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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後記


  上次談看書,提到《叛艦喋血記》,稿子寄出不久就見新出的一部畫冊式的大書《布萊 船長與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他著作名單,看來似乎對英國海 軍史特別有研究。自序裡面說寫這本書,得到當今皇夫愛丁堡公爵的幫助。叛艦逃往辟坎 島,這小島現代也還是在輪船航線外,無法去,他是坐女皇的遊艇去的。前記美國名小說家 密契納與夏威夷大學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長翻案,這本書又替大副翻案。這些書我明知陳 谷子爛芝麻,「只可自怡悅」,但是不能不再補寫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來這辟坎島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熱帶邊緣上,因此沒有熱帶島嶼惱人的雨 季。以前住過土人,又棄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沒有社交生活。西方有個海船發 現這小島,找不到港口,沒有登陸。克利斯青看到這段記載,正合條件,地勢高,港口少, 容易扼守,樹木濃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經緯度算錯了幾度,更難找。到了那裡,白浪滔 天,無法登岸,四週一圈珊瑚礁,鐵環也似圍定。只有一處懸崖下有三丈來長的一塊沙灘, 必須瞄準了它,從一個彎彎扭扭的珊瑚礁缺口進去,把船像只箭直射進去,確是金城湯池。

  他起先選中土排島,也是為了地形,只有一個港口,他看定一塊地方建築堡壘,架上船 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艦,一方面仍舊遙奉英王喬治三世,取名喬治堡,算是英殖民地。 先到塔喜堤去採辦牲畜,也是預備多帶土人去幫同鎮壓當地土著,但是只有寥寥幾個男子肯 去,女人更不踴躍。二十幾個叛黨中只有四個比較愛情專一,各有一個塔喜堤女人自視為他 們的妻子,包括綺薩貝拉。除了這四個自動跟去,又臨時用計騙了七個,帶去仍舊不敷分 配。沒有女人的水手要求准許他們強搶土排島婦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 他們不服,開會讓他們民主自決,六個人要回塔喜堤。他保證送他們去,說:「我只要求把 船給我,讓我獨自去找個荒島棲身,因為我不能回英國去受刑,給家裡人丟臉。」同夥唯一 的士官愛德華楊發言:「他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個人 仍舊跟他。

  為了缺少女人而散伙,女人仍舊成問題。把解散的人員送到塔喜堤,順便邀請了二十幾 個土著上船飲宴,有男有女。克利斯青乘夜割斷鐵錨繩索,張帆出海,次晨還推說是訪問島 上另一邊。近午漸漸起疑,發急起來,有一個年輕的女人竟奮身一躍,跳下樓船,向遙遠的 珊瑚礁游去,別人都沒這膽量,望洋興歎。一共十八個女人,六個男人,內中有兩個土排島 人,因為與白人關係太密切,白人走了懼禍,不得已跟了來。但是有六個女人年紀太大,下 午路過一個島上來了只小船,就交給他們帶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羨慕。

  船上第一樁大事是配對,先盡白人選擇。原來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亞當斯把他的簡 妮讓給美國籍水手馬丁,自己另挑了一個。九個白人一夫一妻,六個土人只有一個有女人, 兩個土排島人共一個妻子,其餘三人共一個。他們風俗向來浪漫慣了的,因此倒也相安無 事。

  船過拉羅唐珈島,這島嶼未經發現,地圖上沒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條件。克利斯青 也沒敢停留太久,怕這些女人逃走。到了辟坎島,水手琨托提前放火燒船,損失了許多寶貴 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們乘船逃走。她們看見燒了海船,返鄉無望,都大放悲聲,連燒 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海上行舟必須有船主,有紀律,否則危險。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識 相,也不攬權。公議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個土人是公用的奴僕。家家豐收, 魚又多,又有帶來的豬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這島像海外三神山樣,海拔過高,空 氣稀薄,雖然還不至於影響人類的生殖力,母雞不下蛋。有一天鐵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樹 收集鳥蛋,失足跌死,他非常傷慟。

  愛德華與克利斯青的友誼漸趨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變是聽了楊的話,後來越懊 悔,越是怪楊,而他從一開頭起就已經懊悔了。在辟坎島上,他的權力漸漸消失,常常一個 人到崖頂一個山洞裡坐著,遙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還是了望軍艦。其實他們在土排島 已經差點被擒——走之前一個月,有個英國船夜間路過,看見島上燈火,如果是白天,一定 會看見邦梯號停泊在那裡。那時候布萊也早已抵達東南亞報案。他上山總帶著槍,也許是打 算死守他這「鷹巢」,那山洞確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是他到哪裡都帶著槍,似乎有一 種預感。

  叛變前夕他本來預備乘小筏子潛逃,沒走成。黎明四點鐘,另一士官司徒華來叫他換 班,勸他不要逃走,簡直等於自殺——有鯊魚,而且土人勢必欺他一個人。又說士兵對船長 非常不滿,全靠他在中間調停,「你一走了,這班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去值班,剛巧專拍船長馬屁的兩個士官海籟、黑吳誤點未到。楊來 了,也勸他逃走太危險,船上群情憤激,什麼都幹得出,「你不信,試試他們的心。現在正 是時候,都睡著,連海籟黑吳都不在。你對你班上的人一個個去說,我們人手夠了,把船拿 下來。你犯不著去白冒險送命,叫布萊跟他的秘書還有海籟黑吳這四個人去坐救生艇,他還 比你的小筏子安全。」說罷下去了。

  克利斯青聽他這兩個朋友分別勸他的話,竟不謀而合,其實司徒華的話並沒有反意,但 是他一夜失眠之後,腦海如沸,也不及細辨滋味。四點半,他終於決定了,用小刀割斷一根 測量海底深度的繩子,繩端繫著鉛塊,下水會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頸項上,鉛塊藏在襯衫 裡,準備事不成就跳海。

  五點鐘,他去跟琨托與馬丁說,這兩人剛巧在一起。琨托是水手中的激進派,立刻自告 奮勇下統艙通知夥伴們。美國人馬丁起初猶疑,隨即答應參加。後來馬丁乘亂裡把手裡的火 槍換了只布袋,跟著船長一干人走下小船,被忠貞的木匠頭子喝住:「你來幹什麼?」答 說:「跟你們走。」被木匠大罵,琨托聽見了,怕別人傚法馬丁,人心動搖起來,用火槍指 著他,逼他回到大船上。可見馬丁本不願意,只是不敢拒絕,不然怕他走漏風聲,可能馬上 結果了他。

