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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諧謔有餘情笑生別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門


  原來清秋說,這東西既是燕西掛在靠肉地方的,自己怎麼會知道的呢?這要是一問起 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輕輕地道:「不用提了。你想,你什麼我都知道,說出來什麼意 思?」燕西道:「你母親不會問,問了也沒有關係。你倒是看看這東西到底是怎麼樣?」清 秋就了燈光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東西是好。」燕西笑道:「你對這較有研究嗎?我掛 了十幾年了,我就不知道它好在什麼地方,你說給我聽,怎麼的好法?」清秋笑道:「我哪 裡又懂得,我不過因為是你隨身的法寶,就讚了一聲好罷了。」

  他們在討論,冷太太正走進來,清秋連忙將那塊玉送給她看道:「媽,你不是說要他件 隨身的東西嗎?他馬上就解下來了。」冷太太托在手裡看了一看,連道:「這果然是好東 西,你好好地帶著罷。」回轉頭問燕西道:「你這塊玉繫在什麼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 燕西道:「這是從小就掛在身上,到大了也沒有解掉,一向都是繫在貼肉的地方,哪裡看得 見?」冷太太笑道:「清秋她原也有一個項圈兒的,一直帶到十二歲,後來人家笑她,她就 取下來了。」燕西笑道:「人家笑什麼呢?」清秋道:「人家怎麼不笑?那個時候,我已升 到高小了。你想,許多同學之中,就是我一個人戴上這樣一隻項圈,那還不該笑嗎?」燕西 道:「據人說,男女從小帶東西在身上,是要結婚的時候才能除下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 理由?」清秋道:「不要胡說了,我沒聽見過這句話。」燕西倒不回答,只默然地笑了。冷 太太見他一對未婚而將婚的夫婦,感情十分水乳,心裡也非常痛快。當時,就把那塊玉牌交 給清秋道:「孩子,你好好地收著罷。我希望你們二人好好地在一處,學著新人物說的一套 話,希望你們成為終身良伴,為家庭謀幸福。」清秋笑道:「媽現在也維新多了,也會說這 種新式的頌詞。」燕西道:「老人家都是這樣的。眼看晚輩新了,無法扭正過來,倒不如索 性一新,讓晚輩心裡歡喜。」冷太太笑道:「你這話不全對。但是論到我,可是這樣子。就 以你們的婚事而論,在早十年前,要我這樣辦是做不到的。到了現在,大家都是這樣了,我 一個又去執拗些什麼?我說這話,你可不要誤會,並不是說我對你府上和你本人有什麼不願 意,我就是覺得你們這辦法不對。」清秋聽她母親說到這裡,臉板上來,對她母親望了一 望。冷太太便笑道:「這些話都是過去的事,也不必說了。你也是個聰明孩子,又是青春年 少,我得著這樣一個姑爺,總也算是乘龍快婿。」燕西笑道:「剛才說伯母能說新名詞,這 一會子,又說典故了。」說著,向清秋一望,心想,我們剛剛才說著呢。冷太太道:「不是 我說什麼典故,這是很平常的一句話。我們家鄉那邊,若是女婿入贅的,就是這樣一副對 聯,什麼『仙緣引鳳,快婿乘龍。』你雖然不入贅,但是由我看來,也像入贅一樣,所以我 就偶然想到這一句話。」清秋道:「咳!很好的一個典故,用得也挺對,經你老人家加上這 一串小注,又完全是那回事了。」