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家樹走到外壇門口,忽然有個婦人叫他,等那婦人走近前來時,卻不認識她。那婦
人見家樹停住了腳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會錯了。走到身邊,對家樹笑道:「樊先生,剛
才唱大鼓的那個姑娘,就是我的閨女。我謝謝你。」家樹看那婦人,約摸有四十多歲年紀,
見人一笑,臉上略現一點皺紋。家樹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親,找我還有什麼話說
嗎?」婦人道:「難得有你先生這樣好的人。我想打聽打聽先生在哪個衙門裡?」家樹低了
頭,將手在身上一拂,然後對那婦人笑道:「我這渾身上下,有哪一處像是在衙門裡的?我
告訴你,我是一個學生。」那婦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爺,我們家就住在水車胡同三
號,樊少爺沒事,可以到我們家去坐坐。我姓沈,你到那兒找姓沈的就沒錯。」
說話時,那個唱大鼓的姑娘也走過來了。那婦人一見,問她道:「姑娘,怎麼不唱
了?」姑娘道:「二叔說,有了這位先生給的那樣多錢,今天不幹了,他要喝酒去。」說
著,就站在那婦人身後,反過手去,拿了自己的辮梢到前面來,只是把手去撫弄。家樹先見
她唱大鼓的那種神氣,就覺不錯,現在又見她含情脈脈,不帶點些兒輕狂,風塵中有這樣的
人物,卻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來你們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們為什麼不上落子館
去唱?」那婦人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窮啊!你瞧,我們姑娘穿這樣一身衣服,怎樣
能到落子館去?再說她二叔,又沒個人緣兒,也找不著什麼人幫忙。要像你這樣的好人,一
天遇得著一個,我們就夠嚼谷的了,還敢望別的嗎?樊少爺,你府上在哪兒?我們能去請安
嗎?」家樹告訴了她地點,笑道:「那是我們親戚家裡。」一面說著話,一面就走出了外壇
門。因路上來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說話,僱車先回去了。
到家之後,已經是黃昏時候了。家樹用了一點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請他到飯廳裡吃
飯。陶伯和有一個五歲的小姐,一個三歲的少爺,另有保姆帶著。夫婦兩個,連同家樹,席
上只有三個座位。家樹上坐,他夫婦兩橫頭。陶太太一面吃飯,一面看著家樹笑道:「這一
晌子,表弟喜歡一人獨遊,很有趣嗎?」家樹道:「你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們陪伴
著,只好獨遊了。」伯和道:「今天在什麼地方來?」家樹道:聽戲。打著臉上,搖擺不
定,微微的搖了一搖頭道:「不對吧。」說時,把手上拿著吃飯的牙筷頭,反著在家樹臉上
輕戳了一下,笑道:「臉都曬得這樣紅,戲院子裡,不能有這樣厲害的太陽吧。」伯和也笑
道:「據劉福說,你和天橋一個練把式的老頭認識,那老頭有一個姑娘。」家樹笑道:「那
是笑話了,難道我為了他有一個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
化,不過這種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們。你要交女朋友……"說到這裡,將筷子頭指了
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紹啊!」家樹道:「表嫂說了這話好幾次
了,但是始終不曾和我介紹一個。」陶太太道:你在家裡,我怎樣給你介紹呢?必定要你跟
著我到北京飯店去,我才能給你介紹。」家樹道:「我又不會跳舞,到了舞廳裡,只管看人
跳舞,自己坐在一邊發呆,那是一點意思也沒有。」陶太太笑道:「去一次兩次,那是沒有
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認識了女朋友之後,你就覺得有意思了。無論如何,總比到天橋去
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茶館裡強的多。」家樹道:表嫂總疑心我到天橋去有什麼意思,其實我
不過去了兩三回,要說他們練的那種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們,實在有些本領。」
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過去的事。是江湖派也好,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遠走高
