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沒有跳舞的國家。從前大概有過,在古裝話劇電影裡看到,是把雍容揖讓的兩隻
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時的舞女也帶著古聖賢風度,雖然單調一
點,而且根據唐詩,「舞低楊柳樓心月」,似乎是較潑刺的姿態,把月亮都掃下來了,可是
實在年代久遠,「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樣的步驟,無法考查了,憑空也揣擬不出
來。明朝清朝雖然還是籠統地歌舞並稱,舞已經只剩下戲劇裡的身段手勢。就連在從前有舞
的時候,大家也不過看看表演而已,並不參加。所以這些年來,中國雖有無數的人辛苦做
事,為動作而動作,於肢體的流動裡感到飛揚的喜悅,卻是沒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
所以春宮畫特別多。)浩浩蕩蕩的國土,而沒有山水歡呼拍手的氣象,千年萬代的靜止,想
起來是有可怕的。中國女人的腰與屁股所以生得特別低,背影望過去,站著也像坐著。
然而現在的中國人很普遍地跳著社交舞了。有人認為不正當,也有人為它辯護,說是藝
術,如果在裡面發現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實就普通的社交舞來說,實在是離不
開性的成份的,否則為什麼兩個女人一同跳就覺得無聊呢?
裝扮得很像樣的人,在像樣的地方出現,看見同類,也被看見,這就是社交。話說多了
怕露出破綻,一直說著「今天天氣哈哈哈」,這「哈哈哈」的部分實在是頗為吃力的;為了
要避免交換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種談話的替代品,例如「手談」。跳舞是「腳談」,本來比
麻將、撲克只有好,因為比較基本,是最無妨的兩性接觸。但是裡面藝術的成份,如果有的
話,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沒有惡劣笨拙的姿態,不踩對方的腳尖,如此而已。什麼
都講究一個「寫意相」,所以我們的文明變得很淡薄。
外國的老式跳舞,也還不是這樣的,有深艷的情感,契訶夫小說裡有這麼一段,是我所
看見的寫跳舞最好的文章。……她又和一個高大的軍官跳波蘭舞;他動得很慢,彷彿是著了
衣服的死屍,縮著眉和胸,很疲倦的踏著腳。——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
和赤裸裸的頸子鼓動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撥的燃起火來,她的動作是熱情的,他漸漸的
不行了,舉起手向著她,死板得同國王一樣。
看的人齊聲喝采:「好呀!好呀!」
但是,漸漸的那高大的軍官也興奮起來了;他慢慢的活潑起來,為她的美麗所克服,跳
得異常輕快,而她呢,只是移動她的肩部,狡猾地看著他,彷彿現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
的奴僕。
現在的探戈,情調和這略有點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來自西班牙。西班牙是個窮地
方,初發現美洲殖民地的時候大闊過一陣,闊得荒唐閃爍,一船一船的金銀寶貝往家裡運。
很快地又敗落下來,過往的華美只留下一點累贅的回憶,女人頭上披的黑累絲紗,頭髮上插
的玳瑁嵌寶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鮮紅的闊腰帶,毒藥,匕首,拋一朵玫瑰花給鬥牛的英
雄——沒有羅曼斯,只有羅曼斯的規矩。這誇大,殘酷,黑地飛金的民族,當初的發財,因
為太突兀,本就有噩夢的陰慘離奇,現在的窮也是窮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絕望。他們的
跳舞帶一點淒涼的酒意,可是心裡發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動還是有許多虛文,許多講
究。永遠是循規蹈矩的拉長了的進攻迴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鋸戰,有禮貌的淫蕩。
這種嗦,現代人是並不喜歡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場裡不過偶然請兩個專家來表演
一下,以資點綴。美國有一陣子舉國若狂跳著Jitterbug(翻譯出來這種舞可以叫
做「驚蟄」。)大家排隊開步走像在幼稚園的操場上,走幾步,擎起一隻手,大叫一聲「哦
咦!」叫著,叫著,興奮起來,拚命踢跳,跳到疲筋力盡為止。倦怠的交際花,商人,主
婦,都在這裡得到解放,返老還童了,可是頭腦簡單不一定是稚氣。孩子的跳舞並不是這樣
的,倒近於伊莎多娜·鄧肯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種癲狂的舞,也與這個不同。舞者劇烈地抖動著,屈著膝蓋,身子矮了一截,
兩腿不知怎樣絞來絞去,身子底下燒了個火爐似地,坐立不安。那音樂也是癢得難堪,高而
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裡就像含了熱湯,喉嚨顫抖不定。這種舞的好,因為它彷彿是只
能如此的,與他們的氣候與生活環境相諧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開始有動物,是在泥
沼裡。那時候到處是泥沼,終年濕熱,樹木不生,只有一叢叢壯大的厚葉子水草。太陽炎炎
曬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東西蠢動起來了,那麼劇烈的活動,可是沒有形式,類如氣
體的蒸發。看似齷齪,其實只是混沌。齷齪永遠是由於閉塞,由於局部的死:那樣元氣旺盛
的東西是不齷齪的。這種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怖,也沒有尊敬。他們自以為他們疲倦了
的時候可以躲到孩子裡去,躲到原始人裡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只能在愚蠢中
