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任毅民家裡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親希望他在大學畢業,得一個終身
立腳的根基,就極力的替他籌劃學費,整千的款子匯到北京銀行裡來存著,讓他好
安心讀書,不受經濟壓迫。不料經濟不壓迫他,就放縱了他。他有的是錢,做了綢
的,又做呢的。單夾皮棉紗,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
裡待著。不然,穿了好衣服,給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
華場中去瞎混。中央公園,北海公園,城南遊藝園,這三個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
處,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三國巡閱使。他聽到這
個綽號,倒不以為羞辱。以為朋友中只有我有錢,能夠這樣揮霍。這三園之中,男
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會面。而且這些
地方去得多了,和戲場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會慢慢認識。認得了茶房,這三園出
風頭的是些什麼人,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打聽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個頭,明日換一件
衣服,時時變換裝扮的人。任毅民看見,不免多注一點意。她出入三園,老和任毅
民會面,也就極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遊藝園電影場裡看電影。休息的時候,
見那女子也在那裡,而且是一個人。任毅民便悄悄的問茶房道:「那個女孩子,常
到這兒來,你們認得她嗎?」茶房笑道:「任先生連她都不認識嗎?她就是楊三小
姐。」任毅民道:「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個學堂裡唸書?」茶房道:「那可不知道。
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談上一談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
「我總看見她有兩三個人在一處,今天就是她一個人嗎?」茶房道:「就是她一個
人,今天要認識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聽說,笑了一笑。一會兒工夫,那楊
三小姐,忽然離位走出場去,沿著池子邊的路,慢慢的走著。任毅民一時色膽天大,
也追了上來。不問好歹,在後面就叫了一聲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看,見是他,
也沒有作聲,也沒發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見她不作聲,又趕上前一步,連喊
道:「密斯楊,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發膽大
了,便並排和她走著。笑問道:「怎麼不看電影?」楊三小姐卻不去答他這句話,
笑道:「你怎樣知道我姓楊?」任毅民道:「以前我們雖沒說過話,可是會面多次,
彼此都認得的。要打聽姓什麼,那還不容易?」楊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說。我
看你還是剛才知道我姓什麼呢。你和茶房唧唧噥噥在那裡說話,口裡說話,眼睛只
管向我這裡瞧著,不是說我嗎?我讓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開來的。」任毅民笑道:
「其實我們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緊。」楊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
見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貴姓是任呢。」兩人越談越近,便交換名片。原來楊三小姐
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學校讀書,現在雖然不在學校裡,自己可還是掛著女學生的
招牌。任毅民和她認識了,很是高興,當天就要請她去吃大菜。楊曼君道:「我們
交為朋友,要請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後日子長呢。」任毅民覺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熱
烈了,當天晚上,各自散去,約著次日在北海漪瀾堂會。
這個時候,還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沒有枯謝。二人在漪瀾堂相會之後,
任毅民要賃一隻小遊船,在水上遊玩。楊曼君說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罷了。過了
幾日,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龍亭相會,在水邊橋上,擇了一個座位,楊曼君
和任毅民對面坐下。任毅民坐了一會,然後笑道:「論起資格來,我是不配和你交
朋友。但是在我個人的私心,倒只願我一個人和你常在一處,你相信我這話嗎?」
楊曼君淡淡的笑道:「有什麼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這樣的。」任毅民笑道:
「口說是無憑的,總要有一點東西,作為紀念,那才能表示出來。」說著,就在身
上將一個錦盒掏出,說道:「這是我一點小意思,你可以帶在身上,讓我們精神上
的友誼,更進一步。」楊曼君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人心式的金鎖,鎖
上鑄了四個字,乃是「神聖之愛」,鎖之外,又是一副極細緻的金鏈子。這兩樣東
西,快有二兩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價值。楊曼君笑道:「謝謝你。你送這貴重的
東西給我,我送什麼東西給你呢?」任毅民道:「我們要好,是在感情上,並不在
東西上。我送這點東西給你,不過是作一種紀念品,何必談到還禮的話。」楊曼君
笑道:「雖然這樣說,我應該也送一樣東西給你作紀念品才好。」說時,把一個食
指點著右腮,偏著頭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語道:「我送你什麼東西呢?」任
毅民笑道:「就是依你這種樣子,照張六寸的相給我吧?」楊曼君道:「要相片子,
我家裡有的是,何必還要新照一張?」任毅民道:「只要你給我東西,無論什麼,
都是好的。」楊曼君笑道:「既然這樣,我到水中間摘一朵蓮花給你吧?」任毅民
道:「也好,但是你怎樣得到手呢?」楊曼君道:「那還有什麼難處?回頭我們賃
一隻船在水裡玩,劃到荷葉裡面去,就可以到手了。」任毅民笑道:「荷花叢中,
配上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姐,真是妙極。我是一個渾濁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後艄,
給你划船。」楊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幹嗎說這種話?那是除我不起了。」
任毅民因為上次請她坐船,碰了一個釘子,所以這幾天總不敢開口。現在她自己說
出來了,自然是不成問題了。不過要把這句話說切實些,還得反言以明之,所以帶
說帶笑的試了一句。楊曼君風情蕩漾的,反來見怪,那就是十分願意同游的意思。
任毅民得了口風,趕快就要去賃船。楊曼君和他丟了一個眼色,笑道:「何必忙呢?
