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問何劍塵是不是做黑貨生意,何劍塵道:「不是!不是!」楊杏園
道:「那就是做公債買賣。」何劍塵道:「做公債生意,也不算不道德呀。不是!
不是!」史誠然在旁邊說道:「這個事,我很明白。他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一
邊替人謀官,一邊為自己築藏嬌的金屋。」說著對何劍塵一笑道:「你說是不是?」
何劍塵還沒有答話,楊杏園道:「哦!這話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討花君這樁事,已
經有定局了。夏天花君為這樁事,還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羅的衣料,運動我做媒。
我因為劍塵淡淡的,沒有望下說,覺著很對花君不住,誰知他們已經把條件訂好。』
脫著,便隔著桌子和何劍塵拱手道:「恭喜!是幾時月老系下的紅絲?」何劍塵笑
嘻嘻的說道:「雖然有這句話,那不過說著玩罷了,哪裡會真有這個事。你想想看,
哪個客人熱了姑娘,沒有要討的話?要是一說就成事實,那末,八大胡同的班子,
不必開了。」楊杏園道:「這話誠然,但是你們的事,應當別論。」何劍塵道:
「這話奇了,我們一樣的逛,她們一樣的當姑娘,何以我和花君的事,就當別論?」
楊杏園道:「就算你們沒有這種計劃,我問你,你剛才所說,馬上有筆開銷,這是
什麼開銷?」何劍塵道:「不過私人債務罷了。」楊杏園還要往下駁,這時何劍塵
拿著一枝筆,在墨盒裡沾墨,低頭老不做聲,隔著桌子,卻對楊杏園瞅了一眼。楊
杏園會意,就也不做聲。史誠然和幾個同事的,都沒有留意,把這話也就打消不提
了。把稿子編完以後,何劍塵對楊杏園說:「我明日上午,到你那兒去,請你不要
出去,等我一等。」楊杏園知道必定有事,也就答應了。
次日上午,何劍塵果然就到楊杏園會館裡來了。楊杏園笑道:「我已經猜著你
的來意了,要我作個現成的紅娘,是也不是?」何劍塵道:「這個倒不消,我找你
還是為款子的事情。」楊杏園道:「你不是自己已經在籌款子嗎?」何劍塵道:
「那種錢水裡撈月,哪裡有准。我要是辦這樁事,還得在別的地方,弄一筆可靠的
錢,才能放手做去。」楊杏園笑道:「這裡沒有第三人。我來問你,花君和你訂的
條件,到底怎樣?你不妨講出來,大家斟酌斟酌。」何劍塵笑道:「沒有什麼條件,
反正我替她還清債務就是了。」楊杏園道:「那是老章法,當然如此。我要問你,
你們是怎樣興起這個念頭的?怎樣開始談判的?」何劍塵笑道:「這話太長,怎樣
說起?」楊杏園道:「那有什麼難說。你從正式發動的那一天說起得了。」何劍塵
這時在身上煙卷匣子裡,拿出一枝煙捲來,擦了火柴抽著,呼了一口煙出來,把指
頭彈一彈煙捲上的灰,昂頭想了一想,一句話設說,噗哧的一笑。楊杏園道:「你
說就說,不說就不說,哪有這些個做作?」何劍塵笑道:「我想這話,還是緩一步
告訴你罷,反正你會知道就得了。」楊杏園道:「不行,你越是這樣做作,越有好
聽的,你非說出來不可!」何劍塵笑道:「告訴就告訴你罷,你可不要把這話告訴
梨雲,免得她們姐妹伙裡傳說出來,怪難為情的。」楊杏園笑道:「花君雖搬到鳳
仙班去了,她們還是常見面,花君的事,恐怕她早知道了,何必要我告訴呢。還有
什麼條件沒有?我都算答應了,你可以宣佈了罷!」何劍塵又抽了一口煙,然後笑
著說道:「上兩個禮拜,我不是請了一天的假嗎?那天我是在一親戚家吃喜酒去了。
我看見人家少年夫妻一對一對的來往,心裡好不羨慕,把這成家的心事,頓時又引
