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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她有時候對玉熹說:"叫人家笑話我們,連個媳婦都娶不起?還是我惡名出去了,人家 不肯給?"我不要,他也是受夠了,實在怕了,

  只要虛位以待,冬梅要是上頭上臉起來,隨時可以揚言托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她現 在還不敢,不過又大著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進,那副神氣看著很不順眼,她又不傻,當然也 知道孩子越多,娶填房越難。差不多的人家,聽見說房裡有人已經不願意,何況有一大窩孩 子,將來傢俬分下來有限,圖他們什麼?

  孩子多了,銀娣嫌吵,讓他們搬到樓下去又便宜了他們,自成一家。一天到晚在跟前, 有時候又眉來眼去的,叫人看不慣。玉熹其實不大理她,不過日子久了,總像他們是夫妻 倆。

  他還算有出息的。雖然不愛說話,很夠機靈,有兩次做押款,因為田上收不到租,就是 他接洽的。找了人來在樓下,她沒下去,東西讓他經手,他這一點還靠得住,因為他要她相 信他。東西到了他自己手裡能保留多久,那就不知道了。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時候懂事些。

  她最大的滿足還是親戚們。前兩年大爺出了事,拖到現在還沒了,隔些時又在報上登一 段,自從有了國民政府還沒出過這麼大的案子。親戚們本來提起大爺已經夠尷尬的,這時候 更不知道說什麼好。據說是同事害他,咬他貪污盜竊公款,什麼都推在他頭上。他被免職拘 捕,托病進了醫院,總算沒進監牢。被她在旁邊看著,實在是報應,當初分家的時候那麼狠 心,恨不得一個人獨佔,出去摟錢可沒有這麼容易。

  他家只有他一個人吃這顆禁果,落到這樣下場。向來都說姚家子孫只有他是個人才,他 會不知道那句老話,"朝中無人莫做官"。

  官司拖了幾年,背了無數的債。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爺夫婦,也只安慰了幾句,分文無 著。結果判下來還是著令歸還一部分公款。他本來肝腎有病,恢復自由以後,出院不久又入 院,就死在醫院裡。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北邊生活比較便宜。那邊還有好些親戚,對他們 倒還是一樣,北邊始終又是個局面。他們來了還有一番熱鬧。大家都說北京天氣好,乾爽, 風土人情又好,又客氣又厚道。北邊好。不犯著迎頭趕上去,給人講著又不是好話。"

  這兩年好幾家都搬走了。生活程度太高,尤其是鴉片煙。

  在上海越搬越小,下不了這面子,搬到內地去仍舊可以排場相當大。有時索性搬到田上 去住,做起鄉紳來,格外威風。明知鄉下不平定,吃煙的人更擔驚受怕。祖上替他們在上海 買房子,總算想得周到,這時候住到土匪窩裡去。"

  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在她是又還加上土著的自傲。風聲一緊,像要跟日本打起來 了,那家新鄉紳嚇得又搬回來了,花了好些錢頂房子,叫她見笑。上海雖然也打,沒打到租 界。

  她哥哥家裡從城裡逃難出來,投奔她,她後來幫他們搬到杭州去,有個侄子在杭州做 事。也去了個話柄。

  上海成了孤島以後,不過就是東西越來越貴。這些人裡還就是三爺,孵豆芽也要在上 海,這一點不能不說他還有見識。有一個時期聽說大爺每月貼他兩百塊,那時候大爺是場面 上的人,嘴裡說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窮急了鬧出事來,於官聲有礙。三奶奶那裡也每月送 一百塊,大爺向來是這派頭,到處派月敬,月費。世交,老太爺手裡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 太,以及她們收的乾兒子乾女兒,往往都有份。大爺一倒下來,她最擔心的就是三爺怎麼 了,沒有月費可拿了。好久沒有消息,後來聽見說他兩個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現在想必過 得真省。兩個住在一塊兒倒不吵?人家三爺會調停。我們三爺有本事。他現在靠什麼?他姨 奶奶有錢。哪一個呢?她也養活她?我們三爺有本事嘛。他也不容易,年紀也不小了。他那 個小少爺脾氣。

