新世界,他們的要求水平並不高。一個「女俠」 (在小說中寫的是有血有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殺一個「花花太歲」式的軍閥,這是現實 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像中卻又希望出現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啼笑因緣》使他 們得到很大的滿足。其次是,上海報紙連載小說,例請南方「名家」執筆。名家們總是信手 拈來,隨筆寫去,很少精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緣》之前,先是連載所謂「聯環小說」 (約定幾位名家,彼此合寫一篇小說,每天一人寫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 字,於是那位名家就接著寫下去),這是毫無意義的文字遊戲。除了名家們自我陶醉之外, 怎麼能吸引讀者呢?其後又連載想入非非的武俠小說,讀者也膩煩了。這時候,《啼笑因 緣》一出現,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強烈的傳奇性,讀者頓覺耳目一新。再其次,從前交通不 便,旅遊困難,南方人嚮往北京,常借文字記載,以當「臥游」。南方名家們,足跡不離上 海、蘇州、杭州、揚州,寫來寫去,總以諸地為主要背景,讀者自然感到狹隘。《啼笑因 緣》卻寫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風物,介紹得活了。描畫天橋,特別生動,直到今天,還有讀 過這部小說的南方人,到北京來必訪天橋。當然,今天的天橋,已經不是那個面貌了。《啼 笑因緣》的產生,和它的紅極一時,決非僅僅出於偶然,一定還有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 種種因素,有待於將來研究者們的探討。

  《八十一夢》

  他寫了二三十部抗戰小說,應該說,《八十一夢》是代表作。這部小說所取的是側面題 材,指斥那些不抗戰和不利於抗戰的人。他用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揭露政治上、社會上許 多醜聞秘幕。意圖引起讀者對這些人和事的憎恨厭惡,與眾共棄;而要求同心協力,大家一 致抗戰。

  寫作手法大體和《春明外史》、《新斬鬼傳》相仿,臚述一件一件罪惡事實,可以多寫 幾件,也可以少寫幾件。名為長篇,其實是短篇的合集。表面上托之於神話,迷離惝恍,這 和《春明外史》直接寫人事不同;所寫的又十分具體,明有所指,這又和《新斬鬼傳》寫抽 象事物不同。

  這部小說1941年在重慶《新民報》連載,嬉笑怒罵,讀者感覺痛快,深表歡迎。但 到1942年就結束了,名為「八十一夢」,實在只寫了八九個夢。其餘的呢?後來他在單 行本「楔子」中說:被耗子咬掉了。因為這部小說是可長可短,讀者不知道他沒有寫完,只 認作他打哈哈結束全書。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淚」。「耗子」是有的,當時正在人 間。《八十一夢》在報上連載那些日子裡,所有被揭發、被譴責的一撮人,臉上無光,很不 好過。他們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惱羞成怒,要和作者為難。只因小說究竟是小 說,縱然所描寫的,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然而一切都是影射的,沒有指名道姓,誰敢出頭 承認「那寫的就是我」呢?於是他們就濫用權威,授意「新聞檢查所」,予以「檢扣」。 「新聞檢查所」有檢扣新聞的經驗,卻欠缺檢扣小說的經驗,起初對此很覺為難。因為這是 上級差遣,不敢不遵,後來就祭起「不利於團結抗戰」這頂大帽子做「法寶」,扔向《新民 報》,勒令停登這部小說。他不理這個命令。他說:「問問是誰不利於團結抗戰。那些人如 果洗手不幹那些事,我有什麼好寫的呢?」小說仍然繼續在報上連載。

  他有位安徽同鄉,在當時「朝廷」裡是一個大官,雖則相熟,很少往來。有那麼一天, 忽然折簡相招,約到家裡吃飯。去時,只見席設賓主二座,別無他人。那個大官和他促膝談 心,先是慷慨激昂地談抗戰,然後落到豪門貴族身上把來痛罵了一番,最後又稱讚他的小 說,「寫得好,罵得對」;結局卻說:「寫到這裡,恰到好處,不要再寫了,留個有餘不盡 吧!」原來那些人見他不買新聞檢查所的帳,《八十一夢》還是照寫照登,恨得牙癢癢地, 就預備下毒手把他綁架到息烽去。這是這個大官傳的話。是真的特務有此行動計劃,或者只 是出於恫嚇,原本不得而知。然而古人有言,金錢十萬,可以「通神」;這樣大的官兒傳 話,明明是「通天」的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回得家來,忿忿寫了《楔子》中的「耗 子」。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