因回頭對燕西微笑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個典?」燕西 道:「這是極平常的一句話,我為什麼不知道?」清秋笑道:「你知道嗎?你說出在哪一部 書上?」燕西道:「無非是中國的神話。」清秋道:「自然是中國的神話,這不必怎樣考 究,一看字面就知道了。」燕西笑道:「怎麼樣?你今天要當著伯母的面,考我一下子嗎? 其實,你是我的國文教習,這一件事,我家裡都傳得很普遍了。我是甘拜下風,你還考我什 麼?」清秋原是和他鬧著玩,不料他誤會了,以為自己要在母親面前出他的丑。連連說道: 「得了得了。你是只許你和人家說笑話,不許人家和你說笑話的,弄玉來鳳,簫史乘龍,這 樣一件爛熟的典故,當真的還不知道不成?」燕西明知她是替自己遮蓋,索性把典故的出處 都說出來了。因笑道:「冷先生,你真是循循善誘,我不懂的地方,你只暗暗給我提一聲兒 我就知道了。」清秋望著他笑道:「以後不要說這種話,說了那是和我惹麻煩。」燕西道: 「這也無所謂。天下的人,總不能那樣平等,不是男的賽過女的,就是女的賽過男的。」清 秋撇嘴一笑道:「沒有志氣的人。」冷太太看見也笑了。她心裡總是想著,自己家裡門戶 低,怕金家瞧不起,現在聽燕西的話音,是一味的退讓,而且把女兒當作先生,是一定愛妻 的。同時,清秋又十分地謙遜,不肯賽過丈夫。這樣的辦法,正是相敬如賓,將來的結果自 不會壞。半年以來,擔著一分千斤擔子,今日總算輕輕地放下。因此,和燕西談得很高興, 就讓他在一塊兒吃晚飯。

  吃過晚飯,燕西就到隔壁屋子裡去看了看。原來燕西自奉父命,撤消落花胡同詩社之 後,他在表面上雖然照辦,但是這房子一取消,和清秋來往就有許多不便利。因此,大部分 的東西,並未搬回去,每天還是要來一趟。而且對自己幾弟兄,也都不避諱,隨便他們和他 們的朋友來,無形之中,這裡也成了一個俱樂部。不過燕西訂了一個條約,只許唱戲打小 牌,不許把異性帶到這裡,免得發生誤會。大家也知道,有異性關係的事,就不在這裡聚 會。這時,燕西走了過去,只聽到小客廳裡有男女嬉笑之聲,有一個女的道:「你們七爺結 婚之後,這地方就用不著了,你們何不接了過來賃著?這比在劉二爺家裡方便得多。」只聽 見鶴蓀笑道:「模模糊糊地對付著過去罷,不要太鋪張了。」那婦人道:「忠厚人一輩子是 怕太太的。」說畢,格格地笑了起來。接上聽到高底鞋拍地板聲,鬧成一片。那女子的聲 音,彷彿很熟,卻記不起是誰。走到客廳外邊,隔了紙窗,向裡張望,這才知道屋子裡坐了 不少的人,除了鶴蓀之外,還有劉寶善、趙孟元、朱逸士、烏二小姐。其中有一個女子和鶴 蓀並坐在一張沙發上,正背了臉,看不清楚。料著也沒有什麼生人,便在外門吆喝道:「你 們真是豈有此理!也不問人家主人翁答應不答應,糊里糊塗,就在人家屋裡大鬧。」一面說 著,一面走進屋去,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言,原來那個女子站立起來,還是上次見面的那個 曾美雲小姐。燕西便笑道:「我真是莽撞得很,不知道有生客在座。」曾美雲伸出手來,和 燕西一握,隨著這握手之際,她身上的那一陣脂粉香,向人身上也直撲過來。笑道:「七 爺,我們久違了。」燕西道:「真是久違,今天何以有工夫到我這裡來?」曾美雲笑道: 「聽說七爺喜事快到了,是嗎?」燕西道:「密斯曾何以知道?消息很靈通啊。」曾美雲笑 道:「都走到七爺新夫人家裡來了,豈有還不知道的道理?」燕西道:「更了不得,什麼都 明白。」烏二小姐道:「不要老說客氣話了,人家是今天新來的客人,應該預備一點東西給 人家吃才對。」燕西道:「密斯曾,你願意吃什麼?我馬上就可以叫他們辦。」曾美雲笑 道:「吃是不必預備,我打算請你新夫人見一見面,可以不可以?」