飛,和他辯論些什麼?」
當下家樹聽了這話,忽然疑惑起來。關壽峰遠走高飛,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問一
句,一來這樣追問,未免太關切了,二來怕是劉福報告的。這時劉福正站在旁邊,伺候吃
飯,追問出來,恐怕給劉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說了。
平常吃過了晚飯,陶太太就要開始去忙著修飾的,因為上北京飯店跳舞,或者到真光、
平安兩電影院去看電影,都是這時候開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進上房內室去了。
家樹道:「表嫂忙著換衣服去了,看樣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晚上我們一塊兒去,
好不好?」家樹道:「我不去,我沒有西服。」伯和道:「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點的衣服
就行了。」說到這裡,笑了一笑。又道:「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沒有一點皺紋,頭髮梳得
光光滑滑的,一樣的可以博得女友的歡心。」家樹笑道:「這樣子說,不是女為悅己者容,
倒是士為悅己者容了。」伯和道:「我們為悅己者容,你要知道,別人為討我們的歡心,更
要修飾啊。你不信,到跳舞場裡去看看,那些破裝異服的女子,她為著什麼?都是為了自己
照鏡子嗎?」家樹笑道:「你這話要少說,讓表嫂聽見了,就是一場交涉。」伯和道:「這
話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飾,也並不是一定有引誘男子的觀念,不過是一點虛榮之心,以
為自己好看,可以讓人羨慕,可以讓人稱讚。所以外國人男子對女子可以當面稱許她美麗
的。你表嫂在跳舞場裡,若是有人稱許她美麗,我不但不忌妒,還要很喜歡的。然而她未必
有這個資格。」
兩人說著話,也一面走著,踱到上房的客廳裡來。只見中間圓桌上,放了一隻四方的玻
璃盒子,玻璃稜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綢來滾好,盒子裡面,也是紅綢鋪的底。家樹道:這是
誰送給表兄一個銀盾?盒子倒精緻,銀盾呢?裡銜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將雪茄掀動著,笑了
一笑道:「你仔細看,這不是裝銀盾的盒子呀!」家樹道:「果然不是,這盒子大而不高,
而且盒托太矮,這是裝什麼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伯和笑道:「越猜越遠。暫且不
說,過一會子,你就明白了。」家樹笑笑,也不再問,心想:我等會倒要看一個究竟,這玻
璃盒子究竟裝的是什麼東西?……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陶太太出來了。她穿了一件銀灰色綢子的長衫,只好齊平膝蓋,順
長衫的四周邊沿,都鑲了桃色的寬辮,辮子中間,有挑著藍色的細花,和亮晶晶的水鑽,她
光了一截脖子,掛著一副珠圈,在素淨中自然顯出富麗來。家樹還未曾開口,陶太太先笑
道:「表弟!我這件衣服新做的,好不好?」家樹道:「表嫂是講究美術的人,自己計劃著
做出來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太道:「我以為中國的綢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
所以我做的衣服,無論是哪一季的,總以中國料子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張那
些印度緞、印度綢。」說時,把她的一條玉腿,抬了起來,踏在圓凳上。家樹看時,白色的
長絲襪,緊裹著大腿,腳上穿著一雙銀灰緞子的跳舞鞋。沿鞋口也是鑲了細條紅辮,紅辮裡
依樣有很細的水鑽,射人的目光。橫著腳背,有一條鎖帶,帶子上橫排著一路珠子,而鞋尖
正中,還有一朵精緻的蝶蝴,蝶蝴兩隻眼睛,卻是兩顆珠子。家樹笑道:「這一雙鞋,實在
是太精緻了,除非墊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腳。若是隨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沒了這雙
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說,淨手洗指甲,作鞋泥裡踏,你沒有聽見說過嗎?不要說這
雙鞋,就是裝鞋的這一個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錯了。」說時,向桌上一指,家樹這才恍然大
悟,原來這樣精緻的東西,還是一隻放鞋的盒子呢!
