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媒人給兒子說媳婦。以後他有少奶奶看著他,我管不住了。
他結婚是他們講家世的唯一的機會,這是應當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國的
官。但是親戚們平日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到了這時候就看出來了--誰都不肯給。他們家
二房,老子是個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個姨太太倒又不要緊,她是個十足的婆太太,照
她那脾氣還了得?說是他們有錢,也看不出來,過得那樣省。做媒的只好到內地去物色,拿
了無為州馮家一個小姐的照片來,也是老爹,門當戶對,相貌就不能挑剔了。嘴這麼大,大
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親這兩天已經對他好得多,他也就將計就計哄著她。你替我燒個煙
泡,這笨丫頭再也教不會,我是喜歡這套小玩意,你現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點。
他躺著替她裝了兩筒。一口氣吸到底,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頭玩學會的。"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沒發脾氣。他喃喃地笑著說沒有。這一筒你抽。鬧著玩不要
緊,只要不上癮。你小時候病發了就噴煙。
他接過煙槍,噗噗噗像個小火車似的一氣抽完了。你一定在外邊學會了。沒有。玩歸
玩,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馮家的事講定了。不然他們說你年紀這樣輕,倒已經出去玩。
難怪人家在堂子裡煙鋪上談生意,隔著那盞鏤空白銅座小油燈對躺著,有深夜的氣氛,
鬆懈而親切。不過他並不在乎這頭親事成功與否,她也知道,接著就說:我就看中馮家老
派,不像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弄一個到家裡來還了得?講起來他們家也還算有根底。你四表
姑看見過他家小姐,不會錯到哪裡。你要揀漂亮的,等這樁事辦了再說。連我也不肯叫你受
委屈。我就你一個。"
別的父母也有像這樣跟兒子講價錢的,還沒娶親先許下娶妾,出於他母親卻是意外。他
不好意思有什麼表示,望著他們中間那盞煙燈,只有眼鏡邊緣的一線流光透露他的喜悅。自
己可是要放出眼光來揀,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樣垃圾馬車。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壞了,你犯不
著跟著他在一起混。一個人窮極無賴,指不定背後拿成頭,揩你的油剪你的邊。這些堂子裡
人眼睛多厲害,給他們拿你當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幾年,吊你的胃口。"
他臉上有一種控制著的表情,她覺得也許正被她說中了。
他要是嘗到了甜頭,早就花了心,這次關在家裡這些時,沒這麼安靜。煙燈比什麼燈都
亮,因為人躺著,眼光是新鮮的角度,難得又近。頭部放大了,特別清晰而又模糊。一張臉
許多年來漸漸變得不認識了,總有點怪異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從前的年輕的母親了。
他們在一起覺得那麼安全,是骨肉重圓,也有點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嚨哽住了,幾乎流下淚
來,甘心情願讓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分,他是個男的。
他臉上出現一種膽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臉瘦得可憐。這些年來他從來對她沒有
什麼指望,而她現在忽然心軟了,彷彿被他摸著一塊柔軟的地方。她也覺得了,馬上生氣起
來,連自己兒子都是這樣,惹不得,一親熱就要她拿出錢來。
她岔開來談論親戚們,引他說話。他有時候很會諷刺,只有跟她說話才露出來。那天大
爺去了沒有?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來就有種陰森之感。究竟現官現管,就連在自己家裡說話,聲音自會低了下來。
馬靖方沒去?孚倒了,又回上海來了。提起外圍的親戚,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略帶點輕視的
口吻。他一直沒出來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見客,說老爺不舒服。所以現在這時勢,怎麼說
得定?嘸!小報上照這樣捧。人家是'詩人馬靖方'。新近還印詩集子,我們這兒也送了一
本。老吳那些歪詩都是他打槍手。"也真是--剛巧他們郎舅兩個。都出在他們那房。老太太
最得力的一個兒子。捧吳佩孚捧得肉麻,什麼儒將,明主。他們馬家向來不要臉,拍你們家
馬屁。大爺又不同。大爺不犯著。所以老太太福氣,沒看見。"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
於。那當然。那天是誰--?還說'他本來從前做過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資格來,這
