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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預告 懷詩忽解脫對月長嗟


  燕西同著白玉花在屋子裡談心,白蓮花不知有什麼事,走開了去,去了許久,也就來 了。三個人說笑了一陣,就一同坐汽車出去。他們首先所到的一個地方,就是烏斯洋行。因 為李氏姊妹知道這洋行裡值錢的外國貨不少,而且燕西對這個洋行,又是十分熟悉的,因此 拉著他同來,要參觀參觀。燕西到這種地方來,決計是不能小氣的,所以不得不先跑回家 去,拿了一筆現款,放在身上。到這種洋行裡來,就是帶了一萬二萬,也未必花不了。燕西 不過是預備五百塊錢,已經少而又少了。當時到了烏斯洋行裡,白蓮花看那玻璃格子,有幾 個綿絨盒子,托著金燦燦的鑽石戒指,就伏在玻璃上向裡面看著。這裡的夥計,知道金家人 買東西,是不大怕貴的,就對白蓮花笑道:「小姐,拿出來看看吧?東西真好,價錢也極是 便宜。」他說著話,已經就把幾隻盒子拿出來,一齊放在旁邊桌上,請他們坐下來細看。燕 西一想,不必問價錢了,反正五百塊錢,一齊拿了出來,也不會夠買一隻的。便笑道:「不 必看了,比我自己那兩隻小得多。」店伙笑道:「要好的還有。」燕西連搖手道:「你不必 當大買賣作,我們不過是來參觀參觀,買一點小東西的。」白蓮花聽了這話,就不便再問什 麼價錢,可是手上拿著那戒指,可有些捨不得放下去呢。燕西已經交代明白了,她就不能再 去干涉。他既不看鑽石,自己只管漫不經心地走了開去,到別的玻璃格子外,去看一些普通 的玩意。白蓮花知道大東西是不成,也只好拉著白玉花,一同走了過去,隨著在燕西身後面 看。燕西提了幾樣花圍巾香水鏡匣之類,放在外面,故意說著不錯,讓她們去買。她姊妹倆 雖然買不到珍寶,反正這些好東西,也都用不著拿錢去買的,多要一樣是一樣,因之稍微合 意的,都買下來了。共總算一算,竟也三百多塊。白玉花究竟還不曾深受社會陶熔的,一 想,買零碎東西就買了這些錢,人家也就相待不錯,良心上不能再要人家花錢了。要不然, 第二回也許不肯再同著上街哩。因對著白蓮花再望了一望,見燕西正走到店堂裡去,就低低 說著行了二個字。白蓮花也是眼皮一撩,頭微擺著笑了。那意思說,這便不值得注意。於是 她一人又增加著買了幾樣東西。大一個紙包,小一個紙盒。店伙做了好幾捧,送到汽車上 去。於是燕西再同上汽車,帶著姊妹倆,到館子裡吃了一餐晚飯。晚飯以後,復又把他們送 回家去。一天之間,這一輛汽車,向白蓮花家跑了四五趟。汽車伕也不知何以如此忙?這一 次車子在她家門首,卻停了好久,結果是十一點鐘的時候,燕西、白蓮花、白玉花一齊到大 門口。白玉花對燕西低聲笑道:「有我姐姐陪著,也就行了,他們不讓我去看跳舞,我也沒 法子。」燕西無精打采,低著聲音道:「那是你不賞光,我也沒有法子。」白玉花道:「你 問我姐姐,我自己沒有說要去嗎?我媽說我比不得姐姐,夜裡不讓出門。」燕西笑道:「好 罷,過天見罷。」說著,他就和白蓮花同坐上汽車去。汽車開到飯店門口,燕西說是不用 等,讓車伕開了空車回去了。

  清秋對於燕西的行動,本來抱著放任主義,現在產後,自己在屋子裡靜養,更不管燕西 的事。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裡來,要看小孩子。在燈下抱了一會子,而且決定了名 字,叫小和,順著小同的名字,一路下來。而且這和字,同著秋字的半邊,也說是一半象母 親哩。金太太以為這名字還有點意思,清秋一定有什麼議論的。一看清秋斜躺在床上,雙眉 緊鎖。金太太握了她一隻手道:「你怎麼回事?身上有病嗎?」清秋道:「並沒有什麼病, 只是心裡有點煩悶。」金太太道:「這兩天熬了一點參水喝嗎?」清秋道:「就只喝過一 回,以後沒有喝過了。」金太太道:「我叫燕西別把東西糟踏了,並不是說就擺在那裡不 動。」