燕西笑著一搖頭道: 「不行,她見不得人。」曾美雲笑道:「和我們一見,也不要緊啊。難道一見之下,就會學 成我們這浪漫的樣子嗎?」燕西道:「言重言重!其實,她是沒有出息。」曾美雲原是站在 鶴蓀面前,鶴蓀坐著沒起來,用兩個手指頭,將曾美雲衣服的下擺扯了一扯笑道:「坐下 罷,站在人家面前,裙子正擋著人家的臉。」曾美雲一回轉身,一揚手縮著五個指頭,口裡 可就說道:「我這一下,就該給你五個爆栗。」鶴蓀道:「這為什麼?你擋著我,我都不能 說一聲兒嗎?」曾美雲笑道:「你叫別擋著就是了,加上形容詞作什麼呢?」一面說著一面 坐下。烏二小姐道:「二爺是個老實人,現在也是這樣學壞了。」曾美雲嘴一撇道:「老實 人?別讓老實人把這話聽去笑掉了牙。」鶴蓀拉著她的手道:「美雲,我作了什麼大不正經 的事,讓你這樣瞧我不起?說得我這人簡直不夠格了。」美雲道:「反正有啊,我不能白造 謠言。」烏二小姐正坐在曾美雲的對過,不住地向她丟眼色。她一時還沒有想到,毫不為 意。劉寶善對烏二小姐微笑,又掉轉臉來對曾美雲點了點頭。曾美雲道:「鬼鬼祟祟的,又 是什麼事?」烏二小姐笑道:「傻子啊!說話你總不留心,讓人撈了後腿去了。」曾美雲 道:「什麼……」這個事字,還沒有說出,心裡靈機一轉,果然自己的話有點兒漏縫。將臉 漲得通紅,指著烏二小姐道:「你這個好人,怎樣也拿我開玩笑?」烏二小姐道:「你這人 真是不懂得好歹,我看你說話上了當,才給你一個信兒,你不但不領謝我的人情,倒反說我 拿你開玩笑。」曾美雲本來隨便說一句,將這話遮蓋過去的,不料就沒有顧全到烏二小姐的 交情,又讓她添了一分不痛快。可是即刻之間詞鋒又轉不過來,因笑著將兩隻腳在地板上亂 踢,口裡只道:「不說了,不說了。」說時,身子還不住地扭著。這樣一來,才把這一篇帳 扯過去了。

  烏二小姐也就藉故,將話扯開,因問燕西道:「真的,這裡和冷小姐家裡一樣,我上次 見面,就約了來看她。我這人也是心不在焉,當時說得挺切實,一轉身一兩樁事兒一打攪, 就把事情耽擱過去了。今天到了這裡,我何不作個順水人情去看看她?」燕西笑道:「我實 說了罷。人家是快要作新娘的人了,這裡有二家兄,她從來沒見過,這時忽然見面,她會加 倍地難為情。」烏二小姐笑道:「你真是會體貼這位冷小姐的了。人還未曾過門,你就處處 替她遮蓋。」鶴蓀也覺清秋來了有些不妥,便道:「究竟不大方便……」烏二小姐眼珠微微 一瞪,脖子一歪,說道:「二爺,你這話我又得給你駁了回去。同是一個女子,為什麼我們 在這裡方便,換一個人就不方便?」鶴蓀先不說什麼,突然站了起來,從從容容地對烏二小 姐行了一個鞠躬禮,口裡道:「得!我說錯了,我先賠禮,再說我的理由。」烏二小姐將身 子一偏,笑道:「你要死啊!好好地給我行這樣一個大禮作什麼?」鶴蓀笑道:「你不生氣 了嗎?我再和你把這理由解上一解。你想,我們都是極熟的朋友,若在一處,什麼話不能 說,真也不敢以異性相待。」烏二小姐把腳頓著地板,口裡又連說:「得得,不要望下說 了,越說越不像話。你不以異性相待,倒以同性相待嗎?我們自己是個女子,承認是個女 子,女子就不見得比男子矮了下去,為什麼我們要你不以異性相待?難道把我當作男子,這 就算是什麼榮耀嗎?」鶴蓀被她一駁,駁得啞口無言,只站著那裡發呆。燕西道:「密斯 烏,不是我替二家兄說一句,他這話沒錯。他說不以異性相待,並不是藐視女子。他以為當 是同樣的人,就說他自己當自己是個女子,也未嘗不可。不然,他何以不說不敢以女子相 待,要說不敢以異性相待哩?這分明他不說女子弱於男子,甚至於說女子強於男子,也未嘗 不可。我這話不但是在這屋子裡敢拿出說,就是照樣登在報上,也不至於有人說不對。」烏 二小姐看了燕西一眼,又望了望曾美雲。