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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匣劍帷燈是非身外事 素車白馬冷熱個中人


  玉芬向佩芳這邊院子經過鶴蓀的院子,卻聽到慧廠冷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不能說是 毫無意思,玉芬一隻腳已經下了走廊台階,不覺連忙向後一縮,手扶了走廊的柱子,且聽她 往下說些什麼?只聽見鶴蓀道:「你就那樣藐視人,無論如何,我也要做一番事業你看 看。」慧廠道:「你有什麼事業?陪著女朋友上飯店,收藏春宮相片,這一層恐怕旁人比你 不上。若論到別的什麼本領,你能夠的,大概我也能夠。我勸你還是說老實話,不要用大話 嚇人了。」鶴蓀對於慧廠這種嚴刻的批評,卻沒有去反詰,只是說了三個字:「再瞧罷」。 玉芬心裡一想,他們夫妻倆,雖然也是不時的抬槓,但是不會正正經經談起什麼事業不事 業,這個裡頭恐怕依然有什麼文章,且向下聽聽看。這一聽,他兩人都寂默了五分鐘,最後 還是鶴蓀道:「我就如你所說,不能作什麼大事,難道我分了家產之後,作一個守成者還不 行嗎?」慧廠道:「這樣說,你就更不值錢了。你們兄弟對於這一層,大概意見相同,都是 希望分了家產來過日子的。還有一個女的,……」說到這句,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一低。這 話就聽不出來了。玉芬聽那話音,好像是說自己分了財產之後,那家產可是收到自己腰包子 裡去的。鶴蓀又低聲道:「別說了,仔細人家聽了去。」玉芬怕鶴蓀真會跑出來偵察,就繞 了走廊,由外面到佩芳那邊去。遠遠地只看到佩芳房間的窗戶上,放出一線綠光,這是她桌 子上那一盞綠紗燈亮著,她在桌子上寫字了。屋子裡這時是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也不見什 麼人影子,這分明是鳳舉出去了,佩芳一個人在屋子裡待著。這個時候,進去找她說話,那 是正合適的了。於是在院子門外,故意地就先咳嗽了一聲。佩芳聽見,隔著窗戶,就先問了 一聲誰?玉芬道:「沒有睡嗎?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無聊得很,我想找你談一談。」佩芳 道:「快請進罷,我也真是無聊得很,希望有個人來和我談談哩。」說著,自己走了出來, 替玉芬開門。玉芬笑著一點頭,道了一聲不敢當,然後一同走進屋子來。佩芳笑道:「我閒 著無事,把新舊的帳目尋出來,翻了一翻,敢情是虧空不小。」玉芬一看桌上,疊了兩三本 帳簿,一個日本小算盤,斜壓著帳簿的一隻角。一支自來水筆,夾在帳簿書頁子裡面。桌子 犄角上,有一隻手提小皮箱,已是鎖著了,那鎖的鑰匙還插在鎖眼裡,不曾抽出來。玉芬明 知道那裡面的現款存折,各種都有,只當毫不知道,隨便向沙發上一靠,將背對了桌子,斜 著向裡坐了。佩芳對於這隻小皮箱,竟也毫不在意,依然讓它在桌面前擺著,並不去管它, 坐到一邊去陪玉芬說話。玉芬道:「說句有罪過的話,守制固然是應該的事,但是也只要自 然的悲哀,不要矯揉造作,故意做出那種樣子來。就以我們做兒媳的而論,不幸死了一個頂 天立地的公公,自然是心裡難受。可是這難受的程度,一定說會弄得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整 夜地苦守在屋子裡,當然是不會的。既是不會,何必有那些做作?」佩芳微笑道:「你說的 話,我還不大明白。你說那些做作,是些什麼做作?」玉芬道:「自然就是指喪事裡面那些 不自然的舉動。」佩芳道:「嘿!看你不出!你膽量不小,還要提倡非孝,打倒喪禮呢。但 是我想,你也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必是有感而發。」玉芬點頭道:「自然是。你知道 我心裡擱不住事,口裡擱不住話的。我有點小事非回家去走一趟不可。但是鵬振對我說,不 回去也罷,熱孝在身上。平常他要這樣攔我,我是不高興的。這次他攔我,我可要原諒他, 他實在是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容納。不過他自己有些家事,萬不能不出去,也像大哥一 樣,出去幾回了。