了起來。我對那主人翁,藉故說要回報館,別了他們,一個人偷著上鳳仙班。我到
了花君屋裡,她就問我,為什麼吃得這樣醉,兩眼通紅的。我說剛吃喜酒來,我說
了這句話,一歪身就在沙發椅上躺下了。她說:『噯喲,這可醉得厲害咧,快點吃
點水果罷。』一面擰手巾給我擦臉,一面自己削梨給我吃。其實我並沒有醉,不過
走胡同走得累了,她既要親自伺候我,我落得受用。這時,已經十二點鐘了,她也
擠著坐在沙發上,握著我的手說:『現在好一點沒有?』我說:『覺得渴得很,頭
也有點昏,坐一會子,就好了。』她說:『明天上午,你沒有什麼事嗎?』我說:
『事是天天都有的,不過擱也擱得下來,你要有什麼差遣,明天我當然可以抽空和
你去辦。』她就說:『你又裝呆,我明天哪有什麼事要你辦。我是說的今天的話,
幹嗎裝呆呢。』」楊杏園笑道:「照你這樣說來,你是子產之魚,得其所哉了。後
來呢?」何劍塵道:「那以後的手續無非是那幾句話,就不必提了。到了一點鐘的
時光,她的娘姨已經走了,她才正式和我開談判,她說:『你是個老白相,在我這
裡來往,也有一年多了,大家心事怎樣,都是看得出的。你平心而論,我待你怎樣?』
說畢,又重新聲明一句說:『你可要說真話,不許灌米湯。』我便說:『不灌米湯
的話,你待我是很好。』她笑說:『戇大,我不是問待你好不好的話,問我是真心
待你,還是假意待你?』我笑說:『這句話,那就難說了,照我看來,大概不至於
是假意罷!』她把臉一板說:『你這人真是……』我不等她說完,便說:『說老實
話,你從前待我,也很平常。近來四五個月,照我良心上看來,我自己已經算是你
一個熟客了。』她說:『這句話麼,也有幾分像。』說著笑了一笑,又問:『你家
裡還有些什麼人?』我說還有一個老娘,兩個兄弟。她便問老太太待人怎樣?我說
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過的,從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親生母女一樣。她說:
『還有你那兩位令弟,也有太太嗎?』我說:『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為什麼盤
問起我的三代履歷來了?』她笑著問:『你猜呢?』我說:『你這個意思,我早就
明白,但是我是個吃筆墨飯的人,哪裡有力量在這裡頭娶人?你們都是看慣了花花
世界的,又哪裡能跟我書獃子去過日子。』我說了這句話之後,以為她必定有一篇
大道理駁我,誰知她竟承認我這幾句話有理。她說:『你這話卻是老實話,這個時
候要你拿出一萬八千來,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塊錢,你也拼湊不出來嗎?』
我說:『你這話我又不信了,難道你的虧空,就只這幾個錢嗎?』她說:『我自己
是沒有什麼虧空,就是一點小帳,那不值什麼。就是這位老的花頭太大,沒有兩千,
她是不會放手。我私下還有幾件鑽石,大概值一千多塊錢。』說到這裡,對我笑了
一笑。說:『真要作人家人,這個東西沒有什麼用,說不得了,為了你,我情願把
它換脫,只要你湊幾百塊錢,這個事就成功了。』我聽了這話,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便說:『你有這一番好意,幾百塊錢的事,我哪怕化緣,也要化得來。可是跟著我,
只好過青菜豆腐日子,沒有洋樓住,也沒有汽車坐的,你不後悔嗎?』她說:『這
話,你不說,我也明白的。老實說,這裡面的人,要出去住洋樓坐汽車,只好作姨
太太,外面好看,心裡的苦,說不出來。到了一百歲,還是姨娘,樣樣在人後面,