就分付李媽就泡上一點。李媽說:「那是七爺收的,不知道放在哪裡?」金太太道: 「你到書房裡去問他,叫他自己進來拿,我還有話要問他呢。」李媽去了一會,走進來說: 「七爺不在家。」金太太一看壁上掛的鐘,已經十二點多鐘了,便歎了一口氣道:「這個東 西,也是至死不悟。事到如今,他們還要昏天黑地地鬧下去,如何得了?」清秋本也不想揭 破燕西的行為,現在既是金太太知道了,她就用不著代守秘密,默然地坐著。金太太問道: 「他這一程子,常在外面整夜地鬧嗎?」清秋道:「在鬧喪事的那幾天,他是在家裡的。除 此以外,他整夜不歸,那是常事。而且他這種行動,還是不許人過問。誰要問問他的事,他 會生氣的。」金太太將孩子交給了清秋,坐在床邊,默然了許久,突然又問道:「據你這樣 子看來,他分得的那些錢,大概用了不少吧?」清秋道:「誰知道呢,鑰匙在他身上,只見 他開箱子拿錢,可不許人家問他拿錢作什麼。拿了多少,更是不得而知的了。」金太太歎了 一口氣道:「我拿錢在手裡不分開來呢,我受不了那種冷氣。分出來了呢,又眼睜睜地望著 這幾個人像流水似的花了去。這叫我也不知道要怎樣是好?」清秋道:「其實他的行動,我 也不敢問,不過現在既然有了孩子,這孩子讀書的錢,總得預備一點。若是像他這 樣,……」清秋越說越聲音小,說到後來,無話可說了,也是歎了一口氣。金太太到了這 時,也是無詞可措,坐了一會子,自回屋子裡去。

  一到屋子裡,便叫陳二姐去看看七爺在家沒有?若是不在家,就把門房叫了來。陳二姐 去了一會子,卻是把門房叫了來了。金太太叫著門房當面,就將鳳舉兄弟最近進出的時間, 仔細盤問了一遍。這弟兄四個,是燕西跑得最厲害,鶴蓀次之,鵬振又次之,鳳舉卻是不大 出去,出去也是有事。金太太聽了這種報告,氣憤已極。便追問燕西出去,向在一些什麼地 方?門房對於這個問題卻不肯怎樣答覆,因笑道:「你想,七爺要到哪裡去,還會在門房留 下一句話嗎?」金太太料著門房是不肯說的,就也不再追問,只分付門房,燕西回來了,不 必告訴他就是了。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首先一件事,便是派人問燕西回來了沒有?到了十 點鐘了,還是沒有回來。金太太實在忍耐不住,就坐在外面書房裡等著。到了十一點多鐘的 時候,燕西才高高興興回來了。肋下正夾著一個紙包,向桌上一放。一回轉頭來,才看見自 己母親,斜靠在沙發上坐了。金太太且不說什麼,首先站起來,就把那個紙包搶在手上。燕 西笑道:「那沒有什麼,不過是兩張戲子的照相片。」說著,便也要伸手來奪。金太太正著 臉色道:「我要檢查檢查你的東西,你還不許我看嗎?」燕西看見母親臉上白中透紫,一臉 的怒色,就不敢多說什麼。金太太解開那紙包一看,見是兩張四寸女子半身像片,燕西坐在 一張椅子上,一個女子攜了他的手,站在一邊,一個卻伏在椅子背上,三人幾乎擠在一堆 了。燕西說這是戲子,金太太看著,想起來了,其中有一個叫白蓮花,是在自己家裡演過堂 會的。由這張相片上,想到燕西不曾回來,可以明白許多了。於是拿著相片向桌上一拋,板 了臉道:「就是這兩個人鬧得你喪魂失魄?」燕西真不料母親今天突然會有這種舉動,照形 勢上看起來,一定是清秋不滿意自己拿錢,昨天對母親說了。她難道也要學大嫂他們一樣, 來壓迫丈夫不成?我不是那種男子,決不能夠讓婦人來管著的。他心裡只管如此想了,表面 上是不作聲,似乎對於金太太是敬謹受教了。金太太道:「你以為現在還是國務總理的大少 爺,有無窮盡的財源,可以供你胡花?你不想你箱子裡那些錢,大概再過兩三個月,也就完 了。完了以後,我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弄錢來花?本來你花你分去的錢,我管不著你,但是你 究竟是我的兒子,你若鬧得不可收拾了,將來也是我的過錯,人家也會說我的,所以我不能 不說一聲。」燕西道:「就是照兩張像,這也很有限的錢,何至於就鬧到那樣不可收拾?」 