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拖船給小火輪龍翔號拖著靠了碼頭,丁壽松就給吵醒了。
右手一直抓住在他旁邊那個包袱,連那黑油油的長指甲都陷了進去。包裹布看
來很有點年紀——灰裡帶黃,誰也看不出它出世的時候原來是什麼顏色。上面捆著
一道紅帶子,深深地嵌成一道槽,好像一個胖子給緊緊地勒著腰。
它主人可很瘦,那件長衫彷彿掛在衣架上一樣。他腮巴凹進得很深,叫人疑心
他是在使勁吸著什麼東西。
他打個呵欠,咂咂嘴,把同艙的人掃了一眼。然後把視線盯到了船板上,出神
地想著什麼。稀稀朗朗的眉毛往上伸了一下,嘴角輕輕抽動著——愛笑不愛笑的。
未了他噓了一口氣,於是把扁平的腦袋伸出窗子去看一看。
外面的陽光陡然往他臉上一拍——右眼給刺得直瞇著,下眼皮還顫動了一會。
左眼可乾脆閉著,似乎周圍的肌肉有點嫌多,擠得它睜不開。
瞧著岸上那些焦急的臉子,瞧著那些人搶著踏上跳板往船裡直衝,叫船上的都
覺到了自己那種安穩不過的地位——幸喜自己佔了先。有些還在船艙裡拍著手打哈
哈,指指那個給擠得落了後的女人,指指這個蠻牛樣衝著的男子漢,談論了幾句又
大笑起來。彷彿他們自己一輩子都不會,來這一手的。
丁壽松也微笑著。他裝做格外閒散的樣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熱鬧。有時候對
那笑著的幾位會意地看一眼。
那些人好像要在他姓丁的跟前特別討好,擠得更加起勁了些。個個人都用手推
著前面的脊背,向同伴招呼著:叫人覺得這地方出了什麼大禍害——遲點兒就逃不
了命。
等到上船的人漸漸多了,丁壽松這才對誰裝鬼臉似的眨眨右眼,縮進了腦袋。
右手把包袱挪過來一下,讓它緊貼住了自己的屁股。一面用提防著什麼的眼色打量
著擠進艙來的人。
那多半是些粗傢伙,是些泥腿子,他們身上還蒸發出一股汗味兒。
他忍不住把下唇窩了起來,成了一把湯匙,彷彿要把嘴裡那些殘餘的夢涎兜住
了不叫漏掉它。為了怕有個把粗人坐到他身邊,或者竟請他拿開包袱撥出個空座來,
他於是又閉上眼睛。
窗口飄進了一陣風。一些黑屑給捲了進來,就簡直是些活東西——不輕不重地
往人身上撲,跟手還帶彈性地跳了跳。於是一陣什麼野花香氣也漏進了窗子,還混
著大糞味兒。船身輕輕地蕩著:底下河面上暗暗發出那種低沉的叫聲,聽去覺得它
是在對誰訴苦。
各色各樣的人還在往艙裡擁。夾在中間的一位戴瓜皮帽的先生——煩躁地皺著
眉,拿肩膀撞開別人的肩膀,腳踹著別人的腳——讓身子擠到前面來。他那只圓泡
泡的鼻子發了紅,大聲叱斥著——擠什麼呀,混蛋!把旁邊一個鄉下人一推,自己
又逼進了一步。
丁壽松睜開了右眼。他旁邊這空地方反正要給別人坐去的,他就選上了這位戴
瓜皮帽的先生。他揪揪那位的馬褂袖子,一面把包袱移到自己腿上。
那個嘴裡一直嘟噥著,用著些挺文明的字眼罵了開去。並且還橫了碼頭上的巡
警一眼:他怪那些吃公家飯的連秩序都維持不了。然後又惡狠狠地瞧著那些落在他
