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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頃刻千金詩吟花燭夜 中西一貫禮別縉紳家


  燕西自一班朋友走後,還留在新房裡,清秋一看傭人全在外面屋子裡,對他望了一眼, 低聲道:「還不快走!」說時,跟著把腳微微一頓。再要說第二句話時,已進來一大批女 客,有的就道:「新郎戲也不去看,客也不去招呼,就在這裡陪新娘子嗎?」燕西道:「我 剛陪了一班客進來,把客送走了,我還沒出門呢,你們就來了。」有人說:「不行不行,剛 才我們要新娘報告戀愛經過,伯母說,沒有這個先例,要新郎說。現在正好遇著你,也不用 得我們去請了。」燕西笑道:「我只聽見男客鬧新娘,沒有聽見說女客鬧新郎的。」烏二小 姐這回也來了,便笑道:「七爺這話有些失於檢點,現在男女平等。」燕西一見她,在人叢 中向前一擠,便笑道:「外面來談罷,裡面太擠窄。」一面說,一面就在脂粉堆裡,綺羅叢 中,硬擠將出來。走到外面屋子裡,裡面就有人嚷跑了,燕西頭也不回逕自走了。到了外 面,許多人在一處一起哄,時間就是這樣混過去了。

  到了晚上,比日裡更是熱鬧,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各處的電燈,都已明亮,來來往往 的人,如穿梭一般,赴宴的赴宴,聽戲的聽戲。鵬振這一班公子哥兒,他們是歡喜特別玩意 兒的,冷淡了一天半日,就想大熱鬧一下,可是到了真熱鬧的場合,反而不參加。因之,約 了幾個人,另組一局,在西邊跨院裡,邀了一班女大鼓書,暗暗地還把幾個唱旦的戲子,約 了去聽書。燕西先是不知道,後來金榮報告,才趕了去。這裡原是金銓設的一個小課堂,當 他們兄弟姊妹小的時候,請了兩三個教員,在這裡授課,早已空著,不作什麼用。古人所謂 富潤屋,德潤身,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窮了幾間屋子,是不會去理會的。這時,收拾起來做 書場,大鼓娘就在講台上唱,是再合式沒有的了。燕西進來看時,聽書的不過二十左右,大 鼓娘倒有十幾個,大兄弟三,都坐在這裡。鵬振還帶著那個旦角陳玉芳坐在一處。燕西一進 來,大鼓娘兒目光,來了個向外看齊,全望著燕西。有兩個是燕西認識的,都笑著點了點 頭。劉寶善早站起來道:「你怎樣這時才到?」燕西道:「我哪知道你們有這一手呢?大戲 是你發起的,你放了戲不聽,又到這兒來鬧。」劉寶善道:「我們一組,全在這兒,一個人 跑去聽戲,那就太沒有團體心了。可是這裡多麼清靜,比聽戲有味吧?」燕西說笑道,就在 第一排椅子上坐下。朱逸士也走過來了,和他坐在一處,都笑道:「今天你有新娘子靠了, 不應該坐在這裡,又去沾香氣。」說時,眼睛望了那排唱大鼓的女子。燕西道:「你這話, 根本就不通。我今天剛有新娘子,就不許沾香氣,你們早就有太太的人了,為什麼還老要到 處沾香氣呢?」這時,台上唱大鼓的王翠喜,正是鳳舉所認識的人。他剛點了一支曲子讓她 唱,現在燕西儘管說話,他就把眉皺將起來,因道:「說話低一點,成不成,人家一點也不 聽見。」燕西看在兄長的面子上,究竟不能不表示讓步,只好不作聲。朱逸士卻偏過頭來, 伸了一伸舌頭,再回過去,卻對王翠喜叫了兩聲好。這樣一來,和鳳舉的表示,暗暗之中恰 是針鋒相對,惹得在座的人都笑將起來了。那些唱大鼓的姑娘,也是笑得扭住在一團,花枝 招展,看起來非常之有趣味,燕西覺得這裡是別有一種情趣,就是沒有打算走。後來還是金 榮來找他去陪客,他才步了。可是把他一找,他們在西跨院裡唱大鼓書的事,鬧得裡面女眷 們也知道了。玉芬一聽到這話,就拉著佩芳道:「他們這樣秘密組織,決計沒有什麼好事, 我們也偷去看一看,好不好?」今天家裡有喜事,大家都是高興的,二人果然就過去。他們 怕由前面去,彼此撞見了,卻由一個夾道裡,叫老媽子扭斷了鎖,從那院子的後面進去。