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裡,修道院附屬小學的一群女孩搬到我們宿舍裡來歇夏。飯堂裡
充滿了白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濕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汀道,圍著鐵欄
干,常常鐵欄干外只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一抹青山。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
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著這樣的眉彎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
了,只剩下山的青。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
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嚷著,和普通小孩沒有什麼
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彷彿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乾淨,清空的飯堂
裡,黑白方磚上留著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濕陰陰的鞋臭。她們有一隻留聲機,一天到晚開唱
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著:我母親說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賽人
到樹林裡去。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准,不准,一百個不准。大敞著飯堂門,開著留聲機,外面陡地
下起雨來,拍拍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著唱片唱:「我
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大家笑著喊:「納塔
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她和她姊姊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
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國人家裡似乎是非
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樣會落到這淒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
裡喝水,麵包上敷一層極薄的淡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p卒縩下跪做禱告。
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憊賴。像普通的爛污的俄國人,她脾
氣好而邋遢,常常挨打,她姊姊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裡也會
露出鈍鈍的恨毒。瑪麗亞生著美麗的小凸臉,才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鬈發,垂到腳
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裡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
沒有這麼自由快樂過。她們擁到我房門口問:「愛玲小姐,你丟了什麼嗎?」充滿了希望,
彷彿應當看見空房間。我很不安地說沒丟什麼。
還有個暹羅女孩子瑪德蓮,家在盤谷,會跳他們家鄉祭神的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
了似地別到背後去。廟宇裡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的棕黃臉刷上白粉,
臉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能,各自
歸榮耀給它的神。然而家鄉的金紅渲赫的神離這裡很遠了。瑪德蓮只得盡力照管自己,成為
狡黠的小奴才。
除開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的女同學,馬來亞來的華僑,大都經過修道院教育。淡黑臉,
略有點齙牙的金桃是嬌生慣養的,在修道院只讀過半年書,吃不了苦。金桃學給大家看馬來
人怎樣跳舞的:男女排成兩行,搖擺著小步小步走,或是僅只搖擺;女的捏著大手帕子悠悠
揮灑,唱著「沙揚啊!沙揚啊!」沙揚是愛人的意思;歌聲因為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那
邊的女人穿洋裝或是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和其他
富戶的姑娘每晚在戲園子裡遇見,看見小姊姊穿著洋裝,嘴裡並不做聲,急忙在開演前趕回
家去換了洋裝再來。她生活裡的馬來亞是在蒸悶的野蠻的底子上蓋一層小家氣的文明;像一
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蓋住了頭,差不住腳。從另一個市鎮來的有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叫做
月女,那卻是非常秀麗的,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到香
港,在宿舍的浴室裡洗了澡出來,痱子粉噴香,新換上白地小花的睡衣,胸前掛著小銀十字
