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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陰聽夜雨落木驚寒


  卻說何麗娜忽然歎一口氣,陶太太就問她是什麼原因。她笑道:「偶然歎一口氣,有什 麼原因呢?」陶太太笑道:「這話有點不通吧!現在有人忽然大哭起來,或者大笑起來,要 說並沒有原因,行嗎?歎氣也是人一種不AE?之AE?,當然有原因。伯和常說:'不AE?則鳴 '——你鳴的是哪一點呢?」何麗娜道:說出來也不要緊,不過有點孩子AE?罷了。我想一 個人修到了神仙,總算有福了,可是他們一樣的有別離,那末,人在世上,更難說了。」家 樹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說的是雙星的故事嗎?這天河乃是無數的恆星……"伯和攔住 道:「得了!得了!這又誰不知道?這種神話,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們這樣乾燥煩悶的 人生裡,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們拿來解解悶也好,這可無所礙於物質文明,何必戳 穿它。AE□如歐美人家在聖誕節晚上的聖誕老人,未免增加兒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 兒的長輩,依然假扮著,也無非是個趣字。」家樹笑道:「好吧,我宣告失敗。」陶太太 道:「本來嘛,密斯何藉著神仙還有別離一句話來自寬自解,已經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 AE?是你還要證明神仙沒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風景。密斯何!你覺我的話對嗎?」何麗娜 道:「都對的。」陶太太笑道:「這就怪了!怎麼會都對呢?」何麗娜道:「怎麼不是都對 呢!樊先生是給我常識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給我心靈上的體會。」陶太太笑道:「你真會說 話,誰也不得罪。」

  當他們在這裡辯論的時候,家樹又默然了。伯和夫婦還不大留意,何麗娜卻早知道了。 越是看出他無所可否,就越覺得他是真不快。他這不快,似乎不是從南方帶來的,乃是回北 京以後,新感到的。那是什麼事呢?莫非他那個女朋友對他有不滿之處嗎?何麗娜這樣想 著,也就沉默起來。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婦兩個人說話了。坐久一點,陶太太也感到 他們有些鬱鬱不樂了,就提議回家。伯和道:「我們的車子在後門,我們不過海去了。」陶 太太道:「這樣夜深,讓密斯何一個人到南岸去嗎?」伯和道:「家樹送一送吧。到了前 門,正好讓何小姐的車子送你回家。」何麗娜道:「不要緊的,我坐船到漪瀾堂。」陶太太 道:「由漪瀾堂到大門口,還有一大截路呢。」她聽說,就默然了。家樹覺得,若是完全不 做聲,未免故作癡聾,太對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氣,還是我來送密斯何過去吧。」伯和 突然向上一站,將巴掌連鼓了一陣,笑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吧。」家樹笑道:「這 也用不著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辯,和他太太走了。

  這裡何麗娜慢慢的站起,正想舉著手要伸一個懶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隨又放下來,望 著家樹微笑道:「又要勞你駕一趟。我們不坐船,還走過去,好嗎?」家樹笑著說了一聲隨 便

  當二人再走到東岸時,那槐樹林子,黑鬱鬱的。很遠很遠,有一盞電燈,樹葉子映著, 也就放出青光來。這樹林下一條寬而且長的道,越發幽深了,要走許多時間,才有兩三個人 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靜。兩人的腳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著。噗噗的腳踏聲,都能聽將出 來。在這靜默的境地裡,便彷彿嗅到何麗娜身上的一種衣香,由晚風吹得蕩漾著,只在空氣 裡跟著人盤旋。走到樹蔭下,背著燈光處,就是那露椅上,一雙雙的人影掩藏著,同時唧唧 喃e喃e的有一種談話聲,在這陰沉沉的夜AE?裡,格外刺耳。離著那露椅遠些,何麗娜就 對他笑道:「你看這些人的行為,有什麼感想?」家樹道:「無所謂感想。」何麗娜道: 「一人對於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壞都可以,決不能一點感想都沒有。」家樹道:「你說 是眼前的事嗎?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發生什麼感想。AE?如天天吃飯,我們一定有筷子 碗的,你見了筷子碗,會發生什麼感想呢?」何麗娜笑道:「你這話有些不近情理,這種 事,怎麼能和吃飯的事說成一樣呢?」家樹道:「就怕還夠不上這種程度,若夠得上這種程 度,就無論什麼人看到,也不會發生感想了。」何麗娜笑道:「你雖不大說話,說出話來, 人家是駁不倒的。你對任何一件事,都是這樣不肯輕易表示態度的嗎?」家樹不覺笑起來 了,何麗娜又不便再問,於是復沉寂起來。