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呢。人家大姑娘陪著你玩,陪著你照像,她為的是 什麼?能夠白陪你開心嗎?我今天警告你,你少花天酒地地鬧,若是再鬧下去,我就憑著幾 位長親,把你的錢封存起來,留著你出世的兒子將來讀書。」燕西聽了這話,更猜著是清秋 的主意,於是也不敢作聲,靜坐在一邊,一手撐了椅靠,一手托著頭,一隻腳亂點了地板作 響,等著金太太一人去責罵。等金太太罵得氣平了,才道:「我也覺得有些不對,從今天 起,我不出門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一個人到書房裡來監督著我。」金太太臉一偏道: 「我不用監督,我就照我的法子辦,不信,你試試瞧。」說畢,歎了一口氣,出門去了。

  燕西也向睡椅上一躺,兩腳架了起來,搖曳了一陣,心裡就玩味剛才母親所說的話。覺 得這事決非突然而來,必定是清秋出的主意。於是跳了起來,就向內院裡走。到了自己屋子 裡,見清秋面朝外,在枕上已經睡著了。便嚷道:「呔!醒醒罷。」說著,兩手將她亂推。 清秋猛然驚醒過來,口裡還連喊了兩聲哎喲!睜眼看是燕西,便問道:「有什麼事嗎?」燕 西向椅子上一坐,兩腿一伸,兩手插到褲袋裡去,昂了頭不作聲。清秋看他這樣子,又像是 要生氣了,便坐起來道:「你要什麼?」燕西道:「我要錢,把錢花光了,大家要飯去,有 什麼要緊?我就是這樣辦,你干涉我也是不成。」說著又跳了起來。清秋道:「這真怪了。 跑進屋子來,把人叫醒,好好地罵上一頓。你花你的錢,我干涉你作什麼?昨天你拿錢,我 雖然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聽不聽,本來在你,而且錢由你拿去了,又沒礙著我的事。你把 錢花光了,倒回家來找人生氣?」燕西道:「你還要裝傻嗎?你把這些事全告訴了母親,讓 母親去和我為難,你好坐現成的天下,對是不對?你只管運動母親封存起來,我就是沒錢, 也不至於在家裡守著你,我有地方找樂兒去。我現在並沒帶錢,你看看。」說時,將手在腰 裡拍了幾下,又道:「我一樣的出去玩幾天給你看!我走了,你又有我什麼法子呢?」說 畢,到房後身,拿了一套西服和一件夾大衣,挺著脖子走了。清秋殊不料燕西是如此地不問 情由,胡亂怪人。他發完了脾氣,連別人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就掉頭走了。聽他的口音,竟 是只圖眼前的快活,將來他自己怎樣,已經不放在心上,更哪裡會去管別人的死活哩?想起 去年這時,二人正度著甜蜜的愛情生活。自己一片癡心,以為有了這樣一個丈夫,便是終身 有所寄托,什麼都在所不計。到了現在,不但是說不上什麼寄托,簡直自己害了自己了。在 家裡度著窮苦的生活,雖然有時為了錢發愁,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不用得提防哪一個,也 不用得敷衍哪一個,更不會有人在背後說一句閒話。現在連說一句話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考 量考量,有得罪人的地方沒有?這樣的富貴日子,也如同穿了渾身的錦繡,帶著一面重枷, 實在是得不償失。心裡如此的想著,只管懊悔起來,不知不覺的,垂下幾點淚。因聽得玉芬 在院子門外說話,又怕她撞了進來,在枕頭底下,找出一塊手絹,將眼睛擦了一擦。自己歎 了一口氣道:「這樣的人生,過著有多大意味?管什麼產後不產後,我還老躺在床上作什 麼?將被一掀,就下床來在沙發上坐著。呆坐一會,也是悶不過,就緩緩地走出屋子,到廊 簷下來,看看院子裡的松竹。她只一出正屋的門,李媽看見,老遠地呀了一聲道:「我的少 奶奶,你怎樣就跑出來了哩?受了風,可不是鬧著玩的呀。」說著,她已是迎上前來,擋住 了去路。清秋笑道:「我的命很賤,死不了的,受一點寒風,並不要緊的。」李媽只管將她 向屋子裡面推,笑道:「千萬請你進去,若是讓太太知道了,說我們不小心伺候,我們是吃 不了兜著走呢。」清秋笑道:「這是笑話了,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難道還要你作保 姆不成?」清秋口裡雖然如此說,到底還是向後退著,退到屋子裡去了。只是她心裡已增加 了無限的煩惱,無論如何,在床上已經不能安靜地躺著。一人坐到了下午,在沙發上打瞌 睡。