  其實跟這兩個水手一說,就已經無可挽回了。事後克利斯青對楊冷淡了下來,楊當然也 氣。當時完全是為他著想,看他實在太痛苦,替他指出一條路。楊比他還小兩歲,那年才二 十二歲,受過高深教育,黑黑的臉,有西印度群島血液,母方與歷史上出名哀艷的蘇格蘭瑪 麗女王沾親。二十來歲就斷送了前程,不免醇酒婦人。他與亞當斯兩人最與土人接近,餘人 認為他們倆與幾個土人「換妻」。這亞當斯大概過去的歷史很複雜,化名斯密斯,大家只知 道他叫斯密斯。

  土人的三個女人又死了一個。鐵匠威廉斯喪偶後一直鬱鬱獨處,在島上住了一年半,去 跟克利斯青說,他要用武力叫土人讓個女人給他。

  「你瘋了——他們已經六個人只有兩個女人。這一定會鬧出人命來。傑克,勸你死了這 條心,」克利斯青說。威廉斯又去逐一告訴別人,都這麼說,他沉默了幾星期,又來恫嚇懇 求,大家聽慣了他這一套,也不當樁事。有一天,他要求召集全體白人,當眾宣稱:「我走 了。你們有你們的『太峨』」(土語,指好友,每人限一男一女兩個),有你們的孩子,我 什麼都沒有。我有權利離開這裡。你們不肯給我一個女人,我只好到別處去找,寧可被捕, 手鐐腳銬回英國絞死,也不要再在這島上待下去了。」

  大家面面相覷。「你坐什麼船走呢?」

  「救生艇。只有這條船能出海。」

  「給了你我們怎麼打漁?」白人只會駕救生艇,坐土製小船不安全。

  「既然不給我女人,船應當歸我。」

  (按:他們是沒提,打漁還是小事,他這一出去,遲早會洩漏風聲帶累大家。)

  克利斯青商量著說:「我們只好依傑克。」問他要哪一個女人。

  「隨便南西還是瑪瑞娃,哪個都行。」

  克利斯青拿兩隻小木棍子叫他抽籤,一隻長的代表瑪瑞娃,短的代表南西。他抽中短 的。

  當晚南西與她的丈夫塔拉盧在他們房子裡吃晚飯,看見九個白人拿著火槍走來,塔拉盧 早知來意。南西本來早就想離開他,去陪伴那孤獨的白人,不然她和瑪瑞娃跟別的女人比起 來,總覺得低一級似的。

  「南西,你去跟傑克威廉斯住,他太久沒有女人了,」克利斯青說。

  南西點點頭,塔拉盧早已跑了,就此失蹤。有兩個土人說他躲在島上西頭。白人從此都 帶著槍,結伴來往的時候多些。估計土人都不穩,只有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梅納黎比較 可靠。

  隔了幾天,女人們晚間在一顆榕樹下各自做飯,一面唱歌談天。綺薩貝拉與花匠勃朗的 女人聽見南西低唱:「這些人為什麼磨斧頭?好割掉白人的頭。」兩個女人悄悄的去告訴她 們丈夫。克利斯青立即荷槍實彈,獨闖土人下了工聚集的房子,除了梅納黎都在,塔拉盧也 回來了,先也怔住了,然後緩緩走過去,彎腰去拾地下最近的一把斧頭。克利斯青端槍瞄準 他,頓時大亂,塔拉盧與一個塔喜堤同鄉奪門而出。克利斯青的槍走火,沒打中,也返身逃 走。

  三天後,女人們在海邊釣魚,南西被她丈夫與那同鄉綁架了去。克利斯青召集白人,議 決塔拉盧非處死不可,派梅納黎上山,假裝同情送飯,與南西裡應外合,殺了她丈夫,次日 又差他誘殺另一個逃走的土排島人。六個土人死剩四個,都懾服,但是琨托與他的朋友麥柯 喝醉了常打他們。女人除了綺薩貝拉都對白人感到幻滅。這些神秘的陌生人,坐著大船來 的,衣著華美,個個豪富熱情,現在連澡都懶得洗,衣服早穿破了沒有了,也跟土人一樣赤 膊,用皮帶系一條短裙子,頭戴一頂遮陽帽,赤腳,舉止又粗鄙獸性。她們都更想家了。

  一年後又有密謀,這次瞞著所有的女人與梅納黎。土人沒有槍械,但是楊與亞當斯常跟 他們一同打獵,教會了他們開槍,也有時候借槍給他們打鳥、打豬——家畜都放出去自己找 吃的,省得飼養,小島上反正跑不了,要殺豬再拿槍去打死一隻。這時候正是播種的季節, 那天除了楊和亞當斯都下田去了。幾個土人先悄沒聲爬行,爬到禍首威廉斯後面,腦後一槍 打死。馬丁聽見搶聲,有人問起,他猜打豬。一個土人接口喊叫道:「噯,打了個大豬!叫 梅納黎來幫著抬。」

  梅納黎去了,就被脅從,一同去殺克利斯青,也是腦後一槍畢命。麥柯知道了,飛奔去 報信給綺薩貝拉,她正分娩,第三胎生了個女兒。她頎長美貌,是個酋長的女兒。克利斯青 給他取這名字,因為他有個親戚叫綺薩貝拉,英國附近有個美麗的小島是她的產業,所以也 是個海島的女主人。麥柯與琨托同逃。九個白人殺了五個,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村中大亂。 亞當斯跑回家去預備帶點糧食再上山,四個土人都埋伏在他家裡,但是開槍走火,被他負傷 逃走。他們追到山上,忽然有一個土人喊話,叫他回來,答應不傷害他,因為「楊先生叫留 下你給他作伴」。

  至此方才知道是楊主謀,他先還不信,但是自忖在荒山上飢寒交迫,又受了傷,遲早落 到他們手裡,不如冒險跟他們回去。

  押著他回村,楊已經佔了克利斯青的房子,女人都聚集在那裡。亞當斯的妻子替他求 情,土人放了他,走了。「你為什麼幹這事?」他問楊,說得特別快,好讓這些女人聽不 懂。

  「反正他們自己總有一天會幹出來的,不如控制住爆炸,」楊說。

  他大將風度,臨陣不出帳篷。他指出現在女人不愁不夠了,他早已看上綺薩貝拉,預備 娶作二房,再加上南西;琨托與麥柯還沒死,但是他們倆的女人歸亞當斯。這是他鼓舞亞當 斯的話,但是並沒下手。

  女人都在舉哀,埋葬死者。土人爭奪女人,楊只冷眼看著。一星期後有天晚上,梅納黎 與另一土人提摩亞為了楊妻蘇珊吃醋,大家不過在唱歌吹笛子,也並沒怎樣,但是梅納黎竟 殺了提摩亞,(按:可能是後者罵梅納黎是白人走狗,僥倖饒了他一命,還要爭風。)逃入 山中,投奔琨托、麥柯。二人疑心有詐,又殺了梅納黎。