  這都是揣測之詞。大家都好些年沒看見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幫,不是朋友薦的就是"生 意浪"帶來的,與親戚家的傭人不通消息,所以他們這三個人的小家庭是個什麼情形,親戚 間一點也不知道。年數多了,空白越來越大,大家漸漸對他有幾分敬意。在他們這圈子裡現 在有一種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飯吃,哪怕男盜女娼,只要他不倒過來又靠上家裡或是 親戚,大家都暗暗佩服。說是現在從來不出去。樓都不下。

  她記得他曾經笑著對她說:"老了,不受歡迎了。"其實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不過沒有 錢了,當然沒有從前出風頭。

  他這人就是還知趣。他熱鬧慣了的人,難道年紀大了兩歲,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輩子除 此以外,根本沒有別的生活。

  人家說他不冷清,有人陪著,而且左擁右抱,兩個都是他自己揀的。他愛的是海--兩瓢 不新鮮的海水,能到哪裡?他不過是鑽到一個角落裡,盡可能使自己舒服點,想法子有點掩 蔽,不讓別人窺視,好有個安靜的下場。這一點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來藉著有病,也更銷 聲匿跡,只求這些人不講起她。他那邊的寂靜彷彿是個回聲。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年數隔 得越久,那點事跡也跟著增加。她對他有一種奇特的瞭解,像夫妻間的,像有些妻子對丈夫 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仍舊能夠懂得他。他至少這點硬氣,不靠親威,家裡給娶的女人他不要 了,照自己的方式活著。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虧他這些年悶在家裡,倒還是那樣,她有 時候就覺得自己變了個人。--窮極無聊倒也沒來找她。這些年不見,也甚至於想著可以借兩 個錢。他知道沒用。他就是還識相。

  她看著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許是帶著一廂情願的成份。

  但是事實是處境與她相仿的人越來越多。自從日本人進入租界,凡是生活沒有問題的人 都坐在家裡不出去做事,韜光養晦。所以不光是她的親戚們,所有潔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 她那樣,在家裡守節。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節省起來,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 蹲在後天井裡和泥,格子布罩袍後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湯匙捏弄著煤 屑,她做得比傭人圓。

  不過她還是不會過日子,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隻毛筆蘸著 油在鍋裡劃幾道。玉熹吃不慣,要另外添小鍋菜,她也怕傳出去又是個話柄,不久就又推病 不管了。家裡外表也仍舊維持從前的規模,除了辭掉廚子,改用女傭做飯,現在許多人家都 這樣。不像卜家現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鬧窮,老太爺老太太都還在。 嬌滴滴的卜二奶奶,老愛吃吃笑著,從前跟她們妯娌們一見面就大家取笑的,現在總是上菜 上了一半的時候進來,熱得臉紅紅的,剪短了的頭髮濕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後,穿著件線呢 夾袍子,像個小母雞,站在一邊,彷彿事不關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讓她上桌,稱讚今 天菜好,她只幫著夾菜,喃喃地說聲:"哦,蝦球還可以吧?這兩天蝦仁買不到。"卜二奶奶 真有本事,會做全桌酒席,炒雞蛋炒得又勻又碎,魚鱗似的,筷子都搛不起來。"

  在淪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個人當自警團。家裡沒有男傭人的,都是花錢論鐘頭雇 人。他們是卜二爺自己去站崗。

  玉熹親眼看見,回來告訴她,卜二表叔瘦高個子,戴著黑邊大眼鏡,扛著肩膀,揚著臉 似笑非笑的,帶著諷刺的神氣,肩上套著根繩子,斜吊著根警棍,拖在袍襟上。他們人多, 少出來見人。

  現在一提起她家總是說:"他們現在還是那冬姑娘?"憎惡地皺著眉笑著,扮個鬼臉。" 就是她一個?也沒有再娶?……

  幾個孩子了?"

  她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虐待媳婦是常事,年紀輕輕死了老婆不續 弦,倒沒聽說過。

  她聽見了又生氣,這些人反正總有的說,他們的語氣與臉上的神氣她都知道得太清楚 了,只要有句話吹到她耳朵裡,馬上從頭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這點不載福,不會像別的老 太太們裝聾作啞,她自己承認。

  有許多親戚都不來往了。有人問起:"二太太還是那樣?"