  二人走過這一道東岸,快要出大門了,走上一道長石橋,橋下的荷葉,重重疊疊,AE? 成了一起荷堆,卻不看見一點水。何麗娜忽然站住了腳道:「這裡荷葉太茂盛,且慢點 走。」於是靠在橋的石欄杆上,向下望著。這時並沒有月光,由橋上往下看,只是烏壓壓的 一起,並看不出什麼意思來。家樹不作聲,也就背對了橋欄杆站立了一會。何麗娜轉過身來 道:走吧。但是……樊先生!你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樹歎了一口長期,不曾答覆她的 話。何麗娜以為他有難言之隱,又不便問了。二人出了大門,同上了汽車,還是靜默著。直 等汽車快到陶家門首了,何麗娜道:「我只送你到門口,不進去了。你……你……你若有要 我幫忙之外,我願盡量的幫忙。」家樹道:「謝謝!」說著,就和她點了一個頭,車子停 住,自作別回家去。

  這天晚晌,家樹心裡想著:我的事,如何能要麗娜幫忙?她對於我總算很有好感,可是 她的富貴AE?盍E人,不能成為同調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麗娜的東西,因為昨天要去游 北海,匆忙未曾帶走,還放在上房。就叫老媽子搬了出來,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到何宅 來。到了門房一問,何小姐還不曾AE?床。家樹一想,既是不曾AE?床,也就不必驚動了。 因掏出一張妻子,和帶來的東西,一起都放在門房裡。

  家樹剛一轉身,只覺有一陣香AE?AE?鼻而來,看時,有一個短衣漢子,手裡提著白籐 小籃子站在身邊。籃子浮面蓋了幾張嫩荷葉,在荷葉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長的花梗來。門房 道:「糙花兒!我們這裡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帶回來。沒有花嗎?——誰教你送這個?」那 人將荷葉一掀,又是一陣香AE?。籃子裡荷葉托著紅紅白白鮮艷奪目的花朵。那人將一束珊 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來一舉道:「這是送小姐插花AE?的,不算錢。」說畢,卻另 提了兩串花起來,一串茉莉花穿的圓球,一串是白蘭花穿的花排子。門房道:「今天你另外 送禮了。這要多少錢?」那人道:「今天算三塊錢吧。」說著向門房一笑。家樹在一邊聽 了,倒不覺一驚。因問道:「怎麼這樣貴?」那賣花人將家樹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 南方人,你把北京城裡的茉莉花,白蘭花,當南方價錢賣嗎?我是天天上這兒送花,老主 顧,不敢多說錢。要在生地方,我還不賣呢。」家樹道:「天天往這兒送花,都是這麼些個 價錢嗎?」賣花的道:大概總差不多吧。這兒大小姐很愛花,一年總做我千兒八百塊錢的生 意呢。」家樹聽著點了一點頭,自行回去了。

  他剛一到家,何麗娜就來了電話。說是剛才失迎,非常抱歉。向來不醒得這般晚,只因 昨夜回來晚了,三點鐘才睡著,所以今天氣床很遲,這可對不住。家樹便答應她:"我自己 也是剛醒過來就到府上去的。」何麗娜問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樹就答應:"回京以後, 要去看許多朋友,恐怕有兩天忙。」何麗娜也就只好說著"再會"了。其實這天家樹整日不曾 出門。看了幾頁功課,神志還是不能定,就長長的作了一起日記。日記上有幾句記著是:" 從前我看到婦人一年要穿幾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經驚異了。今天我更看到一個女子,一年 的插頭花,要用一千多元。於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見多怪了。不知道再過一些時,我會看到比 這更能花錢的婦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歸人少見多怪之列了。」寫好之後,還在 最後一句旁邊,加上一道雙圈。這天,伯和夫婦以為他已開始考試預備,也就不來驚動他 了。