後面的人。
可是到處都滾著亂糟糟的叫聲。那些客人一擠到跳板盡頭,就很重很起勁地往
船裡一跳。好像他們已經第一步踏上了一個安安穩穩的太平世界——表示著一種了
不起的決心,表示著一種得了救樣的快活似的。
丁壽松連左眼也張開了一小半——動手打量來到身邊的這位先生。脊背可緊緊
貼著後面:那訇訇訇的響聲震得他挺舒服,竟有在剃頭店裡給捶著背的那種派頭。
他到底是個什麼腳色呢,這位先生?整船的人——怕只有這一位先生跟他丁壽
松談得來。
現在上船來的都已經坐定了,有幾個只能拿尾□骨貼著座位,擺出副蹲坑的姿
勢來撐住自己的身體。這兒那兒都在咕嚕著,像是給擠壓出來的聲音。
於是這位先生把屁股往右邊推動了一下——叫自己別盡擠著丁壽松。接著取掉
了瓜皮帽,讓他那禿腦頂來冒熱氣。
丁壽松也往左邊聳過去些,並且在屁股上用著勁,不讓別的人來動搖他倆的防
線。他眼睛生了根地盯著那只發紅的鼻子,還在嘴角上掛著微笑——等那位坐穩的
先生掠過視線來。
到底——那位先生來招呼了他。好像知道天數派定他倆會做朋友的,很自然地
對他點點頭。
「你這位先生——也是上城裡去的吧?」
丁壽松趕緊把後腦離開了板壁,笑著皺皺眉毛。他早就打算要說一大篇話了:
「是的嘎,唉。人家硬要找我,真是的!我——我——敝姓是丁。尊姓呢?」
「何。」
這個就挺內行地問:
「何?人可何啊?」
接著用食指在包袱上寫著;下唇往外兜著,好像要不這樣——就記不住似的。
有幾張臉抬起來看著他,大概他們都想要知道他是個什麼來頭,他決計要跟這
姓何的談談。為了要表示自己的身份,並且要來得客氣,他就叫別人「仁兄」。
「你這位仁兄也是到城裡?——在哪塊發財的?」
別人張一張嘴還沒吐出聲音,他又搖搖腦袋了,吸足一肺的氣談了起來:
「我呢——我是不願意上城裡去的。公家飯實在不容易吃,我不瞞你說。人家
談起來:哦,做官哩。其實啊——沒得玩頭,唉。……有什麼法子呢,不看魚情看
水情,唐老二硬要找我去嘛……唐老二你曉得的吧,柳鎮唐家的?」
這裡他掃了所有的人一眼,把個脖子撐得挺直,眼睛裡發著光。
「唐啟昆麼?」那位仁兄注意地瞧著他,掏出了一支紙煙也沒去點火。「他跟
你是——?」
等丁壽鬆開了口,何先生才擦燃了火柴。那支煙給揉得皺著彎著,歪頭扭腦的
活像一條蚯蚓。可是他用很快的手腳點著了,趕緊就把火柴梗一扔,彷彿這些事都
要瞞著別人幹的。
丁壽松可在溜著嗓子直嚷,眉毛幾乎打眼睛上飛了開去:
「是啊是啊,唐啟昆。他是我們親戚。我看他們唐家裡是——『啟』字輩裡就
只出了個二少爺。『好兒不在多,一個抵十個。』人家說起來:我家姑老爺死得早,
可惜哩。其實……」
「你家姑老爺?」
「是啊。哪,就是那個哪——唐大少爺,你總曉得的吧?唵,大少奶奶就是我
們丁家的。……」
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咕裡咕嚕,顯然是談著一位什麼大人物。那兒張醬油色的臉
子在對面晃動著,偷偷地看著他。
於是他閉了會兒嘴,把狹長的臉子仰起點兒。