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陽光不曬人再去罷。」任毅民巴不得這樣,她先說了,自然
是更好。坐了一會,又吃了些東西,等太陽偏西,然後賃了一隻小船,劃到北海偏
西去。一直等到夜幕初張,星光燦爛,方才回碼頭。
到了次日,任毅民是格外的親熱,雇了一輛馬車,同她坐著到大柵欄綢緞莊去
買衣料。買了衣料,又陪楊曼君去聽戲。聽了戲,又上館子吃晚飯。接連鬧了幾天,
楊曼君才慢慢高興起來。以先任毅民說家裡怎麼有錢,父親怎麼疼愛他,楊曼君聽
說只是微笑,並不答話,那意思以為任毅民是說大話。任毅民見她不相信,就不肯
再說,免得在朋友面前,落了一個不信實的批評。這一天下午,二人在公園裡玩夠
了,楊曼君要他在一家番菜館裡吃大菜,任毅民便陪著去。兩人找了間雅座,一併
排坐下。楊曼君笑道:「今天不是我要你到這兒來,你一定不肯這樣請我的,以為
這是小番菜館子呢。」任毅民道:「我也不是那樣的闊人,連這種地方,都當他是
二葷鋪。況且這種地方闊人到的也很多呢。」楊曼君道:「我看你用錢,很是不經
濟,大概你府上,匯的學費,不在少數吧?」任毅民道:「也沒有多少錢,夠用罷
了。」楊曼君笑道:「我們還算外人嗎?為什麼不說哩?我知道,你府上是個大財
主,你的日子,很是舒服,你所說的話,我都相信了。不過有一層,府上既然這樣
有錢,難道你還沒有……」說著,咬了一塊麵包,笑了一笑。任毅民忙道:「沒有
什麼?沒有什麼?」楊曼君笑道:「你既然是個有錢的少爺,自有許多人家想和府
上提親。」任毅民正色道:「婚姻這一件事,我和家父交涉過多年,他早許了我,
讓我絕對自由的。」楊曼君搖著頭笑道:「你沒有少奶奶,這話我不相信。」任毅
民見她如此說,賭咒發誓,恨不得生出一百張口來否認。楊曼君道:「沒有就沒有,
何必發急呢。」任毅民笑道:「別人問上這話,我不急。你問我這話,我是要發急
的。」說時,將手胳膊拐了楊曼君一下。楊曼君道:「不見得吧?」說時,笑著兩
肩只是聳動,低頭用勺子去舀盤子裡的鮑魚湯喝。任毅民看見這種情形,情不自禁,
便握著楊曼君的手道:「我想找一個地方和你細細一談,你同意嗎?」楊曼君道:
「什麼地方呢?」任毅民道:「旅館裡你肯去嗎?」楊曼君右手拿著勺子,依舊是
舀湯喝,沒有作聲。任毅民搖撼著她的手道:「怎麼樣?怎麼樣?」楊曼君紅了臉
笑道:「我沒有去過,我害怕。」任毅民道:「那要甚麼緊?去的多著呢。」楊曼
君道:「我們感情既然很好,要向正路上辦,就當正正堂堂的進行。這樣……究竟
不好。」任毅民道:「自然是正正堂堂的進行。但是……」說著對楊曼君一笑。楊
曼君道:「有什麼話,你就在這裡對我說,還不行嗎?」任毅民道:「話太多了,
非找一個地方仔細談談不可。」楊曼君道:「那就過些時再說罷。」任毅民見她老
老實實的這樣說了,倒不便怎樣勒逼她。便笑道:「過幾天也好,我聽你的信兒。」
楊曼君道:「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路出門了。我家裡有事,我得先回去。」任
毅民道:「真有事嗎,不要是因為我剛才一句話說錯了?」楊曼君笑道:「那是你
自己做賊心虛了。我沒有存這個心思。」任毅民道:「你沒有存這個心思就好。我
們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楊曼君也不再駁他,隨他說去。當時二人吃完了
飯,各自分手而去。
任毅民回家,籌思了半天,竟想不出一條妙法。到了睡覺的時候,左一轉來,
右一轉去,倒做了一夜的夢。一直到次日清早,接到一封信,是朋友自天津寄來的,
就在這一封信上觸動了他的靈機,於是先和楊曼君通了一個電話,問今天有工夫出
來玩嗎?原來這楊曼君的父親是個煙鬼,不管家務,生母早死了,現在是一位年輕
的繼母,乃是太太團裡的健將,楊曼君在外面怎樣交際,她不但不干涉,反極端的
獎勵,所以打電話到她家裡去,那並沒有關係的。當時楊曼君接了電話,帶著笑音
說道:「我有四五個女朋友,昨天約我在中央公園相會。我打算臨時請她們在來今
雨軒吃飯,大概有大半天的應酬。我們是明天會罷。』任毅民笑道:「我加入一個
成不成?」楊曼君道:「我不請男客。」任毅民道:「我倒有個法子。回頭在公園
裡找著你,你給我一介紹,統同由我請。她們不拒絕,自然很好,拒絕了,我們兩
人可以單獨去吃飯,那也好。」楊曼君聽說很為歡喜,便答應了。到了下午一點鐘,
任毅民換了一套西裝,先到來今雨軒去等候。不一會工夫,楊曼君帶著一個時裝女
郎來了。據她介紹,是密斯邱麗王,任毅民請她坐下,就添咖啡開汽水。不多一會,
又來了林素梅、趙秋屏兩位小姐,也在一處坐了。大家談得熱鬧,楊曼君又打了電
話,請著張五小姐張六小姐兩人來。任毅民只一個人,陪著許多女賓,恍如在眾香
國裡一般,花團錦簇,左顧右盼,極是高興。便叫西崽在大廳裡開下西餐,邀請眾
女賓大嚼。凡是做交際明星的女子,無非是愛男子的招待。任毅民雖然和這班女子
不認識,但是由楊曼君從中介紹,她們也就不必客氣,大家飽啖一頓。吃飯已畢,