  周恩來總理在重慶,曾經會見過《新民報》編輯部同仁。周總理說:「同反動派作斗 爭,可以從正面鬥,也可以從側面鬥。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 也不會弄到『開天窗』。恨水先生寫的《八十一夢》,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嗎?」這些話對 他發生莫大的鼓勵作用。可是,反動派終於沒有放過《八十一夢》。小說竟也遭到「腰 斬」,不能不說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奇聞。由於是「暗害」,殺人不見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這件事。

  單行本不久就印出來了,發行時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可能是主張腰斬的那個炙手可熱的 人,這時已經下了台。使他感到親切和光榮的,乃是延安及時翻印了這部小說。對小說或者 對他個人,這都是最高的評價了。

  四

  張恨水一生所寫的小說,大約一百一十多部。絕大多數是長篇,少數是中篇,個別是短 篇。在他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我曾問過他,想知道一個確數。但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僅僅回 答說:「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准在一百部以上。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 子女合計出來的。我們卻開不出這樣一張書目。因為其中有幾種,大家模糊記得故事情節, 說出來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報紙刊載的。

  這一百一十多部小說,除了短篇不算,長篇長的達一百多萬字,短的至少也有十萬八萬 字。就字數而論,也夠驚人的,難道不足以說明他幾十年來的辛勤勞動嗎?有一些不瞭解情 況的人,以為像他那樣「多產作家」,一定得請幾位秘書助手。甚至至於揣測,某某幾部 書,是別人的代筆。這些話全無根據。他的小說,是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既沒有 委託過別人代為寫作,別人也代替不了他。應該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說,創作有先有後; 構思佈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流利,也有拖沓臃腫的地方。寫 了那麼多的字,要允許有幾筆「敗筆」的。如果不看整體,只看那個別之處,因而懷疑是 「贗品」,儘管是從善意出發,其實無此必要。

  抗戰時期,他已入川,上海卻出版了好幾種黃色下流的小說,偽托他的名字,他恨得不 得了。這幾種小說,氾濫在淪陷區,華北、東北,都非常流行。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北京, 預備追究,而書已絕版,找不著主名了,他只好拉倒。——現在,這些小說已經很難找到。 倘若有人能給編一張「偽書目」,也是很有意義的事。

  他正式從事著作小說生涯,是1924年在《世界晚報》寫《春明外史》起。那時,他 編一個副刊,一天寫幾百字小說,兼寫雜文,還很從容。及至1925年《世界日報》出 版,他編兩個副刊,一天寫兩篇小說,雜文照寫,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後來, 又兼給《益世報》、《晨報》寫小說,應該很忙了。朋友們卻看不出,只覺得他好像還是優 游自在。一直到後來,他同時編副刊、寫幾篇小說,他嘴裡從沒有吐出一個「忙」字。他規 定了每天上午是寫作時間,這是雷打不動的。如果約稿太多,或者別有要事耽擱了,上午寫 不完,下午準得再寫,非得完成事先訂的計劃不可。他有堅強的毅力,嚴格的有紀律的生 活,數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恆,恐怕這就是他的「成功秘訣」吧!

  最初寫小說,他是不用提綱的。腦子好像一台計算機,人物故事都儲存在裡面,到用時 就取出來,非常之現成。也不用複寫紙,一枝毛筆就是他的紡織器,每天織出許多五顏六色 好看的彩網。後來,約稿多了,經常一天同時在報刊上連載六七篇小說,混淆纏夾了怎麼 辦?平日不用提綱的,這時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這一部小說中的人物錯到那一部,不 至把這個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個人的身上。有幾部小說,事先言明,一稿兩用,分刊在南北 不同地區的報刊上,這就有必要複寫,於是改用了鉛筆。案頭常常放著四五枝削好的、半長 的鉛筆頭。磨磨筆尖,削兩下軟木,既是休息,也是娛樂,而歸結於構思。