今天晚上。他也出去的。他回來,可報告了我一件可注意的新聞。」佩芳 道:「什麼新聞?他還有那種閒情逸致打聽新聞嗎?」玉芬偷看佩芳的顏色,雖然乘間而 入,問了一句令人驚異的話,但是她臉上很平常,在桌上隨手摸了一張紙條,兩手兩個大指 與食指,只管掄著玩。玉芬這才道:「這話我雖不相信,我料定他也不敢撒這樣一個謊,去 血口噴人。據他說,在路上遇到了我們七少奶奶,一個人坐了父親那輛林肯牌的汽車,在街 上跑呢。」佩芳道:「真的嗎?她為什麼要瞞著人,冒夜在街上跑呢?」玉芬道:「這也很 容易證明的事,大嫂派蔣媽到她屋子裡要個什麼東西,看她在家不在家,就曉得了。」佩芳 手上,依然不住地掄著那張紙條,眼光是完全射在那紙條上,卻是沒有看玉芬的臉色是怎 樣,淡淡地道:「管他呢?家裡到了這種田地,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玉芬 點點頭,表示極贊成的樣子,答道「這話誠然,我也是這樣想。我也不過譬方說,叫蔣媽去 看一看。其實證明了又怎麼樣?不證明又怎麼樣?」佩芳道:「她沒有出去倒罷了。若是出 去了,我們也不必再提。因為夜晚出去,平常也不大好,何況現在又是熱孝中?你對於她這 事的批評怎麼樣?」玉芬斜躺著,很自在的樣子,左腳的腳尖,卻連連在地板上敲了幾下, 頓了一頓,才道:「出去是不應該的。不過有急事,也可例外。然而她何必瞞著大家呢?人 家都說她對於娘家如何如何,我想或者不至於。像今天晚上的事,外面門房聽差車伕等等那 些下人,毫無

  這時,便是晚間十二點鐘了,鳳舉由外面回房來,佩芳道:「我料定你一點鐘以前,不 能進房的,不料居然早來了。」鳳舉道:「往日你說我,猶所說焉,現在我在服中,你怎能 疑惑我有什麼行動?」佩芳道:「你這真是作賊的心虛了,我說不能早回房,也作興是說你 有事,不見得就是說你花天酒地胡鬧去了。我沒有說,你自己倒說出來了。這個我今天也不 和你討論。剛才玉芬在這裡談了半天的話,她說清秋今晚一個人坐汽車出去了,疑惑有點作 用,你看怎麼樣?」鳳舉道:「怪不得我在前面,聽到老七陪著清秋,一路唧唧喁喁說著話 進來。原來他們小倆口子,倒在另找出路!他們少高興,母親正在生氣,要調查誰提倡分家 呢。我聽了母親那口氣,好像說要分家的是翠姨,倒不料是他兩口子作的事。清秋那孩子, 你別瞧她不言語,她的城府極深,你們誰也趕不上她哩。」這一席話,鳳舉隨口道出,不大 要緊,可是又給清秋添上一項大罪。佩芳心裡想著,婆婆終是疼愛小兒子小女的,保不定私 下分給了燕西一件什麼東西,所以燕西預先騰移到岳母家裡去。鳳舉總有手足之情的,大概 就是在實際上吃一點虧,也未必肯說。趁了清秋剛回來,必定有些話和燕西商量,且偷著去 聽聽,看他們說些什麼?於是也不通知鳳舉,輕輕悄悄走向清秋這邊院子裡來,恰好這個時 候,院子門口那盞電燈,已經滅了,手扶著走廊的柱子,一步一步,走向清秋的院子裡。清 秋的屋子裡,還亮著電燈,她的紫色窗幔,因為孝服中,換了淺藍的了。電燈由窗子上向外 射,恰好看見窗子下,有一個黑影子,斜立在廊下。佩芳貿然看見,渾身一陣冷汗向外一 冒,全身都酥麻了,心裡撲通撲通亂跳,只是來得尷尬,不便喊叫,就自己下死勁鎮定了自 己。仔細看那影子,卻是一個女子,心裡忽然明白,這也是來聽隔壁戲的了。所幸自己還未 曾走過去,輕輕向後倒退一步,便是院子的圓洞門,縮到圓門裡,藉著半扇門掩了自己的身 子,再伸著頭看看那人是誰?自己家裡人,只要看一個影子,也認得出來的,這人不是別 個,正是報告清秋今晚消息的王玉芬哩。看了一會,見玉芬不但不走,反而將頭伸出去,微 微偏著,還要聽個仔細。自己在門邊,也聽到燕西在屋子裡說話,他道:「既是你母親病不 怎樣重大,我就不去看她了。要不然,人家又要說我只知道捧丈母娘。」直待聽完了這句, 玉芬才移動了腳。佩芳總怕彼此碰到了,會有許多不便。趕快一抽身,扶著牆壁走了幾步, 然後閃到向自己院子的路上來。果然玉芬輕輕悄悄,由那院子門出來,回自己院子去了。佩 芳直待她走遠了,然後從從容容回到自己屋子裡去。心裡有了這樣一件事,且按捺下不作 聲,看看玉芬、清秋他們什麼表示?然而清秋自己,總以為昨晚回家的事,很秘密的,決計 沒有人知道。但是就是有人知道,至大的錯處,也不過是不該隨便出門,而況且這事又完全 是燕西主張的,更不必擔多大的憂慮。因之到了次日,照常還像平常一樣。玉芬呢,遇到了 佩芳之時,卻不斷地以目示意。有清秋在當面時,那就彼此對看看,又要看一看清秋。在王 玉芬意思之中,好像說,我已經知道她一件秘密工作,那個秘密工作的人,還悶在鼓裡呢。 佩芳看了玉芬那得意的樣子,倒也有趣。