由 這裡過去,便是那課堂的後壁,這一堵牆,都隨處安放了百葉窗,這時百葉窗自然是向外開 著,只隔一層玻璃。可是屋子裡有電燈,屋子外沒電燈,很給予在外面偷看的人一種便利。 當時佩芳和玉芬同走到窗子邊,將向外的百葉窗輕輕兒向裡移,然後在百葉窗縫裡向屋裡張 望。玉芬只一望,首先就看見鳳舉和一個唱大鼓的姑娘並坐在椅子上,那姑娘含著笑容,偏 了頭和鳳舉說話,那頭幾乎伸到鳳舉懷裡去。玉芬一見連連向佩芳招了一招手,輕輕地道: 「你瞧,大哥和那姑娘,那種親密的樣子。」佩芳低頭看時,心裡一陣怒氣也不知從何而 起,心裡只管撲通撲通亂跳。玉芬笑道:「他們這些人,真是不講求廉恥。有許多客在一 處,他們就是這樣卿卿我我地談起愛情來。」佩芳扶著窗戶只管望,一句不作聲。玉芬忽然 鼻子裡哼了一聲,也是不作聲。佩芳緊挨著她的,只覺得渾身亂顫。佩芳道:「怎麼著?三 妹,你怕冷嗎?」玉芬道:「不,不,你瞧,你瞧!你望北邊犄角上。」佩芳先也不曾望到 這裡,現在看時,只見鵬振和那個旦角陳玉芳同坐在一處,一個唱大鼓的姑娘,卻斜了身 子,靠著鵬振的右肩坐下。鵬振拿出煙盒,讓姑娘取了一根煙,又欠了身子將那按機自來火 盒子亮了火,點著煙,她倒自由自在地抽上了。抽了兩口,然後兩個指頭夾著煙卷,順便一 反手就交給鵬振。鵬振倒一欠身子,笑著接住,好像這是一樁很榮幸的事一般。玉芬對著百 葉窗,下死勁地啐了一口,然後一頓腳,輕輕地罵道:「該死的下賤東西!」佩芳看見鳳舉 鬧,本是有氣,好在他是有個姨太太的人,自己戰勝不過姨太太,卻也不願丈夫的愛,為姨 太太一人奪去。現在若是丈夫和別的女子好,可以分去姨太太得到的愛,借刀殺人,倒也是 一件痛快的事。所以看見丈夫和別個女子談愛,雖然心裡很不痛快,卻也味同雞肋,戀之無 味,棄之可惜,不是十分生氣。現在見玉芬有很生氣的樣子,便道:「進去罷,天氣很冷 的,站在這裡有什麼意思?這個時候新娘子房裡,一定很熱鬧的了,我們到新娘子房裡去看 看罷。」玉芬道:「忙什麼?我還要看看,看他們究竟弄些什麼醜態,才肯算數。」佩芳知 道玉芬是沉不住氣,若讓她還在這裡看,她一時火氣,也許撞進裡面去。今天家裡正在辦喜 事,可不要為了這一點小事,又生出什麼意外風波來。因就拉著她的衣服道:「走罷,在這 裡站得人渾身冰冷的,我真受不了。」玉芬身子被她拉得移了一移,但是一隻手依舊扶住了 窗子,還把

  走到新房這邊,裡裡外外,燈光如晝,兩個人擠了進去。只見男男女女,滿屋是人,左 一陣哈哈,右一陣哈哈,那笑聲儘管由裡面發出來。燕西被許多人包圍在中間,只是傻笑。 佩芳將玉芬一拉道:「屋裡面亂極了,不進去罷。」玉芬原是一肚皮的氣,但是到了這裡, 就忘去了一半,回轉頭低低說道:「看看要什麼緊?就站在這帷幔邊看罷。」佩芳見她這樣 低聲下氣地說話,想是有什麼用意,向前一擠,只見妹妹藹芳陪了新娘坐了一處。那個姓衛 的男儐相,雖然也夾在人叢裡,但他並不說什麼,也沒什麼舉動,偶然發出一種柔和的笑 聲,卻不免有意無意之間,看藹芳一下。藹芳似乎也知道人家這一種表示,卻不大輕易說 笑,然而也不離開。由這種情形看起來,心裡已明白四五分,不過這事雖然不涉於曖昧,然 而自己有了一層姊妹的關係,這話究竟不好意思說破;看在心裡,也就算了。又知道玉芬一 張嘴是不會饒人的,千萬不要在她面前露出什麼馬腳。因此,只當不知道什麼,混在人群中 站了一會兒。這新房裡的人,雖不是怎麼大鬧特鬧,但是這些人坐著說笑,總是不走。燕西 知道他們這種辦法,是一種消極的鬧房,實在是惡作劇。可是人家既不曾鬧,而又規規矩矩 地談話,就沒有法子禁止人家在這裡坐。這樣一直等到兩點多鐘了,還是金太太自己走了過 來,這裡鬧的人,不是晚輩,就是下僚,大家就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金太太笑道:「諸 位戲也不聽,牌也不打,老是在這裡枯坐,有什麼意思?」孟繼祖笑道:「這個時候,戲大 概完了吧?辦喜事人家的堂會,和做生日人家堂會不同,不拉得那麼長的。」