  到了次日,已是陰曆的AE?月AE?,家樹想起秀姑的約會,吃過午飯,身上揣了一些零 錢,就到關家來。老遠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見秀姑在門外盼望著,及至車子走近時,她又進 去了。走了進去,壽峰由屋裡迎到院子裡來,笑道:「不必進去了,要喝茶說話,咱們到什 剎海說去。」家樹很知道這老頭兒AE?AE?的,便問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 子裡咳嗽了兩聲,整著衣襟走了出來。壽峰是不耐等了,已經出門,秀姑便和家樹在後跟 著。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繫上一條黑裙。在鞋攤子上昨日新收的一雙舊皮鞋,今天也 擦得亮亮的穿了。這和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在一處走,越可以襯著自己是個AE?素而又 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來,壽峰待要僱車,秀姑便道:「路又不遠,我們走了去吧。」她 走著路,心裡卻在盤算著:若是遇見熟人,他們看見我今天的情形,AE□不會疑心到 我……記得我從前曾夢到同游公園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應了這個夢了……她只管沉沉的想 著,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剎海,眼前忽然開闊起來,這才猛然的醒悟。

  家樹站在壽峰之後,跟著走到海邊,原來所謂海者,卻是一個空名。只見眼前一起青 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間,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過去。這土堤有好幾丈寬,長 著七八丈高的大柳樹;這柳樹一棵連著一棵,這土堤倒成了一條柳岸了。水田約莫有四五里 路一個圍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頂和城樓宮殿來。雖然這裡並沒有什麼點綴,卻也清爽 宜人。所有來游的遊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樹下臨時支著蘆席篷子,有小酒館,有小茶 館,還有玩雜耍的。壽峰帶著家樹走了大半截堤,卻回頭笑問道:「你覺得這裡怎麼樣?有 點意思嗎?」家樹笑道:「反正比天橋那地方乾淨。」壽峰笑道:「這樣說,你是不大願意 這地方。那麼,我們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說吧。」於是三個人放慢了腳步,兩邊找座。蘆席 棚裡,便有一個人出來攔住了路,向三人點著頭笑道:「你們三位歇歇吧。我們這兒乾淨, 還有小花園,雅致得很!」家樹看時,這棚子三面敞著,向東南遙對著一起水田,水田裡種 的荷葉,亂蓬蓬的,直伸到岸上來。在棚外柳樹蔭下,擺了幾張紅AE?桌子,便對壽峰道: 「就是這裡吧。」壽峰還不曾答言,那夥計已經是嚷著打手巾,事實上也不能不進去了。