喝咖啡的時候,邱麗玉說道:「今天中央戲院的戲太好,有人去聽戲嗎?」楊曼君
道:「諸位若是願去,我可以奉請。」便吩咐西崽道:「你給我打一個電話,問還
有一級包廂沒有?若是有,叫他不要賣,我這裡就派人去買票。」西崽果然打電話
去問,說是還有一個包廂。任毅民要在各女賓之前,表示好感。連忙站起來,拿著
帽子在手,說道:「我馬上坐了車去買好,不要讓別人捷足先得了。請諸位等一等,
大概有三十分鐘,我就回來了。」邱麗玉笑道:「那就勞駕得很。」其餘幾位小姐,
也是不住的叫謝謝。任毅民聽一片頌揚之聲,不由得眉開眼笑,連忙就走出公園,
坐上自己的包車,去買包廂票。買了票之後,又怕女賓惦記,趕緊又回來,果然來
去不過三十分鐘。這些女賓,見任毅民花了許多錢,又是這樣慇勤,異口同聲的把
密斯脫任叫得山響。在來今雨軒鬧到夕陽西下,大家便簇擁著任毅民在公園裡散步。
到了電燈上了火,大家又一陣風似的,一齊到中央戲院來。大家坐在一個包廂裡,
任毅民越發是和衣香鬢影接近,自有生以來,真沒有享過這種艷福。一直到散了戲,
各女賓紛紛散去,還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謝,說聲再會。
任毅民見人都去了,便對楊曼君道:「這兒不遠,有家二美堂咖啡館。我們同
去喝點水,吃點蛋糕,你看好不好?」楊曼君今天見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塊錢,於本
人很有面子,這一點小要求,當然依允。兩人同走到咖啡館去,找了一副雅座坐著
吃喝。楊曼君輕輕的道:「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放我回去嗎?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
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會子才好,因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楊曼君突
然聽到這話,心裡倒覺得若有所失,第一件,從哪裡再去找這樣慷慨的遊伴?便道:
「我不信你這話。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作什麼?」任毅民道:「這是不得不去的。
在天津我有幾千塊錢的款子,擺在那裡,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別
人拿動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總沒有玩成功,現在我倒想趁這個機會,到
天津去玩幾天。」於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個,好嗎?」楊曼君笑道:「我
在天津,又沒有一個熟人,我去作什麼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嘗有什麼熟人。
我這一去,打算住在國民飯店,並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話,逛起來有個伴,就
不寂寞了。」楊曼君道:「你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呢?」任毅民道:「你別問我
多少時候回來,我要問你去不去?」楊曼君端起杯子來,喝著咖啡,笑道:「你幾
時回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說這話時,杯子舉得高高的,將它高過鼻樑,眼珠
剛打杯子上源過來。可是那種害臊的笑容,卻看得出來呢。任毅民知道她願意去了,
又接上誇讚了天津一陣。楊曼君笑道:「讓我考量,明天再說罷。」任毅民道:
「不必考量了,我決定搭四點半鐘的車去天津,早一個鐘頭,我在西車站食堂等你,
你看好不好?」楊曼君聽說,也就點點頭。當晚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到了次日,
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來任毅民的父親,在天津做了一筆生意,約莫有三千塊錢的股本。早兩個月,
打折扣退了股,還存在店裡。曾寫信給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時候,到天津取了款子
帶回家去。這時交了楊曼君,很想和她結婚,楊曼君總是沒有切實的表示。任毅民
因為父親的吩咐,住在學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楊曼君去,兩人總是公園戲園飯館幾