曾美雲望著燕西,也是微微一笑。復又點了點頭 道:「說得好,說得很好,理直氣壯,讓人沒法子駁你。老二,你可別屈心,你說話的時候 是這樣的意思嗎?」鶴蓀不多說了,只是微笑。燕西笑道:「得了,這一篇話,我們從此為 止,不要望下談了。由我和二家兄認個錯,算他失言了。密斯曾,你看這事如何?」曾美雲 第一次就覺得燕西活潑有趣,今天燕西說話,硬從死裡說出活來,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便 望著燕西笑了一笑。燕西也不知道她這是什麼用意,她笑了出來,也就回報她一笑。曾美雲 眼珠一轉,因道:「七爺,我要求你一件事情,成不成?」燕西道:「只要是能辦到的,無 不從命。」曾美雲道:「這事很小,你一定可以辦到。我明日下午,到這裡來拜訪你,請你 介紹我和新夫人見一見,這事大概沒有什麼為難之處。」燕西道:「那何必呢?不多久的時 候,她就可以和大家見面的。」曾美雲道:「到了做新娘子的時候,她是不肯說話的,要和 她談談,很不容易。現在就和她相見,就可以很隨便地談話,到了作新娘子的時候,我還算 是她一個老朋友,可以照應照應她了。你若是不答應,就是瞧不起我,不肯介紹了。」燕西 道:「言重言重。密斯曾真要見她,也未嘗不可……」說到這裡,話說得很慢,尾音拖得很 長,似乎下面這句話,非說不可,而又有不可說的情形,只管望著了曾美雲的臉。她噗哧一 笑道:「你不要小心眼兒,我也知道你介紹女友和新夫人見面,那是很犯忌諱的,但是不要 緊,我和密斯烏一塊兒來。」烏二小姐道:「別約我,我怕沒有工夫。」曾美雲見她如此答 復,卻也並不向下追問。大家瞎鬧了一陣子,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上午,曾美雲果然一個去訪燕西。燕西並不在落花胡同睡,當曾美雲去拜訪的 時候,他在家裡睡著,並沒有起床。曾美雲當然是撲了一個空。她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張片 子,在上面寫道:「七爺,我是按著時間,拜訪大駕來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鶴 蓀約我到貴行轅來,也許晚上能見面。」丟下這個片子,她就走了。李貴拿了片子送回家 來,燕西剛剛是起床,李貴將名片遞上,燕西兩手擦著胰子,滿胳膊都起了白泡,對著洗臉 架子的鏡子,正在擦面,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貴兩個指頭捏了一個犄角,就將這名片送 到燕西面前讓他看。看完了,將頭一擺。李貴知道沒有什麼要緊,就給他扔在桌上。燕西自 然也是不會留意,後來用手摸起,就塞在寫字檯一個小抽斗裡。因為明日間一天,後日就過 大禮。這一過大禮,接上便要確定結婚的日子。這樣一來,自己也少不得忙一點。

  洗過臉後,只喝半碗紅茶,手拿著兩片餅乾,一面吃著,一面就到道之這邊來了。道之 正伏在桌上起什麼稿子,燕西一進來,她就將紙翻著覆過去了。燕西道:「什麼稿子不能讓 我看?」道之道:「你要看也可以。」燕西聽說,伸手便要來拿。道之又按住他的手道: 「我還沒有把這話通知你的姐夫,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燕西笑道:「我明白了,開送我 喜禮的禮單呢。這回事,四姐幫我幫大了。什麼禮物,也比不上這樣厚。這還用得送什麼 禮?」道之笑道:「你這話倒算是通情理的。不過日子太急促了,我只能買一點東西送你, 叫我作什麼可來不及。」燕西笑道:「我正為了這件事來的,你看什麼日子最合宜?」