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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事不由人沖寒謀去路 饑來驅我墜涵誤前程


  當朱鸞笙在屋中偷哭之時,恰好王駝子在窗戶外面經過,聽見裡面窸窸窣窣的 聲音,便隔著窗戶問道:「朱老闆,您怎麼啦?」朱鸞笙說不出話來,抬頭望了一 望窗戶,依舊伏在枕頭上流淚。王駝子知道一定有事故,走進房來,就說:「您有 什麼事為難嗎?」朱鸞笙坐起來道二「我不唱戲了,今晚上就搭夜車回北京去。」 王駝子不料,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一驚非小。便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 白。今天戲園子裡,上座足夠十成,他們戲院子裡的人,很是樂意呢。怎麼著?您 一見買賣好,就要……」王駝子說到這裡,覺得言重一點,頓了一頓,才接著道: 「就要不幹。難道買賣不好,您才願意幹嗎?」朱鸞笙道:「買賣好不好,我管不 著,乾脆,我不願意唱戲了。」王駝子道:「怪呀!好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找著這一個地方上台。剛唱了一天,就說不幹,這是什麼緣故呢?」朱鸞笙道: 「你不看見那個胡金寶,在台上和我搗亂嗎?」王駝子笑道:「我說為的什麼,就 為的這個。那要什麼緊,拖人下水,先打濕腳,她要和您配戲的話,能不按著規矩, 在台上胡扯,和您為難嗎?」朱鸞笙道:「怎麼不能?今天我受她的氣,就受夠了。」 王駝子道:「她是個小丑,在說白上面,多說一兩句笑話,隨她說去。就憑她,能 把咱們砸下來嗎?」朱鸞笙道:「我不為這個,我就是不願受人家的閒氣。」王駝 子道:「唉!朱老闆,混飯吃,哪兒免得了這個呀。湊付著能帶得過去,那就行了。 就依著您,今晚上就走,請問您使了人家幾十塊錢呢,能說不還給人家嗎?真還人 家的話,我想也花去好些個了,未必拿得出吧?不還人家,您可以走,我可走不脫 呢。」朱鸞笙一時為了氣不過,所以說出要走的話,現在被王駝子幾句話提醒,竟 是無話可說,默默的坐在一邊。王駝子又道:「您別受氣,您聽我說,什麼地方, 來了一個新人,總免不了人家欺侮的。只要咱們真有能力叫座,一走,戲園子裡就 沒生意。那末,誰也得巴結咱們。胡金寶她若還是和咱們搗亂,咱們真有本事叫她 滾蛋。要出氣,咱們要那樣出氣。咱們因為她搗亂,就退包銀不演,倒好像怕她似 的,那不成了笑話嗎?」王駝子帶冤帶勸,鬧了半天,才把朱鸞笙心事說活動,將 要走的話,暫時丟開。

  可是從第二日起,上座就一天差一天。朱鸞笙的戲既然平常,行頭又不漂亮, 實在振作不起來,不過因為她生得很清秀,有一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觀眾,見她出 台,還是提高著嗓子,睜著眼睛向台上叫好,颱風總不算沉悶。不過唱了半個月了, 朱鸞笙總沒見著一個錢。王駝子先是告訴她,您既然是這裡的台柱,要拿出一點身 分來,別五塊十塊的和戲園子裡要錢,到那個時候,我自然會和您去要。朱鸞笙也 就信了。可是王駝子口裡這樣說,事實上一個錢也沒討來。其初,朱鸞笙總也沒有 催過。後來一日挨一日,竟沒有拿錢的指望,她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著趙德 三,問他要用五十塊錢。趙德三說:「朱老闆,您到長辛店來,也不過十七八天, 用了六七十塊啦。」朱鸞笙道:「這是哪來的話?六七十塊,六七十個銅子,我也 沒拿著。」趙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錢,都是由我親手交給王駝子的,決沒有錯。 難道他一個錢也沒給你嗎?我這裡有賬的,不信我查給你看。」說著趙德三便捧出 賬簿子來,一筆一筆查給朱鸞笙看,果然不錯,已經支用六七十元,朱鸞笙這一氣 非同小可,馬上走回客店來,質問王駝子,是什麼理由,吞沒這些款子。王駝子見 她走進門來,腳步走得很快,臉皮兒繃得鐵緊,顏色是黃黃的,眼皮下垂。先是不 說什麼,坐在王駝子對面,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會兒,然後才問王駝子道: 「請你問一問趙先生,他到底是給錢不給錢?