金太太笑道: 「那是什麼緣故呢?」孟繼祖儘管言之成理,卻不曾顧慮其它,因笑道:「伯母恕我說得放 肆,這辦喜事的人家,洞房花燭夜,真是一刻值千金,弄了鑼鼓喧天,到半夜不止,這是討 厭的事。」金太太笑道:「我不敢說的話,孟少爺都對我說了。我還說什麼呢?我想諸位坐 在這裡,不在演堂會戲以下吧?」孟繼祖伸起手來,在頭上敲了一下爆栗,笑道:「該死! 我怎這樣胡說八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大家走罷,我們不要在這裡做討厭的事了。」大家 聽說,就是一陣哄堂大笑。本來金太太來了,就不得不走,既是孟繼祖說錯了話,還有什麼 話說,大家也就一陣風似的,擁將出去了。

  當時,金太太就分付兩個老媽子收拾收拾屋子,便對清秋道:「今天你也累夠了,時候 不早。」便走出房去。清秋低了頭,答應兩句是,那聲音極低微,幾乎讓人聽不出來。金太 太走到門口,隨手將雙吊起的帷幔放了下來,回頭對清秋道:「不必出來了。」清秋又輕輕 地答應了一聲,便在離房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屋子裡兩個伺候的老媽子,已經沒有了 事,就對燕西笑道:「七爺沒有事嗎?我們走了。」燕西點了點頭,兩個老媽子出去,順手 將門給反帶上了。燕西便上前將門暗閂來閂上,因對清秋道:「坐在門邊下作什麼?」清秋 微微一笑,伸起一隻拳頭,捶著頭道:「頭暈得厲害。從今天早上八點鐘起,鬧到現在,真 夠累的了,讓我休息休息罷。」燕西道:「既然是要休息,不知道早一點睡嗎?」清秋且不 理他這句話,回頭一看屋子裡,那掛著珠絡的電燈,正是個紅色玻璃罩子,配上一對罩住小 電燈的假紅燭,紅色的光,和這滿屋的新傢具相輝映,自然有一種迎人的喜氣。銅床上是綠 羅的帳子,配了花毯子、大紅被,卻很奇怪,這時那顏色自然會給人一種快感,不覺得有什 麼俗氣。看完了,接上又是一笑。燕西道:「你笑什麼?還不睡嗎?」清秋笑道:「今晚上 我不睡。」燕西笑道:「過年守歲嗎?為什麼不睡?」清秋鼻子哼了一聲,笑道:「過年? 過年沒有今晚上有價值吧?」燕西道:「這不結了!剛才人家說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清 秋笑道:「這可是你先說詩,我今天要考考你,你給我做三首詩。」燕西道:「不作呢?」 清秋道:「不作嗎?我也罰你熬上一宿。」燕西道:「你別考,我承認不如你就是了。」

  他們正在這裡說話時,那外面屋子裡,早隱伏下了聽房的許多男客。起首一個作指揮 的,自然是孟繼祖。因為他們約好了,白天和晚上,新房都沒有鬧得好,所以暗暗約了一 下,到了深夜要來聽房。若是聽到什麼可笑之詞,要重重和燕西鬧上一番。所以金太太要他 們走,他們果然走了。其實,有七八個人藏在下房裡。等到兩個老媽子出來,大家已站在院 子裡,十幾隻手,不約而同地豎了起來,在電光底下,只管和老媽子搖著。這裡面的王幼春 跨著特別的大步,忙著走了過來,笑道:「你們千萬別作聲,讓我們鬧著玩玩。沒你們的什 麼事了,你們去睡罷。」老媽子一看,有王少爺在內,是極熟的人了,卻不能攔阻的,料也 不會出什麼事,且自由他。這裡七八個人,就悄悄地走到外面屋子來。這裡沿著雕花格扇 門,外面又垂著一副長的紫幕,一直垂到地毯上。若是要由格扇裡戳一個窟窿向裡望,得先 鑽進紫幕去,這可是老大不方便。大家且不動身,先側身站立,用耳朵貼著紫幕。恰好清秋 坐在門邊椅子上說話,相距很近,外面聽個真著。孟繼祖一聽裡面開口,樂得直端肩膀。外 面屋子裡,還留了一盞小電燈,發出淡色的光來。大家看見孟繼祖的樣子,也忍不住發笑。 各人都把手掌摀住了嘴,不讓笑聲發出來。偏是燕西說話的聲音,又比較地高些,大家聽了 他向新娘示弱的話,格外要笑。那孔學尼本是近視眼,加之今天又多喝了幾杯酒,他過於高 興,就不免擠到人縫中來,將垂的帷幕,由下向上掀起,鑽進頭去,將耳朵緊貼著格扇。聽 裡面說些什麼。只聽得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詩,我就作罷。房裡也沒有筆墨,我就用口 念給你聽。」就聽他念道:紫幔低垂絳蠟明,嫁衣斜擁不勝情。