  楊打發蘇珊給他二人送封信去,信上說他要殺掉剩下的兩個土人,他們可以回來了,二 人不敢輕信。楊果然用美人計,叫花匠勃朗的寡婦勾引一個土人,預先囑咐她留神不要讓他 頭枕在她手臂上,黑暗中差另一個女人去砍他的頭。女人力弱,切不斷,楊只好破例親自出 馬,同夜把另一個土人也殺了。

  琨托、麥柯回來了,天下太平,女人重新分過,但是她們現在不大聽支配,從這張床睡 到那張床上。琨托、麥柯沒有土人可打,就打土女。女人們發狠造海船回鄉,但是談何容 易。子女多了,救生艇坐不下,殺光了白人也還是回不去。

  兩個酒鬼,麥柯終於跌死了,琨托的妻子也同樣墜崖而死,也不知道是否她男人推的。 他索取另一個女人簡妮——亞當斯的前妻,讓了給馬丁,馬丁被殺後又收回——恫嚇亞當斯 與楊。他們當他瘋子,合力殺了他,也心下悚然,知道再這樣下去,只剩他們倆也仍舊兩雄 不並立。於是都戒了酒,皈依宗教。

  亞當斯識字不多,叫楊教他讀書。楊已經患了嚴重的哮喘病,楊死後他能念祈禱文,帶 領一群婦孺做禮拜,兼任家長與牧師。耶穌受難日是一個星期五,復活節前從一個星期三起 禁食四十日。他熱心過度,誤以為每星期三、星期五禁食。土女都是「大食佬」,因此一到 中輕都非常胖,但是對他這件虐政竟也奉行不誤。

  十幾年後,一隻美國船獵捕海獅,路過辟坎島,亞當斯好容易遇見可談的人,又不是英 國人,不礙事,源源本本全都告訴了船長。當時美國獨立戰爭還未結束,六年後英美戰事告 一段落,英國海軍部才收到這船長的一封信,交給一個書記歸檔,就此忘懷了。

  同年美國軍艦在南美一帶劫取英國捕鯨船,英國派了兩艘軍艦去遠道攔截,剛巧又重新 發現辟坎島。老水手亞當斯五十多歲已經行走不便,叫幾個青年攙扶上船參見長官,前事統 統一本拜上,兩個指揮官見他如此虔誠悔過,十分同情,代表本國海軍聲稱不要他回國歸 案,尤其賞識克利斯青的長子星期五——原名星期四,因為他父親忘了太平洋上的國際日期 線,少算了一天。——這兩個軍官這樣寬大為懷,擅自赦免叛變犯,原因想必是出事後二十 多年,輿論已經代克利斯青一干人反平,連官方態度也受影響。

  本世界三○年間通俗作家諾朵夫、霍爾合著《邦梯號三部曲》,第三部《辟坎島》內容 其實與上述大同小異,除了沒有楊幕後主使一節。自序列舉資料來源:老水手亞當斯的敘 述,前後共四次——美國捕海獅船與英國軍艦來過之後,十一年後又告知另一個英國船長畢 啟,此後四年,又告訴一個法國人;此後二十年,根據琨托的兒子口述,出版了一本書,又 有一本是根據另一個水手米爾斯的女兒,又有畢啟著書與另一個流行的小冊子。直接間接全 都來自亞當斯——孩子們也都是聽他講的——而各各不同。兩個作者參看「一切現存的記 載」,列出時間表,採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他們二位似乎沒看見楊主謀的版 本的。

  亞當斯這樣虔誠的教徒,照理不打謊語。如果前言不對後語,常是因為顧念亡友——楊 生前也已經懺悔了——而且後來與外界接觸多了點,感覺到克利斯青現在聲譽之高,遺孀綺 薩貝拉卻曾經失身於殺夫仇人,儘管她是不知道內情——女人孩子們都不知道。可能最後兩 次非官方的訪問,他都顧忌較多,沒提楊在幕後策動。兩次訪問中間隔了四年,六十幾歲的 人記性壞,造出來的假話一定出入很大。孩子們聽見的難免又有歧異。

  這些潔本的內容,可以在這篇小說裡看出個大概:鐵匠威廉斯私通塔拉盧之妻(即南 西),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採集鳥蛋的時候跳崖自殺了。威廉斯想獨佔南西,克利斯青 不允。結果爭風吃醋對打,牽入其他土人白人。克利斯青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叫南西在二 人之間選擇一個,她選中威廉斯。塔拉盧企圖報復未果,反被她飼機毒死。太平了一個時 期,又為了分田,土人沒份,淪為奴隸,克利斯青反對無效。土人起事,殺了克利斯青等五 人。三女報夫仇,乘土人倦臥殺掉了幾個。這樣,楊的陰謀沒有了,又開脫了克利斯青的責 任,也沒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糾紛也與土人叛亂無關——最後這一點大概是諾朵夫等的貢 獻,將分田移後,本來一到就分,改為「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沒有土地才反 叛,並不是白人把女人都佔了去,所以是比亞當斯更徹底的潔本,但是這樣一來,故事斷為 兩截,更差勁了。

  美國小說家傑姆斯密契納那篇散文上說:近人研究有關文件,發現克利斯青喪妻後強佔 土人的妻子,被本夫開槍打死。這一說與李察浩、諾朵夫等的敘述全都截然不同,顯然在這 一個系統之外。只有它說綺薩貝拉頭胎生了個兒子之後一年就病逝。密契納的成名作是《南 太平洋故事》,此後曾經與一個「南太平洋通」合編一部寫南海的散文選,又有長篇小說 《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與夏威夷大學教授合著的這本散文集裡談邦梯 案,也是近水樓台,總相當有根據,怎麼會鬧出張冠李戴的笑話,把鐵匠的風流案栽派到克 利斯青頭上?這話究竟是哪裡來的?