若是不給錢的話,就說明了不給錢, 我有我的打算。」王駝子知道她來意不善,說道:「他怎樣能說不給錢呢?不過日 子有點兒移動罷了。而且前幾天我因為場面上他們要錢花,在趙先生那裡也支動了 二三十元錢。」朱鸞笙道:「二三十塊錢恐怕還不止吧?」王駝子道:「另外我和 趙先生借了幾十元錢,那是我一個人的事。和朱老闆的款子沒有關係。」朱鸞笙道: 「這樣說,趙先生是肯給錢的了。怎樣我回回問起來,你總說是不忙呢?」王駝子 被她這樣一問,倒逼得沒有話說,用手搔了一搔頭,嘴裡又吸了一口氣。朱鸞笙道: 「別怪我當面說,你是以為我初次唱戲,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後我的錢,我 自己去拿,不勞你的駕。你用了我多少錢,咱們有賬算賬,照算。」王駝子道: 「朱老闆,你太什麼了……就是為這幾十塊錢的話,您就生這麼大的氣,至於嗎?」 朱鸞笙究竟是個大家出身的人,見王駝子並沒有熱烈的抵抗,坐在那裡侷促不安, 兩隻手老是渾身上下的摸癢。朱鸞笙一翻身,走出門去,一面說道:「我不管那些, 用我多少錢,我扣多少錢。」說畢,走回自己屋子裡去了。那王駝子見她柔懦無能, 越發的不放心上,好在場面上的人,都是一黨,朱鸞笙一舉一動,都在他們包圍中。 從那天決裂起,朱鸞笙天天逼著他們要錢,最後才交十塊錢出來,要和他們吵吧? 唱起戲來,又要場面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說和王駝子講理吧?自 己舉目無親,他們人多,講他不贏。有一日是大風天,戲園子裡,也不過上座百十 來個人,有一小半,還是看白戲的。趙德三這天正到戲園裡來,在後台一個人自言 自語的道:「這一陣子總是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像今天這樣子,大家別混了, 褲子都要當掉啦。」胡金寶道:「趙先生,你這話,別對我們說啦。叫座不叫座, 是台柱子的事,和我們什麼相干?嘿!我早就說這一個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兩 天風,自己唱給自己聽得了。長辛店的人,誰也到過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 鸞笙聽到這話,好不後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現在還是安然的做著少奶奶,何 至於跑到長辛店來,住這樣和鬼窟一樣的客店,再說受苦能賺錢也罷了,自己身邊, 又是王駝子一黨包圍著,弄幾個錢,也是好這幾個坐地分贓的。聽趙德三那種聲音, 對我已經不客氣了,我還待在這裡,看他的顏色嗎?好在我的賬還沒有用過頭,這 時我走了,他也不能說我拐款,那些半新不舊的行頭,也是廢物,不唱戲要它也沒 有用。行李帶來不多,丟了就丟了,算什麼?朱鸞笙心裡一起要走的念頭,立刻就 要走。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個小包袱,其餘零用的東西,一齊丟了不要。一看 手錶,現在是八點鐘,九點鐘正有一班車,由這裡到北京去。趁著天颳大風,大家 都縮在屋子裡,便提了那個包袱,輕輕悄悄的走出客店來。這時天已漆黑了,一陣 一陣飛沙由拐彎的冷胡同裡,隨著風向人身上撲了來。人家的黃土牆上,安著一個 破玻璃罩子,裡面放了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放出來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黃黃的顏色, 映在這寂寞的空氣裡。人在這慘淡的境況中走,不但不看見自己的影子,仿彷彿佛, 連自己都成了一個影子。這時心裡也來不及害怕,只是低著頭,用眼睛望著地下, 極力的向前走。到了車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樣擁擠,稀稀落落三四個人,坐在屋子 一個犄角上打瞌睡,朱鸞笙買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著。一會工夫,火車到了,朱鸞 笙提著那個包袱,自走上火車去,坐在窗子邊,一看車站附近,倒是電燈通亮,可 是燈光以外,越發是黑氣沉沉的。