  不過這件事,起初是四五個人知道,過了兩天,就變成全家人知道。就是金太太的耳朵 根下,也得著這件事一點消息。金太太對於清秋,本來沒有什麼懷疑之點,這種消息傳到她 耳朵裡去,她雖不全信,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這總是事實。覺得這孩子,未免也有點假 惺惺。在表面上,對於一切禮節,都很知道去應付,怎麼在這熱孝之中,竟私下一個人溜回 家去了?這豈不是故意犯嫌疑?然而平常一個自重的人,決無去故意犯嫌疑之理。那末,清 秋這次回去,總是有些原因的了。金太太這樣想著,就把以往相信她之點,漸漸有點搖動。 等清秋到屋子裡來坐的時候,金太太的眼光,便射到她身上去,見她依然是那樣淡然的神 情,就像不曾做一點失檢事情樣子。這可以證明她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面上觀測的。當金太 太這樣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時候,清秋也有些感覺,心裡想著,婆婆為什麼忽然對我注意 起來了?是了,現在是時候了,這腰身未免漸漸地粗大起來,她一定是向我身體上來觀察, 看著到了什麼程度。雖然這件事情,遲早是要公開的,然而在這日期問題上推起來,最好是 事先不要說開。因為心裡這樣想著,金太太越去觀察她,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這錯誤就擴 大起來。

  在喪期中,內外匆忙,人心不定,日子也就閃電似的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已過二七, 家中就準備著出殯了。對於出殯的儀式,鳳舉本來不主張用舊式的。但是這裡一有出殯的消 息,一些親戚朋友和有關係的人,都紛紛打聽路線,預備好擺路祭。若是外國文明的葬法, 只好用一輛車拖著靈柩,至多在步軍統領衙門調兩排兵走隊子而已,一個國務總理,這樣的 殯禮,北京卻苦於無前例。加上親友們都已估計著,金家對於出殯,必有盛大的鋪張。若是 簡單些,有幾個文明人,知道是文明舉動,十之八九,必一定要說金家花錢不起了,家主一 死,窮得殯都不能大出。這件事與面子大有妨礙了。有了這一番考量,鳳舉就和金太太商 量,除了迷信的紙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儀仗而外,關於喇嘛隊,和尚隊,中西音 樂,武裝軍隊都可以盡量地收容,免得人家說是省錢。金太太雖然很文明,對於要面子這件 事也很同意,就依了鳳舉的話,由他創辦起來。鳳舉因儀仗雖可廢,但是將匾額輓聯依然在 街上挑著,這卻無傷大雅。這樣一來,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輓聯,一共就有四百多副。每 人舉著一副,也就有四百多人。同時把各區半日學校的童子軍都找了來,組織一個花圈隊, 這也就夠排場,抵過舊式的儀仗有餘了。鳳舉還怕想得不周到,就問朋友們還有什麼熱鬧的 辦法沒有?他一問,大家也就少不得紛紛貢獻意見。有兩個最奇怪的建議,一個主張和清河 航空廠商量,借一架飛機來。當著出殯的路線,讓飛機在半空裡撒著白紙。一個主張經過的 路線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這一件事,並不難,只托重警察廳,通知一聲就是了。鳳舉也覺 這個辦法很好,大可以壯壯面子。照說,父親在日,很替國家辦些大事,而且這次病故,政 府也有個哀恤令,這樣鋪張,也不過於,就托人去辦。航空廠那邊首先回了話,說是沒有這 個前例,不敢私下答應,總要陸參兩部有了命令,才敢照辦。警察廳裡人聽了,卻連信也沒 有回。鳳舉很是生氣,說是總理在,他們要巴結差事,還怕巴結不上,這樣小而小的兩件事 他們都不肯辦,真是勢利眼。不過他們要這樣勢利,權不在手,沒有他們的法子,也只好算 了。