一世也出不了頭。許多人從了良又翻出來,哪裡都是願意的嗎?』」楊杏園道:
「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虛榮,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對她還有什麼條件呢?」
何劍塵道:「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結果我盡一個月內,籌七百塊錢,籌辦到
手,再和她領家媽開正式談判。她依允,自然無事,她不依允,大概還免不了一番
大交涉。好在只要我和花君打個裡應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現在就是這筆款難籌。
我聽見說,你在郵政局裡還有一筆儲金,我想替你移動一下,不知你可能幫我一個
忙?」楊杏園笑道:「你也是當代的財政家,無孔不入了。老實說,這一筆款是代
舍弟存的升學預備費,共總不到二百塊錢,你拿去了,還是無濟於事。」何劍塵道:
「一處等來,卻是不容易,我只是分途募集的一個辦法。若是一口氣能籌到,那是
更好了。」楊杏園道:「就照你的限期說,還有兩個星期,慢慢打主意罷。真是你
想不出法於來,郵政局裡那筆款,我總可以借給你,那是毫無問題的。」何劍塵笑
著拍拍楊杏園的肩膀道:「老弟!難得你這樣慨然幫忙,我必定為你作個好媒人謝
你。」他就心滿意足的走了。
楊杏園心裡正在想:不料何劍塵還有這樣一段姻緣。只聽見外面院子有人嚷了
起來道:「混蛋!徐老爺少的了你們的錢嗎?還要你這一次兩次的,在我前面來討!
我明日告訴館董劉大人,會長王都統,把你們這班混蛋東西,全轟了出去。」楊杏
園一聽,是這館裡住的徐二先生,在那裡發脾氣。便踱出院子來,看他再鬧些什麼。
只見他站在大庭裡,指手畫腳在那裡罵,長班垂手垂腳站在一邊,不敢做聲。楊杏
園便上前問道:「次午先生,什麼事發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著長班道:
「我在這裡住了三年了,前前後後,總沒有欠過他什麼錢。這兩個月因為手頭緊一
點,差了他們兩個月飯帳,也是有的,他就問我討起錢來。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
過人家的,沒有看見人家這樣對我討過。這混帳東西,簡直瞧我不起。」楊杏園笑
道:「別理他,不值得和他們惹這些閒氣。」徐二先生哪裡肯聽,對長班還是混帳
王八蛋的亂罵。這時,旁邊廂房裡走出一個人來,喊道:「徐老二!你這就不對了。
他們當長班的,有多少錢和住會館的先生墊伙食。他問你要錢,也是正理。就算他
要錯了,你罵他一頓,也就算了,你盡鬧什麼?」楊杏園回頭看時,只見一個老頭
子,禿著一顆圓頭,一臉的紅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鬍子,身上穿件藍布袍,
外套大襟青緞舊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襪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來自田間的
老先生。他兩隻大袖口,都捲著半邊,他一隻手摸著鬍子,一隻手拿著兩個核桃,
只在手裡搓,把兩隻眼睛睜的銅鈴也似的,望著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
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睜著眼睛說道:「什麼?