  亞當斯自動向官方交代辟坎島上的一系列血案,總該是據實指楊主謀。兩個軍艦艦長的 報告,是否在三○年間所謂「一切現存的記載」之列?從十九世紀初葉英政府的立場看來, 楊嗾使土人屠殺自己的同胞,是個「英奸」,影響白種人的威望。還有共妻,雖然只限土人 之間,卻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脫不了關係。實際上,威廉斯有句話值得注意:「你們有 你們的『太峨』,有你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顯然他們將同居的女人視為「太峨」而 不是太太。是後來的潔本顧體面,而且在荒島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徑稱之為妻。李察 浩因之,那是按現代尊重異族婦女的觀點。這才有「共妻」、「換妻」聳人聽聞的名目。但 是就連這樣,當時如果傳出去也已經不成話,世外桃源成了淫窟,叛艦英名掃地。於是把那 兩份報告隱匿了起來,還有那美國捕海獅船長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來對過了,證明亞當斯 的自白屬實,一併歸入秘密檔案,直到本世紀七○年間,殖民主義衰落,才容許李察浩看 到。

  英國皇室子弟都入海軍。愛丁堡公爵本來是希臘王族,跟他們是親上加親,早先也做過 英國海軍軍官,一向對海軍有興趣,又據說喜歡改革。也許是經他支持,才打通這一關。過 去官方隱諱辟坎島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認為是與克利斯青有關的醜聞,傳說中 又稍加渲染附會,當時有這麼一段記載,為近人發現——密契納這一說,除非是這來源。

  李察浩這本書號稱揭穿邦梯案疑團,也確是澄清了諸人下場,卻又作驚人之論,指船長 大副同性戀愛。這話也說不定由來已久,密契納那篇文章就提起他們倆關係密切,比別人親 近。也許因為那篇是第一個著眼於肇事原因的細微,所以有點疑心別有隱情,但是直到最 近,同性戀在西方還是輕易不好提的。

  兩人年紀只相差十歲。認識那年,克利斯青二十歲,做過兩年海員,托布萊太太娘家舉 薦,布萊回說「不列顛尼亞號」船員已經額滿。克利斯青寫信給他說,情願與水手同住,學 習各種勞作,唯一的要求是與士官一同吃飯。經布萊錄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會了他。 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華慈。再下一次,布萊調任邦梯號船長,他是布 萊的班底,當然跟去。出了事之後,輿論後來於布萊不利,飽受攻擊,艾華慈也寫信給他, 罵他自己用人不當,說他們共事的時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冊上「列為炮手,但是你告訴我要 把他當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見他的缺點,雖然他是個偷懶的平庸的海員,你抬舉 他,待他像兄弟一樣,什麼機密事都告訴他,每隔一天在你艙房裡吃午晚兩餐。」在不列顛 尼亞號上,他有船長的酒櫥鑰匙,在甲板上當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來,吃了擋寒氣。

  克利斯青兄弟很多,有個哥哥愛德華跟他最親近。他告訴他哥哥,布萊是「從來沒有過 這麼好的教師」,不過「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學會了怎樣哄他」。

  邦梯號上除了兩名花匠,都是布萊一手任用的。事務長傅萊亞——其實是船長,但是海 軍加派軍官作指揮官,位居其上,稱大佐(凱普騰),所以近代船長通稱凱普騰——與船醫 都不是他的私人,本來不認識。他規定這兩個人陪他一塊吃飯,但是談不攏,鬧意見,那胖 醫生又是個酒鬼,布萊對他非常不滿。克利斯青晚間仍舊常到他艙房談天或吃飯。出海不到 一個月,一進了大西洋,就把克利斯青提升做大副,代理少尉——布萊自己的官階也不過是 少尉,稱「大佐」不過是照例對指揮官客氣的稱呼。——副錨纜員莫禮遜通文墨,記載這件 事,認為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侮辱傅萊亞。布、傅二人交惡,已經幾乎不交談,但是傅對克 利斯青始終沒有憎恨的表示,這是因為克利斯青並沒有沾沾自喜,遇事總還是站在士兵一 邊,論理他做大副經驗不夠,而且平時雖賣力,憂鬱症一發作就怠工,不過人緣好,上上下 下只有布萊的僕人不喜歡他。

  出航十個月,快到塔喜堤了,布萊終於不再與傅萊亞和醫生一桌吃飯,各自在艙房用 膳。到了塔喜堤,醫生醉死了。布萊在塔喜堤極力結交王室,國王劃出一塊地,給他們種植 麵包果,預備裝盆帶走。布萊派克利斯青帶人保護花房,在果園旁高坡上搭起帳篷,都有女 人同居。克利斯青結識綺薩貝拉前也濫交,染上了性病。

  布萊住在船上,也勻出一半時間與國王同住,常請國王王后上船吃飯。他逐日記下當地 風俗,盛讚塔喜堤是世界第一好地方,只不贊成有些淫舞陋俗與男色公開。他是跟大探險家 庫克大佐(CaptainCook)起家的。庫克在南太平洋這些島上為了顧到自己身 份,不近女色,土人奉若神明。布萊也照辦,不免眼紅下屬的艷福。有五個多月之久,他不 大看見克利斯青,見了面就罵,幾次當著國王與王室——都是最注重面子與地位的——還有 一次當前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並且告訴他克利斯青並不是副指揮官,不過是士兵。— —這些青年士官都是見習軍官,只算士兵,比水手高一級,犯規也可以鞭笞。克利斯青的代 理少尉,倒是一回去就實授,如果一路平安無事。

  自從離開塔喜堤,布萊顯然心理不正常,物質上的佔有慾高達瘋狂程度。路過一島,停 泊汲水,五爪鐵鉤被土人搶去,船上備而不用的還有好幾隻,但是布萊大題小做,傚法庫克 當年常用的扣人勒贖之計,把五個酋長留在船上,索取鐵鉤。回說是另一個島上的人拿的, 早已駕舟遠揚。相持不下,布萊開船把五個人帶走,許多小舟號哭跟隨,跟到晚上,只剩一 只小船,船上都是女人,哭著用刀戳自己,滿頭滿身長血直流,也不知道是「哀毀」還是自 明心跡。布萊終於只得放酋長們下小船,五個人都感泣,輪流擁抱他。他自以為結交了幾個 一輩子的朋友,莫禮遜記載這件事,卻認為他們是忍辱,無法報復,下次再有船來,如果人 少會吃他們的虧。大家買椰子,布萊買了幾千隻堆在甲板上。「你看這堆椰子是不是矮 了?」他問傅萊亞。

  「也許是水手來來往往踩塌了,」傅萊亞說。

  布萊查問,克利斯青承認他吃了一隻。

  「你這狗!你偷了一半,還說一隻!」召集全體員工大罵,罰扣口糧,主食芋頭只發一 半,再偷再扣一半。

  一向拿傅萊亞與木匠頭子出氣,離開塔喜堤後換了克利斯青。當天下午在甲板上遇見, 又罵了一頓。木匠頭子後來看見克利斯青在流淚,知道他不是娘娘腔的人,問他怎麼了。 「你還問,你沒聽見說怎樣對待我?」