  他每天的寫作的能量總在五千字左右。在各報上連載的作品,合計也不超過這個數字, 所以他能應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寫那麼多篇,頭緒紛繁,縱有提綱,也難免錯亂, 何以他能井井有條呢?其實,他每天只是寫一篇,而不是同時寫那麼多篇。今天這一篇,明 天那一篇,輪流著寫,週而復始。他的安排,有時也有改變,但基本上寫作數字是不變的。

  他的寫作態度,是十分嚴肅認真的。香港有個刊物,說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寫小說; 有時電話來催,他就在牌桌上寫。這是沒有的事。他對打牌根本無興趣,既不會打,朋友也 不帶他打。說起來,他小說中所描寫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沒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 他和牌連在一起,簡直是笑話。

  他所寫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寫時,他就不辭勞苦地深入到生 活中去。寫《啼笑因緣》,背景是天橋,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裡,沈鳳喜、關秀姑以及沈 三弦、關壽峰,就是從那裡體驗出來的。寫關氏父女,原本不在計劃之內,是報紙主編人提 出的要求:「加點『噱頭』吧,上海讀者喜歡武俠的。」他豈肯向壁虛造說什麼「口吐白 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說過,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 夾蒼蠅是他親眼所見。他寫武俠,是有限度的武俠,決不出人情之外。

  報紙刊登長篇連載,最忌的是中斷。有些作家偏偏老犯這個毛病,報上常見「續稿未到 暫停」字樣。破壞了讀者情趣,影響了編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連載的長篇,動輒幾十萬 字,甚至更長,作家們很少有全部寫完後再拿去發表的,一般是隨登隨寫、隨寫隨登,這就 難保中間有個耽擱。他注意到這一點,總不讓自己的作品在連載中有一天脫節。在《金粉世 家》的自序中,他說:「當我寫到《金粉世家》最後一頁的時候,家裡遭了一件不幸的事 件,我『最小偏憐』歲半的女孩子康兒,她害猩紅熱死了。我雖二十分的負責任,在這樣大 結束的時候,實在不能按住悲慟和書中人去收場,沒有法子,只好讓發表的報紙,停登一 天。過了二十四小時以後,究竟為責任的關係,把最後一頁作完了。」一部連載五六年的作 品,因為死了女兒中斷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對於著作小說的事業心、責任感,看有多麼強 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過兩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動筆,無可 抗拒地停止了寫作。至於平常,有什麼頭疼發燒,那是不在話下,他總掙扎著照寫無誤。抗 戰時期在重慶,敵機日來空襲,大家「入土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卻不管那些,空襲警 報儘管響著,敵機在頭頂上轉,他寫他的,只當沒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彈在他家附近開了 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沒法子,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只 好下洞。就憑這樣,他還是一聽敵機飛過頭頂就回家去寫;家人等解除警報的汽笛聲響出洞 時,他已寫了幾頁紙了。

  寫小說是他的職業。人們有個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會把自己的職業當包袱, 干久了時就感覺苦惱厭倦。他可不是這樣。他是越寫越來勁,沒有個滿足,總想新寫的一部 超過所有的舊作。他熱愛生活,把寫作當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僅僅是為了趣味。有 一天不動筆,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筆大債。他說:「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 寫,比不吃飯都難受。」大病初癒時,他又在寫,家裡人和朋友都勸他,不要動腦子吧!他 卻說:「腦子總歸要動的,不動在這裡,就動在別的地方。動在別的地方,豈不浪費嗎?」 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還是坐在座位上寫哩。

  他的一生,就是寫小說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他的成功是一個 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世間事業是沒有幸致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早期被老先生們說成是不務 正業,歪門邪道;後來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給他戴上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 「異教徒」。他不為這些譏評而有絲毫動搖。堅持寫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長篇,就從高 壓的石頭縫中竄出來的。這種精神,難道不值得人們的尊敬和學習嗎?