那位何先生好像要湊趣似的,一步緊一步地要把丁壽松的來頭盤出來:
「那麼你這位先生是……丁仲騮是你的——?」
「平輩,平輩,」丁壽松等不及地趕快接嘴。「我們是堂房兄弟,我們是——
嗯,嫡堂的。唐二少爺比我小一輩,總是『松大叔,松大叔』的恭恭敬敬叫我。我
叫做壽松——木傍松字。我呢……」
聽的人可移開了視線——盯著前面出了會神。然後使勁抽了兩口煙,把煙頭火
捻熄,用種挺謹慎小心的勁兒藏到大衣袋裡。
丁壽松睜大了右眼——巴巴地看著對方。嘴巴張開了一半,下唇水祿祿的,一
掀一掀地在動著:顯見得那一肚子話是實在關不住的。
畢竟那位何先生轉過臉來了。他問到了丁仲騮近來怎樣,問到了丁仲騮的兩個
兒子。看來丁家的事他很明白,很關切。可是臉上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只瞧
見他眼睛在閃著。
丁壽松幾乎站起來。手在包袱上一敲,大聲叫:
「哪裡!哪裡!丁仲騾哪裡有兩個兒子!……呃,他只有一個!真的,一個!」
於是莊嚴地看著對手,準備著一場激烈的爭論。一面仰起了臉子,把滿艙的人
都掃了一眼,似乎要找個把腳色來幫他衛護這個真理。
一會兒他又心平氣和地說下去:
「哪,我告訴你嘎:兒子倒真的是有兩個,不錯哩。其實大的那個——早已八
百年就過繼給大太爺了。他自己光只留下了小的,他啊——哼,真是的!什麼都不
懂……」
「就是那個丁文侃啊?」
「噯,你這位仁兄!」丁壽松苦笑著,沒辦法似地拍拍包袱。「大的才是文侃
哩,文侃是過繼的那個。小的是文候——城裡的人個個都認得他。嫖呀賭的他行行
精,只會花錢。窮人生個富人體,真是沒得法子,唉!」
他搖搖頭。他怕別人這裡會打斷他,就又趕緊接了下去——有條有理地敘述起
丁文侯的事來。腦袋往何先生那邊湊著,苦著一張臉,壓著個嗓子,彷彿在報告什
麼秘密。聲音仍舊很大,連艙門外的人都聽得見。
那一位在鼻孔裡「唔」著,耳朵給震得有點難受直眨著眼睛,有時候要插句把
問話:
「真奇怪,文侃有錢給他去嫖麼?」
「文侃給他錢?——文侃哪裡來的錢!我們這位文侯少爺呀——唉,真是的!
偷呀搶的他都來,不瞞你說。」
接著丁壽松用種挺嚴肅的臉嘴聲明著:並不是他歡喜把丁家的醜事傳揚開去,
他只是討厭這個敗家子。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拿兩隻手背著急地敲敲包袱。唉,真
是。這小伙子已經活到三十六七歲了——可沒有一樁事做成的。
原來那位丁文候也找過唐啟昆:想要謀個差使。
唐二少爺當然不睬他。一個正派人是看不起這些傢伙的。
「真的,他幹得了什麼事嘎,幹得了什麼事嘎!哼,還想做官哩!」
「他那哥哥呢?——丁文侃不管他麼?」何先生搔搔頭皮問。
這回他沒答腔。只把下唇窩了起來,左眼輕蔑地看著。
忽然艙外起了吵聲,水手們奔上奔下地忙著。跟手龍翔號就發了一聲喊,好像
對人威嚇似的。整個世界給震得顫動了一下,船艙裡的客人都發了一陣麻。
