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幾天雨,太陽給泡得喪了元氣,照出來的光也不大有勁。雲堆在天上
慢慢流動,街上的影子就一會兒模糊一會兒分明。
丁壽松很快地走著,鼻子上冒著汗。他那雙腳似乎不是自己的,像機器那麼動
得飛快——帶著他身子一步一步前進。他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會摔跤。他把上身往前
傾斜著,頭低著,看來叫人疑心他是要找個地方鑽進去。
地上還有點潮濕。有時候踏到一塊石板上面——還吱的一聲打縫裡擠出泥漿來。
到處都懶懶地冒著熱氣,蒸出一股土味兒。
他忽然想起他的家鄉來了。
事情弄好了——他得回去一趟。……
雖然街上有這麼多人,有這麼多車子,把這五尺來寬的大路擠得滿滿的,他可
總覺得他有點寂寞。那種說不出的感傷似的勁兒——一閃一隱地在他心裡出現,正
像今天的太陽一樣。
「快要到端午節了,」他著急地咕嚕著。腳步子可又加快了些。「嗨,他媽媽
的!」
後面一陣吆喝,有幾輛車子衝了過來。他趕緊避到一個店裡,對那些坐車子的
橫了一眼,接著他覺得自己有點冒失。他小心地看看櫃台裡坐著的夥計,他們誰也
沒理會他。只有玻璃櫃裡那些鴨蛋粉對他溫柔地笑著,顯得又白又細,恨不得要伸
手去捏一把。一種淡淡的香味還隔著玻璃透了出來。
一到城裡——一個人就渺小得多了。他丁壽松在這裡,好像誰都沒看見他。他
在別人跟前得賠著小心,看著別人發脾氣,今天甚至於——唐老二叫他去送請客帖
子!
「他是什麼傢伙!」他忿忿不平地說。「差使沒有了——架子倒擺得像個樣子!」
在自家人那裡呢——他跟他姑奶奶說話可要通過溫嫂子。
這天他到丁家去的時候,拚命把自己放得莊重些。對溫嫂子說話也正經著臉子:
不管他受了什麼委屈,正經事總得規規矩矩辦。
「呃,有個何雲蓀——你可曉得這個人?」他輕輕皺著眉,帶了五成鼻音。
「何雲蓀?」溫嫂子想了會兒,眼珠子斜瞟了一下。「怎干?」
「唔,唐老二請他吃飯,後兒個。」
見著芳姑太太,丁壽松還是用著這張正經面孔。不過右手食指在左手心裡寫著
字,嗓子放低了些——
「何雲蓀。」
瞧見她在遲疑著,他於是拿食指蘸了蘸唾涎,慢慢地又寫了一遍。
小鳳子插嘴:
「姐姐你真是!何雲蓀——你記不得?就是那個呀,那個那個——何六先生。」
「哦,」芳姑太太笑了起來。「平常說起來總是『何六先生』——說『何雲稱』
就想不起來了。……這是怎麼的呢?唐老二跟他不大熟的嘛。」
於是大家對這件事猜測著,憑各人想像得到的圈子裡發表著自己的見解。老太
太認為唐老二跟何六先生搭上了交情,準是有用意的。她要徵求同意似地掃了大家
一眼:
「我看啊,唐老二是想叫何六先生在文侃跟前說句好話,替他找個事。真的,
唐老二要再不找個事——那真不得過。」
溫嫂子覺得這跟唐家的田有點關係:何六先生有那麼多錢——大概總要買點田
產。
「他錢多啊?」丁壽松小聲兒問,好像要表示連他也有點知道那個姓何的。他
並不等著要別人回答,一聽見小鳳子開了口,他就把視線移到她那張瓜子臉上去了。
小鳳子說得很有把握:
「那個唐老二跟何雲蓀搭上交情啊,一定是唐十太爺介紹的。」
「唐十太爺?」丁壽松輕輕插了一句。
那個連看都不看他一下:
「唐十太爺這個人真老實,唉。他也是上了唐老二的當,他還不曉得哩。」
她姐姐繃著臉瞧著她,叫人疑心她在怪小鳳子不該說這些話。可是她嘴裡倒是
隨和的:
「是嘎。唐家裡怕只有十爺是個好人。」
小鳳子把臉抬起點兒對著窗子。亮光耀著她的眼睛,把眉毛輕輕地皺了起來。
她臉上有點發熱。她想到唐十老爺的大兒子——那張國字臉白白的,一股老實樣子,
像他父親一樣。可是算八字的都說他將來有「官帶桃花」這麼一部命。
她心一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什麼也不說。眼睛偶然瞟到那面
鏡子上,她把眉床肉揚了一下:她怕老這麼皺著眉——會添出皺紋來。
那位客人看看她,又看看芳姑太。他覺得他實在該說幾句什麼,可又打不定主
意。
看樣子——她們似乎不打算再商量那件正經事了。真要命!叫他怎麼去打發那
個什麼何雲蓀呢?