處會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兩人好在旅館裡逗留些時候,解
決這個婚姻問題。現在楊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計劃,總算成功。在天
津玩了一個禮拜,兩千多塊錢的款子,也拿回來了。任毅民在楊曼君面前,不肯說
是父親退股的錢,只說是隨便拿了一點款子。楊曼君見他隨便的就把錢拿來了,很
是方便。用錢又揮霍,並不計較。對他說的話,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
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結婚?楊曼君笑道:「我們在天津住了這久,回去還結什麼婚?
我們回京去,乾脆就說結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許多麻煩。
不過我們一說結了婚,回京就得賃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楊曼君這時一
點也不高傲,極端的服從。任毅民說賃房,就答應賃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時候,在
火車上看報,見小廣告裡,登了有一則洋房召租。上面說明有房十間,電燈電話自
來水俱全,並且有地板,有車房,極合小公館之用,只租四十塊錢。楊曼君就說這
房子很好,而且價錢不貴。下了火車,便一直去看房子。進門一看,果然是洋式的
房子,而且院子裡有兩棵洋槐,一個花台子。地下不鋪石磚,有塊綠氈子似的草皮。
任毅民看了很是滿意。問了一問看房子的,並不打價,倒只要交兩份半,就可搬進
來。任毅民手裡有的是錢,既然願意,也不再說二字,就付了定錢。接上就買傢具,
制新帳被,忙個不了。因為任毅民很急於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辦妥。到了第
六天,任毅民和楊曼君,都搬進新房子去住,他們用了一個老媽子,一個車伕,一
個廚子,又是一個聽差,如火如茶,家裡很熱鬧。老媽子們,自然也老爺太太的叫
得嘴響。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緻的小公館,他不肯
埋沒了,因此接連請了兩天客,帖子上大書特書的「席設本宅」。任毅民請了客,
楊曼君又請客。
那些女賓,見她房子既好,屋子裡傢具,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極其羨慕。對
於任毅民也格外的親熱一層。其中邱麗玉、趙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
好,任毅民瞞著楊曼君,曾請過她們好幾回,她們並不推辭,就受任毅民的請。趙
秋屏於裝束時髦之外,又會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華洋飯店去參與跳舞盛會,不到
兩個禮拜,任毅民也會跳舞了,覺得這種地方別有趣味,常常的來。禮拜六這一次,
無論如何總要和趙秋屏到的。跳舞場中的時刻,極是易過,不知不覺,就會到了半
夜。楊曼君也問過幾次,何以常回來得這樣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裡打牌,她也
不深究。有一晚兩點鐘回來,楊曼君也不在家,問老媽子太太哪裡去了,卻說不知
道。這樣一來,心裡好個不痛快,抽著煙卷,背著兩隻手,只管踱來踱去。抽了一
根,又抽一根,末了,打開那銀的扁煙盒子,裡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點鐘,知
道楊曼君不回來了,這才去睡。到了次日兩點鐘,楊曼君才慢慢的回來。任毅民憋
了一夜的氣,少不得問一聲,她也說是打牌來。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為什麼
事先不通知我一聲?」楊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過我嗎?我打牌為什麼要
通知你哩?」這理很對,任毅民不便駁回。便笑道:「我打牌雖不通知你,可是當
晚總回來的。」楊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滿街跑嗎?我在
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這樣盤問,以後我的行動,還能自由嗎?」任毅民見她這樣
說,便不敢作聲。
原來任毅民手上兩千多塊錢,經這樣一鋪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楊曼