只聽那些電線,被那掀天的大風一吹,嗚嗚的叫 著,發出一種淒慘的聲音。外面這樣大的風,站台上除了火車站上幾個執事人員, 在慘白色的燈光下,晃晃蕩蕩而外,不見什麼生物,只是一派荒涼景象。朱鸞笙對 著窗子外歎了一口氣,心裡想到,長辛店呀長辛店,我們再見罷。火車開了,她心 裡轉覺又有些戀戀。心想我在長辛店,雖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門職業留住了我。 這回到北京去,白犧牲了許多東西,依然還是飄泊無依,不見得就有好機會哩。自 己不高興,說走就走,似乎少考慮一點。但是轉身一想,不走的話,在長辛店站得 住腳嗎?站不住,將來又往哪裡跑?真和王駝子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頭年。 丟了一二百塊錢東西,那算什麼,當年在朱家的時候,一場小麻雀牌,還不止輸這 些個錢呢。想到這一層,心裡又坦然起來。

  當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點鐘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風旅 館去投宿,身上還帶有二十多塊錢,一兩天內,也不必急於解決生活問題。心想在 長辛店也吃苦夠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開了一個中等房間。又叫茶房徹 了一壺龍井茶,買了一些南式點心,坐在鐵床上,慢慢地吃。只這時候,卻有一陣 嬉笑之聲,送入耳鼓。朱鸞笙也是住過飯店和旅館的人,知道這種現象,很不足為 奇,所以並不留意,可是那種笑語之聲,自從聽得以後,有兩三個鐘頭,還沒有間 斷過。自己睡在床上,對著一盞孤燈,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來,已是 將近十點。梳頭鏡盒,本來帶著的,關著門梳了一個頭。因為聽見樓下有賣報人叫 喚的聲音,打開門來,打算買份小報看看,一伸頭,恰好隔壁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婦 人,和她打了一個照面。朱鸞笙認得她,也是從前在一處遊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 程四小姐,她實在的名字卻是程元貞。朱鸞笙一時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聲「程小 姐」。程元貞一見她,早就想背過臉去的,現在人家已經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 便欣然改著笑容,搶上前一步,執著朱鸞笙的手道:「呵喲,原來是朱少奶奶,久 違啦。」說時,她的一雙目光,早射在朱鸞笙屋子裡。一見裡面,放下一個衣裳包 袱,還有一個小提箱,好像是從哪裡出門來,決計不是特意到此來開房間的。朱鸞 笙道:「可不是好久沒見,坐著談談罷。沒事嗎?」程元貞道:「沒事,很願意和 你談談呢。」於是朱鸞笙讓進來坐,一面按鈴叫茶房沏茶。茶房進門,見這一位生 女客,卻認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對朱鸞笙渾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 程元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貞朱鸞笙談了一陣,才知道她 現在和朱家已經脫離了關係,看那樣子,也是飄泊無依。心裡暗算了一會,倒以為 是個合作的好伴侶。便探著她的口氣問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來嗎?」朱鸞笙隨 口答應了一個「是」字。程元貞道:「這旅館裡價錢倒是不貴,不過長住是不大合 適。」朱鸞笙道:「我在這裡也是暫住一兩天。讓我想定了以後安身度命的法子, 再作打算。」程元貞道:「要不然的話,你就搬到我那裡去住,我是歡迎的。我那 裡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間房子,空的多著呢。」