  檀郎一拂流蘇動,唱與關睢第四聲。

  雙紅燭底夜如何……只聽清秋道:「得了,我叫你作七律,你怎麼作絕句呢?你要知 道,你料我會考你,我也料得你會早預備下了腹稿呢,恐怕還是人家打槍的吧?這個不算, 我要限韻出題。」燕西道:「得了,得了,這就夠受的了,還要限韻,我這裡給你……」說 到這裡,就是唧唧噥噥的聲音,聽不清楚。一會兒,聽到腳步響,銅床響,大家聽得正是有 趣,偏是孔學尼被垂幔拂了鼻尖不知吸了什麼東西到鼻子裡去了,連連打了兩三個噴嚏。這 是無論如何,瞞不住裡面了。燕西就在裡面笑問道:「是哪一位外面作探子?」孔學尼答 道:「好一個風流雅事啊!唱與關睢第四聲,這是君子好逑啊!求些什麼呢?」大家知道也 瞞不住的,都嚷起來道:「窈窈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大家高聲朗誦,別人罷了, 清秋聽了這樣嚷,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這一片喧嘩,早驚動了裡外各院子的人。這裡鵬振的院子,相隔最近,不過只隔一 道牆。玉芬因等到此時還不見鵬振進來,已經派了兩人到前面找他去。不多一會子,鵬振果 然進來了。他頭上正戴了一頂海絨小帽,一進房之後,取了帽子向桌上一扔,板著一副面 孔,在椅子上坐下。這時,秋香正把溫水壺上了一壺熱水進來。鵬振就罵道:「你這東西, 簡直一點規矩也不懂。我在那裡陪客,一次兩次去找我。我多寒磣?人家都說我是一個終身 充俘虜的人,身體都不能自由了。人家這樣一說,我面子上怎麼抹得開?你這樣鬧,簡直是 和我開玩笑。下次還是這樣,我就不依了。」玉芬微微一笑道:「三爺,你這話是說秋香 呢?是說我呢?我去請你進來,完全是好意,你不要誤會。你若是和朋友有話說,不來不要 緊,來了再去也不要緊,又何必生氣呢?」鵬振道:「我倒不是生氣,實在是我不知道有什 麼要緊的事,趕快就進來了。進來之後,又一點事沒有。這倒好像你們勾結了秋香去叫我 的,我是臨陣脫逃的一個人了。」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樑道:「你真是有事,你就先走。 不要因我隨隨便便地要你進來了一趟,你就不出去,誤了事。」鵬振道:「進來了,我就不 再出去了。」玉芬道:「其實,你們男子,誰也不至於真怕老婆,何必做出這種怪相來?我 的意思,並不是干涉你在外面玩。我因為夜深了,人家新娘子都睡了,你還在外面,所以我 叫秋香看看你去。聽說外面還有一班大鼓書,這大概又是老大干的把戲。」鵬振道:「那倒 不是,是朱逸士他們鬧的,你兄弟很高興,他也在鬧,你別看他年紀輕,什麼事他也比我們 精。」玉芬道:「你還要說呢,這都是你們帶壞的。你在家裡聽聽大鼓,這倒沒有什麼關 系,可是我有件事不大贊成。聽說那陳玉芳,你們把他當客待,請他上坐,你們太平等了, 不怕失身份嗎?這種人,早十幾年,像妓女一樣,不過陪客陪酒的,讓他在一邊伺候著,還 當他是異性呢,何況還把他當客。」鵬振道:「誰把他當客?不過讓坐在一處聽書罷了。」 玉芬道:「這人太不自重了,聽說他長衣裡面穿著女衣。」鵬振連搖搖手道:「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別那樣糟踏人。」玉芬道:「一點也不糟踏,你沒有看見罷了。」鵬振道:「這 話我可和他保證的,絕對不確。我和他坐得最近,沒有看不清楚的。」玉芬道:「我問你, 和他坐得相距有多麼遠?」鵬振道:「坐得椅子挨著椅子,我怎樣看不清楚?」玉芬點了點 頭道:「既然坐得最近,一定看得很清楚,那當然不會錯的了。」