君的衣飾,沒有力量擔任,只好要個四五樣,答應辦一樣。楊曼君由這上面,慢慢
看到他的錢也不怎樣多,心裡大不高興。任毅民越見她這樣,反不敢說有錢,但是
也不好意思說沒錢。若說有錢,怕她要東西,若說沒錢,又怕她賺窮。因此只好遇
事將就,打算雙方感情好了,再把實情告訴她。可是邱麗玉那幾位女朋友,又新自
認識,捨不得就這樣扔下。因此在家應酬新夫人,出外應酬女朋友,逐日還是流水
般的用錢。那有限有幾個死錢,哪裡禁得住這樣用,看看錢要用光。也不知楊曼君
怎樣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辭退,最後只剩一個老媽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
媽子也辭了,把所有細軟東西,竟席捲而去。任毅民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檢查
東西,還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沒有拿去,隨後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乃是楊
曼君留下的。信上說:
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別去了。我們本來沒有結婚,自然也不算夫婦,
各人行動,都可以自由。我雖然在名義上,暫時認為夫婦,但是我自己定了一個標
准,沒有五萬元家財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為要圖你個人的肉慾,就拿話來
騙我,說是有十幾萬家產,我一時不察,上了你的當,被你破了我的貞操,我實在
後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沒有主張,受了男子的蹂躪,也要負些責任。
現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應當以法律解決。因為念你起初對我還有一點感情,只
好算了。你所為我制的東西,俗語說送字不回頭,你當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譽都
被你犧牲了,我拿去,不能賠償萬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過,我走去,沒有當面
和你說聲再會,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楊曼君啟
任毅民看了這一封信,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氣得兩隻手抖顫不已。
這時,一個人陪著一所空洞的屋子,靜悄悄也沒有一點聲息。一看廚房裡,煤
爐也滅了。提了一把水壺,在斜對門小茶館裡,要了一壺開水回來,關上大門,沏
了一壺茶,坐在空屋子裡慢慢的喝著想辦法。喝了一杯茶,不覺又斟上一杯,茶干
了,又沏上,就這樣把一壺開水沏完了。這一壺開水喝完,心裡依舊像什麼燃燒著,
不能減脫那火氣。心裡一燒人,肚子裡也不覺得餓,天色剛黑,電燈也懶扭得,便
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電話,找了兩個熟人來,把行車收拾一番,便搬
到平安公寓來住。所有木器傢具,就交給拍賣行裡拍賣。熱熱鬧鬧的組織了一番家
庭,到此總算過眼成空。
不過楊曼君雖然去了,趙秋屏這幾位女友,感情還不算錯,還和她們往來。可
是趙秋屏見他用錢,不能像以前慷慨,也就疏遠許多。任毅民有一天打電話約趙秋
屏到來今雨軒去談話,趙秋屏回說對不住,有朋友邀去聽戲。後來自己一個人到中
央公園去,見他和一個男子並排在酒廊上走著,說說笑笑。任毅民知道她們交際廣,
並不在意,老遠的取下帽子和她點一個頭,不料她竟當著不看見,偏過頭去和人說
話。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也不願意再在這裡玩了,便走出園來。到了園門口,又遇
見林素梅。她也是出來只和任毅民點了一個頭,卻和一個小鬍子,嘻嘻哈哈同上一
輛汽車去了。任毅民氣上加氣,哪裡也不願去了,悶悶的口公寓來。心想這世界全
是金錢造的,有了錢,就有了事業,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沒有金錢,一切全都失
掉了。這時我手上若有個幾萬塊錢,我一定要在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擺
一回闊。那時,她們來就我,偏著頭和人說話的,我也用偏著頭和人說話去報她。
見了我以坐汽車來擺闊的,我也以坐汽車擺闊來報她。但是,我哪來的那些錢呢?