朱鸞笙不很知道程元貞 的歷史,原先彷彿聽見人說她和家庭脫離了關係,全靠她的姐丈供給她的費用。這 樣說來,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問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許多屋子 空呢。」程元貞道:「沒有什麼人,就只有一個老媽子,一個車伕。另外還有一位 老太太,是我一房遠親,給我看屋子的。哪有什麼人呢?」說到這裡,朱鸞笙立刻 醒悟過來。心想她既有家,為什麼昨晚到旅館裡來住?昨晚上,我聽隔壁屋子裡有 人說話,說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內了。這樣看起來,她的行動,恐怕不能十分正大 光明,很後悔不該和她打招呼。雖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礙,但是這旅館裡的人,看 見我和她認識,而且又和她住在緊隔壁,難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樣 鬼頭鬼腦,他還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經讓程元貞談話,也不能驅逐人家走去, 只得裝著不知。

  這天朱鸞笙在外面找了幾處朋友,心裡雖然抱著求人的心事,決不能夠和人見 面就說起這事來,而且自己又要保存著體面,也不肯隨便就說出求人的話,所以跑 了一天,依舊還是回旅館來住。偏是一進門,又遇見了程元貞。這時,程元貞不是 一個人了,另外和一個男子漢在一處,看那人穿著一套白紡綢做的西裝,戴著平頂 草帽,架著大框眼鏡,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極其時髦。朱鸞笙一看,心裡早明白 了,招呼程元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裡一點主意沒有。那程元貞和西裝少 年並排而走,她卻毫不在意,老遠就笑著點了一個頭說,你剛回來。朱鸞笙隨便答 應了一句,三人前後走上樓。到了房門口,大家都站在樓口的欄杆邊,讓茶房拿鑰 匙去開裡。這時朱鸞笙好奇心重,要仔細看看那西裝少年,究竟是怎麼一等人,不 免復看了一眼。那西裝少年,也不知道朱鸞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樣也偷看她。在此 彼此要看之時,打了一個照面,那西裝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帶著笑容,和她點了 一個頭,朱鸞笙覺得這人,也並不是那樣可以討厭的浮滑子弟,禮尚往來,不能藐 視人家,因此也微微的點了一個頭。茶房剛將兩處房間打開,隨後從樓下走上來一 人。這人穿著一件藍印度紗的長衫,手上拿著一頂巴拿馬草帽,當著扇子搖了上來。 程元貞回頭一看見,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來。』哪人對西裝少年拱了一 拱手,說道:「對不住。但是還不算晚,你們也是剛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緊, 主人翁沒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樣。」說著話,三人一同進那邊的房間去了。 朱鸞笙這才知道那西裝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貞沒有關係。

  進得屋裡,剛坐下一會兒,茶房捧著一本油紙糊面的菜單進來,說道:「晚飯 給您預備一點什麼菜?」朱鸞笙將菜單子接過來,翻了一翻,還沒有說要什麼菜呢, 程元貞進來了,便對朱鸞笙道:「晚上沒事嗎?」朱鸞笙道:「沒事。」程元貞道: 「你不必要菜了。回頭咱們出去吃一點東西,一塊兒聽戲去。」說時,將那菜單子 一把接了過來,順手遞給茶房道:「拿去罷,我們不吃你們旅館裡的飯。」茶房笑 道:「程小姐,您又攔住我們的生意。」程元貞道:「不吃你們的飯,給你們省些 米,讓你們多掙幾個錢,那還不好嗎?」茶房道:「您是明白人,還有什麼不知道 的。