「辦事情——哪裡作興這個樣子的!」他在肚子裡埋怨著。臉上可還是堆著笑,
耐心地等著別人說完。一面模裡模糊計算著——要到幾點鐘他才能夠回到唐二少爺
那裡去交差。
太陽打雲塊裡擠了出來,把強烈的光線透過窗幌子——射到了屋子裡。亮處有
什麼在輕輕閃動著,好像什麼東西在冒著熱氣。
芳姑太移開了一步,讓自己站在暗點兒的地方。她用大拇指摸著其餘四指的指
甲,一面很嚴肅地談著。
「十爺也是奇怪:對旁的人一點個脾氣沒得,一到家就不得了:十娘給他吵死
了。十爺總是說她待孩子不好,沒得良心。其實——唉,十娘真也是個好人。那天
子到他家去,她跟我談了好一陣子。她恨唐老二恨得要命。唐家裡他們這一房倒是
——倒是——譬如啟良——嗯,他家孩子倒還像個人。」
她俯著臉瞧著自己的手。不管別人有沒有注意她,她只是背書那麼說得很快,
好像她知道有個丁壽松在那裡著急,就要趕快把它報告完似的。
隨後大家都歎起氣來。
老太太認為這件事已經可以告一個結束了,她已經對芳姑太太盡了一些義務了,
就主張邀梁太太她們來玩八圈。她熱心地衝著芳姑太太問:
「好啊?」
小鳳子臉上那一絲肌肉都靈活起來,似乎要打面部飛開去。她尖聲嚷著一些文
明字眼:
「我贊成!我贊成!」
接著亂叫著一些下人們的名字,一看就知道她忙得連腦筋都給攪昏了:
「高昇!高昇!……小高!……高媽!……小小高!……」
芳姑太太坐了下來。嘴角上閃著微笑,顯然她如今是在等著一件什麼好事。
剛才談起的何雲蘇那方面——大家竟一句也不再提!
丁壽松兩腳移動了一下,眨著眼睛。他也不知道這時候該不該告辭,他求救似
地望望溫嫂子。
那個可忙著走了出去。彷彿——這家公館裡要是少了一個她,那什麼也都做不
通。幸虧她去吩咐車伕接五舅老太太,還叫高大去打電話給梁太太。
可是——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個憤怒的嗓子猛地叫了起來:「打死你這個
混蛋!打死你這個混蛋!」
劈!劈!——有誰挨了嘴巴子。
芳姑太太睜大眼睛瞧她娘,瞧瞧妹妹,似乎是在提醒她們——
「又來了!」
她妹妹暫時把面部的活動停了會兒,靜靜地聽著。然後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只有老太太預感到了什麼——馬上起了身,好像她跟人約定好了的:現在可聽
見了那個人的腳步聲,她毫不遲疑地就走了出去。
發了慌的丁壽松跟在她後面,結裡結巴的:
「這個——這個這個——」
前面院子裡——文侯老三揪著高大的領子,右手作著勢正往那個聽差臉上劈過
去——落個空。於是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氣,索性抓著拳在別人腦頂上捶著。
「你這混蛋!——揍死你!揍死你!」
「呃呃!」老太太靠著門邊叫。「老三!老三!」
未了丁文侯給了高大一個嘴巴子,很響地一聲——劈!這才把對手一推。
高大腮巴子發了紅,坐在牆腳跟前哼起來了。
「這個混蛋!」文侯老三兩手叉著腰,打嘴裡喘出一股酒味兒。「給你點個顏