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說:「這裡真好。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裡讀書的時候,洗澡是
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著洗澡。那罩衫的式樣……」
她掩著臉吃吃笑起來,彷彿是難以形容的。「你沒看見過那樣子……背後開條縫,寬大得像
蚊帳。人站在水裡,把罩衫擼到膝蓋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臉上時常
有一種羞恥傷慟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鳳眼也起了紅蛂C她又說到那修道院,園子裡生
著七八丈高的筆直的椰子樹,馬來小孩很快地盤呀盤,就爬到頂上採果子了,簡直是猴子。
不知為什麼,就說到這些事她臉上也帶著羞恥傷慟不能相信的神氣。
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住不了多時,他忽然
迷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
「我們在街上遇見她都遠遠地吐口唾沫。都說她一定是懂得巫魘的。」
「也許……不必用巫魘也能夠……」我建議。
「不,一定是巫魘!她不止三十歲了,長得又沒什麼好。」
「即使過了三十歲,長得又不好,也許也……」「不,一定是巫魘,不然他怎麼那麼昏
了頭,回家來就打人——前兩年我還小,給他抓住了辮子把頭往牆上撞。」會妖法的馬來
人,她只知道他們的壞。「馬來人頂壞!騎腳踏車上學去,他們就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打仗的時候她哥哥囑托炎櫻與我多
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強姦的可能,整天整夜想著,
臉色慘白浮腫。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陽台上看排
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
她的空虛是像一間關著的,出了霉蟲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旅館——華僑在
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裡,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
以也沒有跳舞。月女她倒是會跳交際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親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之仕女之間,足尖舞被認為非常高級的藝術。曾經有好幾個朋友這樣告訴
我:「……還有那顏色!單為了他們服裝佈景的顏色你也得去看看!那麼鮮明——你一定喜
歡的。」他們的色采我並不喜歡,因為太在意想中。陰森的盜窟,照射著藍光,紅頭巾的海
盜,觳觫的難女穿著白袍,回教君王的妖妃,黑紗衫上釘著蛇鱗亮片。同樣是廉價的東西,
這還不及我們的香煙畫片來得親切可念,因為不是我們的。後宮春色那一幕,初開幕的時
候,許多舞女扮出各種姿態,凝住不動,嵌在金碧輝煌的佈景裡,那一剎那的確有點像中古
時代僧侶手抄書的插畫,珍貴的「泥金手稿」,細碎的金色背景,肉紅的人,大紅,粉藍的
點綴。但是過不了一會,舞女開始跳舞,空氣即刻一變,又淪為一連串的香煙畫片了。我們
的香煙畫片,我最喜歡它這一點;富麗中的寒酸。畫面用上許多金色,凝妝的美人,大喬二
喬,立在潔淨發光的方磚地上,旁邊有朱漆大柱,錦繡簾幕,但總覺得是窮人想像中的富
貴,空氣特別清新。我喜歡反高潮——艷異的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裡的
人性呱呱啼叫起來。可是足尖舞裡的反高潮我不能夠原諒;就坐在最後一排也看得見俄羅斯
舞女大腿上畸形發達的球狀的筋,那緊硬臃腫的白肉,也替她們擔憂,一個不小心,落腳太
重,會咚地一響。舞劇《科賽亞》,根據拜倫的長詩;用舞來說故事,也許這種故事是特別
適宜的,就在拜倫的詩裡也充滿了風起雲湧的動作。但是這裡的動作,因為要弄得它簡單明
了,而又沒有民間傳說的感情作底子,結果很淺薄。被掠賣的美人,像籠中的鳥,絕望地亂
飛亂撞。一身表情,而且永遠是適當的表情,所以無味而且不真實。真實往往是不適當的。
譬如《紅樓夢》,高鶚續成的部分,與前面相較,有一種特殊的枯寒的感覺,並不是因為賈
家敗落下來了,應當奄奄無生氣,而是他寫得不夠好的緣故。高鶚所擬定的收場,不能說他
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裡面的情感僅僅是sentiments1,不像真的。
《科賽亞》裡的英雄美人經過許多患難,女的被獻給國王,王妃怕她奪寵,放她和她的
戀人一同逃走。然而他們的小船在大風浪裡沉沒了。最後一幕很短,只看到機關佈景,活動
的海濤,天上的雲迅速往後移,表示小舟的前進。船上擠滿了人,搶救危亡之際也還手忙腳
亂擺了兩個足尖舞的架式,終替全體下沉,那樣草草的悲壯結局在我看來是非常可笑的。機
關佈景,除了在滑稽歌舞雜耍(Vaudeville)裡面,恐怕永遠是吃力不討好。看
慣了電影裡的風暴,沉船,戰爭,火災,舞台上的直接表現總覺得欠真實。然而中國觀眾喜
歡的也許正是這一點。話劇《海葬》就把它學了去,這次沒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間跳下
了兩個,撲咚蹬在台板上,波濤洶湧,齊腰推動著,須臾,方才一蹲身不見了。船繼續地往
前劃,觀眾受了很大的震動起身回家。據說非得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夠把他們送走,不然他們
總以為戲還沒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過一次。舞者陰蒂拉·黛薇並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歐哪一個小國裡的,