  還是一提起來就笑。"怎麼老不聽見說?"她有病,

  她有病是兩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順的不找她,她自己也有個藉口。他們現在怎麼樣?他 們有錢,現在還是那冬姑娘?幾個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幾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個子不高,長得結實,穿著黃卡其 布短褲,帆布鞋,進附近一個弄堂小學。到了他們這一代,當然都進學堂了。家長看不起這 些學校,就揀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無法表示。放了學回來,在樓下互相追逐,這間 房跑到那間房,但是一聲不出,只聽見腳步響,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滾過來滾過 去。樓下盡他們跑,他們的父母搬到樓下住了。那一套陰暗的房間漸漸破舊了,加上不整 潔,像看門人住的地下層,白漆拉門成了假牙的黃白色,也有假牙的氣味。下午已經黑赳赳 的,只有玉熹煙鋪上點著燈。冬梅假裝整理五斗櫥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見旁邊沒人,往前 走了兩步,站在煙鋪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種不確定的神氣,像個小女孩子,舊絨線衫後身往 上縮著,斜扯著粘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舊稚拙得異樣。買煤的錢到現在也沒給。僵著脖 子,並沒有稍微動一動,指著樓上。

  玉熹袖著手歪在那裡,冷冷地對著燈,嘴裡不耐煩地嗡隆了一聲,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滾進房來,冬梅別過身去低聲喝了一聲,把他們趕了出去。

  樓上因為生病,改在床上吸煙,沒有煙鋪開闊,對面沒有人躺著也比較不嫌寂寞。一個 小丫頭在床前挖煙斗,是鄭媽領來給她孫子做童養媳的,揀了個便宜,等有便人帶到鄉下 去,先在這裡幫忙。銀娣叫她小丫頭,也是牽冬梅的頭皮,有時候當著冬梅偏要罵兩聲打兩 下。現在堂子裡成了暴發戶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來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縮在樓 下。這冬梅太會養了,給人家笑,像養豬一樣,一下就是一窩。她這樣省儉,也是為他們將 來著想,照這樣下去還了得?這年頭,錢不值錢。前兩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堂子裡 三節結帳,不用帶錢的,不過他吃煙的人喜歡吃甜食,自己去買,出去走走,帶逛舊貨攤 子,買一隻破筆洗,一錠墨,刻著金色字畫,半隻印色盒子,都當古董。自己家裡整大箱的 古玩,他看都沒看見過,所以不開眼。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改了儲備票又一直漲到 二百塊,五百塊。今年過年,大家都不知道給多少年賞。向來都是近親給八塊,至多十塊, 遠親四塊。照理應當看她給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長房,不能比她多給。所以她生氣, 那天卜二奶奶來拜年,她攔著不讓她多給錢,就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傳出去給姚家這些人聽 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現在大房搬到北邊去了,老九房只有兒子媳婦,九老太爺夫妻倆都 過世了。這些親戚本家就是老九房闊,不過從前有過那句話,九老太爺這兒子不是自己的, 其實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還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著老地方,即使 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於像三房絕後。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在北京,小女兒又還嫁 了個教書的,是她學校的老師。人家說女學堂的話,這可不說中了?大奶奶不願意,也沒辦 法,總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是師生戀愛,"大家只笑嘻嘻地說。"從初中教起的"。年紀那 麼小!二兒子在北京找了個小事當科員,娶的親倒是老親,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 在旁邊看牌,把下頦擱在二少爺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慣,說了她兩句,這就鬧著要搬出去 住。--還打牌!人家還是照樣過日子。大太太現在可憐羅,

  她大兒子在上海,到底出過洋的人有本事,巴結上了儲備銀行的趙仰仲,跟著做投機、 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著一班新貴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麼樣?德國 已經打敗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對時事一向留心,沒辦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 根在內地,不免受時局影響。