咱們的飯不算錢,那是一個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點光呢。」程元貞笑道: 「你倒肯說老實話,你們當茶房的,管那些個呢,多給你們幾個錢小費就得了。去 罷,別囉嗦了。」茶房笑著出去,將房門隨手帶著掩上。朱鸞笙道:「北京的旅館 吃飯不包菜,這個毛病很大,住一塊錢的房間,恐怕倒要吃上兩塊錢的菜。」程元 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罷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鸞笙道:「住旅館的人,和 住飯店的,又有分別。住飯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館的不然,都是京 外來的遠客。出門的人,哪裡過得許多講究,在旅館裡隨便吃飽了就算了。」程元 貞道:「你這話很有理,但是我們住旅館,卻是當飯店一樣住,當然可以過些講究 了。我請你去吃頓河南館子,回頭一塊兒去聽戲。春明舞台,我們已經定了一個包 廂。」朱鸞笙暗想,她請客必定有那兩個男子漢在內。雖然清自清,濁自濁,不怕 什麼,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倒不敢當。過 一天大家有空再說罷。」程元貞聽她的口氣,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兩位客, 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紹你會一會,他們一定很客 氣的。」朱鸞笙不肯自認是頑固分子,又不願意和這種人來往,便道:「不是那樣。 因為我和人家初次見面,似乎……」自己說到這裡,也不知道怎樣措詞好,急忙之 中,找不到一句話,來替代「似乎不便」四個字,只說「似乎什麼呢」。程元貞道: 「是我請,又不是讓他二位請,你有什麼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樣,都是我 請的客嗎?」朱鸞笙一想,一個人住在旅館裡怪悶的,跟著出去混個半夜也好,自 己這個時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罷,我陪 你吃餐飯,戲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應,程元貞立刻逼著到隔壁屋子裡去坐,介 紹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貞一層關係,不過如此。秦士狂卻對朱鸞笙十分客氣。談 了一會兒,先是到飯館於裡去吃飯。吃過飯之後,卻由秦士狂會了賬,朱鸞笙一見, 讓位生客會了賬,心裡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進一步,還要她去聽戲。程元貞道: 「我們反正包了一個廂的,你不去,我們不少花錢,你去,我們也不多花錢,你又 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對了,況且這時候回旅館會枯坐,也沒意思,除非嫌我 們粗魯,我們就不敢勉強。」朱鸞笙笑道:「這話太客氣,我只好奉陪了。」於是 乎他們一路又去看戲。

  這是大家第一次集會,那童秀夫雖然對程元貞說說笑笑,程元貞還是躲躲閃閃。 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諱,當著朱鸞笙的面,放著膽子又鬧又笑。好在那秦士狂, 知道朱鸞笙的來歷,不敢象童秀夫一樣放肆,不過極力的藉著緣故來接近。一日之 間,他就到這春風旅館來了五六回。朱鸞笙又不是呆子,心裡還有什麼不明白。論 起外表來,這秦士狂西裝革履,不見得討厭。不過他用對付程元貞的手腕,來對付 自己,這是不能默認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固,搬出這 旅館去。這樣一想,心裡就沒有了主張,算來算去,只有趙姨太太是個好人,她或 者還能替我想點法子。雖然自己借了袁媽二百塊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 已久,料她已墊著還了。這個時候會見她,她見我這種狼狽情形,未必還會向我要 錢。主意已定,便到趙家去。