  三人揀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夥計送上茶來,家樹首先問道:「你說這兒有小花 園,花園在哪裡?」夥計笑著一指說:"那不是?」大家看時,原來在柳蔭下挖了大餐桌面 大的一塊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馬齒莧;沿著松土,插了幾根竹竿木棍,用細粗繩 子編了網,上面爬著扁豆絲瓜籐,倒開了幾朵紅的黃的花朵,大家一見都笑了。家樹道: 「天下事,都是這樣聞名不如見面。北京的陶然亭,去過了,是城牆下葦塘子裡一所破廟; 什剎海現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壽峰道:「這個你不能埋怨傳說的錯了,這是人事有變 遷。陶然亭那地方,從前四處都是水,也有樹林子,一百年前,那裡還能撐船呢。而今水干 了,樹林子沒有了,廟也就破了。再說到什剎海,那是我親眼得見的,這兒全是一起汪洋的 大湖,水淺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這裡的水,就是玉泉山來的活水,一直通三海。當年 北京城裡,先農壇,社稷壇,都是禁地,更別提三海和頤和園了。住在北京城裡的闊人,整 天花天酒地,鬧得膩,要找清閒之地,換換口味,只有這兒和陶然亭了。至於現在的闊人, 一動就說上西山。你想,那個時候,可是沒汽車,誰能坐著拖屍的騾車,跑那麼遠去?可是 打我眼睛裡看去,我還是樂意在這種蘆席篷子下喝一口水,比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 公園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個座兒。你猜怎樣著?我走過去,簡直沒有人理會。叫了兩 聲茶房,走過來一個穿白布長衣的,他對我瞪著眼說:'我們這兒茶賣兩毛錢一壺。'瞧他那 樣子,看我是個窮老頭兒,喝不AE?茶,我不和他說就走了。你瞧,一到了這什剎海,這兒 茶房是怎樣?我還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園去穿著的那件藍布大褂,可是他老遠的就招呼著我請 到裡面坐了。」家樹笑道:那總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園裡的夥計打上一頓呢。他和我一樣, 也是個窮小子,犯不著和他計較。好像什剎海這地方,從前也是不招待藍布大褂朋友,而今 穿綢衣的不大來,藍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許中央公園,將來也有那樣一天。」家樹道: 「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古今的事,本來就說不定。若是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這什 剎海,也把紅牆圍AE?,造AE?宮殿來,當然這裡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說著,將手 向南角一指,指著那一帶綠柳裡的宮牆。

  就在這一指之間,忽然看見一輛汽車,由南岸直開上柳堤來。柳堤上的人,紛紛向兩邊 讓開。這什剎海雖是自然的公園,可是警廳也有管理的規則。車馬在兩頭停住,不許開進柳 堤上來。這一輛汽車,獨能開到人叢中來,大概又是官吏了。壽峰也看見了,便道:「我們 剛說要闊人來,闊人這就來了。若是闊人都要這樣AE?著老虎橫衝直撞,那就這地方不變成 公園也好。因為照著現在這樣子,我們還能到這兒來搖搖擺擺,若一抖起來,我們又少一個 可逛的地方了。」家樹聽著微笑,只一回頭,那輛汽車,不前不後,恰恰停在這茶棚對過。 只見汽車兩邊,站著四個背大刀掛盒子炮的護兵,跳下車來,將車門一開。家樹這座上三個 人,不由得都注意AE粻pa來,看是怎樣一個闊人?及至那人走下車來,大家都吃一驚,原 來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肅的老爺,卻是一個穿著渾身綺羅的青年女子。再仔細看 時,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鳳喜。家樹身子向上一站,兩手按了桌子,"啊"了一聲,瞪了眼 睛,呆住了作聲不得。鳳喜下車之時,未曾向著這邊看來,及至家樹"啊"了一聲,她抬頭一 看,也不知道和那四個護兵說了一句什麼,立刻身子向後一縮,扶著車門,鑽到車子裡去 了。接著那四個護兵,也跟上車去,分兩邊站定,馬上汽車嗚的一聲,就開走了。家樹在鳳 喜未曾抬頭之時,還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斷定。及至看清楚了,鳳喜身子猛然一轉,她腳踏 著車門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紗AE?衫,衣褶掀動,一陣風過,飄蕩起來。因衣襟飄蕩,家 樹連帶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襪子。家樹想起從前鳳喜曾要求過買跳舞襪子,因為平常的也要 八塊錢一雙,就不曾買,還勸了她一頓,以為不應該那樣奢侈,而今她是如願以償了。在這 樣一凝想之間,喇叭嗚嗚聲中,汽車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對著蘆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樹心中,是一定受有很大 的刺激,要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要怎樣說著才好。家樹臉對著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著家樹 的臉看呆了。壽峰先是很驚訝,後來一想,明白了。便站起來,拍著家樹的肩膀道:「老 弟!你看著什麼了?」家樹點了點頭,坐將下來,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臉卻望著秀姑。壽峰 問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剛才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我沒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嗎?」秀 姑道:「沒有兩天,你還見著呢。怎麼倒問AE?我來?」壽峰道:「雖然沒有兩天,地方不 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這一股子威風,更不同呀!誰想得到呢?」