  五

  對於張恨水的小說,從來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誤解。其一是說:張恨水的小說是黃色小 說。

  黃色小說,意味著作品誨淫海盜,荒誕絕倫。張恨水生平沒有寫過這樣的作品。值得注 意的是,抗戰期間,淪陷區裡,有人盜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確是黃色小說。我們不能把 「假張恨水」的黑鍋叫「真張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發出內部通報,說張恨水的 小說屬於一般社會言情小說,不是淫穢、荒誕的作品。當然不是黃色小說。這是強有力的辯 誣。

  其二是說: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

  鴛鴦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專寫才子佳人,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自命 為「哀感頑艷」的作品。一般應用文言文,雜以詩詞。那個流派,意志消沉,脫離實際,是 文學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張恨水也被某些人納入那個流派。無庸諱言,張恨水初期習 作,確實是走的這條路子。我們雖然沒有見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題目卻把信息告訴我 們了。他自己也承認,「曾受民初蝴蝶鴛鴦派的影響」。但是,僅僅根據這一點就說他屬於 那個流派,這就很不恰當了。因為當初他走這條路子並沒有走通,從正式發表長篇連載起, 著眼於對舊社會的諷刺、譴責,就和那個流派分道揚鑣了。我們現在讀到的他的作品,沒有 一部是符合那個流派的特徵的。當然,他的作品中,傳奇性的愛情故事是佔有一定的比重; 同時,也應指出,他寫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時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惡。 我們決不能說,凡是寫愛情的小說都是鴛鴦蝴蝶派。那樣,就會在文學批評史上造成一片混 亂了。他生前不服這樣的「裁決」,曾經提出抗議:「『五四』運動之後,本來對於一切非 新文藝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說,不論它的前因後果,以及它的內容如 何,當時都是指為鴛鴦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並不太腐化,為什麼甘心作鴛 鴦蝴蝶派?而我對於這個,也沒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實最為雄辯,讓事實來答覆這些 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難覆案。把這頂帽子強加於張恨水,不足貶低張恨水,倒是抬高 了鴛鴦蝴蝶派了。第三是說,張恨水是禮拜六派。

  《禮拜六》是在上海發行的一種文藝週刊,氾濫於二十年代。這個刊物所刊登的作品, 以小說為主,間雜一些毫無意義的所謂「遊戲文章」,趣味低級。文字規格,是舊體裁、舊 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帶,成為一個無形的集團,當時視為「海派」。那時正當新文 藝萌芽時期,它是鴛鴦蝴蝶派之後另一股逆流,阻礙著新生事物的成長。後來人們便把那一 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稱之為「禮拜六派」。有些人認為,張恨水也就是禮拜六派。我們知 道:他人在北京,寫小說是「單干戶」,不是靠別人吹捧成名的;他從來沒有寫像《禮拜 六》上刊登的那些無聊作品;他大量發表作品,是在禮拜六派已經衰歇之後。用這些來說明 他不是禮拜六派,自然是不夠的,辨認一位作家屬於哪個流派,還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 內容,主要並不在這些人事關係上。古之人,論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論定屬於前幾世紀 的某一流派嗎?那麼,我們檢查一下張恨水的作品。

  張恨水是章回小說作家。作為通俗文藝,必然採用習慣的大眾口語,組織結構,一切服 從於傳統的舊體裁、舊形式。在這方面,他和禮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說在內,是近似 的,或者說簡直相同。不同之處,僅僅是藝術技巧,有高低之別罷了。只根據這一點,辨認 他是不是禮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義。我們應該說,禮拜六派利用了舊體 裁、舊形式;卻不應該說,利用舊體裁、舊形式的都是禮拜六派。

  有人也許會問:從新文藝萌芽直到成熟、壯大,為什麼張恨水不用新體裁、新形式寫 作,卻偏要和禮拜六派走同一的舊道路呢?關於這個問題,他有個明確答覆。1944年, 他五十歲生日,在重慶,許多朋友祝賀他創作生活三十年。事後,他寫了一篇《總答謝》, 其中說道:……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 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我們沒 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竊不自量, 我願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說,中國舊章回小說,浩如煙海,儘夠這班人享受了,何勞你再去 多事?但這個有個問題,那浩如煙海的東西,它不是現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 物的小說,他們從何覓取呢?大家若都鄙棄章回小說而不為,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 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拿筆桿的人,似乎要負一點責任。我非大 言不慚,能負這個責任,可是不妨拋磚引玉,來試一試。