時候再出來,不是沾老太爺的光。真是!他哪回上報,沒把老爹爹提著辮子又牽出來講一
通?"他大概也是沒辦法,據說是虧空太大。他那個花法--!想再提起三爺。其實大爺不過
顧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算給他彌縫了過去。一到了自己手裡,馬上鋪開來花,場面越
拉越大,都離了譜子,不然怎麼分了家才幾年,就鬧到這個地步?但是遺產這件事,從來跟
玉熹不提的。小豐要出洋了,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個洋婆子回來。人家都是娶了親去。結
了婚回來也會離婚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這樣喜歡小普,總算沒送小普出
洋。捨不得他嘛。
她做了個鬼臉。"那小普那討厭哪--!"大爺就是這樣,自己有兒子,還要在族裡過繼一
個,表示他對族裡的事熱心,而且剛巧他祖父也認過一個族侄做乾兒子,就是後來的二老太
爺,行二,因為本來已經有兒子。大爺就喜歡人家說他有祖風。"說是小普壞,"她說。二老
太爺也壞。做官出名的要錢,做公使帶了個法國太太回來,本來已經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
現在這小普當然不比從前了,一個窮孩子跟著大爺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長得又難看,矮
胖、黑油油的一張臉,老是嘟著嘴不服氣的神氣,還又有點鬼鬼祟祟。大爺是這脾氣,越是
大家都討厭這人,想必對他更忠心。弄上這麼個兒子,好更覺得自己的權威,不像自己的兒
子是天生的、應該的。三爺這些地方比他還明白些,花的錢也值些。他長住在一個小公館
裡,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當差,大概也是因為自己兒子到底有點不便。大奶奶
有時候好久見不到大爺。然後由小普帶個信來。"大奶奶恨死他了,"銀娣說。姨奶奶倒給他
拍上了馬屁。噯,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縫,挑出一點生煙,就著煙燈燒。"那天堂
會,王家姊妹倆出風頭,打扮得像雙生子。你看見沒有?"看見。提二表嬸、熹哥哥,就笑
得前仰後合。這兩個--不沾小姐們的光,人家當她總也省點。嚇!一天到晚鬧著要嬸娘請
客。算是帶著小姐們做針線,陪著出去,吃館子聽戲當然是嬸娘會帳,難道叫孩子們給錢?
噯,別看人家闊小姐,就喜歡佔小便宜。男朋友送禮,送得越重越喜歡。這些男朋友也肯下
本錢,可把王三太太嚇死了,說鬧得簡直不像樣。"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們?年紀輕輕的這
樣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說,不是長壽相。老子娘都是癆病死的。她們也有肺病?都有,
忌諱說。不過說良心話,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會有錢丟下來。所以她們家就是她們那房
有錢。說我們二房沒有男人,我們二房也還幸虧沒有男人。"
現在有了。她這話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沒想到自己身上。他還喜氣洋洋的,又有點
羞意,包圍在一層玫瑰色的光霧裡。劉二爺當上銀行經理了,還不是要他入股子?這些男人
都是隨心所欲慣了的,這時候也是報應,落得都跟她一樣,困住了一動都不敢動。有的憋了
多少年,悶狠了又大花一陣,或是又弄個人,或是賭錢,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嚇
得安靜下來。他做股票賺了點錢。他有錢,陳家還住在靜安寺路?噯,他們的小笳說是喜歡
跳舞。陳家現在靠什麼?他們老太太有錢,
只要提起這個名字就使人作會心的微笑,這些人一個個供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各自有他
的一角,還不肯安靜,就像死了鬧鬼似的,無論出了什麼新聞都是笑話奇談。親戚們自從各
自分成小家庭,來往得不那麼勤,但是在這一點上是互相倚賴的,聽到一個消息,馬上眼睛
一亮,臉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動些,渾身血脈流通起來,這新聞網是他們唯一的血液循
環,自己沒事幹,至少知道別處還有事情發生,又是別人擔風險。外面永遠是風雨方殷,深
灰色的玻璃窗,燈前更覺得安逸。這一套人名與親戚關係,大家背得熟極而流,他是從小跟
她學會了的。點名從來點不到他父親,也不提她娘家。他沒有父親,她沒有過去,但是從來
覺都不覺得,他們這世界這樣豐富而自給。
又講起那天的堂會。他們家老五看上了粉艷霞,我看見他們,她剛下了裝出來。下了裝
可沒什麼好看。風頭不錯。還活潑,噯,這些女戲子在台下有時候板得很,其實她們比現在
這些小姐們管得緊,自己的娘跟出跟進。差不多唱戲的人家都是北邊人,還是老規矩。"她
們家累重,還要養活自己的琴師、班底,多少人靠著一個人吃飯。老五要是娶粉艷霞,該要
多少錢?"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搖了。所以她們唱戲的嫁人也難,都是給流
氓做姨奶奶。她們也可憐,不要看出風頭。人家有真心對她們,她們也知道感激。有個汪老
太太戲迷,捧女戲子,認乾女兒,照樣送行頭送桌圍。乾女兒倒也孝順,老是接來住,後來
就嫁了他們家少爺做姨奶奶。"
他紅了臉。"是誰?在上海唱過?"又問,"哪個汪家?"