道之 道:「在你一方面,自然是最快最合宜。但是家裡要緩緩地佈置,總也會遲到兩個禮拜日以 後去。」燕西笑道:「那不行。」道之道:「為什麼不行?你要說出理由來。」燕西笑道: 「其實也沒有什麼理由,不過我覺得早辦了,就算辦完了一件事。」道之道:「我們沒有什 麼,真是快一點,也不過潦草一點,可不知冷家願意不願意?」燕西道:「沒有什麼不願 意,真是不願意,我有一句話就可以解決了。」道之微笑,一手撐著桌子,扶了頭,只管看 燕西。燕西穿的西服,兩手插在口袋裡,只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道之咳嗽了一聲,他馬上 站住,一翻身就張口要說話似的。道之笑道:「我沒有和你說話哩,你有什麼話要說?」燕 西不作聲,兩手依然插在袋裡,又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猛不提防,和一個人撞了一個滿懷, 站不住,把身子向後一仰,不是桌子撐住,幾乎摔倒。抬頭一看,是劉守華進來了。他笑 道:「你瞧,找急找到我屋子裡來了!」燕西笑道:「這也不能怪我一個人,你也沒有看見 我。若是你看見了我,早早閃開,就不會碰著了。」劉守華笑道:「你這是先下手為強了。 我沒有說你什麼,你倒怪起我來了?什麼事,你又是這樣熱石上螞蟻一般?」道之就把他要 將婚期提前來的話說了一遍。劉守華道:「提前就提前罷,事到如今,我們還不是遇事樂得 做人情。也不必太近,乾脆,就是下一個禮拜日。老七,你以為如何?」燕西聽說,便笑了 一笑。道之道:「今天是禮拜三了,連頭帶尾,一共不過十天,一切都辦得過來嗎?」燕西 道:「辦呢,是沒有多少事可辦的了。」道之笑道:「反正你總是贊成辦的一方面。好!我 就這樣地辦。讓我先向兩位老人請一回示。若是他贊成了,就這樣辦去。」燕西笑道:「這 回事情,好像是內閣制吧?」道之道:「這樣說,你是根本上就要我硬作主。你可知道為了 你的事,我得罪了的人,對於各方面,我也應該妥協妥協一點?」劉守華笑道:「江山大 事,你作了十之八九,這登大寶的日子,索性一手辦成,由你作主。你客氣未必人家認為是 妥協吧?」道之一挺胸道:「要我辦我就辦,怕什麼?」劉守華點點頭,接上又鼓了幾下 掌。道之將桌上開的一張紙條,向身上一揣,馬上就向上房裡去了。劉守華走過來執著燕西 的手,極力搖撼了幾下,望著燕西的臉,只管發傻笑。燕西也覺有一樁奇趣,只管要心裡樂 將出來,但是說不出樂的所以然。劉守華看了他那滿面要笑的樣子,笑道:「這個時候,我 想沒有什麼能比你心裡那樣痛快的了。不過你要記著,你四姐和你賣力氣不少,你可不要新 人進了房,媒人扔過牆呀。」燕西聽說,還只是笑。一會兒,道之由裡面出來,說是母親答 應了,就是那個日子。這樣一來,燕西一塊石頭,倒落下地了。

  自從這天起,金宅上上下下就忙將起來。所有聽差,全體出動,打掃房屋。大小客廳, 都把舊陳設收起,另換新陳設。因為燕西知道清秋愛清靜的,早就和母親商量了,把裡面一 個小院子的三間屋劃出來作為新房。這三間房子,因為偏僻一點,常是空著,所以房子也舊 一點,現在也是趕緊地粉飾。他們究竟新家庭,不好意思貼喜聯,搭喜棚。但是文明的點 綴,卻不能少。因之,各進屋子,所有來往要道,都有彩綢花紮了起來。各門口,更是紮著 鮮花鮮葉的彩架,在花架裡綴著無數小電燈。沿著長廊懸著仿古的玻璃罩電燈,燈下垂著五 彩的穗子。晚上電燈亮了,一道紅光在翠葉紅花之下,那一種繁華,正是平常人家所夢想不 到。架下各種樑柱,都是重加油漆,在喜氣迎人的大氣裡,就是對了那朱漆欄干,也格外有 一種不可言喻的喜意。好在金家什麼東西也有儲藏的,只要小小佈置,就無不齊備了。