這時陶太太已穿了那鞋,正在光滑的地板上,帶轉帶溜,只低了頭去審查,不料家樹卻
插問一句:"這樣的鞋子要多少一雙?」陶太太這才轉過身來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錢,
因為一家鞋店裡和我認識,我介紹了他有兩三千塊錢生意,所以送我一雙鞋,作為謝禮。」
家樹道:「兩三千塊嗎?那有多少雙鞋?」陶太太道:「不要說這種不見世面的話了,跳舞
的鞋子,沒有幾塊錢一雙的。好一點,三四十塊錢一雙鞋,那是很平常的事,那不算什
麼。」家樹道:「原來如此,像表嫂這一雙鞋,就讓珠子是假的,也應該值幾十塊錢了。」
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麼的,自然是真的。」家樹笑道:表嫂穿了這樣好的新
衣,又穿了這樣好鞋子,今天一定是要到北京飯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
天伯和去,你也去,我就趁著今晚朋友多的時候,給你介紹兩位女朋友。」家樹笑道:「我
剛才和伯和說了,沒有西裝,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說了,沒有西裝不成問題,你何以
還要提到這一件事?」家樹道:「就是長衣服,我也沒有好的。」……
當下陶太太見伯和也說服不了,便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起灑頭香水,一把牙梳出來,
不問三七二十一,將香水瓶子掉過來,就向他頭上灑水。家樹連忙將頭偏著躲開,陶太太
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帶你去。」家樹笑道:「我並不要去啊。」伯
和道:「我告訴你實話吧,跳舞還罷了,北京飯店的音樂,不可不去一聽。他那裡樂隊的首
領,是俄國音樂大學的校長托拉基夫。」家樹道:「一個國立大學的校長,何至於到飯店裡
去作音樂隊的首領?」伯和道:因為他是一個白黨,不容於紅色政府,才到中國來。若是現
在俄國還是帝國,他自然有飯吃,何至於到中國來呢?」家樹道:「果然如此,我倒非去不
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麼人材都會在這裡齊集。」陶太太見他說要去,很是歡喜,催看
家樹換了衣服,和她夫婦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車,就向北京飯店而來。
這個時候,晚餐已經開過去了。吃過了飯的人,大家餘興勃勃,正要跳舞。伯和夫婦和
家樹揀了一副座位,面著舞廳的中間而坐。由外面進來的人,正也陸續不斷。這個時候,有
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蔥綠綢的西洋舞衣,兩隻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後背,都露了許多在
外面。這在北京飯店,原是極平常的事,但是最破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
竟十分相像。不是她已經剪了頭髮,真要疑她就是一個了。因為看得很破怪,所以家樹兩隻
眼睛,儘管不住的看著那姑娘。陶太太同時卻站起身來,和那姑娘點頭。姑娘一走過來,陶
太太對家樹笑道:「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密斯何麗娜!」隨著又給家樹通了姓名。陶太太
道:「密斯何和誰一路來的?」何麗娜道:「沒有誰,就是我自己一個人。」陶太太道:
「那末,可以坐在我們一處了。」伯和夫婦是連著坐的,伯和坐中間,陶太太坐在左首,家
樹坐在右首,家樹之右,還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這裡坐吧。」何小
姐一回頭,見那裡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氣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樹先不必看她那人,就
聞到一陣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雖不看她,然而心裡頭,總不免在那裡揣想著,以為這人
美麗是美麗,放蕩也就太放蕩了……
飯店裡西崽,對何麗娜很熟,這時見她坐下,便笑著過來叫了一聲"何小姐!」何麗娜
將手一揮,很低的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但是很像英語。不多一會兒,西崽捧了一起啤酒
來,放一隻玻璃杯在何麗娜面前。打開瓶塞,滿滿的給她斟了一滿杯。那酒斟得快,鼓著氣
泡兒,只在酒杯子裡打旋轉。何麗娜也不等那酒旋停住,端起杯子來,"骨都"一聲,就喝了
一口。喝時,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絲襪子,緊裹著珠圓玉潤的肌膚,在電燈下面,看
得很清楚。
當下家樹心裡想:中國人對於女子的身體,認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體
之美,而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讚名詞,什麼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櫻桃,什麼都歌