色看看!……這個混賬東西!嗯——」
他衝到了牆腳根,拿皮鞋踢了高大幾下。那個可把膀子護著腦袋。
老太太移動一下位置,扁著嗓子反覆著:
「什麼事嘎!什麼事嘎!」
丁文候大概才從外面回來,連帽子也沒取下,額頭上冒著油汗。他用手抹了抹,
讓帽子往後移到了後腦勺上。
「什麼事啊?——問他!」他用力對高大一指。「這個混賬透頂了的東西!—
—簡直不把我看在眼睛裡!我叫他做事就叫不動!看我揍死這個傢伙!」
那邊高大爬了起來,哭喪著臉聲辯:
「溫嫂子叫我去打電話,三老爺又喊我去把……」
「又是三老爺!又是三老爺!」
三老爺的手掌劈到了那個的腮巴上。
「老三!老三!」老太太嚷。「咳,怎干要打人呢!有什麼話——說就是了。
……老三!」
丁壽松一直站在老太太后面,好像這個門口規定了給長輩們站站的。他那張苦
巴巴的臉——會兒伸出他右邊來望望,一會兒伸出他左邊來望望。他覺得他自己的
地位很為難:他決不定要不要幫著這位嫂子喊他侄兒幾句。
有幾個下人們站得遠遠的往這邊望著。只要丁文候一瞟過視線去——他們就悄
悄地溜開。高昇走過這院子的時候,竟連看都不看,只低著頭數著自己那很快的步
子。
老三的脾氣不是好惹的:那蠻勁兒——唉,真是!於是丁壽松把那個伸出老太
太右邊的腦袋也縮了進來。
「都是老太太慣的!」他偷偷在肚子裡說。下唇忍不住外窩了一下。
可是芳姑太走出來了。她繃著臉勸開她弟弟,輕輕動著嘴唇,好像怕使自己太
費勁:
「何必呢,何必呢?跟他們吵什麼嘎?」
那位松大叔覺得自己應該幫著勸一下子的——現在可給別人立了功去。他要表
示表示他也有這個資格,就不安地嘟噥著:
「唉,真是的,真是的!」
芳姑太太仍舊反覆著她那些話。右手向前面伸出點兒,看來她想要拖開老三—
—可又怕弄髒了手指。
丁文侯給勸開了之後,一路忿不平地說著,聲音發了嘎:
「我曉得的!——大家看不得我!家裡只有哥哥是個菩薩!嗯,我偏不管!他
這回回家了——你看我,哼!」
「做什麼嘎!」老太太把嗓子放低了些。「給人家聽見成什麼話!」她瞅了丁
壽松一眼。
「看罷!」老三坐了下來,把帽子一摔。「哼,叫哥哥就叫老爺。我只配稱三
老爺——總是三老爺!要叫排行就大家都叫行房,怎麼我倒——我倒——噢,這一
家只有哥哥是主人啊?」
他眼睛發著紅,很可怕他瞪著門外面:
「哥哥還是過繼的,不是算我們這房的,高大他們——這些混蛋!——倒叫人
家家裡的叫老爺!」
「唉,不要說了罷,」老太太顯得沒辦法的樣子,似乎那些稱呼是另外一個什
麼有權力的人安排下來的——她也實在感到了一種委屈。「這個是小事情,要是讓
人家曉得了——嘖,唉!一家人總要和和氣氣。」
丁壽松也和了一句:
「真是的。小事情……」
「要你插嘴!」文侯老三跳了起來。「你是什麼傢伙,你是!」
丁壽松鼻孔發出零碎的響聲,全身都緊縮了。他不知不覺地退了一步,就覺得
跨到了一塊燒紅了的鐵片上似的——從腳底升上一股耐不住的熱氣。臉上燙辣辣的,
還有給什麼小蟲子爬在上面一樣的感覺。
這算是什麼呢——這個老三?看來——他竟要拿打下人的手掌劈到他叔叔臉上
來!