可是在印度經過特別訓練,以後周遊列國,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
景只是一塊簡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婦人合著手坐在那裡,盤起一隻腿,腳擱在膝蓋上,靜
靜垂下清明的衣折,卻真有天神的模樣。許久,她沒有動。印度的披紗,和希臘的古裝相
近,這女人非但沒有希臘石像的肉體美,而且頭太大,眼睛太小,堅硬的小癟嘴,已經見得
蒼老,然而她的老是沒有年歲的,這樣坐著也許有幾千年。望到她臉上有一種冷冷的恐怖之
感,使人想起蕭伯納的戲《長生》(「BacktoMethuselah)」,戲裡說將
來人類發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而且兒童時期可以省掉了,蛋裡孵出來的就是成
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樂戀愛畫圖塑像,於四年之內把這些都玩夠了,厭倦於一切物質
的美,自己會走開去,思索艱深的道理。這樣可以繼續活到千萬年,僅僅是個生存著的思
想,身體被遺忘了,風吹日曬,無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條條的,腰間圍一塊布。未滿四歲
的青年男女把他們看作怪物,稱他們為「古人」。雖有「男性的古人」與「女性的古人」之
分,看上去並沒多少不同。他們研究數理科學貫通到某一個程度,體質可以自由變化,隨時
能夠生出八條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癱倒了成為半液體,順著地勢流下去。陰蒂拉·黛
薇的舞,動的部分就有那樣的感覺。她掐著手指,並著兩指,翹起一指,迅疾地變換著,據
說每一個手勢在婆羅門教的傳統裡都有神秘的象徵意義,但據我看來只是表示一種對於肢體
的超人的控制,彷彿她的確能夠隨心所欲長出八條手臂來。
第二支舞,陰蒂拉·黛薇換了一條淺色的披紗,一路拍著手跳出來,踢開紅黃相間的百
褶裙,臂上金釧鏗鏘,使人完全忘記了她的老醜。圓眼珠閃閃發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
意揚揚形容給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麼模樣,有多高,肩膀有多寬,眼睛是怎樣的,鼻子,
嘴,胸前佩著護心鏡,腰間帶著劍,笑起來是這樣的,生起氣來這樣的……描寫不出,描寫
不出——你們自己看罷!他就快來了,就快來了。她屢次跑去張看,攀到樹上瞭望,在井裡
取水灑在臉上,用簪子蘸了銅質混合物的青液和眼尾描得長長的。
陰蒂拉·黛薇自己編的有一個節目叫做「母親」,跳舞裡加入寫實主義的皮毛,很受歡
迎,可是我討厭它。死掉了孩子的母親惘惘地走到神龕前跪拜,回想著,做夢似地搖著空的
搖籃。終於憤怒起來,把神龕推倒了,砰地一聲,又震驚於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饒了。題材
並不壞,用來描寫多病多災的印度,印度婦女的迷信與固執的感情,可以有一種深而狹的悲
慘。可是這裡表現的只有母愛——應當加個括弧的「母愛」。母愛這個大題目,像一切大題
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
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
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
了;母愛尤其是。
提起東寶歌舞團,大家必定想起廣告上的短褲子舞女,歪戴著雞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
們的西式跳舞實在很有限,永遠是一排人聯臂立正,向右看齊,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嗆地
一聲鑼響,把頭換一個方面,重新來過;進去換一套衣服,又重新來過。西式節目常常表
演,聽說是因為中國觀眾特別愛看的緣故。我只喜歡她們跳自己的舞,有一場全體登台,穿
著明麗的和服,排起隊來,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著腳,碎步行走,一律把頭左右搖
晃,活絡的頸子彷彿是裝上去的,整個地像小玩具,「絹制的人兒」。把女人比作玩具,是
侮辱性的,可是她們這裡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好玩的東西,一顆頭可以這樣搖那樣搖——像小
孩玩弄自己的腳趾頭,非常高興而且詫異。日本之於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紙托子,挖空了
地位,把小壺小兵嵌進去,該是小壺的是小壺,該是小兵的是小兵。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
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但是事實上,把大多數人放進去都很合適,因為人到底很少例
外,許多被認為例外或是自命為例外的,其實都在例內。社會生活的風格化,與機械化不
同,來得自然,總有好處。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風景畫裡點綴的人物,那決不是中國畫裡飄飄
欲仙的漁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極家常的;過橋的婦女很可能是去接學堂裡的小孩。畫上的
顏色也是平實深長的,藍塘綠柳樹,淡墨的天,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可是正因為天下太平,
個個安分守已,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樣的頭,說一樣的客氣話,這裡面有一種壓
抑,一種輕輕的哀怨,成為日本藝術的特色。