頌到了,然決沒有什麼恭頌人家兩條腿的。尤其是古人的兩條腿,非常的尊重,以為穿叉腳
褲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長裙,把腳尖都給它罩住。現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婦女們也
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設法露出這兩條腿來。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
美。家樹如此的想著,目光注視著麗娜小姐的膝蓋,目不轉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見,對著
伯和微微一笑,又將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裡明白,也報之以微笑。這時,音樂台的
音樂,已經奏了起來,男男女女互相摟抱著,便跳舞起來——然而何麗娜卻沒有去。
一個人的性情,都是這樣,常和老實的人在一處,見了活潑些的,便覺聰明可喜。但是
常和活潑的人在一處,見了忠實些的,又覺得溫存可親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場裡混,見的
都是些很活躍的青年,現在忽然遇到家樹這樣的忠厚少年,便動了她的好破心,要和這位忠
實的少年談一談,也成為朋友,看看老實的朋友,那趣味又是怎樣。因此坐著沒動,等家樹
開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場的女友,在音樂奏起之後,不去和別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
友身邊,這正是給予男友求舞的一個機會。也不啻對你說,我等你跳舞。無如家樹就不會跳
舞,自然也不會啟口。這時伯和夫婦,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兩人對坐,家樹大窘之下,只
好側過身子去,看著舞場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裡,臉上現出微笑,只管將那
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齊又白的牙齒,頭不動,眼珠卻緩緩的斜過來看著家樹。等了有十分鐘
之久,家樹也沒說什麼。麗娜放下酒杯問道:「密斯脫樊!你為什麼不去跳舞?」家樹道:
「慚愧得很,我不會這個。」麗娜笑道:「不要客氣了,現在的青年,有幾個不會跳舞
的?」家樹笑道:「實在是不會,就是這地方,我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呢。」麗娜道:「真的
嗎?但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脫樊和令親學一個禮拜,管保全都會了。」家樹笑道:
「在這歌舞場中,我們是相形見絀的,不學也罷。」說到這裡,伯和夫婦歇著舞回來了。看
見家樹和麗娜談得很好,二人心中暗笑。當時大家又談了一會,麗娜雖然和別人去跳舞了兩
回,但是始終回到這邊席上來坐。
到了十二點鐘以後,家樹先有些倦意了,對伯和道:「回去吧。」伯和道:「時候還早
啊。」家樹道:「我沒有這福氣,覺得頭有些昏。」伯和道:「誰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
因為明天要上衙門,也贊成早些回去。不過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開口。現在家樹說要回
去,正好借風轉舵,便道:「既是你頭昏,我們就回去吧。」叫了西崽來,一算賬,共是十
五元幾角。伯和在身上拿出兩張十元的鈔票,交給西崽,將手一揮道:拿去吧。夫婦每月跳
舞西餐費很多,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現在看起來,只是幾瓶清淡的飲料,就是廿塊錢,怪不
得要花錢。當時何麗娜見他們走,也要走,說道:「密斯脫陶!我的車沒來,搭你的車坐一
坐,坐得下嗎?」伯和道:「可以可以。」於是走出舞廳,到儲衣室裡去穿衣服。那西崽見
何小姐進來,早在鉤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抬肩,讓她穿上。穿好之後,何小姐打開提
包,就抽出兩元鈔起來,西崽一鞠躬,接著去了。這一下,讓家樹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
己給那唱大鼓書的一塊錢,人家就受寵若驚,認為不世的破遇。真是不登高山,不見平地。
像她這樣用錢,簡直是把大洋錢看作大銅子。若是一個人作了她的丈夫,這種費用,容易供
給嗎?當時這樣想著,看何小姐卻毫不為意,和陶太太談笑著,一路走出飯店。
這時雖然夜已深了,然而這門口樹林下的汽車和人力車,一排一排的由北向南停下。伯
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車找著。汽車裡坐四個人,是非把一個坐倒座兒不可的。伯和自
認是主人,一定讓家樹坐在上面軟椅上,家樹坐在椅角上,讓出地方來,麗娜竟不客氣,坐