  「待我不也是一樣。」

  「你有保障(指他是正規海軍人員)。我要是像你一樣對他說話,會吃鞭子。如果打我 一頓,兩個人都是個死——我抱著他跳海。」

  「好在沒多少時候了,」木匠頭子勸他。

  「等到船過努力峽(澳洲邊緣海峽,地勢險惡,是航海的一個難關),船上一定像地獄 一樣。」

  又有人在旁邊聽見他二人談話,聽見克利斯青說:「情願死一萬次,這種待遇不能再受 下去」,「不是人受得了的。」當晚布萊氣平了,卻又差人請克利斯青吃飯,他回掉了。天 明起事,士官中有個海五德,才十六歲,嚇呆了坐在自己艙房裡,沒跟著走,後來克利斯青 把他們幾個中立分子送到塔喜堤,與海五德家裡是世交,臨別托他給家裡帶信,細述出事經 過,又秘密告訴他一些話,大概是囑咐他轉告兄長愛德華,但是這話海五德並沒給他帶到, 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托帶的秘密口信不會是關於性病——船上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新得了性病,而且容易 治。李察浩認為是告訴他哥哥,他與船長同性戀,在塔喜堤妒忌他有了異性戀人,屢次當眾 辱罵,傷了感情,倒了胃口,上路後又一再找碴子逼迫於他,激變情有可原。照這樣說來, 叛變前夕請吃晚飯,是打算重拾墜歡。

  十八世紀英國海軍男風特盛,因為論千的拉夫,魚龍混雜。男色與獸奸同等,都判死 刑,但是需要有證人,拿得出證據,這一點很難辦到,所以不大有鬧上法庭的。但是有很多 罪名較輕的案件,自少尉、大副、代理事務長以下,都有被控「非禮」、「企圖雞姦」的。

  海五德是邦梯號上第二個寵兒。他是個世家子,美少年,在家裡父母姊妹們將他當個活 寶捧著。布萊在船上給他父親去信報告他的成績,也大誇這孩子,「我像個父親一樣待 他,……他一舉一動都使我愉快滿意。」叛變那天他沒露面,兩個士官海籟、黑吳下去拿行 李,見他一個人坐著發怔,叫他趕緊一塊跟船長走,沒等他回答,先上去了,結果他並沒 來。布萊回到英國,海五德的父親剛逝世,新寡的母親寫信給布萊,回信罵她兒子「卑鄙得 無法形容」。此後海五德在塔喜堤當作叛黨被捕回國,家裡托人向他問明底細。極力營救。 海五德經過慎重考慮,沒替克利斯青秘密傳話,因為怕牽涉到自己身上,而且指控布萊犯了 男色,需要人證物證,誣告也罪名差不多一樣嚴重。

  以上是男色之說的根據。

  克利斯青第一次跟布萊的船出去,船上的大副說他「非常喜歡女人。對於女人,他是我 這輩子見過的最傻的年輕人之一。」可見他到處留情而又癡心,性心理絕對正常。鬧同性戀 除非是旅途寂寞?李察浩肯定他與布萊有「深邃熱情的關係」,相從四年,也就愛了布萊四 年。但是他對哥哥給布萊下的評語:「……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學會了怎樣哄他」,顯然 不過敷衍上司。

  布萊譴責塔喜堤人公然同性戀愛,當然可能是假道嘗。好男風的人為社會所不容,往往 照樣娶妻生子,作為掩蔽。再看他的婚姻史:他父親在海關做事,他在學校裡功課很好,但 是立志加入海軍,先做水手,靠畫地圖的專長,很快的竄了起來,算是出身行伍。他認識了 一個富家女,到海上去了兩年回來才向她求婚,訂了婚一個短時期就結婚,兩人同年二十六 歲。他喜歡享受家庭之樂。太太不怎麼美,但是很活潑,有張畫像,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 布萊在畫像上是個半禿的胖子,卻也堂堂一表,只是酷溜溜的帶著嘲笑的神氣。

  他太太既幫夫又健筆,老是給娘家有勢力的親戚寫信代他辯護,寫了一輩子。他老先生 的是非特別多,遠在邦梯案十年前,婚前跟庫克大佐出去,就出過岔子。

  那次航行,庫克發現了夏威夷。當時夏威夷人口過剩,已經很緊張,被他帶了兩隻大船 來,耽擱了些時,把地方上吃窮了。國王與眾酋長表面上十分周到,臨行又送了大批豬只糧 食。出海剛巧遇到風暴,兩隻船都損壞了,又沒有好的港口可停泊,只好折回。夏威夷人疑 心他們去而復回不懷好意,於是態度突變,當天已經連偷帶搶,但是國王仍舊上船敷衍慰 問,次晨發現一隻大救生艇失竊,庫克立即率領海軍陸戰隊,去接國王上船留作人質,等交 回救生艇再釋放。又派布萊與李克門少尉巡邏港口,防止船隻外逃,有企圖出海的「趕他們 上岸」。開火與否大概相機行事。

  庫克上岸,沿途村人依舊跪拜如儀。問國王何在,便有人引了兩個王子來,帶領他們到 一座小屋門前,肥胖的老王剛睡醒,顯然不知道偷救生艇的事。邀請上船,立即應允,正簇 擁著步行前往,忽聞海灣中兩處傳來槍聲,接著大船開炮。一時人心惶惶,都拾石頭,取槍 矛,穿上席甲,很快的聚上三千人左右。一路上不再有人叩首,都疑心是劫駕。

  海軍陸戰隊攔不住,人叢中突然有個女人衝了出來,站在國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是一 個寵妃。兩個酋長逼著國王在地下坐下來。老王至此也十分憂恐,庫克只好丟下他,群眾方 才讓他們通過。將到海灘,忽然土人的快船來報信,說海灣裡槍炮打死了人。原來是布萊開 槍追趕一隻船,大船上發炮是掩護他。李克門因也下令開槍,打死了一個酋長。當下群情憤 激,圍攻庫克一行人,前仆後繼,庫克被小刀戳死,跟去的一個少尉僅以身免。另一個少尉 在海邊接應,怯懦不前,反而把船退遠了些。但是事後追究責任,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幾槍壞 事。如果不是先開槍,李克門比他還更年輕,絕對不會擅自開槍。布萊不但資格較老,做庫 克的副手也已經兩年了。金少尉繼任指揮,寫著報告只歸罪於土人,但是後來著書記載大名 鼎鼎的庫克之死,寫開槍「使事件急轉直下,是致命的一著」。這書布萊也有一本,在書頁 邊緣上手批:「李克門開火,打死一個人,但是消息傳到的時候,攻擊已經完畢。」不提自 己,而且個個都批評。

  那次是他急於有所表現,把長官的一條命送到他手裡,僥倖並沒有影響事業。十年後出 了邦梯案,不該不分輕重都告在裡面,結果逮回來的十個人被控訴,只絞死三個。海五德案 子一了,他家裡就反攻復仇,布萊很受打擊。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愛德華代弟弟洗刷。克利 斯青與大詩人威治威斯先後同學,愛德華一度在這學校教書,教過威治威斯。威治威斯說他 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愛德華訪問所有邦梯號生還的人,訪問記出了本小冊子,比法 庭上的口供更詳盡。布萊二次取麵包果回來,又再重新訪問這些人,也出小冊子打筆墨官 司。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經傳為笑柄。上次丟了船回來倒反而大出風頭,這次移植麵包果完 成使命回,竟賦閒在家一年半,拿半俸,家裡孩子多,支持不了。