「不是你們都有三四個唱 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邊嗎?哪裡還有他的座位哩?」鵬振笑道:「胡說!哪裡有許多?」 玉芬道:「有幾個呢?」鵬振道:「頂多不過有兩個罷了。」玉芬道:「你自然是頂多的 了。」鵬振笑道:「沒有沒有,我為人家找得沒法子,才敷衍了一個。」玉芬道:「我早知 道了,不就是李翠蘭嗎?」鵬振笑道:「你別瞎扯了,人家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沒有 猜對,她的姓我總算猜著了。我問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了?」鵬振笑道:「哪裡談得上 交情?不過認識罷了。」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問,正問得高興,忽然新人房裡高聲喧嚷起 來,笑成了一片。鵬振道:「這班人真鬧得不像樣子!人家都睡了,還去鬧什麼?我給他們 解圍去罷。」玉芬道:「你可別亂說,得罪了人。充量地鬧,也不過是今天一宿,要什麼緊 呢?」鵬振笑道:「你知道什麼,惟其是今天這一晚,人家才不願意有人鬧呢。」

  說時,鵬振就起身到這邊院子來。看見孟繼祖這班人鬧成一團,非要燕西打開門不可。 鵬振笑道:「喂!你們還鬧嗎?你也不打聽是什麼時候了?快三點鐘了。」孟繼祖道:「你 來調停嗎?好!我們就鬧到你房裡去。」鵬振笑道:「不勝歡迎之至,可是我那裡不是新房 是舊房了。」大家也覺得夜深了,藉著鵬振這個轉圈的機會,大家就一哄而散。可是這樣一 來,清秋在新房裡考試新郎的這一件事,就傳出去了。

  這一晚上,清秋只稍合了一合眼,並沒有十分睡著。天剛剛的一亮,就清醒過來,聽到 外面有聲息了,便起床。天下當新娘子,都是這樣,不敢睡早覺。等到老媽子開著門響,清 秋已經穿好了衣服,開了房門,坐在椅子上了。這個女僕李媽,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為 燕西幼年時,她照應得最多,所以燕西結婚,金太太就派她來伺候。金家的事,她自然是曉 得很多的了。這時,她見清秋已坐起來了,就笑道:「新少奶奶,你怎麼起來得這樣早?這 裡除了八小姐上學,誰也睡到十點鐘才起來的。」清秋笑道:「我已經醒了,自然就坐起來 了。」李媽也知道新娘子非起來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說什麼,趕快就去預備茶水。清秋漱 洗以後,喝了一點茶,就靜靜地坐著。叫李媽去打聽總理和太太起來了沒有?一直到了十點 鐘,金銓和金太太才先後起來,清秋就叫李媽前面引路,向上房裡來。金銓坐在外面屋裡, 口裡銜著一截雪茄,手上捧了一張報,靠在沙發上看。清秋進來,他還未曾看見,李媽搶上 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說少奶奶來了。金銓拿下報,清秋就遠遠站著,一鞠躬,叫了 一聲父親。金銓見她今天換了一件絳色的旗袍,臉上就淡淡地施了一點脂粉,向前平視著, 緩緩走將來,只覺華麗之中,還帶有一分莊重態度,自己最喜歡的是這樣新舊合參的人,而 且看她那嬌小的身軀,年歲很輕,還有一種小兒女態,便覺得這一房媳婦,就算肚子裡沒有 什麼學問,已經可以滿意了,何況還很不錯呢?當時也就點了一點頭笑道:「你母親在屋子 裡頭。」平常所謂嚴父慈母,兒媳對於翁姑也是這樣,公公總是在於嚴肅一方面,不敢不格 外恭順,表示一些惶恐的樣子。所以金銓說了這樣一聲:母親在房裡。當時她就轉過身去, 走向金太太房裡。她看見屋子裡也陳設得非常的華麗,一進門,這間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 落地罩,垂著深紫色的帷幔。屋子裡最大的綠絨沙發,每張沙發上都有緞子繡花的軟枕。