  這是他的抱負。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說而不為,市民層文化生活十分貧乏,他撿起了這個 武器,被人指斥為「異端」而不辭。他擁有廣大讀者。從他創作的動機和取得的效果而言, 應該被承認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親就愛看張恨水的小說,他不止一 次用高價去買張恨水的作品。老母親說:「你為什麼不寫張恨水這樣的小說給我看看呢?」 這是文藝界流傳的很有趣的故事。難道說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張恨水嗎?當然不是這個意 思。引出這個故事意在說明,進步作品的新體裁、新形式,在當時只能適合於知識分子,而 為市民層所不能接受。所以1930年「左聯」成立時,就有「創作革命的大眾文藝」的號 召。魯迅說:「應該多有為大眾設想的作家,竭力來作淺顯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愛 看。」馮雪峰(洛揚)說:「我們可以而且應當利用這種大眾文藝的舊形式,創造大眾文 藝。」瞿秋白(史鐵兒)說:「所以普洛文藝所要寫的東西,應當是舊式體裁的故事小 說……。」儘管張恨水對於這些要求還有距離,但我們卻可以瞭解到,用舊體裁、舊形式寫 的章回小說,沒有非列為禮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評論一位作家之屬於某一流派,不能只講作品形式,更重要的,還在於作品的精神實 質,在於作品的思想內容。從這方面看,張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總理說,他是「用小 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是「同反動派作鬥爭」。真是「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雖然 當時是針對《八十一夢》而言,事實上他每一部小說,都是在「同反動派作鬥爭」,只因寫 作時期有先後,矛頭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罷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春明外史》指向整個封建 社會,《金粉世家》指向貴族官僚,《啼笑因緣》指向北洋軍閥,《八十一夢》指向國民黨 反動派。很明確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內容,是富有鬥爭性的,是進步的。為了祝賀張恨水五 十生日,1944年5月16日,重慶《新華日報》負責人潘梓年,在重慶《新民報》上發 表了題為《精進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張恨水的作品,有「明確的進步立場」。同日, 重慶《新華日報》發表一篇短評,其中說道:

  恨水先生的作品,雖然還不離章回小說的範疇,但我們可以看到和舊型的章回體小說之 間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實主義的道路,在主題上儘管迂迴而曲折,而題材卻是 最接近於現實的;由於恨水先生的正義感與豐富的熱情,他的作品也無不以同情弱小,反抗 強暴為主要的「母題」。正由於此,他的作品,得到廣大的讀者所歡迎;也正由於此,恨水 先生的正義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現實主義。也正由於此,可以肯定說,張恨水不屬於禮拜六 派,因為禮拜六派沒有向反動派進行鬥爭,不具有進步立場,更不可能是走向現實主義的道 路的。

  以上意在說明:張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黃色小說,也不是什麼鴛鴦蝴蝶派、禮拜六 派。他自成一家。憑他的百來部小說,實在要列為流派,看來就叫做「張恨水派」,倒未嘗 不可。張恨水的作品,有很多優點,也有很多缺點。他是自由職業者:終身從事寫作,多年 的新聞記者。他有強烈的正義感,一生嚮往自由民主,愛國從不後人。對於當時半封建、半 殖民地社會,非常厭惡。然而,他信守資產階級新聞記者的「信條」,極端「自由主義」, 所謂「中立」的政治立場,這就導致他只能成為改良主義或民主主義作家,而不是革命作 家。在他的作品中,讀者自會發現,他贊成的是什麼,反對的是什麼。在許多地方,我們今 天不能表示同意。這是由於,他的作品寫作於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雖然僅僅半個世紀左 右,好像去今未遠,只因這個時期以內,我們經過翻天覆地的變革,飛躍進入社會主義,誰 的思想也不會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們今天對於事物的看法,和當時張恨水的 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離,時代的局限性就是這麼嚴峻!不過從總的方面說來,他的 作品,究竟是社會進步的催化劑,應該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創作數量之多,發行方 面之廣,影響範圍之大,無論如何,章回小說大師的地位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他是佔有現代 小說史上應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權威的裁判屬於廣大的讀者,希望能夠看到全面分析研究 張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1981.9.12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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