  此後兩次與下屬涉訟,都很失面子,因為不是名案,外界不大知道。他太太不斷寫信代 為申辯。晚年到澳洲做洲長,她得了怔忡之疾,不能同去。「甜酒之亂」他被下屬拘禁兩 年,回國後還需要上法庭對質,勝訴後年方六十就退休了,但是一場官司拖得很久,她已經 憂煎過度病卒。他這位太太顯然不是單性人用來裝幌子的可憐蟲。她除了代他不平,似乎唯 一遺憾是只有六個女兒,兩個患癡呆症,一個男雙胞胎早夭。布萊的身後名越來越壞,直到 本世紀三○年間上銀幕,卻爾斯勞頓漫畫性的演出引起一種反激作用,倒又有人發掘出他的 好處來。邦梯號繞過南美洲鞋尖的時候,是英國海軍部官場習氣,延誤行期,久不批准,所 以氣候壞,剛趕上接連幾個星期的大風暴,驚險萬分。全虧布萊調度有方,鼓勵士氣無微不 至,船上每層都生火,烤乾濕衣服,發下滾熱的麥片與沖水的酒,病倒的盡可能讓他們休 息,大家也都齊心。他一向講究衛生,好潔成癖,在航行日錄上寫道:「他們非得要人看 著,像帶孩子一樣。」不管天氣冷熱,颳風下雨,每天下午五時至八時全體在甲板上強迫跳 舞,活動血脈,特地帶了個音樂師來拉提琴。在艱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個水手也沒死,後 來酗酒的醫生過失殺人,死掉一個,玷污了他的紀錄,十分痛心。

  船到塔喜堤之前,他叫醫生檢查過全體船員,都沒有性病。此後克利斯青在塔喜堤也傳 染上了,有潔癖的布萊還苦苦逼他重溫舊夢?這是同性戀之說的疑竇之一。

  邦梯號上的見習士官全都是請托介紹來的,清一色的少爺班子,多數是布萊妻黨的來 頭,如海五德是他丈人好友之子,海籟是他太太女友的弟弟。他這樣一個精明苛刻的能員, 卻冒險起用這一批毫無經驗的公子哥兒,當然是為了培植關係,早年吃夠了乏人援引的虧。 連克利斯青在內,他似乎家境不如門第,但也是托布萊丈人家舉薦的,論經驗也不堪重用。 布萊這樣熱中的人,靠裙帶風光收了幾個得力門生,竟把來權充孌童。還膽敢隱隱約約向孩 子的父親誇耀,未免太不近情理。書中不止一次引他給海五德父親信上那句話作證:「他一 舉一動都使我愉快滿意」,是想到歪裡去了。至於克利斯青秘密托海五德傳話,如果不是關 於同性戀,是說什麼?他這麼一個多情公子,二十二三歲最後一次離開英國之前,戀愛史未 見得是一張白紙,極可能有秘密婚約之類的事。現在知道永遠不能回國了,也許有未了的 事,需要托他哥哥愛德華。事涉閨閣,為保全對方名譽起見,愛德華根本否認海五德帶過秘 密口信給他,海五德也不辯白,因此別人都以為是他把話給吃掉了。

  當然這都是揣測之詞。說沒有同性戀,也跟說有一樣,都不過是理論。要證據只有向叛 變那一場的對白中去找,因為那時候布萊與克利斯青當眾爭論三小時之久,眾目睽睽之下, 他二人又都不是訓練有素的雄辯家、律師或是名演員。如果兩人之間有點什麼曖昧,在這生 死關頭,氣急敗壞,難免流露出來。若問兵變不比競選,怎有公開辯論的餘裕,這場戲根本 紊亂散漫而又異樣,非但不像傳奇劇,還有點鬧劇化。布萊被喚醒押到甲板上,只穿著件長 襯衫——也就是短睡袍——兩手倒剪在背後綁著,匆忙中把襯衫後襟也縛在裡面,露出屁股 來。克利斯青一直手裡牽著這根繩子,另一隻手持槍,上了刺刀。有時候一面說話,放下繩 子,按著布萊的肩膀,親密的站在一起,像兩尊並立的雕像。

  起先他用刺刀嚇噤布萊:「閉嘴!你一開口就死了。」但是不久雙方都抗議,輪流嚷一 通。邱吉爾等兩個最激烈的船員也發言,逐個發洩一頓。話說多了口乾,三心兩意的美國人 馬丁竟去剝了一隻柚子,餵給布萊吃。

  克利斯青也覺得口渴,叫布萊的僕人下船去到船長艙房裡多拿幾瓶甜酒來,所有武裝的 人都有份。又吩咐「把船長的衣服也帶上來」。僕人下去之前先把布萊的襯衫後襟拉了出 來。(按:大概因為聽上去預備讓他穿著齊整,知道代為整衣無礙。)

  布萊希望他們喝醉了好乘機反攻,不然索性酒後性起殺了他。但是並沒醉。原定把他放 逐到附近一個島上,小救生艇蛀穿了底,一下水就沉了,克利斯青只得下令放下一隻中號 的,費了四十分鐘才放下去。晨七時,這才知道有不止二十個人要跟布萊走。對於克利斯青 是個大打擊,知道他錯估了大家的情緒。如果硬留著不放,怕他們來個「反叛變」。不留, 船上人手不夠,而且這只救生艇至多坐十個人。錨纜員與木匠頭子力爭,要最大的一隻。楊 自從一開始代他劃策後就沒露面,這時候忽然出現了一剎那,拿著槍,上了刺刀,示意叫他 應允。他把那隻大的給了他們。

  他的一種矛盾的心情簡直像哈孟雷特王子。邱吉爾想得周到,預先把木匠頭子的工具箱 搬到甲板上,防他私自夾帶出去,不料他問克利斯青要這箱子,竟給了他。邱吉爾跟下小船 去搶回來。琨托靠在欄杆上探身出去叫喊:「給了他,他們一個月內就可以造出一隻大 船。」救生艇上一陣掙扎,被邱吉爾打開箱子,奪過幾件重要的工具,扔給琨托。

  他這裡往上拋,又有人往下丟。守中立的莫禮遜擲下一根纜繩,一隻鐵構,又幫著錨纜 員柯爾把一桶食水搬下小船,臨行又把牛肉豬肉在船欄杆上扔下去。柯爾拿了只指南針,琨 托攔阻道:「陸地看都看得見,要指南針做什麼?」另一個最凶橫的水手柏凱特竟做主讓他 拿去了。作者李察浩認為是故意賣人情,萬一被捕希望減罪。走的人忙著搬行李糧食,都叫 叛黨幫忙,臨了倒有一半人熱心幫助扛抬,彷彿討好似的。是否都是預先伸後腿,還是也於 心不忍?跟這些人又無仇無怨,東西總要給他們帶足了,活命的希望較大。