  金太太悄悄地進來,要看燕西在做什麼。在廊子外聽聽屋子裡寂然無聲,由窗子眼向裡 面一望,倒吃了一驚,便在窗外叫道:「清秋!清秋!你這是怎麼?」清秋也是睡得正熟, 猛然被金太太一聲叫醒,身子一哆嗦。金太太說著話,已是走進屋來,站著望了清秋的臉色 道:「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是和燕西生了氣,故意這樣作踐身體呢,還是在床上坐不住了, 要下地來走走?」清秋笑道:「我好好的,並沒有和他生什麼氣,我是睡得不耐煩了。」金 太太道:「那不行,你得趕快去躺下。你初生就這樣胡鬧,你不知道是危險萬分的事嗎?那 不行,那不行,上床去,上床去。」說著牽了清秋一隻手,就讓她到床上去。清秋也是看到 老人家用意慇勤,不便執拗,只得笑著上床去了。金太太道:「我看你這樣子,對於帶孩子 一件事,簡直是不行。你不要再拒絕我的主張,還是雇個乳媽罷。」清秋道:「並不是我敢 拒絕母親,不過沒和燕西說好,我就這樣辦了,他將來又是不快活。而且我想小孩子,能夠 喝自己的乳更好,省得經過那些無知識乳媽來盤弄。」金太太道:「好雖好,我看你什麼不 知道,可讓我操心呢。你或者是為了省那幾個錢,可是不用存那心思,就讓燕西沒出息,難 道咱們家雇乳母的錢,還會發生什麼問題嗎?」清秋心裡想著,那未必不發生問題,只是口 裡不敢說出罷了。當金太太在這裡,就忍耐著躺在床上。接著又是道之回家來看她,二姨太 也來談說了一陣,倒不寂寞。

  到了晚上,依然不見燕西的影子,料是又出去了。照他這兩個月行動看起來,只管和白 秀珠一天親密一天,當然是和她在一處周旋。然而白秀珠的哥哥,新近已放了鎮守使,手下 帶有一萬多兵,駐在的地方,民脂民膏都是他的,秀珠家裡很有錢用。她和燕西住一處,就 讓吃喝逛三個字,完全是燕西花錢,也不能一天花好幾百塊。這於白秀珠之外,必另有個花 錢的地方。一個人當父喪未久的時候,還能這樣花天酒地地鬧,那世界上還有什麼事,再可 以讓他傷心的?我就再悲苦些,他能正眼看一看嗎?越想越難過,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 到以前,覺得去年這個時候,燕西圖著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鋪張揚厲, 真個用錢如泥沙一般。那個日子便不覺得他太浪費,只覺得待人慇勤,終於是讓他買了這顆 心了。清秋由這裡一想,自己是個文學有根底,常識又很豐富的女子,受著物質與虛榮的引 誘,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論到現在交際場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擇手段的,只要燕西 肯花錢,不受他引誘的,恐怕很少吧?女子們總要屈服在金錢勢力範圍之下,實在是可恥。 憑我這點能耐,我很可以自立,為什麼受人家這種藐視?人家不高興,看你是個討厭蟲,高 興呢,也不過是一個玩物罷了。無論感情好不好,一個女子作了紈褲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 喪盡。她一層想著逼進一層,不覺熱血沸騰起來。心裡好像在大聲疾呼地告訴她,離婚,離 婚!