  又過了兩天,便是出殯的日子,早一晚上,全家電燈放亮,就開了大門一晚到天亮。次 日上午,親友和僚屬們前來執紼的,除了內外幾個客廳擠滿了,走廊上及各人的書房裡,也 都有了人了。全家紛紛攘攘。鳳舉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當的大事而外,其餘的事,自己都 不能過問,一例讓劉守華和朱逸士去主持。裡面太太小姐們,又是哭哭啼啼,覺得死別中又 是一層死別,自然也是傷心極了,哪裡能過問一切瑣事?所有內外都是紛亂的。出殯的時 間,原是約定了上午九點鐘,但是一直到上午十點鐘已經敲過,一切儀仗都沒有預備妥當, 還是外面來執紼的等得不耐煩,紛紛打聽什麼時候可以走,這才由辦事人裡面推出兩個人來 主持,將棺柩抬出去了。女太太們,跟著來送殯的,都坐著馬車汽車,有車子的親友們,知 道金家搜羅車輛很費事的,大家都帶了車子來。親友裡面最窮的,自然是冷家一門。冷太太 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據清秋說,所有的親戚,沒有不來送殯的,她心想,這一門親戚,只有 自己一個人,雖然清秋的舅父,也可以代表,然而他姓宋,不姓冷,究竟又隔了一層了。因 之將家事交給了韓媽,也到了金家來。這金家支配送殯車輛的人,對於金氏幾門至親,知道 都有車輛的,就不曾支配著。因為不曾和有錢的親戚支配,連這個無錢的親戚,也就算在 內。清秋自己,又是在混亂中,跟著大家出門,對於母親車輛這一件事,也不曾想到。大家 送殯的女眷們,到了大門口,紛紛讓帶來的底下人去找車。沒有車的,早經這邊招待好了, 分別坐上署著號頭的汽車與馬車。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自己沒車子帶來,也不知道要坐這 裡的車子有什麼手續,不要胡亂地來,一失儀,就給姑娘丟臉了。這些送殯的車子,除了家 屬而外,數目太多了,都是沒有秩序的,哪輛車子預備好了,哪輛車子便開了走。車子開著 走了三分之二了,冷太太還是在大門口徘徊著,沒有辦法。看到一個聽差似的人,便將他攔 住道:「勞你駕,將我引一引,我們親戚送殯的車子,哪些是的?」那聽差的又不認識冷太 太,便道:「老太太,我也摸不清。你的車子是多少號碼?我給你找個人查查去。」冷太太 一時說不上來,他也沒有等,見人群中有個人和他招手,他就走了。冷太太只得重新進大 門,找著門房,告訴要坐車子。門房認得她是親家太太,便迎了上前笑道:「沒有給你預備 一輛車嗎?」冷太太道:「也沒有人來通知我,我哪裡知道?」門房笑道:「這天家裡也真 亂,對不住你,我給你外面瞧瞧罷。」門房出去了一會,笑著進來道:「有了,有了,是王 家那邊多下來的一輛車,正找不著主兒,你要坐,就坐了去。」冷太太也未曾考量,是哪個 王家?以為是給親戚預備的車子,這個不坐。那個就可以坐了去。因此就讓這門房引導著, 上了那輛車子。這輛汽車,開的時候,門口停的車子,已經是寥寥無幾了。這汽車伕將車機 一扭,擺著車頭偏向路的一邊,卻只管超過一些開了的汽車去。一直開過去三四十輛車子, 再過去,就是眷屬的車子了,車伕才將車子開慢,緊跟著前面的車子走。

  在這送殯的行程中,無所謂汽車馬車人力車之別的,所有的車子,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 挨著走。冷太太所坐的車,是玉芬娘家的車子,當然車伕會把車子開到王家車子一處。王家 自己,本只有兩輛汽車,今天除了自家兩輛汽車都開來而外,又在汽車行另雇兩輛汽車。玉 芬的大嫂袁氏,原把自己的車子留著自坐,但是一出門,白秀珠卻臨時坐了哥哥的汽車送殯 來了。一見袁氏,便在車子裡招手。袁氏走到車邊,扶了車門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 秀珠道:「你有什麼不明白?我是不願到金府上去的。但是金老伯開吊,我沒有來,送殯我 可不能不來。我叫了這裡的聽差打電話給我,一出了門,我就趕來,送到城外南平寺,行個 禮我就回去的。」袁氏笑道:「喲!你至今……」說到這裡又忍回去了,改口道:「你車上 還搭人嗎?要不,我坐你的車,一塊兒談談,我們好久不見,也該談談了。」白秀珠道: 「歡迎歡迎。」口裡說著,已經是把車門打了開來,於是二人同坐在車內談心。袁氏偶然一 回頭,卻由車子後窗裡看到後面緊跟著一輛車子,乃是自己的,因對秀珠道:「我坐著你的 車子,我的車子,倒……」說時,把後面車子看清楚了,呀了一聲道:「這是誰?這樣不客 氣!哦!