地 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還織著有五龍捧日的大花樣,兩邊屋角都有汽水管, 卻是朱漆的紅木架子,將汽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邊,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隨格放著花 盆,茗碗,香爐,果碟,休息時間所要用的東西,大概都有。只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金太 太平常家居之樂了。一個老媽子,在捧了一杯漿汁之類的東西,向小桌子上一放。她看見清 秋進來,便笑道:「呀,新少奶奶來了。」連忙一抽身,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站立一邊, 將手遂撐起帷幔。清秋這才看見帷幔裡面是一間臥房,金太太只穿一件灰哈喇長裌襖,服著 拖鞋向外走,可想見她身體上的溫和與自在。清秋一見,就叫著媽行禮,金太太道:「我聽 說你早起來了。昨晚大概一宿都沒有睡吧?其實,今天還有不少的客,應該先休息一會,回 頭好招待。」清秋道:「那倒不要緊!在家裡讀書的時候,一向也就起早慣了。」說話時, 金太太坐下,清秋就站在一邊。金太太道:「你坐下罷。在我們做兒媳的時候,老太爺正戴 著大紅頂子做京官,前清的時候,講的是虛偽的排場。晚輩見了長輩,就得畢恭畢敬,一家 人弄得像衙門裡的上司下僚一樣,什麼意味?所以到了我手裡,我首先就不要這些規矩。我 和你公公,到過幾國,覺得外國人的家庭,大小老少,行動各行各便,比我們中國的家庭有 樂趣多了。不過有一層,他們太提倡小家庭制度,兒女成家了,都不和父母合居,錢財上也 分個彼此。骨肉裡面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也有傷天和。所以我的意思,主張折衷兩可。 大體上還是照老太爺留下來的規矩,分個彼此上下體統,平常母子兄弟儘管在一處取樂。你 是個還沒有出學堂門的青年人,自然那種腐敗家庭的老規矩,是不贊成的,不要以為我們是 做官人家,就過那些虛套,一家相處,只要和和氣氣快快樂樂,什麼禮節都沒有關係。我看 你例沒有那些浮華的習氣,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了,你這樣很好,很可糾正他許多。今天我 先把這些話告訴你,你好有個定盤星。你在這裡坐一會,你公公在巴黎的時候,提倡國貨, 喝豆精乳,我倒染了他的習氣,我早上就是喝這個,你要不喝一點?」金太太說一句,清秋 答應一句是。金太太說完了,直說到問她喝不喝豆乳,便道:「給母親預備的,還是母親喝 罷。」金太太道:「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預備總有富余的。」說著,回頭對老媽子道: 「給你七少奶奶也來一杯。」老媽子答應著預備去了。一會兒工夫,端了一杯溫和的豆乳, 放在茶几上。清秋到了金家寸步留心,婆婆給東西吃,自然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但是看 見金太太在喝豆精汁,她也跟著端起來,將這杯子裡的小茶匙順過來,慢慢地挑著喝了。金 太太不過是問她一些家常瑣事,清秋喝了半杯的時候,金太太忽然笑道:「你不要在這裡坐 了,回房去罷,那邊劉媽正等著你。」清秋一想,怕有人到新房裡來,回房去也是,就端了 那杯子,想一口喝完。金太太笑道:「不必喝了,他們大概給你預備得有哩。」清秋也不知 什麼緣由,只得放下,從容走出,自回新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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