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瓊的角度看出去,醫院的床欄杆一楞一楞的有點兒像監獄的鐵窗。瓊躺著,
不能動,整條腿被打了石膏,像肉店裡的肉那樣用鐵鉤子鉤著,吊在半空中。那條
腿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那樣木著,硬著,懸著,與肢體分離。瓊的臉的看上去
很平靜,鼻子與嘴在均勻的日光下顯得輪廓美好,只是眼睛微閉著,眼角處似乎冷
凝著一顆淚。那滴淚像干了的珠子似的,一直停在那裡不動,瓊似乎並未察覺它的
存在,瓊的心像被同時打了石膏,封得死死的。
瓊望著病房空蕩蕩的天花板發呆,她忽然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躺到這裡來的,她
睜開眼睛望望四周,四周瀰漫著一股苦澀而又微涼的醫院藥水的味道。瓊的記憶開
始慢慢復甦,那些晃動的人臉、奇特的燈光從她的記憶深處慢慢浮現出來,浮凸在
冰涼的牆壁表面。瓊驚訝地張大雙眼,想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見了銀帝俱樂
部的霓虹燈,那個俱樂部的老闆姓張,她不僅和瓊同鄉而且還同姓,瓊第一次見到
她就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瓊出生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父親是位中學教師。瓊從小就想離開小地方到
大地方去闖蕩,但瓊家教很嚴,在她初中畢業那年,由父親作主給她報了幼兒師範
學校。瓊歌唱得一般但舞跳得好,無論什麼舞蹈她一看就會,而且模仿得維妙維肖。
瓊長得很勻稱而且四肢修長,這種體形在瓊的家鄉並不多見。
瓊每天坐在舊廟似的教室裡聽主課老師彈風琴,那架風琴已經有年頭了,音都
不准了,主課老師曾幾次想叫人來修,但想想路途遙遠,也就只好作罷。
主課老師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沉默青年。他是從省城來的,畢業於省城的音樂
學院。他的生活方式與這裡的人不同,他從不打聽別人的事,別人也很難打聽得到
他的事,因為他絕少與人交談。主課老師就住在學校後院的那排平房裡,平房是學
校的庫房,每一間裡都堆了一些舊東西:斷了腿的桌椅,掉了漆的黑板,落滿灰塵
的破手風琴,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一天,教室裡只剩下瓊和老師兩個人的時候,瓊對老師說出了自己想離開這
裡的想法。老師聽了她的想法,並沒有感到奇怪,老師只是說,你真的想好了嗎?
瓊說是的老師我想好了。瓊沒有跟家裡人商量,只是問老師借了一些錢,然後她坐
上了去省城的火車。火車轟隆隆開起來的時候,瓊的耳邊響起了舊風琴嗚咽似的琴
聲,老師越變越小了,最後變做站台上的一個小白點。
火車好像直接駛入那個叫作「銀帝俱樂部」的地方,中間的種種細節瓊不知為
瓊已經想不起來了。短短的一天時間,她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死魚一樣的躺
著,連翻個身都不行。
二
護士小張用鄙夷的目光望著床上那個斷了腿的病人,聽說她才十七歲就在歌舞
廳裡干,還聽說她是逃學逃出來的,她在這座城市裡幹這個家裡根本不知道。護士
小張本來不是這個病房的,她是聽護士小李說他們科來了個跳樓的病人之後,特意
趕過來看熱鬧的。
小李說,聽說有個男的非要跟她,她不幹,就從二樓窗戶跳下來了。
小張說,是真的嗎?
小黃說,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不就是幹那個的嗎?
小於說,她以後會不會瘸?
小李說,不知道,要看她恢復得怎麼樣了。
護士們是隔著一個玻璃窗說這番話的,瓊在裡面看得見她們的臉上的表情,卻
無法聽清他們的聲音。
瓊木然地地躺在白床單上,感覺自己像一俱屍體。在醒來那一剎那她就感到奇
怪,她對自己說,我怎麼還沒死?在這想法之後才是針扎般的劇痛,那些密密麻麻
的針點兒分別紮在她的額頭上、嘴唇上、肩膀上、腰上、大腿上,她疼極了,那條
腿已經像屍體一樣被白布裹起來了。
瓊躺在那裡覺得很無聊,她想老師要是能來看她就好了。當然老師是不可能知
道這裡發生的事的,老師在很遠的地方,老師現在正在給學生們上音樂課。想著想
著瓊覺得她好像真的聽到風琴聲了,也許醫院附近有一所小學校?那種聲音越來越
真切地傳到瓊的耳朵裡。
護士們對她怪裡怪氣,好像她怎麼得罪她們了似的。她們看她的目光使她感覺
到這個世界的冷漠無情,牆是冰涼的,鐵床是冰涼的,人的目光也是冰涼的。令她
不解的是她們為什麼瞧不起她,她又沒做那種事?她恰恰是因為反抗了那個一點點
朝她逼近的男人才跳樓的,她以為她會死,結果卻又活了,活了就要遭人白眼,她
們走進來無論給她拿什麼都彷彿帶著氣似的,放東西的手特別重,扎針的手特別狠,
似乎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區別出她們與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女人。
護士小李有時也和瓊聊幾句。
小李說,那個男的他怎麼你了?
瓊說,沒怎麼。
小李說,沒怎麼你就跳樓啦?