我有所不知!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哪樣不知?倒要請教!」徐二先生碰了這
一個大釘子,也弄僵了,說話不好,不說話又不好。楊杏園便把胡三老一扯道:
「原來是老先生,一年不見面,越發的發福了,我幾乎不認得。這回幾時到京的?」
說著,帶拉帶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裡去了。徐二先生這才過了這個難關,便溜著
走了。會館裡的人,大家好笑,都說:「胡三老一來是皖中的財主,二來是兒子當
議員,三來徐先生的書記是他薦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這樣聽話呢。」這裡楊杏
園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裡,請他坐下。他先說道:「楊先生,你瞧徐老二這人,
他不過芝麻點大的小差事,動不動就端官排子,你說可惡不可惡?」楊杏園笑道:
「他這個人,就是這點毛病,其餘都很好。其實呢,這種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個
人。」胡三老道:「楊先生你說我罵的他對不對?」楊杏園知他這老頭子歡喜戴高
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應該說的,這種抱打不平的事,也只
你這位老英雄,可以出來做。」楊杏園誤打誤撞,說出了「老英雄」三個字,誰知
正對胡三老一股子勁。他把腿一拍道:「著!老賢侄。你這句話,就是我的知己。
我常說,在會館裡住的人,只有你一個人乾淨,沒有一點官味,其餘都是狗窟裡鑽
一下,豬圈裡鑽一下,什麼老爺?什麼先生?」楊杏園怕他往下罵,便道:「你老
人家別理他,到會館裡來了,可以到我這裡來坐。我聽見說,你老人家年壯的時候,
南北水陸路走過十五省,多見多聞,很願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領教領教。」胡三老摸
著胡於哈哈大笑道:「怎麼?老賢侄,你知道我走過十五省嗎?」楊杏園道:「同
鄉誰人不知,我早已聽見說了。」胡三老把手心裡握的兩個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
直響,一隻手將鬍子摸上幾下,笑道:「提起當年出門的事,那真有得說了。那個
時候,哪有什麼輪船火車,整萬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還不算什麼,旱路上有
旱路上的強盜,水路裡有水路裡的強盜,客住站,船靠岸,哪裡不要留心。」胡三
老說到這裡,將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個大瘡疤,給楊杏園看。
說道:「你瞧!這就是被響馬所砍的刀傷。」楊杏園笑道:「我說怎麼樣?就這一
點成績,就夠得上老英雄三個字了。」胡三老見楊杏園一再恭維他,喜歡得眉開眼
笑,連他年輕的時候,偷殺村莊裡肥狗吃的事情,都說出來了。這天他在楊杏園這
裡就談了幾個鐘頭。以後他到會館裡來,別的屋子都不去,專在楊杏園屋子裡坐。
光陰容易,轉眼就是一個星期。何劍塵所籌的款項,依然無著,十分著急,但
是他在花君方面,卻不肯丟這個面子,對花君總說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
六七百塊錢的事,在何劍塵當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懶懶的做生意。
她的領家,人家都叫她陳家裡,是上海浦東人,年輕時就吃堂子飯,哪樣事情不看
個透徹。她見花君近來和何劍塵的情形,這樣親密,早瞧了幾分,正打算警戒她。
這天晚上,外面來了一個條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見了條子,半天還沒打算走。陳
家裡藉著這個問題,就發揮起來,便自言自語的,大發脾氣。說道:「你不要像這
個樣子。揭開天窗說亮話,我沒有五千塊錢,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發糊塗,給我
這樣硬頂。」說著,啪的一聲,將桌子一拍,桌上一個茶杯,嘩啦啦的掉在地下打
碎了。花君見陳家裡發氣,已經有點害怕,猛然聽得桌子一下響,嚇了一跳,便往
椅子上一坐,哇的一聲哭了。陳家裡冷笑一聲,說道:「哼!你起得好念頭!把我
當什麼人!你不要怪別人,你只怪你那鴉片鬼的爺,為什麼把你賣了。」花君聽了
這句話,一陣心酸,淚如湧泉,便抽出手絹捂著臉伏在桌於上,嗚嗚咽咽的哭。陳
家裡在煙筒子裡拿出一枝煙卷,擦著火柴,抽了一口。把兩個指頭夾了煙卷,指著
花君說道:「我對你說,你豪燥點跟我去出條於。哭麼,等到回頭沒有事,慢慢交
哭。」花君本想和陳家裡硬頂到底,心裡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對拚
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氣,就著臉盆裡的涼水,擦了一把臉,打開粉缸,對
