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瀋陽了。這一天晚上有一個晚會,專為歡迎這次到東北來的工作人員,由當地的
文工團演出餘興節目。世鈞心裡想著,曼楨看見了一定要想起她那個榮寶了。曼楨今天沒有
來,因為有點感冒,在宿舍裡休息著。
台上剛演完了"喜報",掌聲四起,坐在世鈞和翠芝中間的二貝,拍手拍得太用勁了,在
椅子上一顛一顛的,衣兜裡的一隻蘋果也滾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經改了裝,穿
上了列寧服,頭髮也剪短了。這一低頭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著漆黑整齊的頭
發。其實同是剪髮,電燙的頭髮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於一個時髦人,剪掉這麼兩三寸長一
段蜷曲的髮梢簡直就跟削髮修行一樣,是一個心理上的嚴重的關口,很難渡過的。翠芝也是
因為現在的眼光有點改變了,看見曼楨的頭髮剪短了,看著並不覺得不順眼,才毅然地剪去
了。世鈞本來有點擔心她跟曼楨在一起不會怎樣融融洽洽,他在動身以前曾經請曼楨到他們
家裡吃過一次飯,讓她和翠芝見見面,那時候翠芝的態度還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後來大家一
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她漸漸地也就對曼楨多了一層認識,還沒到
瀋陽,兩人已經感情很好了。
翠芝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子來,把那只蘋果擦得亮晶晶的遞給二貝,那是東北著名的紅玉
蘋果,翠芝便和世鈞說:"這蘋果真好,帶兩個回去給曼楨吃。"這樣說著的時候,坐在他們
前面的一個人便有點吃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世鈞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這時候大家都
穿著制服,在那燈光下,帽簷的陰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時倒也認不出來是誰了。難道是慕瑾
麼?究竟有一二十年沒見面了,在開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猶豫。
慕瑾是好像聽見一個女人說話間提起曼楨的名字,他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因為腦子裡
常常想起這個名字,聽見兩個聲音相近的字,就以為是說曼楨,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過頭
來,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看見翠芝,他並不認識她,就又別過頭去了。世鈞卻向前湊了一
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幾時來的?"慕瑾一回頭看見是他,倒怔住
了,笑道:"咦,你也在這兒!真想不到。"世鈞很熱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實對世鈞的印象
並不怎麼太好,總覺得他過去是有虧負曼楨的地方,但是現在一來是他鄉遇故知,而且大家
同是革命的大家庭裡的一員,所以也覺得十分親切。
世鈞道:"我上次聽見人說,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歎了口氣,道:
咳,提起來簡直是--
他彷彿也不願意細說了。剛才世鈞初看見他的時候還不覺得什麼,在這一剎那間,他臉
上那些憂傷憔悴的暗影全現出來了。世鈞默然望著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會,忽然說
道:所以我從前那種想法是不對的。我是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我總想著政治這樣東西范
圍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實行,實行起來也不見得能合理想。我寧可就我本人
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點自己認為有益的事,做到一點是一點。但是在那種惡
勢力底下,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還是行不通。"他越說越興奮,
又道:"所以還是那句話:'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結果是弄得
家破人亡!"說到這裡,他臉上卻現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鈞問道:"那麼這幾年你一直在哪兒?"慕瑾道:"後來我就離開六安了,把我那個小
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兒去,他們那時候在重慶。我也是因為受了那次的打擊,對於工作覺得非
常灰心,就東漂西蕩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覺得實在沒有理由不振作起來了,因為現在
招考醫務人員到東北來,所以我也參加了。"
談得久了,世鈞老往前湊著,覺著有點不得勁,便道:噯,你坐到後邊來,談話方便
些。大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換了一個座位。慕瑾在世鈞旁邊坐了下來,世鈞望著他笑
道:曼楨也來了呀。時候聽見說她結婚了。"他覺得祝鴻才那樣的人決不會同她一起到東北
來的。世鈞道:"她現在已經離婚了,裡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訴你吧。"慕瑾聽他這樣
說,倒又呆了一呆。她已經離婚了--她終於和世鈞結合了嗎?於是就又微笑著問道:"你跟
她--"說到這裡,又覺得還是不便問,就又把下半句改為:"--一起來的?"世鈞知道他一定
是誤會了,便道:"呃,一起來的。--呃,我都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愛人。"翠芝現在對於愛
人這名詞已經相當習慣了,當下就嚮慕瑾含笑點頭。慕瑾自是心頭一鬆。他總算是十分沉得
住氣的,但是在剛才的一番話裡,幾分鐘內他臉上的顏色倒變了好幾回。要是不留神也許看
不出來,世鈞看得很清楚。
慕瑾別過身去四面張望著,笑道:"咦,曼楨呢?今天也來了嗎?"世鈞笑道:"她沒能
來,大概她路上受了點感冒,有點發熱,在宿舍裡躺著呢。--噯,你等會去看看她吧,正用
得著你這個醫生。"慕瑾笑道:"我待會就去看她。"
最後的一個節目"光榮燈"已經上場了,大家靜默下來看戲,世鈞卻一時定不下心來,他
有點萬感交集。慕瑾顯然是仍舊愛著曼楨的。他真替曼楨覺得高興,因為她對慕瑾一直有很
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從前要不是因為他,他們的感情一定會發展下去的。
他心裡想著,應當怎樣去促成他們的事情。台上的"光榮燈"正演到熱鬧的地方,鑼鼓喧
天。世鈞偶爾別過頭去一看,他旁邊的一個座位卻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劇終,已經走了。
世鈞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為他們祝福。
一九五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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