在過 大禮的那一天,金銓和金太太備了一席酒專請宋潤卿、冷太太親戚會面。冷太太躊躇了一 日,以為人家是夫妻二人,自己是兄妹二人,究竟不大合適,因此只推諉分不開身,家裡人 少,只讓宋潤卿一個人來。可憐宋潤卿始終是個委任職的末吏,現在和任總理的大人物分庭 抗禮,喜極而怕。到金家的時候,吃了一餐飯,倒出了幾身汗。人家問一句,他才說一句, 人家不問,他也無甚可說的。燕西因為這樣,這婚事就偏重男家一方面的鋪張,女家那一 面,太冷淡了,也覺不稱。暗暗之中,交了清秋一張六百元支票,又叫金貴、李德祿到冷宅 去幫忙。自己只顧要這邊的鋪張,這幾天之內,就沒有到冷家去。好在宋潤卿在家裡,總能 主持一些事情,倒也放心。忙亂之中,忽然就把籌備婚典的日子,混了過去。全家因為門面 太大,對於兒女的婚姻,向來不肯聲張,只是揀那至親好友寫幾張請帖。這回燕西的婚事如 此地急促,更來不及通知親友。不過也不曾守秘密,其中如劉寶善這些人,無中生有,還要 找些事情做,現在有了題目怎樣肯罷休?因此,只幾個電話一打,早哄動了全城的好友,前 五天起,向金家送禮物的就絡繹不絕於途。劉寶善這些人,卻專送的是些娛樂東西,是一台 戲,一班雜耍,半打電影片。劉寶善不辭勞苦,卻做了總提調。到了先一日晚上,金家的門 戶,由裡至外各層門戶洞開。所有各處的電燈,也是一齊開放,照得天地雪亮。金家的僕 役,穿梭一般來往。燕西本人,現在倒弄得手足無所措,只是呆坐。可是人雖靜坐,又覺東 一件事沒辦,西一件事沒辦,心裡一忙,精神也很是疲倦。坐下無聊,便私下想一想證婚人 主婚人如何訓辭?設若大家要我演說時,我怎樣答覆?原來金銓為著體面起見,已經請了北 方大學校的校長周步濂證婚。他當過教育總長,燕西又在那大學的附中讀過兩個學期的書, 也算是他的座師。況且周校長又是個老學者,足為金冷兩氏婚姻生色的。那兩個介紹人,在 新式婚姻中,本來是一種儀式。因為介紹人的身份,等於舊式的媒妁,新式婚姻,根本上是 用不著媒妁的。至於就字面說,大概新式夫婦的構成,十之八九不會要人從中介紹。及至婚 約已成,男女雙方才去各找一個介紹人,往往甲介紹人和乙介紹人不認識,或者和結婚的不 認識,倒反要結婚人和介紹人介紹起來。這話說起來,是很有趣味的。因為如此,所以金家 索性一手包辦,將兩個介紹人,一塊兒請了。這兩個介紹人,一個是曾當金銓手下秘書長的 吳道成,一個是曾當金銓手下次長的江紹修。這兩個人在金家就很愁找不到事做,而今金銓 親自來請,當然惟命是從了。金銓就為了兒女的姻事,不能不講點應酬。因此,先一天晚 上,就備了一席酒,請了一個證婚人,兩個介紹人。恰好有一班天津相知的朋友,坐了下午 的火車來京,七點多鐘就到了。金銓順帶和他們洗塵,臨時加了兩桌,裡面金太太陪了一桌 天津來的女賓。所以這一晚上,也就鬧了大半夜。到了次日,總統府禮官處處長甄守禮,便 帶了公府的音樂隊,前來聽候使用。步軍統領衙門也撥了一連全副武裝的步兵助理司儀。警 察廳不必說,頭一天就通知了區署,在金總理公館門前加四個崗,到了喜期,區裡又添派了 十二名警士、一名巡長隨車出發,沿路維持秩序。此外還有來幫忙的,都是一早到。因之, 上午九點鐘以前,這烏衣巷一帶,已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有些做小生意買賣的,趕來做僕從 車伕的生意,水果擔子,燒餅挑子,以至於賣切糕的,賣豆汁的,前後擺了十幾擔,這裡就 越是鬧哄哄的。這一種熱鬧,已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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