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顧岡天天到村公所去幫著寫春聯。這都是預備 在新年裡賣給農民的,
挨家分派,家境好些的,派一副七字 的,十分窮苦的,派一副五字的,因為價格
高下一向是以字 數多寡為標準的。最普通的字句是「毛主席萬歲,共產黨千 秋。」
雖然對仗也很工整,一個個黑潤光圓的字寫在紅紙上 或是珊瑚箋上,也仍舊非常
悅目,但是和從前的「聚福棲鸞 地,堆金積玉門」之類比較起來,總彷彿兩樣些。
金花回娘家來那天,是一個陰暗的降雪天。她來的時 候,顧岡還沒有出去,
所以大家只坐在那裡,有一句沒一句 的閒談著。等顧岡一走,她就訴起苦來。她
說她婆婆因為看 在她新來的份上,待她比較客氣些,妯娌們都熬不得她,聯 起
檔來說她的壞話。她們說她又懶又饞,說她丈夫寧可自己 挨餓,省下東西來給她
吃。她婆婆聽了非常生氣,罵兒子沒 出息。金花說這都是沒有的事。大家都挨餓
是真的。
月香這次從上海回來,帶了一條毛巾,一塊肥皂送給 她,又引起許多閒話。
自從那時候起,婆媳幾個就常常露出 口氣來,要她回娘家來借錢。這次她婆婆正
式對她開了口, 叫她回來借錢。不然他們過不了年。
「噯呀真是——」月香說,「我早知道鄉下苦到這樣, 我再也不會買那些東
西來帶給你,反而害你為難。」
金花繼續敘述她的苦痛,用一種單調的聲音,臉上也沒 有表情,眼睛望著地
下,兩隻手抄在棉襖下面。房間裡非常 冷,常常有很長久的靜默,他們都坐在那
裡動也不動,噴吐 出白煙來。
「你忍著點吧,妹妹!」月香安慰他說。「在人家家裡,自 然要委屈一點,
不像在自己家裡的時候。」
金花聽見這話,倒反而一陣心酸,低下頭來掀衣襟,揩 擦著眼睛。擦了又擦,
那眼淚好像流不完似的。
「妹妹你不要哭,」月香說。「你總算運氣好的,只要妹夫 對你好,將來總
有熬出頭的日子。眼前雖然苦一點,也不是 你一家,家家都是這樣。要說我們家
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別 人不知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她開始途述自己家裡的
苦 況。
金根一句話也沒說。他也知道月香剩下來的那點積蓄, 是決捨不得拿出來的。
但是他想起小時候和他妹妹在一起 的情形,不由得心裡難過。小時候他什麼都給
她,就連捉到 一隻好蟋蟀也要給她。到了清明節的時候,城裡的人下鄉來 上墳,
他總是忙忙碌碌的村前趕到村後,躲在樹木後守候 著,等他們向旁觀者分散米粉
糰子。他收集的糰子比誰都 多,足夠他們兄妹倆吃的。夏天他在田裡捉螞蚱,用
一根草 拴上一長串,拿回家去叫他母親整串的放在油裡煎出來,煎 得焦黃的,
又香又脆。
他們一直是窮困的。他記得早上躺在床上,聽見他母親 在米缸裡舀米出來,
那勺子刮著缸底,發出小小的刺耳的聲 音,可以知道米已經快完了,一聽見那聲
音,就感到一種澈 骨的辛酸。
有一天他知道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快到吃午飯的 時候,他牽著他妹妹的
手,說,「出來玩,金花妹!」金花比他 小,一玩就不知道時候。他們在田野裡
玩了許久。然後他忽 然聽見他母親在那裡叫喚,「金根!金花!還不回來吃飯!」
他非常驚異。他們回到家裡,原來她把留著做種子的一點豆 子煮了出來。豆子非
常好吃。他母親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 他們吃。
現在他長大了,而且自己也有了田地,但是似乎不是和 從前一樣地默默受苦,
一點辦法也沒有。妹妹流著眼淚來求 他,還是得讓她空著手回去。
他坐在板凳上,兩隻膝蓋分得很開,身體往前傾,一隻 手盡在頸頂背後亂摸
著。
月香向金花訴苦,訴了一大套之後,站起來走到那邊去 做飯。金根就也站起
身來,跟了過去。她正彎著腰在缸裡舀米。 「今天我要吃一頓好好的飯,不要那
稀裡光當的東西,」 他低聲向她說。「煮得硬一點,我要那米一顆顆的數得出
來。」
「好了,你快走開點,讓妹妹看著奇怪,不知道我們在這 兒搗什麼鬼,」她
輕聲說著,連頭也沒回。
他回到金花這裡,她已經收了淚,在和阿招玩耍著。她 牽著阿招的手,站在
顧岡的房門口,向裡面張望。
「你瞧瞧,阿招你不記得吧,這是我的屋子,」她說。
「快別進去,」阿招說,「媽要打你的。」
「為什麼?」
「那人在家的時候,連看都不讓看。他吃東西讓你看見 了,媽要打你的。」
阿招喜歡和她的姑母跳跳蹦蹦玩著。然後,到了吃午飯 的時候了。他們吃的