  只有琨托與邱吉爾阻止他們帶槍械地圖文件。克利斯青也揮舞著刺刀叫喊:「什麼都不 許拿走!」沒有人理睬。最後柯爾用一隻表、一隻口哨換了四把刀防身。

  青年盲樂師白恩還坐在中號救生艇裡,也沒有人通知他換了大號的。只聽見亂哄哄的, 也不知道怎麼了,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哭。

  克利斯青在布萊旁邊已經站了快三小時,面部表情痛苦得好幾個人都以為他隨時可以自 殺,布萊也是這樣想。

  傅萊亞等幾個禁閉在自己艙房裡的人員都帶上來了。布萊手腕上的繩子已經解開,許多 人簇擁著趕他下船。他還沒走到跳板就站住了,最後一次懇求克利斯青再考慮一下,他用榮 譽擔保,永遠把這件事置之度外。

  「我家裡有老婆,有四個孩子,你也抱過我的孩子。」他又說。

  「已經太晚了。我這些時都痛苦到極點。」

  「不太晚,還來得及。」

  「不,布萊船長,你但凡有點榮譽觀念,事情也不至於鬧到這地步。是你自己不顧老婆 孩子。」

  叛黨與忠貞分子聽得不耐煩起來,他們倆依舊長談下去。「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布 萊說。

  柯爾插嘴解勸,克利斯青回答他:「不,我上兩個星期一直都痛苦到極點,我決定不再 受這罪。你知道這次出來布萊船長一直把我當隻狗一樣。」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可是你罷手了吧,看在上帝份上!」有這麼一秒鐘,琨托、邱 吉爾都怕克利斯青真會軟化——他已經一再讓步,自願把小船拖到島上。

  傅萊亞也懇求,建議把布萊手鐐腳銬看管起來,改由克利斯青做指揮官。琨托、邱吉爾 最怕這種妥協辦法,大呼小叫把聲音蓋了下去。傅萊亞一直打算伺機收復這條船,起先就想 跟布萊一同挑撥群眾反攻,克利斯青怕他搗亂,把他關在艙房裡,他又要求看守讓他到炮手 艙中談話,叫他拒絕跟船長坐小船走。

  「那豈不是把我們當海盜辦?」

  傅萊亞主張囚禁布萊,由克利斯青接任,也還是他那條詐降之計。神出鬼沒的楊,永遠 是在緊要關心驚鴻一瞥,此刻又出現了,拿著槍。

  「楊先生,這不是鬧著玩的,」布萊說。

  「報告船長:餓肚子不是鬧著玩的。我希望你今天也吃夠了苦頭。」楊在叛變中一共只 說了這兩句話。

  大號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克利斯青又指名叫回三個人,一個修理槍械的,兩個小木 匠,少了他們不行,職位較高的又不放心。三人只得又走上跳板。

  「反正已經坐不下了,」布萊安慰他們,「小子,別怕,我只要有一天回到英國,我要 替你們說話。」

  傅萊亞要求讓他也留下來,布萊也叫他不要走,但是克利斯青硬逼著他下去。

  布萊最後向克利斯青說:「你這樣對待我,還報我從前對你的友誼,你認為是應當 的?」

  克利斯青感到困擾,臉上看得出猶疑的神氣。「這——布萊船長——就是!就是這一 點!——我實在痛苦——。」布萊知道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默然下船。

  這最後兩句對白值得玩味。如果他們有過同性戀關係,布萊又還想利用職權逼他重溫舊 夢,他還會感念舊恩?早已抵銷了。書中在他回答之前加上一段心理描寫:他困惑,因為報 復的代價太高,同船友伴極可能死掉一半,另一半也永遠成了亡命者,但是底下答覆的語氣 分明是對布萊負疚,扯不到別人身上。李察浩似乎也覺得這一節對白證明他們沒有同性戀, 推翻了他的理論,因此不得不加以曲解。

  撇開同性戀,這本書其實把事件的來由已經解釋得相當清楚。叛變與事後自相殘殺同是 楊唆使。書中稱為「這陰暗的人物」,只是一個黑色剪影。他是這批人裡面唯一的一個青年 知識分子,在辟坎島上把能記憶的書全都寫了下來。近代名著《凱恩號叛變》裡面也有個類 似的角色,影片中由弗萊·麥克茂萊演,是個文藝青年,在戰艦上任職,私下從事寫作。大 家背後抱怨船長神經病,他煽動這些青年軍官中職位最高的一個——范強生飾——鼓勵他叛 變,後來在軍事法庭上受審,竟推得乾乾淨淨。這本書雖然是套邦梯案,比李察浩的書早二 十年,不會知道楊的事,純是巧合,不過是諷刺知識分子誇誇其談,不負責任。楊比他復 雜,為了朋友,把自己也葬送在裡面,後來也是因為失去了這份友誼而銜恨。不知道是否與 他的西印度血液受歧視有關?

  叛變固然是楊的主意,在這之前克利斯青已經準備逃亡。問題依舊是他與布萊之間的局 面,何至於此?

  這條船特別擠,船身不到九丈長,中艙全部闢作花房,因為盆栽的麵包果樹濺上一滴海 水就會枯萎。剩下地方不多,擠上差不多五十個人。現代港台一帶的機帆船也許有時候更 擠,但是航程短,大概只有潛水艇與太空船上的情形可以比擬。布萊嘮叨,在這狹小的空間 內被他找上了,真可以把人嘀咕瘋了。

  克利斯青人緣奇佳,布萊一向不得人心,跟庫克的時候也就寡言笑,三句不離本行。同 性的朋友也往往是「異性相吸」,個性相反相成。布萊規定傅萊亞與醫生跟他一桌吃飯,顯 然也需要年紀較大、閱歷深些的人作伴,無奈他實在跟人合不來,非得要像克利斯青這樣的 圓融的青年迎合著他,因此師徒關係在他特別重要。當然也是克利斯青能吃苦,粗細一把 抓,沒有公子哥兒習氣,他自己行伍出身的人,自然另眼看待。但是邦梯號一出大西洋就破 格提升,李察浩認為是他們這時候發生了更進一層的關係,其實是針對傅萊亞。如莫禮遜札 記中所說,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一種侮辱。

  一到塔喜堤,布萊什麼都交給下屬。也不去查考——也許是避免與他們那些女人接觸— —連救生艇蛀穿了也直到叛變那天才發覺。他非常欣賞當地的女人,而一人向隅,看不得大 家狂歡半年,一上船就收拾他們。對克利斯青卻是在塔喜堤就罵,想必因為是他的人,所以 更氣他。克利斯青「爬得高跌得重」,分外羞憤。恩怨之間本來是微妙的,很容易就一翻身 倒了個過。至於有沒有同性戀的暗流,那又是一回事,即有也是雙方都不自覺的。