  原是躺在床上沉思了,想久了,不覺坐起來。坐起來之後,更又不覺踏了鞋子下床。坐 在椅子上,聽聽屋外,寂無人聲,便掀開玻璃裡面一角窗紗,向外看了一看。因為身子背了 屋子裡的燈光,只見假山邊一叢野竹,搖搖不定的有些清影晃動。對麵粉牆上,也似乎格外 白些了。抬頭看著天上,一輪團圓的月亮,正在白雲縫裡鑽將出來。於是找了一件夾旗袍加 在身上,就走到廊子下來看月。這時,那一輪月亮,不偏不倚,正在當頭。抬頭看看,兩棵 松樹,在月下留著兩個亭亭的清影,在雪白的月色地上,微微移動。清秋走到樹下,看了樹 干,抬了頭,由樹縫子裡看了出去。這樹裡的月亮,似乎更亮,也覺別有風致。只管呆呆地 看著月亮,就不覺想到月亮裡面去。在科學上說,月亮是個地球的衛星,而且是沒有生物的 了。若是照著神話一方面看去,倒很有趣味,說是嫦娥吃了后羿的靈藥,奔進了廣寒宮,作 了月宮之主。這種說法,不管是靠得住靠不住,然而可想到上古時代,更是體面人以至於王 與後,也並不諱言什麼離婚的,古人詩上說的什麼「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清天夜夜心」, 還去替嫦娥發那閒愁。其實像后羿那種武夫,嫦娥那種美麗的女子,絕對不會成一對兒,散 了倒也乾淨。為什麼嫦娥應悔偷靈藥呢?不過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句話,不能指為她是掛念丈 夫,也可以說是她看到人家兒女團圓,她不免動心罷了。從來中國人的思想,除了聖經賢傳 以外,不能弄官做,不能裝面子,就大不贊成。其實真正的男女愛情思想,還是道學先生認 為風花雪月的詞章上很有表示。《詩經》是不必說,像屈原、宋玉的賦,以至於唐人的詩, 宋人的詞,元人的曲,哪裡不代表兒女子一種哀呼?「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在唐朝 就很膽大的有人說出來了,現在女子們還甘愛丈夫的壓迫而不辭嗎?清秋本是個受舊書束縛 的人,今天忽然省悟,恰是在舊書本子裡找著了出路。越想越覺環境不對,望著天上一輪圓 月,在青天上發著清輝,今天晚上,是何等的好看!可是推想著到了明晚再明晚,就不能夠 了。月亮或圓或缺,還是那個月亮,可是看月的人,就不相同了。古人說得好,「人生幾見 月當頭?」月夕花晨,人人不能好好的欣賞,在愁裡恨裡過去,倒不如不看見是乾淨。自己 傳襲亡父的遺志,空有一肚子詩書,而今不過是增加些自己的懊惱而已。想到這裡,不覺望 著月亮墮下幾點淚來。

  但是這時天氣還很涼,清秋在月下站立許久,覺脊樑上有一陣寒氣,只向外冒。站立不 住了,就走回屋子去,又找一件小坎肩,加披在身上了。不料這寒氣襲在身上,卻不能再驅 逐出去。自己撫摸著自己的手背,已是冰涼的。這才上床鑽進被去,緊緊的裹著身子睡。一 覺醒來,涼是不涼了,身上卻有些發著燒熱。自己原不知燒熱到了什麼程度,但是口渴得 很。半夜裡是不願驚動人,只好自己爬起來找茶喝。等到自己下床之時,忽然頭腦昏暈,在 燈光下望著屋子裡的物件,都一律轉動起來,這才知道自己的病深了。就伏著身子,用手枕 了頭縮著身子睡了許久,睡得頭已不是先前那樣沉重了,慢慢地掀開一角被,伸直身子睡 著。然而自這時候起,便睡不著了。