那位何先生往窗子外面瞟了一眼,岸上那些嫩綠色的秧子似乎叫他記起了一些
什麼,小聲兒問:
「仲騮老先生還有一位小姐吧?」
「哦,小鳳子啊?是的。這丫頭長得倒還不錯。他家裡出女不出男,兩個女兒
都好,怕是他家墳山有點那個。」
他睜大了右眼,讓左眼珠偷偷地露出點兒亮光——盯著旁邊那張圓臉,對風水
發了點兒議論。
小火輪給誰捶著那麼響了起來,河水也嘩嘩嘩地叫著。於是又發兩聲喊,聲音
直衝到了天上。什麼地方起了回聲——好像碰著了流雲給彈回來的。這艘拖船把身
子斜了一下,就看見兩邊的岸慢慢移動,慢慢打旋了。
窗口上流進了一股涼氣,叫客人們都覺得在大熱天喝了一碗冷開水的樣子。
何先生透了一口長氣,戴上瓜皮帽。他眼睛不看著丁壽松:
「他們嫁那位大姑太太——總有一點陪嫁吧?」
「唐家那位大少奶奶啊?」他鼻子皺了皺,把下唇兜出了些。「哼,陪嫁哩,
他們看唐家裡傢俬大,死命地要攀親。哦,好,到婆家三年——就死了男人。命裡
不招嘛,你有什麼法子!陪嫁?——哼,教洋人讀三字經——談不到。」
他看不起地掄了掄眼珠子,拿長指甲在水祿祿的下唇上一掃,向對面畢卜畢卜
一彈。屁股往左邊移動一下,好讓身子整個兒轉向何先生這一面,嘴裡背熟書似的:
「我們家連那位仲騮二爺啊——不瞞你說,真慪死人。天不管,地不問,什麼
事都讓他大太爺去做手腳。好嘎,做生意哩。我們那大太爺也不想想——自己到底
是不是個生意人。店一倒,連祖田也賠了出去。大太爺死的時候——張羅了好一陣
子才開得成吊。唉,你看……如今就只剩下城裡那所房子,拿什麼做嫁妝,你說?」
閉了會兒嘴,他又談到他們丁仲騮向唐家裡借錢的事。然後伸長了脖子,把話
鋒完全轉到那位唐老二身上。臉子興奮得有點發紅,嘴角上掛著唾沫泡。
可是何先生打斷了他:
「呃,你們仲騮老先生——他跟他大房總沒分家吧?」
「有什麼東西分呢?」丁壽松下巴一翹,擺出副當然這樣的臉色。「屁!分哩!
吃呀穿的都靠文侃幾個辛苦錢,還靠——還靠——」他把歪著的嘴巴湊到了別人耳
邊,「還靠唐家貼幾個。」
說了就看了對手一會兒,他舔舔嘴唇。兩手作著勢——又打算告訴他唐二少爺
的做人。
那個———個勁兒問著他們丁家。
「我看——你們仲騮二先生如今總留了幾個。他家文侃當了秘書長……」
「什麼!」丁壽松一跳,大腿上那只包袱幾乎摔到了地上。「什麼長啊,你說?
……噯,沒得那回事!沒得那回事!他還當什麼長哩!哼,你真是!」
「呃,真的,真的。我看了報:的確是丁文侃。丁文侃在個什麼部裡當了秘書
長。」
這麼著他們兩位先生中間就起了爭論。
那位仁兄並沒舉出什麼靠得住的證據來。只冷冷地點著頭,用種斬釘截鐵的聲
調,一口咬定他自己的話。看那勁兒,叫人覺得了文侃這回當了那官兒——就簡直
是他這位姓何的保薦的。
丁壽松可熱烈得肚子裡都發燙。他顴骨發了紅,嘴唇用力地掀動著,恨不得要
把他的對手狠命揍一頓的樣子。什麼,丁家裡的人難道不明白丁家裡的事麼!文侃
那個小子——嗯,又矮又小,天庭也長不開,下巴也兜不起:這麼副相貌會做官?