  不料一到大門口,那裡的門房認識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嗎?」朱鸞 笙道:「是的。」門房道:「您大概這一陣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們姨太 太前半個月,就去世了。」朱鸞笙聽了這話,正是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婦人的 心腸,是容易受感動的,心裡就像被什麼東西震動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淚來。 呆呆的站在門口,進來是不好,立時走去又覺有什麼事情丟不下似的。正在這個當 兒,老遠的有人喊了一聲「朱少奶奶」。朱鸞笙回頭看時,正是那個借錢的袁媽。 心裡不免說一聲「慚愧,怎樣正遇著她」。那袁媽看見朱鸞笙如蒼蠅見血一般,一 陣風似的走了過來。說道:「朱少奶奶,這是哪裡說起呀,我們姨太太去世兩個禮 拜了。」說時,眼眶子一紅,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臉上去擦眼淚。朱鸞笙 道:「我也是剛剛聽見說。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呀。 這裡太太,我又不認識,我不便進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設了靈位沒有?」袁媽道: 「沒有設靈位呢。朱少奶奶還住在那公寓裡嗎?」朱鸞笙知道她這句話,是有意的。 一定她借的那筆款子,趙姨太太沒還她,現在是要來討債了。對於住址一層,是否 可以告訴人,應當考慮一下的。袁媽不等她答應出來,又道:「我還有幾句話和您 說,這就一路和您去談談。」朱鸞笙見她這樣說,料著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 好,你雇兩輛車,我們一塊兒去罷。」袁媽巴不得一聲,馬上雇好兩輛車,一路到 春風旅館來。袁媽見朱鸞笙行李越發簡單了,已經成了一個沒把葫蘆,要錯過這個 機會,以後到哪裡向她要錢去。於是老老實實的對朱鸞笙說,那筆款子,請朱少奶 奶就還我,已經過期不少日子了。朱鸞笙道:「你們姨太太,沒有把款還你嗎?」 袁媽笑道:「這是朱少奶奶借的錢,她怎樣會代你還哩?」朱鸞笙不好說我猜她一 定會還的,只說道:「她原對我這樣說過的。」袁媽道:「這是您錯了。當時朱少 奶奶拿錢的時候,怎樣不當著姨太太的面,交代一聲呢?」朱鸞笙一想,這話對了, 現在既沒有當面交代,就是趙姨太太替我還了,她要不承認,我也沒法子指實呀。 說道:「既然趙姨太太並沒有付還,自然我要拿出來,請你兩三天後,再到這裡來, 我自然有一個切實的辦法。」袁媽想道:「好呀,兩三天後,你還不打算給錢呢?」 便裝著笑答道:「並不是我小氣,見著朱少奶奶就要錢,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閒 兒,不容易見著面呢。現在朱少奶奶就給我罷,省得過兩天我又來。」朱鸞笙道: 「今天身邊沒存著錢,三天後,你到這裡來,我給你就是了。」袁媽道:「少奶奶 手上,還短著錢使呢,您這是客氣話了。」朱鸞笙道:「今天我身上實在沒帶著錢, 過兩天還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當時討錢,就當時問人要的。」她說這話時,把臉 就板下來,表示對袁媽不高興的樣子。袁媽對朱鸞笙的狀況,早就知道了,要在她 面前擺少奶奶的架子,她是不受的。便道:「您說這話,那是很有理的。可是您也 得替我想想。您到北京來,是一個客位,住一半天也能走,住十天半個月也能走, 若是見面不問您要,知道哪天再來呢?再說您住在北京,又沒一定的地方,叫人家 怎麼樣子找您呢?」朱鸞笙道:「你說這話,是疑心我要騙你的債嗎?」袁媽道: 「這可是您說的話,我們當下人的,不敢這樣胡說八道。您先別著急,有法子,您 慢慢的去想,聽便你怎麼說,今天您不給我錢,我是不能走的。」說畢,左腿架著 右腿,兩隻手向前一抄,抱著大腿的膝蓋,把脖子一揚,一句話不說,靜等著朱鸞 笙答覆。朱鸞笙好說了一陣子,又歹說一陣子,那袁媽非要錢不可,總是不走。