  家樹聽了壽峰這幾句話,臉上一陣白似一陣,手拿著一滿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 端起來喝一口,卻只是不作聲。秀姑一想,今天這一會,你應該死心塌地,對她不再留戀了 吧!因對壽峰道:「剛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個女子。她就是有四個護兵,諒 她也不能將我怎樣?」壽峰道:「那才叫多事呢!這種人還去理她做什麼?她有臉見咱們, 咱們還沒有臉見她呢。總算她還知道一點羞恥,避開了咱們了。」家樹手摸著那茶杯,搖著 頭,又歎了一口氣。壽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裡有些不好過。可是你剛才還說了 呢,桑田變成滄海,滄海變成桑田。那麼大的東西,說變就變,何況一個人呢。我說一句不 中聽的話,你就只當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嗎?」秀姑笑道:「你老人家 這話有些不妥,何不說是只當原來就不認識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這樣子 嗎?」秀姑把這話剛說完,忽然轉念:我這話更不妥了,我怎麼會知道他不能這樣?我一個 女子,為什麼批AE?男子對於女子的態度,這豈不現出輕薄的相來嗎?於是先偷看了看壽 峰,再又偷看家樹,見他們並沒有什麼表示,自己的顏色才安定了。

  家樹沉思了許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麼事的樣子,然後點點頭對壽峰道:「世上的事, 本來難說定。她一個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個護兵看守著她,叫她有什麼法子?設若她真 和我們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發生危險,恐怕還不免連累著我們呢。」壽峰笑道:「老弟! 你這人太好說話了。我都替你生AE?呢,你自己倒以為沒事。」家樹道:「寧人負我吧。」 壽峰雖不大懂文學,這句話是明白的。於是用手摸著鬍子,歎了一口氣。秀姑更不作聲,卻 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個感覺的命令,當第二個感覺發生時,便想到這笑有點不妥,連 忙將手上的小白折扇打開,掩在鼻子以下。家樹也覺自己這話有點過分,就不敢多說了。

  坐談了一會,壽峰遇到兩個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著過去談談,只得留下家樹和秀姑在 這裡。二人默然坐了一會,家樹覺得老不開口又不好,便問道:「我去了南方一個多月,大 姑娘的佛學,一定長進不少了。現在看了些什麼佛經了?」秀姑搖了一搖頭,微笑道:「沒 有看什麼佛經。」家樹道:「這又何必相瞞!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爐 香,正要唸經呢。」秀姑道:「不過是《金剛經》、《心經》罷了。上次老師傅送一本《蓮 華經》給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說,年輕的人看佛經,未免消磨志氣,有點反對,我也 就不勉強了。樊先生是反對學佛的吧?」家樹搖著頭道:「不!我也願意學佛。」秀姑道: 「樊先生前程遠大,為了一點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學佛,未免不值!」家樹道:「天下哪 有樣樣值得做的事,這也只好看破一點罷了。」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AE?好心待人,可 惜人家豈不知道好歹。」家樹將手指蘸著茶杯子裡的剩茶,在桌上搽抹著,不覺連連寫了好 幾個"好"字。壽峰走回來了,便笑道:「哎,你什麼事想出了神?寫上許多好字。」家樹笑 了,站起來道:「我們坐得久了,回去吧。」壽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強留,就請他再看一 看這裡的露天遊戲場去。