了中間,和家樹擠在一處。她那邊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車子開動了,麗娜抬起一隻手捶了一
捶頭,笑道:「怎麼回事?我的頭有點暈了!」正在這時,汽車突然拐了一個小彎,向家樹
這邊一側,麗娜的那一隻胳膊,就碰了他的臉一下。麗娜回轉臉來,連忙對家樹道:「真對
不起,撞到哪裡沒有?」家樹笑道:「照密斯何這樣說,我這人是紙糊的了。只要動他一
下,就要破氣的。」伯和道:「是啊,你這些時候,正在講究武術,像密斯何這樣弱不禁風
的人,就是真打你幾下,你也不在乎。」何小姐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說著就對
家樹一笑。四個人在汽車裡談得很熱鬧,不多一會兒,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車的喇叭遙遙
的叫了三聲,突然人家門上電燈一亮,映著兩扇朱漆大門。何小姐操著英語,道了晚安,下
車而去。朱漆門已是洞開,讓她進去了。
這裡他們三人回家以後,伯和笑道:「家樹!好機會啊!密斯何對你的態度太好了。」
家樹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不過是今天初次見面的朋友,她對我,談得上什麼態度?」
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許久了,我從沒見過她對於初見面的朋友,是怎樣
又客氣又親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將來我喝你一碗冬瓜湯。」伯和笑道:「你不要說
這種北京土謎了,他知道什麼叫冬瓜湯?家樹,我告訴你吧,喝冬瓜湯,就是給你作媒。」
家樹笑道:「我不敢存那種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湯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
土產,他也舉不出所以然來。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見他真喝過冬瓜湯,不過你和何小姐
願意給我冬瓜湯喝,我是肯喝的。」家樹道:「表嫂這話,太沒有根據了。一個初會面的朋
友,哪裡就能夠談到婚姻問題上去?」陶太太道:「怎麼不能!舊式的婚姻,不見面還談到
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國電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見傾心嗎?譬如你和那個關老頭子的
女兒,又何嘗不是一見就發生友誼呢?」家樹自覺不是表嫂的敵手,笑著避回自己屋子裡去
了。
一個人受了聲色的刺激,不是馬上就能安貼的。家樹睡的鋼絲床頭,有一隻小茶櫃,茶
櫃上直立著荷葉蓋的電燈,正向床上射著燈光,燈光下放了一本《紅樓夢》,還是前兩晚臨
睡時候放在這兒的。拿起一本來看,隨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這小說上,想
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嘗沒有何小姐美麗!何小姐生長在有錢的人家裡,
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賞兩塊錢,唱大鼓書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賞了她一塊錢,她家
裡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份,也是以金錢為轉移的。據自己看來,那姑娘和
何小姐長的差不多,年紀還要輕些,我要是說上天橋去聽那人的大鼓書,表嫂一定不滿意
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見面,她就極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這樣想著,只把書拿在手裡沉沉
的想下去,轉念到與其和何小姐這種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認識了。她母親曾請我
到她家裡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借此探探她的身世。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麼緣故,
想了幾個更次。
到了次日,家樹也不曾吃午飯,說是要到大學校裡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門了。伯和夫婦
以為上午無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話。家樹不敢在家門口坐車,上了大街,僱車到水車胡
同。到了水車胡同口上,就下了車,卻慢慢走進去,一家一家的門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
然三號人家的門牌邊,有一張小紅紙片,寫了"沈宅"兩個字。門是很窄小的,裡面有一道半
破的木隔扇擋住,木隔扇下擺了一隻穢水桶,七八個破瓦缽子,一隻破煤筐子,堆了穢土,