隔壁屋子大掛鐘,一點二點三點四點,都聽得清清楚 楚。到了六點鐘以後,偶然睡熟了一會,但是不多久的工夫,依然驚醒了。李媽進了房來, 因小孩兒哭得很厲害,卻見清秋閉著眼睛,隨手拉了一個枕頭在懷裡摟著,並沒有抱小孩。 笑著向前將小孩抱著送到她懷裡去,覺有一陣熱氣,拂面熏來。李媽看到這情形,知道她是 病了,而且這病來得突然,可不敢含糊不語,擔這個責任,當時就到金太太屋子裡去報告。 金太太還不曾起床,陳二姐正在外面屋子裡洗茶壺茶碗。見她匆匆忙忙跑進,便問有什麼 事?李媽便說:「七少奶奶病了,連孩子都不會乳,看那樣子,有點迷糊呢。」陳二姐道: 「太太沒醒,別驚動。這位老人家現在也是提心吊膽過日子,受不了嚇的。」說著話,放了 茶碗,就跟著到清秋這院子來。她一進門,清秋便醒了,睜開眼,先哼了一聲,然後在枕頭 上點頭微笑道:「你來得很好,我有點不舒服,我想托你去問一問母親,水果能不能吃?我 心裡燒得很,想吃一點涼的。」李媽道:「我的少奶奶,那怎麼使得?這講究的,一個月還 不許手下涼水呢。能吃生冷嗎?」陳二姐是個少年寡婦,這事也是外行,便說:「去問太太 再說。」伸著手摸了一摸清秋的額角,卻是燒熱得很。因道:「燒得這樣厲害,用涼的一 蓋,也許蓋出事來。」清秋用手摸了一摸胸口,皺著眉道:「難過得很,給我一口冷茶喝, 也是好的。茶是煮開了的水,喝一點涼的,也不要緊。」陳二姐道:「你忍耐點,喝口溫熱 的罷。」清秋見要求不到涼的,便不作聲,側了臉睡著。李媽倒了一杯溫熱的茶來,清秋搖 搖頭,閉上眼睛不肯喝。陳二姐端著,送到她頭邊,說了許多的好話,清秋才昂著頭,用嘴 親著杯子,很隨便在杯子沿上呷了一口。陳二姐見清秋那種神氣,衰弱到不知所以然。同時 她臉上兩道紅暈,和平常人臉紅不同,滿腮都是紅的,在顴骨上,更紅得變成了紫色。由這 一點,更可以知道她燒熱得厲害。因執著清秋一隻手,低聲問她心裡難過不難過?清秋搖了 一搖頭,意思好像是說不怎麼樣。陳二姐道:「月子裡,那是很麻煩的,趕快去找個大夫來 瞧瞧罷。」清秋睜眼望了望她,沒說什麼,又搖著頭。陳二姐這已明白她不是懶說話,簡直 不要診病。這事頗為緊要,不能含糊,因對著清秋道:「少奶奶,我這就去對太太說了。」 清秋連忙一伸手,拉住她一隻袖子,連連擺了兩擺頭。陳二姐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怎 麼可以不對太太說呢?我不來瞧,我知道了還要去說呢?而今我已都來看見了,能不說嗎? 七少奶奶我知道你,你可得想開些。」清秋聽了這話,竟會流下淚來,趕快掉轉臉去,在枕 頭下找了一塊手絹,將眼淚擦了兩擦。陳二姐站起身來,清秋又用一隻手拉著她袖子,低聲 道:「請你別忙說罷,我是昨天才起來一下子,也許就是那樣吹了一口風,受了一點寒了, 過一會子就會好的。你若去說了,倒覺得是大驚小怪。」說畢,哼了一聲。陳二姐將她的手 扯開,又遠遠站著安慰了幾句,然後就向金太太屋子裡來報告。金太太未到醒的時間,卻睡 得正熟。陳二姐怕叫醒了她會吃一驚。只得等著。然而等著金太太醒來再說時,已是出了禍 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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