是了,這位老太太,我也見過一回的,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嗎?」秀珠聽了這句話, 也不知是何原故,臉色立刻轉變,問道:「冷清秋的娘?你的汽車幹嗎讓給她坐?」袁氏 道:「我和她並不認識,怎會把車子讓給她坐?我想,她總以為是這邊金家的車子,糊裡糊 塗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讓她坐到南平寺去罷。」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我 非逼你上自己的車子去不可,這一趟算讓你坐去。有話在先,回來要坐我的車子,可是不 行。」袁氏笑著伸手將秀珠的臉蛋掏了一把,笑道:「你這個人醋勁真大,到現在你這股子 酸勁還沒有下去。我聽說現在金七爺和你慢慢恢復感情了,你也應該變更態度呀。」秀珠將 臉一偏道:「廢話!恢復感情怎麼樣?不恢復感情又怎麼樣?」袁氏笑道:「事在人為呀! 有本事,人家在你手裡奪過去,你再在人家手裡奪過來。」秀珠鼻子裡哼著,冷笑了一聲。 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這日子也不遠啦。」秀珠微微點了一點頭,又冷笑了一聲。 袁氏和秀珠,雖不十分親密,然而因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關係,她也就不把秀珠當作外人, 因此彼此都很隨便的說話。這話一談開了端,袁氏就不斷的和她談起燕西的事來。這話越說 越長,汽車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廟門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車罷,倒走得不 慢。」袁氏將手錶抬起看了一看,笑道:「十點鐘動身,現在一點多了。還不慢?」秀珠 道:「下車罷,不要多說了。」於是二人夾雜在許多男女弔客之間,一路走進廟去。

  這南平寺的和尚,知道這是一等闊人金總理的喪事,廟裡的各處客堂佛堂,都佈置得極 好,男女來賓,紛紛攘攘分佈在各處。各處雖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然而這些客彼來此去, 招待的人,當然也有照顧不到之處。秀珠和袁氏進來之後,因為她不願一直到金家內眷那邊 去,旁邊有個小佛堂,多半都是些疏遠親友屯集著,秀珠也就急走兩步,走到那邊去。那裡 只金家兩個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本來是敷衍之局,無足輕重。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秀 珠也是疏遠親友之流,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只迎著一點頭,說聲請坐而已。秀珠剛是落 坐,恰是冷太太也跟著來了。她可沒有知道這地方是些疏親遠友,也跟了過來。這裡的招 待,偏是認得她的兩個人,一直迎下台階來,笑著點頭道:「冷太太,你請到上面內院佛堂 裡去罷,七少奶奶都在那邊。」冷太太道:「我倒是不拘,隨便在哪裡坐都可以的。」一個 招待說:「這裡也很曲折的,我來引你老人家去罷。」說著,就在前面引導,帶了冷太太去 了。秀珠親眼得見這事,只把臉氣得通紅,鼻子裡呼呼出氣,用眼睛斜瞟著院子裡,不住地 發著冷笑。袁氏在一邊,看著也有點不平。都是兒女親戚,為什麼七少奶奶的母親來了,就 這樣地捧,三少奶奶的嫂子來了,就沒有人理會?你們只知道揀太太喜歡的親戚捧,哪裡知 道人家是窮光蛋一個,連汽車還是借坐我這不受歡迎的呢?袁氏心裡這樣想著,見著秀珠生 氣也不去攔阻。巴不得秀珠發作出來,倒可以出一口氣。但是秀珠儘管不好,嘴裡卻不肯多 吐出一個字來。袁氏走上前,扯了一扯她的衣角。秀珠回頭來,袁氏招招手,將她引到一 邊,因低聲道:「你瞧,這些當招待員的真是不稱職了。招待這邊客人的,放了正經客人不 招待,倒飛出界限,去招待別個所在的客人。咱們微微教訓他一下子,你看好不好?」秀珠 道:「看在主人面上,不要理他就算了。」袁氏笑道:「咦!你倒不生氣了?平常你還不肯 在面子上吃虧的,怎麼今天你倒很隨便起來?」秀珠道:「不是我不發脾氣,但是人家有喪 事,心裡都鬧嘈嘈的。