還在隔扇上掛了一條斷腳板凳。隔扇有兩三個大窟窿,可以看到裡面院子裡晾了一繩子的衣
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夾竹桃花,然而紛披下垂,上面是灑滿了灰土。家樹一看,這院子
是很不潔淨,向這樣的屋子裡跑,倒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緩緩的從這大門踱了過去,這一
踱過去,恰是一條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難道老遠的走了來又跑回家去不成?既來
之則安之,當然進去看看。於是掉轉身仍回到胡同裡來。走到門口,本打算進去,但是依舊
為難起來。人家是個唱大鼓書的,和我並無關係,我無緣無故到這種人家去作什麼?這一猶
豫,放開腳步,就把門走了過去。走過去兩三家還是退回來,因想他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
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們家裡人都認識我的,難道她們還能不招待我嗎?主意想
定,還是上前去拍門。剛要拍門,又一想,不對,不對,自己為什麼找人呢?說起來倒怪不
好意思的。因此雖自告奮勇去拍門,手還沒有拍到門,又縮轉來了。站在門邊,先咳嗽了兩
聲,覺得這就有人出來,可以答話了。誰料出來的人,在隔扇裡先說起話來道:「門口瞧瞧
去,有人來了。」
家樹聽聲音正是唱大鼓書的那姑娘,連忙向後一縮,輕輕的放著腳步,趕快的就走。一
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後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這兒,你走錯了。」回頭看
時,正是那姑娘的母親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來,瞇著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麼到了
門口又不進去?」家樹這才停住腳道:「我看見你們家裡沒人出來,以為裡面沒人,所以走
了。」沈大娘道:「你沒有敲門,我們哪會知道啊?」說著話,伸了兩手支著,讓家樹進門
去。家樹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進去。只覺那院子裡到處是東西。
當下沈大娘開了門,讓進一間屋子。屋子裡也是床鋪鍋爐盆缽椅凳,樣樣都有,簡直沒
有安身之處。再轉一個彎,引進一間套房裡,靠著窗戶有一張大土炕,簡直將屋子佔去了三
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設了一張小條桌,兩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麼陳設也沒有。有兩
只灰黑色的箱子,兩隻柳條筐,都堆在炕的一頭,這邊才鋪了一張蘆席,蘆席上隨疊著又薄
又窄的棉被,越顯得這炕寬大。浮面鋪的,倒是床紅呢被,可是不紅而黑了。牆上新新舊舊
的貼了幾張年畫,什麼《耗子嫁閨女》,《王小二怕媳婦》,大紅大綠,塗了一遍。家樹從
來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現在覺得有一種很破異的感想。沈大娘讓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著一
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馬溺似的釅茶,放在桌上。這茶杯恰好鄰近一隻熏糊了燈罩的煤油燈,
回頭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魚鱗斑,自己心裡暗算,住在很華麗很高貴一所屋子裡的人,為什
麼到這種地方來?這樣想著,渾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會子就走吧。正這樣想
著,那姑娘進來了。她倒是很大方,笑著點了一個頭,接上說道:「你吃水。」沈大娘道:
「姑娘!你陪樊先生一會兒,我去買點瓜子來。」家樹要起身攔阻時,人已走遠了。
現在屋子裡剩了一再一女,更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將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
整,順便在炕上坐下,問家樹道:「你抽煙卷吧?」家樹搖搖手道:「我不會抽煙。」這話
說完,又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又站起來,將掛在懸繩上的一條毛巾牽了一牽,將桌上的什物
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燈和一隻破碗,送到外面屋子裡去,口裡可就說道:「它們是什麼東
西?也向屋裡堆。」東西送出去回來,她還是沒話說。家樹有了這久的猶豫時間,這才想起
話來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館裡去過嗎?」這話說出,又覺失言了。因為沈大娘
說過,是不曾上落子館的。姑娘倒未加考慮,答道:「去過的。」家樹道:「在落子館裡,