任毅民這樣想著,覺得積極的辦法,已是不可能。於是又轉身一想,看起來,愛情
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錢,就買了那些人來假慇勤我,我雖然很得意,人家也會把
我當個傻子,我又何必爭那一口氣呢?從此之後,什麼女子,我也不和她來往,我
只讀我的書了。從這天起,他果然上了兩天課,上了課回來,就閉門不出。但是自
己逍遙慣了的,陡然間坐起來,哪裡受得住。自己向來喜歡做新詩的,便把無題詩,
一首一首的做將下來。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犢兒遊行在荒郊,獅子來了,對著
它微笑。我不知道這一笑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然而小犢兒生命是危險了!」他
作詩作到得意的時候,將筆一扔,兩隻手高舉著那張稿子,高聲朗誦起來。
這一天,天氣陰暗暗的,沒有出門,只捧了一本小說躺在床上看,看了幾頁,
依舊不減心裡的煩悶。一見網籃裡,還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賃小公館的時候,買了
和楊曼君二人同飲的。看了這瓶酒,又不免觸起前情,便叫夥計買了一包花生,將
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剝花生,喝悶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親一封
快信。那快信上說:「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經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
家中現被兵災,蕩然一空,所幸有這三千元,還可補救萬一,你趕快寄回,不要動
用分文。」任毅民接到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個乾淨,
父親叫我分文不動,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樣辦的到?但是家裡遭了兵災,等錢用也
很急,若不寄錢,父親不要怪我嗎?信扔在桌上,背著兩隻手,只在屋裡踱來踱去,
想個什麼辦法。心裡儘管想,腳就儘管走,走著沒有辦法,便在床上躺著。躺了不
大一會兒,又爬起來。足這樣鬧了一下午,總是不安。後來夥計請吃晚飯,將飯菜
開到屋子裡來,擺在桌上好半晌,也沒有想到要吃。正在這個時候,家裡又來了一
封電報。任毅民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開電報紙封套,抽出電報紙來,上面卻
全是數目字碼,這才想起還要找電碼本子,偏是自己向來不預備這樣東西的,便叫
了夥計來,向同寓的人借借看。夥計借了一遍,空著手回來說:「有倒是有,一刻
兒可又找不著。」任毅民只得臨時跑到書館子裡買了一本電碼回來譯對。譯出來了,
除了地址外,電文說:「款勿匯,予即來,敬。」這敬字是他父親號中一個字,正
是他父親要來。他此來不為別的什麼,正是因為家裡遭了兵災,不能立腳。在他父
親快信裡,已經微露此意,不料真來了。不用說,父親的計劃中,總把這三千元作
為重振事業的基本金,現在把它用個乾淨,他這一層失望,比家裡受了兵災還要厲
害了。他想到此處,又悔又恨,心想父親來了,把什麼話去回答他呢?兩手一拍,
不覺把腳一頓,於是坐到桌子邊去,將兩隻手撐著腦袋,不住的抓頭髮。公寓裡的
夥計,送飯收碗送水,不住的進出,看見他起坐的一種情形,便問道:「任先生,
您晚飯也沒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
去買瓶藥水回來喝。」說畢,取了一頂帽子戴上,就向外走。夥計道:「任先生鑰
匙帶著嗎?我好鎖門。」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鎖門作什麼?東西丟了就算了,
管他呢。」夥計以為他說笑話,也就沒留意。不一會兒工夫,他拿來了一瓶藥水,
臉上紅紅的,倒好像酒意沒退。他進房之後,就把門掩上了。夥計因為他有病的樣
子,不待他叫,水開了,就送到他屋裡來,先隔著門縫向裡一張,只見他伏在桌上
寫信,那眼淚由面上直掉下來,一直掛到嘴唇邊。夥計也聽他說了,家裡受了兵災,
想是念家呢?就不進去,免得吵了他,又走開。過半個鐘頭,夥計再送水來,又在
窗戶縫裡一張,只見藥水瓶放在一邊,他手上捧著一隻瓷杯,抖戰個不了,兩隻眼
睛,望著一盞電燈,都定了神。臉上是慘白,一點血色沒有。半晌,只見他把頭一
擺,說了一聲:「罷」。一仰脖子,舉著杯子向口裡一送,把杯子裡東西喝下去了。
夥計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於是驚動了滿公寓的人。此一驚動之後,情形如何,
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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