吃過報館飯那倒是真的:他知道。後來似乎在個什麼人家裡當教書先生——不過他
丁壽松有點記不准了:他這幾年一直呆在他家裡沒出來。可是他當叔叔的——嗯,
早就看透了那小伙子是個什麼腳色。
他來得太奮激了點兒,就有點管束不住自己那張嘴:
「那小伙子當什麼長啊?哼,屄裡放屁——沒得那回事!」
說到那個唇音字的時候——唾沫星子就往別人臉上一噴。
同艙的客人顯見得都站在他這一邊。他一開口——大家就對他瞧著,一面瞅瞅
那位何先生,似乎要看看那一位還有什麼說的。有些泥腿子竟笑起來,不過壓著聲
音,彷彿在那些先生們面前放聲打哈哈是不該的。
這裡丁壽松就向對方提出個理由來,拿食指使勁頂著那只包袱:
「我問你,我問你:文侃要真的做了官,當了那個長,怎麼他不把祖田買回來
呢?」
那個嚇了一跳似地看著他,愣了好一會兒。
「把祖田買回來?」那張圓臉忽然繃得緊緊的,小聲兒問。
丁壽松得意地微笑著,腦袋在空中畫著圈子。
「是啊,是啊,」他聲音提得很高。「哪,這個樣子的,我告訴你,我們家裡
那個伯驥,那個大太爺——人倒是個好人。他做生意做虧了本,連祖田也賣個精光,
他怎麼對得起他們仲騮二爺呢,呃,可是啊?他臨死時候就跟文侃說過的,他叫文
侃一發跡——就把祖田買回來。其實啊——嗯,你瞧著罷!……發跡哩!」
他下唇一突,帶著打了勝仗的神情盯著何先生。他看見別人已經給封住了嘴,
就趁勢逼緊了一步:乾脆賭了個咒。
「他要是真的做了官,我這個當叔叔的就在地上爬給你看!」
於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拿手抹抹嘴,把臉子轉向著窗口。他好像已經做完了
一樁大事,放心地吸起那種帶腥味兒的空氣來。眼睛瞇著看著外面,眉毛鼻子都打
起皺褶,彷彿他要痛痛快快打個噴嚏——可又打不出的樣子。
河面越走越狹,看來簡直會把這艘小火輪夾住。綠灰色的水給龍翔號剪成個楔
形,打船頭兩邊捲起兩條浪紋,翻著滾著——拍到了岸上。
何先生又關心到丁仲騮家裡那位沒出嫁的小姐了。何先生問起她的年紀,她的
品性。他已經把口裡那截煙屁股抽了好一陣,一直到短得燒著了指甲的時候才毅然
決然把它扔掉。
那一位的嗓子發了嘎,嘴角裡不斷飛出白沫來。他好幾次要把話鋒轉到唐老二
身上去,好像一個男子漢忍不住要談到他的相好女人似的。可是他沒辦到。於是他
憑他記得的一點兒——告訴了別人。他最後一次看見他那位侄小姐,她還只十八歲。
唵,這孩子長得很嫩,臉子白漂漂的很逗人愛。他並且還把她那種活潑勁兒模糊地
描寫了幾句。彷彿她打那年到現在年紀一直沒有長。
未了他正正經經下了個結論:
「說起來真叫人不相信:我們仲騾二爺倒有那麼個好丫頭。」
「那——那——」何先生顯得有點著急的樣子,「那你有多少年不見了呢,跟
她?」
「哦,唔,這個——唵,怕有十二四年了吧。……我不瞞你說:城裡我以後倒
去過好幾趟,不過我沒有去找我們仲騮。說起來是不錯,一家人哩。其實啊——唉,
真是!我跟他合不來。我倒是跟唐家裡要好點個:唐老二把我當親叔於看待……」
他笑了一下,又莊嚴著臉色看大家一眼。
龍翔號象喝采那麼吼了一聲,叫客人們嚇了一跳。這兩艘船注前面那座石橋直
沖,看來後面似乎有什麼追趕著它。河身在這裡成了個牛角尖,浪紋給擠得狂喊著,
發氣地撲到兩岸的草上,打到那些樹根上,然後又流蘇似的瀉回到河裡。
有人正在那裡擔心——怕小火輪鑽不過這個橋洞的時候,給悶住的水聲可一下
子放開了。嘩嘩嘩的聲音打船跟前捲開去,一直溜到四面八方,溜到很遠很遠,好
像這兩艘船成了全世界的中心。
大家眼面前一亮:他們已經給帶到了一個大港口裡。有誰得了救那麼透了一口
氣。
姓何的那位仁兄不再開口了,好像剛才已經辦完了正經事。眼睛呆呆地瞧著前
面的岸——一抹黑色的土上鑲著一線綠的。