東寶歌舞團還有一支舞給我極深的印象,「獅與蝶」。舞台上的獅子由人扮,當然不會
太寫實。中國的舞獅子與一般石獅子的塑像,都不像獅子而像叭兒狗,眼睛滾圓突出。我總
疑心中國人見到的獅子都是進貢的,匆匆一瞥,沒看仔細,而且中國人不知為什麼特別喜歡
創造怪獸,如同麒麟之類——其實人要創造,多造點房子瓷器衣料也罷了,造獸是不在行
的。日本舞裡扮獅子的也好好地站著像個人,不過戴了面具,大白臉上塗了下垂的彩色條
紋,臉的四周生著朱紅的鬃毛,腦後拖著蓬鬆的大紅尾巴,激動的時候甩來甩去。「獅與
蝶」開始的時候,深山裡一群蝴蝶在跳舞,兩頭獅子在正中端坐,鑼鼓聲一變,獅子甩動鬃
尾立起來了,的確有獅子的感覺,蝴蝶紛紛驚散;像是在夢幻的邊緣上看到的異象,使人感
到華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這種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還是日本人頂懂得小孩子,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也
是小孩。他們最偉大的時候是對小孩說話的時候。中國人對小孩的態度很少得當的。外國人
老法一點的是客氣而疏遠,父母子女彷彿是事務上的結合,以冷淡的禮貌教會了小孩子說:
「我可以再吃一片嗎?我可以帶小熊睡覺嗎?」新法的父母未結婚先就攻讀兒童心理學,研
究得越多越發慌,大都偏於放縱,「親愛的,請不要毀壞爸爸的書」,那樣懇求著;吻他早
安,吻他晚安,上學吻他,下課吻他。兒歌裡說,「小女孩子是什麼做成的?糖與香料,與
一切好東西。」可是兒童世界並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瓏,「小朋友,大家攙著手」那
種空氣。美國有一個革命性的美術學校,鼓勵兒童自由作畫,特出的作品中有一張人像,畫
著個爛牙齒戴眼鏡的壞小孩,還有一張,畫著紅紫的落日的湖邊,兩個團頭團腦的陰黑的
鬼,還有一張,全是重重疊疊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電影《狸宮歌聲》裡面有個女仙,白木蓮老樹的精靈,穿著白的長衣,分披著頭
發,蒼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臉,極高極細的單調的小嗓子,有大段說白,那聲音儘管嬌
細,聽了叫人背脊上一陣陣發冷。然而確實是仙不是鬼,也不是女明星,與《白雪公主》卡
通片裡的葡萄乾廣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片《狸宮歌聲》與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麗的
童話,狄斯耐的《白雪公主》與《木偶奇遇記》是大人在那裡卑躬曲節討小孩喜歡,在《狸
宮歌聲》裡我找不出這樣的痕跡。
有一陣子我常看日本電影,最滿意的兩張是《狸宮歌聲》(原名《狸御殿》)與《舞城
秘史》(原名《阿波之踴》)。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後者是給
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慚愧。《舞城秘史》的好,與它的傳奇性的愛仇
交織的故事絕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動人之點,父親被迫將已經定了親的女兒送給
有勢力的人作妾,辭別祖先。父親直挺挺跪著,含著眼淚,顫聲訴說他的不得已,女兒跪在
後面,只是俯伏不動,在那寒冷的白格扇的小小的廳堂裡,有一種綿綿不絕的家族之情。未
婚夫回來報仇,老僕人引她去和他見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著頭,背過身去。僕人
為難地喚著「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著。僕人說:「……在那邊等著呢。」催了又
催,她才委委曲曲前去。未婚夫在沙灘上等候,歷盡千辛萬苦冒險相會,兩人竟沒有面對面
說一句知心話;他自管自向那邊走去,感慨地說:「真想不到還有今天這一面……」她默默
地在後面跟隨,在海邊銀灰色的天氣裡。他突然旋過身來,她卻又掉過身去往回走,垂著頭
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後面遠遠跟著。最近中國話劇的愛情場面裡可以看到類似的纏綿的步
子,一個走,一個跟,盡在不言中。或是烈士烈女,大義凜然地往前踏一步,膽小如鼠的壞
蛋便嚇得往後退一步,目中無人地繼續往前走,他便連連後退,很有跳舞的意味了。《舞城
秘史》以跳舞的節日為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陽下舒手探腳百般踢跳,唱
著:「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誰不跳舞的是呆子!」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畫面很淡,迷茫地
看見花衣服格子布衣服裡冒出來的狂歡的肢體脖項,女人油頭上的梳子,老人顫動著花白的
髻,都是淡淡的,無所謂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叢裡,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
衣服,細數罪狀,說了許多「怎麼也落在我手裡」之類的話,用日文來說,分外地長。跳舞
的人們不肯做他的活動背景,他們不像好萊塢歌舞片裡如林的玉腿那麼服從指揮——潮水一
般地湧上來,淹沒了英雄與他的恩仇。畫面上只看見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陽下耀眼的灰白
的旋轉。再拍到英雄,英雄還在那裡和他的仇人說話,不知怎麼一來仇人已經倒在地下,被
殺死了。拿這個來做傳奇劇的收梢,真太沒勁了,簡直滑稽——都是因為這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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