著鏡子,又重新擦了一點雪花膏,撲了幾撲干粉,拿出小梳子來,抿了一抿前頭的
覆發。又背對著椅子上的鏡子,回過頭來照了一照後身。拾落的整齊了,這才走出
去。誰知花君一出門,正碰著何劍塵到了。何劍塵先笑道:「不湊巧的很,我又要
老等了,你快點回來才好。」花君一把捉著何劍塵的手,眼圈一紅,怔怔的對立了
一會,半天才說道:「你不要對她說什麼,我自有法子,總吃我不下去。」這時,
停在門口的車伕,把車上四盞水月電燈,點得燦亮,叉著兩個手在胸面前,對裡面
望著,正等花君上車,花君也沒有再說什麼,放開何劍塵就坐上車去。車伕抬腿就
跑走了。
何劍塵摸不著頭腦,也呆了,兩隻腳不知不覺的走了進去。毛伙一陣叫客來,
抬頭一看,才知道到了鳳仙班裡面。這時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爺來
了。」陳家裡聽說,便捲起簾於讓何劍塵進去。房間裡的小老媽阿根,一面趕著張
羅茶煙,一面對何劍塵道:「五小姐剛剛出去,早五分鐘來就碰著了。」何劍塵道:
「誰知不要早來五分鐘,我也碰見了。」阿根道:「是在門口碰著的嗎?到底是老
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別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會進來了。」陳家裡笑道:
「何老爺是最疼愛阿囡的,哪裡會做這樣滑頭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說嗎,五
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氣,嫁給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給人家大婆子打出來。
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飯,除非有個規矩客人,討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
末,還可以帶到過去。但是這種人哪裡去找呢?說也湊巧,偏偏就有這樣一個人。」
說著瞇著眼睛,對何劍塵一笑。何劍塵只裝不知道,躺在一張沙發椅上抽煙卷,也
微微對陳家裡一笑。陳家裡又道:「真話歸真話,說笑歸說笑。何老爺你何不作個
好事,把花君討了去。我的話,是好說,她也是千肯萬肯的。」何劍塵聽了這話,
未免心裡一跳,勉強笑著說道:「我沒有這樣的福氣。」陳家裡道:「何老爺你這
話,是倒轉來說罷?不瞞你說,阿囡癡心妄想,早已有這個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
不知進退,心想人家也不過三十歲,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干金小姐續絃,哪裡會
到堂子裡來娶人。」說著掉頭一問阿根道:「我格句閒話阿對?」何劍塵想道:
「這老傢伙今天一再討我的口氣,什麼道理,難道花君已和她開正式談判了嗎?管
他呢,我也來試她一論罷。」便笑道:「好極了,那末,我預備一萬塊錢來辦這樁
喜事罷。」陳家裡似笑非笑的說道:「一萬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
發財,只要把虧空洗乾淨就行了。」說到這裡,把臉一板,正工經經的和何劍塵說
道:「規規矩矩的話,多也不要,我們只有三千來塊錢的債,何老爺你拿出三干五
百塊來,人就是你的了。從前有位客人,他也出過這個數目,想討老五去做二房,
我是一個字也沒回答他。何老爺討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
我就不能不在錢上看破一點了。何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自己肚皮裡出來
的,一樣看待,只要能跟著你何老爺去,我心裡就十分安心,什麼事,都可以將就
的。」何劍塵在那裡抽煙卷,耳朵裡聽著她的話,心裡卻把一句一個字,都稱了一
下子,到底有多大的份量。聽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這話,我也很相信。不
過我本人,根本上就沒有拿出兩三千塊的本事,那又怎樣辦呢?」阿根把嘴一撇,
接嘴說道:「又沒有誰問你老爺借錢,何必說這些話呢!」陳家裡見何劍塵說話,
絲毫不著邊際,也不能逼著老望前提,隨便就扯著說了一些別的話。不到一個鐘頭,
花君回來了,何劍塵仍舊和往常一樣,談談說說,坐了一會就走了。陳家裡回轉身
來,便對阿根道:「你看這個人口風多麼緊,哼!人在我手裡,看你用什麼法子搬
了去。大家都放明白點!要吃裡執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個人便囉囉嗦嗦,
說了一大篇。阿根一心聽陳家裡說話,一不留心靠在桌子邊,衣裳拖下一個茶杯來,
掉在地下打破了。陳家裡道:「阿根,你也愛上了哪個熱客,商量著和我來搗亂嗎?」
阿根不敢做聲,把地下的碎碗撿起來,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陳家裡,只見
她把臉板得鼓皮也似的緊,眼角上都含有一種殺氣,嚇得低了頭坐在一邊,正不知