這時候,瓊的眼淚就從眼角慢慢流淌出來。小李見她這樣,也就懶得理她,收
拾起裝著瓶瓶罐罐的金屬盤,收拾的時候她故意把聲音弄得特別響,一聽就是跟誰
在賭氣。
瓊屏住氣,盡量使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眼淚像一隻懶懶的小蟲,在眼角邊慢
慢爬行著,現在她全身都是麻木的,只有眼角還殘存一絲感覺。
三
風琴聲像霧一般瀰漫開來,忽大忽小,就像護士手裡控制的點滴瓶流量大小,
有一個掌握開關的手在調整著風琴音量的大小,主課老師就躲在那聲音的後面。他
的身影慢慢地清晰起來,他向瓊的方向走過來,問她怎麼還在這裡,不去上課?瓊
左右看看,操場上果然空無一人,那些雙槓、單槓在沙地上投上單調的影子,木馬
的皮面反射著太陽的光亮,幾隻磨得舊了的藍球被網子套著,靜靜地躺在藍球架底
下,老師就站在那兒,離她很近的地方。
老師說,你怎麼還不去上課?
老師又說,叫你練的曲子彈了麼?
瓊驚訝地望著老師,她想,跳樓的事可能可是一場噩夢,那個霓虹閃爍的俱樂
部也是夢,還有那個化濃妝的姓張的女人……揮開夢的影子瓊又返回到現實中來,
操場,課堂,同學,老師都是那樣地真實,瓊暗暗地鬆了口氣,瓊想說句什麼,卻
始終張不開嘴。
老師一直在談離他而去的心上人虹。有一天,老師忽然說:「瓊,你長得像虹。」
瓊驚訝了睜大眼睛,看著老師。
"虹呢?」
"她跟別人走了。」
他說這出句話來,語氣只是淡淡的,但瓊能聽得出他隱藏在平靜背後無限的遺
憾和傷感。瓊很為他難過,但也沒辦法。瓊還不到十八歲,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
來安慰一個在她看來很大的男人。
自從那天下午和老師在操場上散步,老師無意中提到虹,虹的影子就在瓊的眼
前晃。虹長得四肢修長非常漂亮,虹一定長得比自己要漂亮許多倍。瓊坐在教室裡
聽老師彈琴的時候,出神地想。
但是瓊又聽到另一版本的傳說,傳說虹是跳樓死的,當時這件事轟動整個音樂
學院。
虹從高處縱身一躍,就像一隻飛往更高處的紅色大鳥。
傳說中的虹,穿著一條印有彩虹七彩圖案的長裙子;傳說中的虹,在飛翔的時
候胳膊展得很開,就像鳥的肢膀一般。當瓊把這些傳說繪聲繪色地轉述給她的老師,
只見老師臉色鐵青,不肯吐出一個字。當時轟動音樂學院這件事是真是假無從證實,
但瓊朦朦朧朧覺得,那是真的。
四
瓊的噩夢不斷,大抵總與跳樓有關。
她無法看清那個男人的臉,房間裡光線很暗,四壁上貼著圖案複雜的壁紙,像
一隻又一隻眼角相連的人眼。大片的人眼、網狀的人眼、撲天蓋地到處都是人的眼
睛。在夢裡,瓊變成了一個叫虹的女人,虹穿的裙子閃著霓虹一樣的光彩。虹在人
群裡優雅地走動,她身上閃爍著金屬鱗片般迷人的光澤,那一晚,所有的人都看見
她了,在那一晚之後,虹就消失了。
跳樓的感覺越來越真切地在瓊腦海裡停留,她一次次地接近地面,那種墜落的
感覺被一次次地延長,她飄在空中,身體雖在疾速下降去總也挨不到地面。她看見
那個男人的臉貼在玻璃窗上,鼻子被壓得很扁,他看上去丑極了。
風在耳邊急速地擦過去,舞廳裡的音樂已經聽不太清楚了。瓊是抱定了必死無
疑的決心跳下去的,跳下去就什麼都結束了,一切都不存在了。瓊的身體與水泥地
面接觸那一剎那,瓊聽到來自身體內部巨大的暴裂聲。瓊驚恐地想到這一切的真實
性,這並非夢境,她也不是虹。
風琴聲再次從不同方向灌進瓊的耳朵,瓊慢慢睜開眼,看到病床邊圍了一圈護
士,由於離得過近,她們的臉顯得浮腫而變形,一個個戴著白帽子,長得十分相似,
就像上帝先做了一個模型,然後按照這個模型原樣複製幾份,發給她們一樣的衣服,
讓她們做出完全相同的表情。
瓊覺得這情形比夢裡還要恐怖,她寧可回到夢裡去,寧可再跳一次樓。
"那個男的到底把你怎麼樣了?」
"他把你衣服脫了嗎?」
"他摸你那個地方了嗎?」
"那男的到底多大年紀?他是不是……"
圍在床邊的那一圈白衣人每人問了一個問題,然後她們集體怪笑,笑起來比哭
還難看。
五
二十一歲那年,瓊再次做了歌廳小姐。她花了三年時間治好了腳傷,欠下一屁
股債。為了找工作她滿城亂走,不知怎麼又回到了原地。瓊站的那個地方,正是當
初她跳下來的地方。
有人問瓊,「聽說你曾經跳過樓?」
瓊嘴裡銜著一支煙,「是呀,當初怎麼那麼傻呀。」
當某一天夜裡她和客人聊起這些的時候,已經像在聊別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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