只有講到哪個女孩子,他心裡才進得去。叫什麼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咯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經是給鄉下人觀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鄉下
賽會。他們的京戲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說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粉艷霞的嗓子沒什麼
好,唱花旦本來用不著,連小翠花都是啞嗓子。女孩子向來聲音窄,所以人家說男人唱旦角
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嚨又寬些。"粉艷霞大概有二十多歲了吧?不見得喉嚨還要
變?哦,這些女戲子家裡看得她們多緊,你不要看她們跟小五這批人混著,那是應酬。
他們把她和別的一個個比著。有的腰比她細,但是她腰身靈活。她的臉太圓,看得出臉
上貼的片子一直貼到前面來。
她穿男裝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銀娣自己覺得有點可笑,兩人並肩躺著。兩張癡癡的臉
浴在一個遙遠的太陽的光輝裡,戀戀地評頭品足說個不完,又還老是遺憾的口吻。但是試探
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覺得年輕人的慾望的熱力。只要她肯跟他講粉艷霞,她自己就是開
天闢地第一個女人,因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這裡,她有經驗。
其實她對京戲知道得不比他多,不過向來留心聽人說。她這一代的女人的公敵是長三妓
女,都會唱兩句戲。唱戲的這行是越過她們頭上去,更高級的魅艷。她是本地人,京戲的唱
詞與道白根本聽不大懂,但是剛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從前穿的襖褲,頭上的亮
片子在額前分披下來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輕的時候戴的頭面。臉上胭脂通紅的,直搽到眼皮
上,簡直就是她自己在夢境中出現,看了很多感觸。有些玩笑戲,尤其是講小家碧玉的,伶
牙俐齒,更使她想起自己當初。真要是娶這麼一個到家裡來,那她從前在黑暗的陽台上偷聽
樓下划拳唱戲,那亮晶晶的世界從來不容她插足的,現在到底讓她進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
的角色。向來老太太們喜歡漂亮的女孩子,是有這傳統的。像《紅樓夢》裡的老太太,跟前
只要美人侍奉。就連他們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這樣?娶媳婦一定要揀漂亮的,後來又只喜
歡兒子的姨奶奶們,都是被男人擱在一邊的女人,組成一個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爭寵。她
要是給兒子納妾,那當然又兩樣,娶個名美人來,小兩口子是觀音身邊的金童玉女,三個人
之間有一種神秘的微笑,因為她知道他們關上房門以後的事,是她作成他們,骨肉之情有了
一重新的關係,活躍起來了。但是她知道這都是假的,自騙的。有些女人實在年紀大了,可
以就中取得滿足。我曉得你喜歡粉艷霞,我沒資格,要是真要也有辦法。要認識她們還不容
易?要找人跟她們老子娘講價錢比較費事。譬如黃三爺喜歡玩票,有名的戲子都認識。差不
多的女戲子都講究拜他們做師傅,師傅講句話有份量。九老太爺就是出名捧角的,當然我們
不犯著找他。
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認識開戲館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開不了戲園子。
這些唱戲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們。"
聽她閒閒地說來,輕言慢語的,頭頭是道,他像孩子們聽神話似的,相信,而又不甚
信,他們家還有多大勢力他完全沒有數。至於錢,當然他知道總比她一向口氣裡要多些。難
道她瞞著他是因為他還小,現在他大了才告訴他?難道她省下錢來都是預備花在這一項大冒
險上,給他買愛情與名望,作為一個名伶的護花主人?一樣做小,當然情願嫁個少爺,年紀
輕,又是名門之後,又不像老五他們在外邊玩慣了的。如果講明以後不再有別人……可惜先
要娶親,娶了親又還要再等一個時期。但是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反正無論什麼事都要老等著,
沒辦法,也等慣了。就是這一點麻煩:剛紅起來,老子娘不肯放她們走的,總要等賺足幾年
再說。好在還年輕。她們這些人嫁人也難,"
她喃喃地娓娓說下去,織著她的鴉片夢。在他的年紀,他需要一個夢想,才能夠約束自
己。讓他以為他要是聽話,她真肯拿出錢來替他娶粉艷霞。等他吃上了煙,他會踏實些,比
較知道輕重。
吃煙她倒又不怕馮家聽見。怕什麼?我們吃得起,
現在年輕人不大有吃煙的,現在是興玩舞女、鬧離婚。他要是吃了煙肯安靜蹲在家裡,
馮家也不會反對。大爺三爺他們吃煙照樣出去,不過他們的情形不同。第一他們手裡有錢。
沒有錢吃上了煙,就顧到這口煙。他要到堂子裡過癮哪兒行?
靠三爺接濟他那兩個錢能到哪裡?還是家裡這張鋪。總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樣,就惦記著
家裡過日子與榻上這支燈,要它永遠點著。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風箏的線抓在她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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