道怎麼好,心裡急得很。也是合該有救,接上就來了兩幫客,只這麼一混,就到一
點多鐘了。陳家裡發氣的機會已過,也就自回小房子裡去了。從此以後,陳家裡和
花君,一天決裂似一天,何劍塵去了兩回,聽些冷言冷語,受飽了氣回來。
幾日一轉,又是一個星期。這天下午,楊杏園和胡三老談得高興,買了兩斤黃
酒,一大盤子燒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間屋子裡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
走進楊杏園屋子裡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楊杏園教長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
壺龍井茶,打開門,坐在門口看樹上的落葉。只見那樹上半黃半綠的葉兒,一陣一
陣的,被風吹著打在白粉牆上,落在牆腳邊,剛剛要落地,起一陣旋風,把已經落
在地上的葉兒,趁勢都帶著捲了起來,又吹起來兩三尺高,就在院子裡打了一個胡
旋,由東往西,它們竟不約而同的,一齊落了下去,堆在一個廊簷下的犄角上。一
陣過去,又是一陣。楊杏園看得呆了,猛抬頭,只見何劍塵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
楊杏園笑道:「什麼事這樣急?莫不是喜音動了。」何劍塵道:「人家忙得厲害,
不要說趣話罷。」說著,對楊杏園拱拱手道:「我有兩樁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馬
上就要到天津去,報館裡的事,要偏勞偏勞。其二,你在郵政局所存的那筆款子,
就請你明天取出來。」楊杏園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動了嗎?現在消息怎樣,我
願聞其詳。」何劍塵道:「話長哩!等我天津回來,慢慢的告訴你罷。」楊杏園道:
「不行,必須你把喜事的程度,辦到什麼樣子告訴我,我才和你幫忙。不然,我就
不管,免得白費心。」何劍塵道:「告訴你也未嘗不可,不過這話太長,你又是一
個最喜歡搜根究底的人,我實在怕和你說的。簡單的說,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
子裡了,她現在是等我籌款子贖身。」楊杏園道:「什麼?已退捐了麼?這是哪一
天的事?」何劍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楊杏園道:
「她那位陳家裡,也不讓於梨雲的無錫老三。她怎樣能輕輕易易的讓花君下了捐?」
何劍塵道:「你哪裡知道,這一個星期之中,明鬧暗吵,也不知鬧有多少場。到了
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見客,陳家裡氣不過,就把她叫到小房子裡去,不問三七二
十一,又罵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鬧,忍痛受了一頓苦,
回到班子裡去,不聲不響,泡了四盒火柴頭,打算喝下去。卻被阿根看見,把它搶
下來了。回頭陳家裡來了,龜鴇聚在一處商量,說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
心。只要姓何的出幾個錢,你就讓她走罷,要不然,這樣天天鬧下去,生意是沒有
望的。設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人財兩空?陳家裡仔細一想,實在沒有法子,只得
把她帶回小房子裡去親自看著她,對她說好說歹,說:『我並不是不讓你從良,只
望你多幫我兩年忙,把虧空弄乾淨了,再讓你走。現在你要從良去做太太,是你一
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為我誤你一生。只是你輕輕快快一走,丟下我,好比鐵匠
圍裙,渾身都是火眼,怎樣得了?我這幾年,也沒有待錯你,你跟著人走了,就不
替我想想嗎?況巳我這虧空,總也是為你累下來的。你既然要走,也應該替我想想
法子呀。阿囡呀!我總把你當親生的兒女一樣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望上
長的,我求你,就只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債主逼死我嗎?就不問我嗎?』說到這
裡抹著鼻涕就哭起來。」楊杏園道:「你何以知道這樣詳細?」何劍塵道:「這都
是阿根來告訴我的。花君到底心軟,被她一哭,心就哭軟了。就叫阿根來把我請了
去,商量這件事。說來說去,至少還要預備八百塊錢。在北京是決計籌不出來的,
我只好親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順便把幾件鑽石,就在那裡賣出去。」楊杏園道:
「花君當真把鑽石送給你嗎?」何劍塵道:「這個豈能假的。」說著便在身上掏出
一個白銀小豆蔻匣子來。打開匣子,裡面有兩隻戒指上面的鑽石,都有豌豆來大,