  現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圖",畫的那些小人一個個胖墩墩的,穿著和尚領襖褲,小孩的 臉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點高,三三兩兩,一個站在另一個肩上,都和顏悅色在幹著不可 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冊子的書頁裡,無論什麼大屠殺,到了上海最狠也不 過是東西漲價。日本人來不也是一劫?也不過這樣。日本敗下來怕搶,又怕美國飛機轟炸, 不過誰捨得炸上海。熬過了日本人這一關,她更有把握了,誰來也不怕,上海總是上海?又 不出頭露面,不像大房的小豐,真是渾。他大概自以為聰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 為他老子從前已經壞了名聲,橫豎橫了。大爺從前做過國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偽政府看 來,又是一重資格,正歡迎重慶的人倒到他們這邊。仗著他爸爸跟祖老太爺,給他當上了趙 仰仲的幫閒。小豐現在闊了。前是神秘的微笑,現在笑得咧開了嘴。見了面一樣熱熱鬧鬧 的,不過笑得比較浮。民國以來改朝換代,都是自己人,還客氣,現在講起來是漢奸,可以 槍斃的。真是--跟他們大房爺兒倆比起來,那還是三爺。

  三爺不過是沒算計,倒不是他這時候死了,又說他好。去年聽見他死了,倒真嚇了一 跳,也沒聽見說生病。才五十三歲的人,她自己也有這年紀了,不能不覺得是短壽。當然他 是太傷身體,一年到頭拘在家裡,地氣都不沾,兩個姨奶奶陪著,又還不像玉熹這個老是大 肚子。他心裡想必也不痛快,關在家裡做老太爺。替他想想,這時候死了也好,總算享了一 輩子福,兩個姨奶奶送終。再過幾年她們老了,守著兩個黃臉婆--一個是老伴,兩個可叫人 受不了,聽說兩個姨奶奶還住在一起替他守節,想必還是一個養活另一個,倒也難得。

  她看著這些人的下場,只有他沒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個女人,從前和他有過那一 場,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沒面子。他那時候臨走恐嚇她的話,倒也不是白說,害她半輩 子提心吊膽,也達到了目的。

  後來又聽見說王三太太去看過他那兩個姨奶奶一次,兩人住著一個亭子間,就是一張 床,此外什麼都沒有。她們說:一天到晚還不就是坐坐躺躺。兩人背對背坐著。

  她聽了也駭笑。多大年紀了?不是有一個年紀輕些?其實有人要還不跟了人算了?這年 頭還守些什麼,不是我說。"

  大家聽見劉二爺郎舅倆戒了煙,也一樣駭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癮,說戒就戒了,實在抽 不起了。窘到那樣,使大家都有點窘。每次微笑著輕聲傳說這新聞之後,總有片刻的寂靜。 現在不大聽到新聞,但是日子過得快,反而覺得這些人一個個的報應來得快。時間永遠站在 她這邊,證明她是對的。

  日子越過越快,時間壓縮了,那股子勁更大,在耳邊嗚嗚地吹過,可以覺得它過去,身 上陡然一陣寒颼颼的,有點害怕,但是那種感覺並不壞。三爺死了,當然使她想到自己,又 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紀大些必有的累贅,也慣了。

  她抹了點萬金油在頭上,喜歡它冰涼的,像兩隻拇指捺在她太陽心上,是外面來的人, 手凍得冰冷的,指尖染著薄荷味。稍一動彈,就聞見一層層舊衣服與積年鴉片煙薰的氣味, 她往裡偎了偎,窩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從煙盤裡拿起一隻鑷子來夾燈芯,把燈罩摘 下來,玻璃熱呼呼的,不知道為什麼很感到意外,摸著也喜歡。從夏布帳子底下望出去,房 間更大,屋頂更高,關著的玻璃窗遠得走不到。也不知道外邊天黑了沒有。小丫頭在打盹。 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夠。

  她順手拿起煙燈,把那黃豆式的小火焰湊到那孩子手上。粗壯的手臂連著小手,上下一 般粗,像個野獸的前腳,力氣奇大,盲目地一甩,差點把煙燈打落在地下。她不由得想起從 前拿油燈燒一個男人的手。忽然從前的事都回來了,砰砰砰的打門聲,她站在排門背後,心 跳得比打門的聲音還更響,油燈熱烘烘熏著臉,額上前劉海熱烘烘罩下來,渾身微微刺痛的 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個個小孔,劃出個苗條的輪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沒有了,根 本沒有這些事,她這輩子還沒經過什麼事。大姑娘!大姑娘!

  在叫著她的名字。他在門外叫她。

  一九六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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