悶得難受的丁壽松噓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咕嗜著:
「唔,只有七里。……」
小火輪往南轉了個彎。這艘拖船一直是往前衝著的,這裡意外地給撥動了一下,
身子就往右邊一歪,尾巴往左邊一甩,看來它很勉強才改了方向。
「唉,」丁壽松搖了搖頭。「日子過得真快,我有三年沒走這條路了。」
過會兒他又嫌煩似地說:
「真是的!城裡怕已經改了樣子……」
接著又無緣無故哼了句成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
可是何先生把屁股移動一下叫自己坐舒服些,兩手筒到袖子裡,竟閉上了眼睛。
「哼,這位仁兄一定有毛病,」丁壽松在肚子裡說。茫然看看四面,嚥下一口
唾涎。「快要到了——還打盹哩!」
河面上小船漸漸多了。那些船夫們衝著小火輪嚷著什麼,拚命搖著櫓——往岸
那邊避開去。可是龍翔號直往前衝,激起了山丘樣的水浪,把那些漁船什麼的攪得
沒有命地晃著蕩著。
丁壽松這就爆出了大笑:
「要翻下水了,要翻下水了!哈哈哈……」
聲音空洞得連自己都害怕起來,彷彿全世界就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
他右邊那個還是閉著眼沒理會,好像已經看透了他丁壽松的底子——認為他不
夠朋友似的。別的許多視線可落到了他臉上,似乎他們知道了些什麼事情,擺出副
瞧不起的神氣。
「混蛋嘛!」丁壽松小聲兒打了句官腔,偷偷地把眼睛掃他們一轉。
怎麼,難道有誰認識他麼?他側過臉去看著外面。他記一記他先前說的那些話:
他可並沒瞎吹。他的確大生的是唐家的親戚。
外面——一些很熟的景色在對他打招呼。他像看西洋鏡似地閉上了左眼,瞧著
天慈寺裡的寶塔——象辣椒的那個。它身邊那些瓦房——黑的白的夾在一起,看去
似乎是一碗木耳煮豆腐,還煙撲撲正在冒著熱氣。
那抹灰黑的城牆也落到了眼底裡,叫他想起唐家溫嫂子那排牙齒。
忽然他心跳起來。呼吸也不大順當。連他自己都摸不清這到底是歡喜,還是感
到了什麼壞兆頭。他怕別人看破心事似地瞟了何先生一眼,就拚命想法子鎮定自己。
他消遣地想:
「溫嫂子是個好人,怪不得太太跟二少爺都相信她。」
可是他歎了一口氣,他覺得有什麼東西給人佔去了的樣子。
城牆輪廓漸漸分明起來,還瞧得見剝了磚的地方——現出了凸凸凹凹的黃泥。
他站起來又坐下去,抓著包袱的兩手直髮緊。他又希望快點兒到岸,又希望永遠走
不到。
碼頭上的魚腥味兒可飄到鼻子跟前來了,那些嘈嘈雜雜的聲音也聽得見了。
船還沒有靠好,那位何先生就猛的張開眼睛站了起來,推開了前面的人衝出去。
到了艙門口才記起世界上有個丁壽松,回頭嚷了一聲——
「走呀!」
接著聽見他一路罵著:
「該死,擠什麼呀!一點秩序沒有!」
「虛裡虛糟的東西!」丁壽松走在大街上,感到受了什麼侮辱地嘟噥著。「哼,
他是什麼傢伙!——睬都不睬人!」
他聞著炒什麼的油味兒,嚥下一口唾涎。他腿子沒了勁兒,挾包袱的左膀子直
發酸。嘴唇動著罵著:他現在這麼不舒服,這麼悶氣——彷彿都是那個姓何的害的。
於是他一到了唐公館,就把腦袋往門房裡伸了進去,要把閉久了的嘴唇動幾下
來舒散舒散似的,一口氣說著話:
「老陳,老陳!……你還認不認得我了?……怎麼?我是丁壽松哎。……剛剛
到。唉,累死我了!……你怎麼樣?——看你發了福了嘛,哈哈哈!……呃,呃,
說句正經話:呢,二少爺可在家?——煩你通報一聲。真的,真的。……」
那個老陳也不表示認得,也不表示不認得,只瞧了他一眼,隨後就一拐一拐地
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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