  會了茶錢,一直順著大道向南,見柳蔭下漸漸蘆棚相接,除茶酒攤而外,有練把式的, 有說相聲的,有唱繃繃兒戲的,有拉畫AE?的,盡頭還有一所蘆篷戲園。家樹看著倒也有 趣,把心裡的煩悶,解除了一些。又走過去,卻聽到一陣絃索鼓板之聲順風吹來。看時,原 來是柳樹下水邊,有一個老頭子帶著一個女孩子在那兒唱大鼓書,周圍卻也擺了幾條短腳長 板凳。家樹一看到這種現象,不由得前塵影事,兜上心來。一陣頭暈,幾乎要摔倒在地,連 忙一手按住了頭,站住了不動。壽峰搶上前,攙著他道:「你怎麼了?中了暑嗎?」家樹 道:對了!我聞到一種不大好的氣味,心裡難受得發昏了。峰見路邊有個茶座,扶著他坐 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輛車來,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 前,又遇到一所蘆棚舞台。這舞台比較AE?整一點,門口網繩欄上,掛著很大的紅紙海報, 上面大書特書:今天氣月AE?日應節好戲《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親約了今天在什剎 海相會,不能完全是無意的啊!本來大家談得好好的,又遇見了那個人。但是他見那個人不 但不生AE?,反而十分原諒她。那末,今天那個人沒來,他又能有什麼表示呢?這倒很好, 可以把他為人看穿了……

  秀姑只是這樣想著,卻忘了去僱車子。壽峰忽然在後面嚷道:「怎麼了?」回頭看時, 家樹已經和壽峰一路由後面跟了來,家樹笑道:「大姑娘為什麼對戲報出神?要聽戲嗎?」 秀姑笑著搖了一搖頭,卻見他走路已是平常,顏色已AE?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嗎?剛 才可把我嚇了一跳。」說到這個跳雖不曾注意,但是這樣一來,就不便說要再玩的話,只得 默然著走了。

  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圍牆,已是停著一大排人力車,隨便可雇。家樹站著呆了一呆, 因問壽峰道:「大叔,我們分手嗎?」壽峰道:「你身體不大舒服,回去吧,我們也許在這 裡還溜一溜灣。」秀姑站在柳樹下,那垂下來的長柳條兒,如垂著綠幔一般,披到她肩上。 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條,和折扇一把握著,右手卻將柳條上的綠葉子,一起一起兒的扯將下 來,向地下拋去,只是望著壽峰和家樹說話,並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車伕,都是這 樣想著:這三個人站在這裡不曾走,一定是要僱車的了。一陣風似的,有上十個車伕圍了上 來,爭問著要車不要?家樹被他們圍困不過,只得坐上一輛車子就拉AE?走了。只是在車上 揭了帽子,和壽峰點點頭說了一聲"再會"。

  當下壽峰對秀姑道:「我們沒事,今天還是個節AE?,我帶著你還走走吧。」秀姑聽 說,這才把手上的柳條放下了,跟著父親走。壽峰道:「怎麼回事?你也是這樣悶悶不樂的 樣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麼暑?我也沒有那麼大命啦。」壽峰道: 「你這是什麼話!中暑不中暑,還論命大命小嗎?」秀姑依舊是默然的跟著壽峰走,並不答 復。壽峰看她是這樣的不高興,也就沒有什麼遊興。於是二人就慢慢開著步子,走回家去。

  到了家之後,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過晚飯,秀姑淨了手臉,定了一定心事,正要 拿出一本佛經來看,卻聽得院子裡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來瞧瞧嗎?今天天上這天 河,多麼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東西,那有什麼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 道:「今天晚上,牛郎會織女。」秀姑正待答應,有人接嘴道:「別向天上看牛郎織女了, 讓牛郎看咱們吧。他們在天上,一年倒還有一度相會,看著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離死 別的。人換了一班,又是一班,他們倆是一年一度的相會著,多麼好!我們別替神仙擔憂, 替自己擔憂吧。」秀姑聽了這話,就不由得發起呆來,把看佛經的念頭丟開,逕自睡覺了。