芳姑太沒開口,只傻瞧著她弟弟。她在憐惜著這位老三——為了這不相干的事
情在發脾氣傷身體。
房門口倚著小鳳子,安靜地抽著煙。臉上愛笑不笑的,眉床肉不住地抖動著:
似乎巴不得這件事再鬧得熱烘些。有時候她瞟老太太一眼,然後視線又停到她三哥
哥臉上,顯見得她有一肚子活——可是她要賣賣關子。
只有老太太在揪著丁文候的胳膊:
「嘖,老三!呢,呢!」
丁壽松抽了一口氣,腳底下又悄悄地移開了兩步。他臉上還打算維持著那副滿
不在乎的微笑,腮巴肉可緊得發酸。為了要避開文侯老三的視線,他眼睛老在老太
太跟芳姑太臉上打來回——於是在移動的時候,他趁機會瞟丁文候一下。
「我不管!我不管!」那個發脾氣的人嚷。「我要拼!」他指指丁壽松,「這
個丁——丁——哼,畜生!——連他也配教訓我!」
老太太在忙亂的當中回頭看看丁壽松:
「你快走你快走!唉,還站在這裡惹他的氣!」
那個給搞得頭昏昏的,連步子都不大踏得穩。到了門口還掉轉臉去往四面掃一
眼:他總覺得有件東西丟在裡面似的。
回到了唐家很久——他心還狂跳著。他老是感到後面有誰追著他,監守著他。
他提心吊膽地問著自己:
「老三怕是喝醉了吧?……」
不過老三還是有點分寸的:他對老太太沒頂嘴,也沒拿那副蠻勁兒來對付芳姑
太。只有對他丁壽松……
胸頭老是悶著。不論什麼時候,念頭一觸到那上面——他皮肉就發一陣緊,仿
佛提到了一樁快要來到的禍事。他認為一個人到了城裡即使渺小了許多,身份可還
是存在的。於是他好幾天不打算到丁家去,只自暴自棄地躺在老陳房裡。
「上代傳下代:一家子總有個大小呀。」
要是文侯老三單只對他松大叔一個人使性子,那還受得了。可是那天——別人
發了高大的脾氣,又跟丁壽松發作。真是的!把人家跟聽差一樣看法麼!
「小芳子拜託我的——我不幹了!」他傷心地嘟噥著。「太沒有意思!人家好
意去商量——他倒他倒——哼!沒有出息,這孩子!」
他抹了抹嘴。嗯,她們要不把老三管教一下,他就不幫她們的忙。什麼何雲蘇
——也不干他的事。
「我偏不打聽!」他想。「唐老二明兒個請客,我偏要跑出去!」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他正拿灰黃色的洗臉手巾塞到嘴裡去揩牙齒的時候,韓升
跑來招呼他了。
「丁大爺,丁大爺,」韓升壓著嗓子叫,似乎有件機密要告訴他。「二少爺叫
你今兒個不要出去。」
這個懶洋洋地問:
「做什麼呢!」
「客人要來。叫你照應點個。」
這局面竟翻過來了:如今倒是唐二少爺看得他起。他極力不把得意的顏色放在
臉上,只用鼻孔「唔」了一聲。
十老爺到了半點鐘之後,二少爺就打發小侯放車子把何雲蘇接來了。那是位圓
臉的老年人,頂著一個酒糟鼻子。一取了那頂帽子——就露出一個禿頂來。
忽然——丁壽松感到一個千把斤重的東西往他身上一壓,差點兒沒跌倒。
「怎麼搞的!怎麼搞的!」
那位何雲蘇何老爺——竟就是小火輪裡的那位仁兄!
何老爺一經二少爺作著揖迎著,就用種匆匆忙忙的步子走進裡面去,看都沒有
看丁壽松一眼。讓這個愣在這裡不動,叫他仔細去回想一下——他在小火輪裡說錯
了什麼話沒有。
「唉,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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