仍舊是每天吃的那種薄粥,薄得發青; 繩子似的野菜切成一段段,在裡面飄浮著。
金根非常憤怒, 喉嚨裡簡直嚥不下去。他默默地吃著,突然咋塔一聲把碗放 了
下來,走到院子裡去吸旱煙。
開始下雪了。極細小的一點點雪花,起初只有映在那黝 黑的山上才看得見。
然後漸漸的可以看見那雪白的天上現 出無數的灰色細點子,緩緩下降;金花說她
得要動身回去 了。月香叫她等一等,說那雪下不長的,等雪停了再走。但 是她
彷彿有點坐立不安。過了一會,她又站起來要走。 「姑姑你別走!你住在這兒別
走了!」阿招拉著她的衣襟 不放手。
月香笑著說,「你不放姑姑回去,姑夫要打上門來了!」
金根把他那把橙黃色的大雨傘拿了出來,粗暴地塞到 他妹妹手裡。
「你們自己不要用麼?」金花這樣說著的時候,不朝著他 看,倒向她嫂嫂望
著。
月香再三說他們隨時路過周村,可以帶回來。他們送她 出去,送到大路上,
兩個女人合撐一把傘,金根跟在後面。但 是還沒走到村口,他突然轉身回去了,
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 說。
雪不久就變成了雨。江南的雪常常是這樣的。月香回 來的時候沒有打傘,一
到家,正忙著找了塊布,擦乾衣服頭 發,金根已經對她嚷了起來。
「叫你給我們好好煮一頓飯——又是那稀裡光當的米 湯!要不是妹妹在這兒,
我真朝你臉上摔過去!」
「天天不就是吃的這個!妹妹又不是客!…
「她難得來一次,連飯都不讓人家吃飽了回去!」
「你這人就是這樣不講理!也不想想,她來了就特為吃 得好些,人家還當我
們大天吃得那麼好。日子過得那麼富 裕,問我們借錢,倒有臉一個子也不借!」
金根沉默了一會,終於說,「她不會多我們這個心的。」
「就算她不多心,也保不定人家不多心。她回去一告訴 她男人,還不一家子
都知道了!」
「她不會跟人說的。」
「要是我,我不會不告訴你的。」
他無話可說了。
雨天的下午,房間裡非常陰暗閉塞。潮濕的布鞋發出一 股子氣味來。金根走
過去往床上一倒。躺了一會,他突然坐 起來,把那打滿了補釘的舊棉被一卷捲了
起來,往肩膀上一 背,站起來就走。
「你幹什麼?」月香叫喊了起來。「你上那兒去?」
「我去當了它,打點酒來吃。」
「你發瘋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揪住那棉被。「這麼冷 的天,要凍死了!」
「死就死,這種日子我也不要過了!」
「准聽見過這樣的事——這樣的數九寒天,去當棉被! 這要不凍死才怪!」
「我去推牌九去,贏了錢再把被窩贖回來,這總行了!」
「暖喲,你饒了我吧!」她喘著氣說。
她拚命往這頭拉,拉不過他,她又急又氣,眼淚流了一 臉。他突然把手一一
松,別過身去不理她了,彷彿厭煩透頂似 的。她噗突一聲往部泥地上一坐。然後
她爬了起來,把被窩 也拾了起來,一面哭泣著,一面把被窩抖落著,抖掉了灰。
「他到底要我怎麼樣?」她想,「我們自己餓得半死在這 裡,倒要我借錢給她,
幫著養活她婆家那些人?」
她翻來覆去對自己這樣說看。不這樣,就無法激起自己 的怒氣。因為雖然是
她有理,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些 慚愧。他似乎非常苦悶的樣子,使她看看
有點擔憂起來。 晚飯後,她很旱就去睡覺,把那床被窩緊緊地裹在阿招 和她自
己身上。後來金根上床的時候,想把那棉被拉過來— 點,蓋在自己身上,但是她
緊緊地攥住不放,說,「你用不著 蓋!你不怕冷!」
他把那被窩使勁一扯,差一點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 上。然後……她非常詫
異——他竟一聲不響著吹滅了燈,和 衣躺下來。彷彿被窩蓋與不蓋,完全置之度
外了。 他這樣躺著,很久很久沒有睡著。很想翻過身去抱著 她,既然喝不到酒、
就用她來代替,用那溫暖的身體來淹沒 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裡覺得非常羞慚,
因為他的貧窮, 無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話,說一個窮人,餓著肚子還要去纏 著
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頓。也許她也會嘲笑他的。 將近午夜的時候,她確實知
道他睡著了,方才把棉被分 一半給他蓋上,又在黑暗中摸索著,給他把被窩塞塞
緊。於 是他在睡夢中伸過手臂去擁抱著她,由於習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