  三○年間諾朵夫等二人寫《叛艦喋血記》,叛逆性沒有現在時髦,所以替克利斯青掩 飾,再三聲明他原意只是把布萊手鐐腳銬押送回國法辦。「手鐐腳銬」是傅萊亞提出的處置 布萊的辦法,但是當然沒有建議克利斯青送他回國自投羅網。改為克利斯青的主張,把他改 成了個渾小子,腦筋不清楚。

  這本書最大的改動是加上一個虛構的白顏,用他作第一人稱,篇幅也是他佔得最多,是 主角身份,不僅是敘述者。歷史小說用虛構的人物作主角,此後又有「永遠的琥珀」,但那 是公認為低級趣味的,而《叛艦喋血記》在通俗作品中評價很高。自序裡說明白顏是根據海 五德創造的。海五德為什麼不合適,沒提,當然是因為他在事變中態度曖昧,理由是年幼沒 經過事。他十六歲,但是很聰明,後來在塔喜堤住了兩年,還編字典。那天的短暫癡呆症似 是劇烈的內心鬥爭,暫時癱瘓了意志。也許是想參加叛變而有顧慮,至少希望置身事外。

  白顏就完全是冤獄,本來是跟布萊走的,不過下去理行李的時候,想抓住機會打倒看守 奪槍,所以來遲一步,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布萊叫他不要下船,答應回國代為分說。這是 借用其他三個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經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喚回。被喚回是沒辦法,換 了遲到的人,布萊多少有點疑心,不會自動答應代為洗刷,而又食言。

  兩位作者為了補這漏洞,又加上事變前夕布萊恰巧聽見白顏與克利斯青在甲板上談話, 又偏只聽見最後一句「那我們一言為定」,事後思量,誤以為是約定謀反,因此回國後不履 行諾言,將白顏列入叛黨內。叛變兩章根據在場諸人口述,寫得生龍活虎,只有這一段是敗 筆,異常拙劣牽強。

  我看的是普及本,沒有序,所以直到最近看見李察浩的書,船員名單上沒有白顏,才知 道原來沒有這個人。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所有白顏正傳的部分都特別沉悶乏味:寡母請吃 飯,初見布萊;母子家園玫瑰叢中散步談心;案發後,布萊一封信氣死了美而慧的母親;出 獄回家,形單影隻,感慨萬千,都看得人昏昏欲睡。

  邦梯號上人才濟濟,還有個現成的敘述者莫禮遜,許多史料都來自他的札記。他約有三 十多歲,在水手中算老兵了,留著長長的黑髮。傅萊亞顯然信任他,一出事就跟他商量「反 叛變」,他根據常識回答:「已經太晚了。」但是他第一個動手幫助船長一行人,向救生艇 上投擲器材食物,扛抬食水。那天他的客觀冷靜大膽,簡直像個現代派去的觀察者。在法庭 上雖然不像海五德有人撐腰,兩人都應對得當,判絞獲赦。但是在小說家看來,這些人統不 合格,必須另外編造一個定做的小紙人,為安全便利起見,長篇大論寫他,都是任誰也無法 反對的事,例如把海五德年紀加大三歲,到了公認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不致於辜負南海風 光,使讀者失望。但是就連這場戀愛也無味到極點,足夠向當時美國社會各方都打招呼,面 面俱到。船員中只有他與塔喜堤女人結婚,而他這樣母子相依為命,有沒有顧慮到母親是否 贊成,竟一字不提。雖然是土俗婚禮,法律上不生效,也並沒有另外結婚,而她也識相,按 照電影與通俗小說中土女與東方女性的不成文法,及時死去,免得偕同回國害他為難。他二 十年後才有機會回塔喜堤,聽見說她早已亡故,遺下他的一個女兒,就是那邊走來的一個高 大的少婦,抱著孩子。一時百感交集,沒認女兒外孫,怕受不了——也避免使有些讀者起反 感。一段極盡扭捏之致。

  不過是一本過時的美國暢銷書,老是鍥而不捨的細評起來,跡近無聊。原因是大家都熟 悉這題材,把史實搞清楚之後,可以看出這部小說是怎樣改,為什麼改,可見它的成功不是 偶然的。同時可以看出原有的故事本身有一種活力,為了要普遍的被接受,而削足適履。它 這一點非常典型性,不僅代表通俗小說,也不限西方。

  續集《辟坎島》沒有另起爐灶換個虛構的主角,就不行。雖然口口聲聲稱綺薩貝拉為克 利斯青太太——大概是依照亞當斯晚年的潔本的口吻——言語舉止也使人絕對不能想像她跳 草裙舞,但還是改得不夠徹底,還有這樣的句子:克利斯青反對威廉斯獨佔土人妻,建議另 想辦法,說:「你難道沒有個朋友肯跟你共他的女人?」令人失笑。並不是諾朵夫等只會寫 男童故事;二人合著的南太平洋羅曼斯還有《颶風》,寫早期澳洲的有《植物學灣》,製成 影片都是賣座的名片。辟坎島的故事苦於太不羅曼諦克,又自有一種生命力,駕馭不了它。 在李察浩書中這故事返樸歸真,簡直可能是原子時代大破壞後,被隔離的一個小集團,在真 空中,社會制度很快的一一都崩潰了,退化到有些獸類社團的階段,只能有一個強大的雄 性,其餘的雄性限未成年的。辟坎島人最後靠宗教得救,也還是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強大的雄 性制定的。

  近來又出了部小說《再會,克利斯青先生!》寫布萊垂涎海五德,妒忌克利斯青與海五 德同性戀愛。辟坎島上土人起事,克利斯青重傷未死,逃了出來,多年後一度冒險回英國, 在街上重逢海五德,沒有招呼。此後仍舊潛返辟坎島與妻兒團聚,在他常去的崖頂山洞裡獨 住,不大有人知道。男色是熱門題材,西方最後的一隻禁果,離《叛艦喋血記》的時代很遠 了,書也半斤八兩,似乎銷路也不錯。雖然同是英國出版,作者顯然沒有來得及看見李察浩 的書。

  弗洛依德的大弟子榮(Jung)給他的信上談心理分析,說有個病例完全像易卜生的 一齣戲,又說:「凡是能正式分析的病例都有一種美,審美學上的美感。」——見《弗洛依 德、榮通信集》,威廉麥檜(McGuire)編——這並不是病態美,他這樣說,不過因 為他最深知精神病人的歷史。別的生老病死,一切人的事也都有這種美,只有最好的藝術品 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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