  自這天氣,秀姑覺著有什麼感觸,一會兒很高興,一會兒又很發愁,只是感到心神不 寧。但是就自那天氣,有三天之久,家樹又不曾再來。秀姑便對壽峰說道:「樊先生這次回 來,不像從前。幾天不見,也許他會鬧出什麼意外,我們得瞧他一瞧才好。」壽峰道:「我 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來了。他們那親戚家裡總看著我們是下等人,我們去就碰上一 個釘子,倒不算什麼,可是他們親戚要說上樊先生兩句,人家面子上怎樣擱得下?」秀姑皺 了眉道:「這話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麼不如意的話,咱們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像對不住 似的。」壽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來麻煩 你,這實在也應該的事。」父女們這樣的約好,不料到了這天晚上,壽峰有點不舒服,同時 屋簷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聲,秀姑就不讓她父親去看家樹,以為天晴了再說。壽峰覺得無甚 緊要,自睡著了。

  但是這個時候,家樹確是身體有病,因為學校的考AE?已近,又要預備功課,人更覺AE? 倦起來。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點稀飯,便勉強的打AE?精神在電燈下看書。AE?是這一天 晚上,伯和夫婦都沒有出門,約了幾位客,在上房裡打麻將牌。越是心煩的人聽了這種嘩啦 嘩啦的牌聲,十分吵人。先雖充耳不聞,無奈總是安不住神。彷彿之間,有一種涼靜空氣, 由紗窗子裡透將進來。加上這屋子裡,只有桌上的一盞銅檠電燈,用綠綢罩了,便更顯得這 屋子陰沉沉的了。家樹偶然一抬頭,看到掛著的月份牌,已經是陰曆AE?月十一了,今夜月 亮,該有大半圓,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裡既是煩悶,不如到外面來看看月色消遣。 於是熄了電燈,走出屋來,在走廊上走著。向天上看時,這裡正讓院子裡的花架擋得一點天 色都看不見。於是繞了個彎子,彎到左邊一個內跨院來。

  這院子裡北面,一列三間屋,乃是伯和的書房,佈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 許整個星期,不到書房來一次,這裡就更覺得幽靜了。這院子裡壘著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 山栽了兩叢小竹子。院子正中,卻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來這裡就帶著秋AE?的,在 這陰沉沉的夜色裡,這院子裡就更顯得有一種AE?涼蕭瑟的景象。抬頭看天上,陰雲四布, 只是雲塊不接頭的地方,露出一點兩點星光來。那大半輪新月,只是在雲裡微透出一團散 光,模模糊糊,並不見整個的月影。那雲只管移動,彷彿月亮就在雲裡鑽動一般。後來月亮 在雲裡鑽出來,就照見梧桐葉子綠油油的,階石上也是透濕,原來晚間下了雨,並不知道 呢。那月亮正AE?AE?的照著,掛在梧桐一個橫枝上,大有詩意。心裡原是極煩悶的,心想 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悶,於是也不告訴人,就拿了一張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來看月。 不料只一轉身之間,梧桐葉上的月亮不見了,雲塊外的殘星也沒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樹便 是黑暗中幾叢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樹枝上有噗驛E噗驛E的聲音落到地上,家樹想,莫 不是下雨了?於是走下石階,抬頭觀望,正是下了很細很密的雨絲。黑夜裡雖看不見雨點, 覺得這雨絲,由樹縫裡帶著寒氣,向人品了來。梧桐葉上積得雨絲多,便不時滴下大的水點 到地上。家樹正這樣望著,一AE?梧桐葉子,就隨了積雨,落在家樹臉上。家樹讓這樹葉一 打,臉上冰了一下,便也覺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復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床上躺著。

  現在,家樹只覺得一院子的沉寂,在那邊院子裡的打牌聲一點聽不見,只有梧桐上的積 雨,點點滴滴向下落著,一聲一聲很清楚。這種環境裡,那萬斛閒愁,便一起湧上心來,人 不知在什麼地方了。家樹正這樣凝想著,忽然有一株梧桐樹,無風自動起來了,立時唏哩沙 啦,水點和樹葉,落了滿地。突然有了這種現象,不由得吃了一驚,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 連忙走回屋子裡去,先將桌燈一開,卻見墨盒下面壓了一張字條,寫著酒杯大八個字,乃是 風雨AE?人,勸君珍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鐘,已是兩點有餘,這時候,誰在這裡留 了字?未免破怪了。要知道這字條由何而來,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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