一定是有個芳名的了。」姑娘低了頭,微笑道:「叫鳳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樹笑道:
「很雅致。」因自言自語的吟道:「鳳兮鳳兮!」鳳喜笑道:「你錯了,我是恭喜賀喜的那
個喜字。」家樹道:「呀!原來姑娘還認識字。在哪個學校裡讀書的?」鳳喜笑道:「哪裡
進過學堂?從前我們院子裡的街坊,是個教書的先生,我在他那裡念過一年多書,稍微認識
幾個字,《下論》上就有'鳳兮'這兩個字,你說對不對?」家樹笑道:「對的,能寫信
嗎?」鳳喜笑著搖了一搖頭。家樹道:「記賬呢?」鳳喜道:「我們這種人家,還記個什麼
賬呢?」家樹道:「你家裡除了你唱大鼓之外,還有別人掙錢嗎?」鳳喜道:「我媽接一點
活做做。」家樹道:「什麼叫'活'?」鳳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後說道:「你真是個南邊人,
什麼話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襪來做,這就叫'做活'。這沒有什麼難,我也成。要不
然,颳風下雨,不能出去怎麼辦?」家樹道:「這樣說,姑娘倒是一個能幹人了。」鳳喜笑
著低了頭,搭訕著,將一個食指在膝蓋上畫了幾畫,家樹再要說什麼,沈大娘已經買了東西
回來了。於是雙方都不作聲,都寂然起來。
沈大娘將兩個紙包打開,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
你請用一點,真是不好意思說,連一隻乾淨碟子都沒有。」鳳喜低低的道:「別說那些話,
怪貧的。」沈大娘笑道:「這是真話,有什麼貧?」說畢,又出去弄茶水去了。鳳喜看了看
屋子外頭,然後抓了一把瓜子,遞了過來,笑著對家樹道:「你接著吧,桌上髒。」家樹聽
說,果然伸手接了。鳳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雙手伸出來,比我們的還要白淨。」家樹
且不理她話,但昂了頭,卻微笑起來。鳳喜道:「你樂什麼?我話說錯了嗎?你瞧,誰手白
淨?」家樹道:「不是,不是,我覺得北京人說話,又伶俐,又俏皮,說起來真好聽。譬如
剛才你所說那句'怪貧的'那個'貧'字就有意思。」鳳喜笑道:「是嗎?」家樹道:「我何曾
說謊?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們斯斯文文的談起話,好像戲台上唱戲一樣,真好聽。」鳳
喜笑道:「以後你別聽我唱大鼓書了,就到我家裡來聽我說話吧。」沈大娘送了茶進來問
道:「聽你說什麼?」鳳喜將嘴向家樹一努道:「他說北京話好聽,北京姑娘說話更好
聽。」沈大娘道:「真的嗎?樊先生!讓我這丫頭跟著你當使女去,天天伺候你,這話可就
有得聽了。」家樹道:那怎敢當!樹面前,眼望著他,輕輕的道:「你喝茶,這樣伺候,你
瞧成不成?」家樹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進門的時候,覺得這屋又窄小,又不潔淨,
立刻就要走。這時坐下來了,儘管談得有趣,就不覺時候長。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
就走開。家樹道:「你這院子裡共有幾家人家?」鳳喜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買賣
的,你不嫌屋子髒,儘管來,不要緊的。」家樹看了她,嘻嘻的笑,鳳喜盤了兩隻腳坐在炕
上,用手抱著膝蓋,帶著笑容,默然而坐。半晌,問道:「你為什麼老望著我笑?」家樹
道:「因為你笑我才笑的。」鳳喜道:這不是你的真話,這一定有別的緣故。我看你的樣
子,很像我一個女朋友。」鳳喜搖搖頭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
能像我長得這樣寒磣。」家樹道:「不然,你比她長得好。」鳳喜聽了,且不說什麼,只望
著他把嘴一起,家樹見她這樣子,更禁不住一陣大笑。
又談了一會,沈大娘進來道:「樊先生!你別走,就在我們這兒吃午飯去。沒有什麼好
吃的東西,給你作點炸醬麵吧。」家樹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來吧。」因在身上掏了一
張五元的鈔票,交在沈大娘手裡,笑道:「小意思,給大姑娘買雙鞋穿。」說畢,臉先紅
了。因不好意思,三腳兩步搶著出來,牽了一牽衣服,慢慢走著。走不多路,後面忽然有人
咳嗽了兩三聲,回頭看時,鳳喜笑著走上前。回頭見沒有人,因道:你丟了東西了。有丟什
麼。」鳳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個報紙包兒,紙包的很不齊整,像是忙著包的。她就遞給
家樹道:「你丟的東西在這裡。」家樹接過來,正要打開,鳳喜將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
道:「別瞧,瞧了就不靈,揣起來,回家再瞧吧。再見!再見!」她說畢,也很快的回家去
了。家樹這時恍然大悟,才明白了並不是自己丟下的紙包,心裡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紙包裡
究竟是什麼東西,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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