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著一副小些的鑽石。何劍塵便一樣一樣拿給楊杏園看,微
微笑著說道:「如何?」楊杏園不料花君居然有這些積蓄,還能完全交給何劍塵,
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羨慕又是佩服,說道:「這四件東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塊錢。
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賣脫你就不必籌多少了。」何劍塵道:「你不知道,
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製衣服,買木器傢具,以及家裡零用的東西,哪裡
不要錢?照我算,至少還要預備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沒有什麼把握,還是撞
木鐘呢。」說到這裡,看看手上的表,已經五點了。說道:「我還要到幾個地方去。
話就是那樣說,奉托!奉托!」說著把豆蔻匣子依舊揣在懷裡,匆匆的就走了。
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誰知一去三天,一文錢也沒有張羅到手,鑽石雖
然賣了一千四百塊錢,差的還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裡了,若叫她盡等,不但
自己面子收關,恐怕還有萬一之變。在天津哪裡能住下,一點沒有頭緒,又跑回來
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畫策的,還只有楊杏園。下了火車,一直便到皖中會館來。
他一進門,便想和盤告訴楊杏園,偏偏有一個紅麻子白鬍子的老頭子,坐在他屋子
裡,叫他去不好開口。楊杏園看見何劍塵來了,哪裡忍得住,便先問道:「你在天
津去三天,款子等得怎樣了?」何劍塵皺著眉毛說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
的,竟是一錢莫名,這卻怎樣好?我本想在那裡多住幾天,一來報館裡的事,不能
久請你代勞,二來花……」說到這裡方覺得旁邊還有一個生人,一時便把話頓住了。
楊杏園笑道:「不要緊,我們這位胡三老,也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最喜歡管人家這
些兒女賬,你有話只管說。」何劍生很躊躇的說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脫離了原
地,在外面住著,她就恨不得早一日離開他們。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們
或有變化呀。所以我非急於回來不可。」楊杏園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
握嗎?」何劍塵把腳一頓道:「哪裡有把握。」說著,又滿臉堆下笑來,連連對楊
杏園拱手道:「你還得幫我一點忙。」他們在這裡說話的時候,胡三老坐在一邊,
一聲不言語,左手摸著鬍子,右手握著兩個核桃,只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見何劍塵
話說完了,忽地站了起來,對他說道:「我來多這回事罷,我借一千塊錢給你老哥,
完了這一樁喜事,好不好?」何劍生聽了這句話,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
正派派的說話,又決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剛才進門,忙得過於大意,連你
老人家貴姓都沒有問,真是所謂萍水相逢,哪裡敢來相煩呢?」胡三老漲紅了臉道:
「何先生,你以為我這一大把鬍子的人,還和你取笑嗎?你莫瞧不起我鄉下老頭兒,
拿出萬把銀子來,那還真不算一回事呢。」楊杏園聽見胡三老說借一千塊錢給何劍
塵,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劍塵三言兩語,把老頭子就說僵了。把一
樁極好的事情,幾幾乎弄壞。連忙對他使個眼色,教他不要多說話。便笑著對胡三
老道:「你老人家說話,說得到,作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興頭上,只管
幹這些英雄豪傑的勾當,可是將來令郎聽見了,不知道底細,還說我作晚的,哄騙
者前輩,請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塊錢來,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幹這不要緊的事情,豈
不冤枉?弄到那個時候,何先生一刻兒又拿不出錢來還債,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
人家以為如何?」胡三老道:「不要緊,我作我的事,哪里許他們說一個不字。你
若以為我是玩話,我明天就拿錢交出來,好不好?」說著又對何劍塵道:「朋友!