就是他們自己出面招待,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處。至於這請的兩個招 待員,我看他們就是小家子氣象,他不纏我們,我們不去纏他也罷。哪個有許多工夫生那些 閒氣?其餘的人,怪我們兩句不要緊。若是太太知道,倒說我們不是送殯來了,鬧脾氣來 了,我如何承受得起?」袁氏見秀珠並不十分生氣,也不便一味挑撥,因道:「你既來了, 也應該到他們一處去打個照面。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禮到,二來也讓這些不開眼的招待員, 知道咱們是誰?」秀珠道:「我們的心盡了就是了,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禮到呢?他 們不知道我是誰,就讓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罷。」袁氏微笑著低聲道:「你不是和這邊的 人,有些言歸於好的意思嗎?為什麼又是這樣言無二價的樣子呢?」袁氏說著話,可就伏在 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邊,又道:「你不是那樣傻的人,來都來了,為什麼不和他 們打一個照面?」說時,拉了秀珠就走。秀珠雖要掙脫,也是來不及,也就只好由著她,跟 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來。這裡的佛堂很大,有孝服的,究竟不便出來招待,十幾個人, 都擠到左邊屋子雕花落地罩後面去。親戚們都在外面走,就可以隨便地談笑。袁氏和秀珠一 來,一直就到裡屋子裡去,將大家安慰了一番,然後重到外面來坐。冷太太本也在這裡,一 見袁氏,起身相迎道:「請坐請坐,我好面熟,年老了,記性不大好,我忘了你貴姓了。」 袁氏笑道:「我不敢說貴人多忘事,但是剛才伯母來到這裡,還坐的是我的車子呢!我們本 也沒有車子富余,因碰到了我們這位妹妹,坐到她車子上來說話,就把自己的車子,空下來 了。」說著,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這一句話,似乎是隨便說的一句玩話,然而用心人聽起 來,分明又是譏笑冷太太自己沒有汽車坐,所以坐人家的車子。冷太太平常為人倒是模糊, 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來,總是寸步留心,以免有什麼笑話。今天由金家門口登車之時,因為 時間匆促,不曾加以考量。現在袁氏一說這話,想起來了,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剛才 便坐著是她的車子了。自己真是大意,如何坐著他們家的車子?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滿意我 們冷家人的,……到他們面前露怯,真是不湊巧。不過這事已經作了,悔也是悔不來的,只 有直截了當,承認就是了。因道:「這可對不住,我還沒有謝謝呢。」然而說了這句話,覺 得對不住這三個字,有點無由而起,自己也就臉上紅了一陣。袁氏道:「都是親戚,還分個 什麼彼此呀?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話,隨便坐一天兩天,也不要緊,怎麼還談謝呢。」她越 是這樣說,冷太太越覺得是難為情,只紅著臉。有些親戚,知道冷家是很窮的,聽袁氏那種 話,大有在人家面前擺闊的意思,心裡也就想著,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再三地要現出人家是 沒有汽車的,豈不是故意笑人?同時,各人的臉上,自然也不免得這種神氣露出,只望了袁 氏,又望望冷太太。有一兩個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場,就故意找她說話,把話扯開了。冷太太 也知道人家拉著說話,是避開舌鋒的,這樣一來,心裡就未免更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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