朱 鸞笙顧著面子,既不能和她吵,又沒錢拿出來讓她走,這簡直為難死了。她們先回 來的時候,隔壁屋子裡的人,都沒有回來,這時重秀夫和程元貞都來了。她聽見這 邊屋子裡,有兩個人的聲音,嘰嘰喳喳,好像拌嘴似的。後來靜聽了許久,知道是 為討債的事,程元貞一想,秦士狂托我的事。這倒是個機會。於是就隔著壁子,叫 了一聲「朱姐,請過來,我有話和你說:」朱鸞笙正在為難,聽程元貞的口音,似 乎有意幫忙,心想請她調停一下也好。便對袁媽道:「你等一等,我到隔壁去就來。」 說著上這邊來,那童秀夫卻笑著出去了,似乎閃開來,讓她們談話呢。程元貞拉了 她的手,一同在床上坐了。低低的道:「你們那邊誰來了?」朱鸞笙也不隱瞞,就 把事情一老一實說了。皺著眉道:「你看我怎麼辦呢,不逼死人嗎?」說著兩手伸 開一撒。程元貞含著微笑,想了一想,然後正色說道:「法子是有一個,不知道你 肯不肯辦。」朱鸞笙聽她這話,心裡就明白了。還問道:「什麼法子呢?」程元貞 道:「我的事,不能瞞你你也知道。我哪裡願這樣,也是為勢所迫呀。你若是……」 說著,她凝視著朱鸞笙的臉,見她並沒有怒色,因道:「你若是肯出來交際,我給 你介紹幾個朋友,這一點兒小債,不算什麼,馬上可以了結。以後也就不會這樣困 難了。」朱鸞笙紅著臉,搖了一搖頭道:「這哪裡使得?」程元貞道:「你說使不 得,為著什麼使不得,還是為自己呢,還是為家庭呢?自己,不必說了,落到這一 步田地,還談什麼身份?有身份又怎麼樣,誰說你一聲好?為家庭呢,你是沒家庭 的了,你吃家庭的虧還小呀。趁著這個時候,找一條出路是正經。不然漂流到什麼 時候為止呢?好像現在吧,你這樣為難,白受人家的逼,你只管有身份,誰管你?」 這一篇話,說得朱鸞笙低頭無語。程元貞又道:「就是那位秦先生,對你的意思很 好,只要你將就一點,我看他一定幫助你的。就是你的意思,大概也不會討厭他。」 朱鸞笙到了這時,臉色沉了一沉,握著程元貞的手,停了一會兒,然後發出很低微 的聲音,問道:「不會有人知道嗎?」程元貞道:「那有誰知道。」朱鸞笙道: 「到了現在,我也沒有法子,只好聽你的話。不過也不能專以金錢為目的,亂七八 糟的人,我是不能理的。」程元貞道:「那聽便你呀,別人哪裡能干涉呢?」朱鸞 笙道:「我還要請你幫我一個忙,想法子把那個老媽子打發走了。」程元貞笑道: 「兩百塊錢,那算什麼,歸我和你了罷。」

  她二人有這一番交涉,當日晚上,就由秦士狂帶著朱鸞笙去看電影,非常的親 密。過了幾天,秦士狂和童秀夫回天津去,朱鸞笙就搬到程元貞家裡去住。她家在 個上海式的胡同裡,是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房子。不但陳設很好,而且電燈電話,一 切都有。朱鸞笙先是很奇怪,為什麼程元貞有這好的房子,還喜歡住旅館?後來才 知道她的意思。她在外面,還是掛著少奶奶的招牌,不是極熟的人,不能讓人知道 自己的內幕。因為要這樣,才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多弄人家幾個錢。這一來朱鸞 笙把朱老闆的字號取消,又恢復朱少奶奶的大號。約摸有兩個月,認識了好些朋友。 那個秦士狂,是常來往京津兩地的,來了,一定找她,兩人又比較熟些。到了這種 程度,朱鸞笙的身世和景況,對於秦士狂,自然沒有法子秘密。所以一到了後來, 秦士狂也常到程元貞家裡去。有一天華伯平在五洲飯店請客,有秦士狂楊杏園在座。 當秦士狂沒來以前,華伯平親自去催請,叫他把朱鸞笙帶來。同時又叫在座的人, 另外找了兩個時髦女子。因此一會,楊杏園再由華伯平口裡,知道朱鸞笙的為人。 三個月後當那天晚上,楊杏園和富氏兄弟談到她的時候,所以很是詳細。富家駿道: 「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所以那閥間門第,要講些什麼禮儀虛套,我想對症下 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楊杏園笑道:「這是女性一方面,逍遙浪蕩的下場頭。 那末,反過來說呢?」富家駿對富家駒望著一笑,然後問道:「聽見沒有?這是你 的當頭一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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