你和我並不認識,要我借一千塊錢給你,交情上,是談不到。老實話,我是看在那
位小姑娘的面子上,借錢給你的。我見她怪可憐的,借了錢給你,就好教她跳出火
坑了。」這老頭子夾七夾八說上一遍,何劍塵一點摸不著頭緒,愣了許久,說不出
話來。楊杏園笑道:「這話還得告訴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這裡說許多
話嗎?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裡,就全聽見了。你去後,他老人家問我,我自然都說
出來,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電話來請我去,問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這
裡,他說杜十娘這樣的人,難道現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見了面之後,他
自信老眼之非花,認花君是個有覺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這筆錢給你。是君子
成人之美之意。你不知道,老先生就是這個脾氣,要幫忙,不在乎交情深淺。他老
人家常常自比《兒女英雄傳》裡的鄧九公,其胸襟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劍塵聽了
楊杏園一番話,早已心領神會,便對胡三老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說道:「我是不
知道有這番經過,要是知道,決不會推辭的。」說到這裡,又向胡三老一拱手道:
『哪末,就全仗您這位老黃衫客了。」胡三老笑道:「黃衫客這個稱呼,卻不敢當,
你也不是李益一流的人。這一千塊錢,不過是借給你,暫救目前之急,又不是送給
你。要是白送給你,那才算得是俠義作事啦。」何劍塵道:「不然,君子濟貧不濟
富。我並不是借錢還不起的人,自然犯不著要老先生白送。倘若真是窮小子,老先
生真送一千塊錢給我,也未可知哩。」這句話胡三老頗聽得入耳,摸摸鬍子,點一
點頭道:「這話很對。」楊杏園心裡想道:「何劍塵這人,真會看風轉舵,居然大
拍起來了,我索性緊這老頭兒一把,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便哈哈大笑道:「今
日之事,痛快已極,我要浮一大白。」說著,拿出一塊錢來,叫長班去買上好的三
斤花彫,又打電話給通商飯莊,叫他送幾樣大碗菜來。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常
說我不配陪您喝酒,這位何先生卻有個上斤的酒量,回頭可以和你比比了。」胡三
老道:「喝酒我是不推辭的。不過這位何先生還沒有謝我,他怎好和我先吃起你的
來。」楊杏園道:「有酒就喝,管他是誰的。今天算我代他謝您,明天他再還我的
禮,你老人家來個雙份兒,不好嗎?」說說笑笑,一會子菜都來了。楊杏園便叫長
班胡二拿出一把大壺,把酒燙的滾熱,然後將菜擺在桌上,點起燈來,三個人便開
懷暢飲。喝到一個鐘頭以後,胡三老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半,忽地站了起來,把
背心一脫,搭在胳膊上,在大袖子裡,抽出一條毛絨手巾,只擦頭上的汗。說道:
「不能喝了,再喝就要抬回去了。」說著,踉踉蹌蹌,就走了出來。楊杏園一時沒
攔住他,他已經出門了,心裡正怕他摔著,只聽見院子裡「噗咚」一聲,接上一句
「哎喲」,大家都嚇了一跳。要知怎樣了,且聽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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