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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裡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 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 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

  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無聊。"叔惠笑道:"你就 圓通點吧,在這種社會裡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 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 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 了。

  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裡,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 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 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 樓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裡暖 和。在屋裡坐著,身上老是寒絲絲的。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又空,又亂。其實這種 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麼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 雇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裡,上面擱著筆硯和 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 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台裡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於寫毛筆 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卻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 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 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 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面。這地方是很大的 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裡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 見叔惠坐在哪裡。曼楨把他引到通陽台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腳。世鈞伸頭看了看,陽台 上並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彿有點局采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並不是 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她說了這麼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 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候, 卻有個同事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 水筆摘下來,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卻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 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麼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後就走到陽台上 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 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 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台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 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台上,房間裡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 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艷的歌聲,胡琴咿咿呀呀拉著。曼楨偏 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麼,怎麼忽然又來了?"世鈞卻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 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 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裡,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 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台上,在電燈影裡,是看不 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 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紐子。今天她在辦公室 裡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 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裡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 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採取隨到隨吃的制 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 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 首。

  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 曼楨看了看,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彿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地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 裡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只 送到弄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 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 不可,彷彿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裡的弄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 這裡是門禁森嚴,不歡迎人去的,為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著把車錢 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一面說著,就轉身要走。曼楨笑道: 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裡亂七八糟的,因為我姊姊就要結婚了。不覺怔了 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婚了?"曼楨笑道:"嗯。"街燈的光線雖然不十分明亮,依 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消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 狀況的,他當然替她慶幸她終於擺脫了這一重關係,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 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飯的。"

  說到這裡,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著她姊姊一同去佈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 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弄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 問短,雖然也沒什麼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著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 世鈞便道:"那我走了。"他說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面,回過頭去看看,曼楨卻還站在那裡。 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彷彿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了 一會愣。

  次日照常見面,卻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她姊姊結婚的事情。

  世鈞倒一直惦記著。不說別的,此後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裡去,不必 有那些顧忌了。

  隔了有一個星期模樣,她忽然當著叔惠說起她姊姊結婚了,家裡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 出去,想叫他們代為留心,如果聽見有什麼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著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 的,到曼楨家裡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弄堂,他始終對於這地方感到一種禁 忌,因而有一點神秘之感。這弄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 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後門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 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 立地站著,提起一隻腳來,嘩啦嘩啦放著水沖著。腳趾甲全是鮮紅的,塗著蔻丹--就是這一 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裡就想著,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 姐姐的。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著召租條子。門虛掩著,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 弄堂裡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得叮叮的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趕過來攔著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裡去過的,他卻不認 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 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境的關係,有許多 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洩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 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愣 了一愣,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裡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 的,便瞪著眼睛道:"你找她幹嗎?"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 卻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 方始轉身跟進去,一路喊著:"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 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裡來找她會有這麼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裡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 楨在家麼?"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沈。"

  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 片上的青年,心裡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著一 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 姊住在這裡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像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耽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 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底上印著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 艷的顏色她從前是決不會穿的,因為家裡有她姊姊許多朋友進進出出;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 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 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 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 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台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 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裡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 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 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卻聽見隔壁房間裡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 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弄堂裡洗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 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跡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 旗袍,頭髮上夾著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 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裡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 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采促而已,曼楨卻 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 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 著:"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裡也是住這樣的西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 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 客人的碗裡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裡有一隻雞蛋。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 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 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瞭,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只笑 著道:"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 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 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 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隻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 家家裡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裡還算是好的。叔惠 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裡。"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 麼?"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 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慪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 父親開著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 裡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 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 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 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世鈞笑道:"什 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 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 的。在辦公室裡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 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 結果。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到晚飯後。"世鈞 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事情了。"世鈞道:噯 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 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 為住在叔惠家裡,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 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 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 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 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 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裡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 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裡賞鑒世鈞送的 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裡一收!"許太太笑 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 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 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 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 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還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 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 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 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 他來了,先閒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彿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裡 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來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

  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面呢,你也來吃!"世鈞笑著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 裡揎拳捋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 大洋,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還有兩樣冷盤。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 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萬"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 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苟,各種原料佔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 人走了半天了,許太太還在那裡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 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 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劃炸來吃。

  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條魚怎麼頭這麼大?"

  裕舫接口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叔惠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露出他裡面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面滿綴著雪珠似的白 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許太 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

  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

  曼楨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 了一件。她的絨線衫口袋裡老是揣著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裡吃飯的時候也手不停揮地打 著。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被他母親看在眼裡,他母親對於兒子的事情也許 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事。當時她先擱在心裡沒說什 麼。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倒是世鈞, 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

  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從他那裡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定年齡, 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 一看,是世鈞家裡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裡來。世鈞當著她就把信拆開來看,她便倚在門框 上,看著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

  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許太太笑道:你們老太太興致這樣好!不 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 她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許太太歎道:"也難怪她惦記著,她現 在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你早一點結婚麼?" 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 對於我她並不干涉。"許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現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別 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裡,又有 什麼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 象,他決不會不說的。"許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 怎麼一個人?"世鈞倒愣了一愣,不知道為什麼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楨呀?她人挺好的, 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對叔 惠很不錯,要不怎麼會替他打絨線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長得醜,所以叔惠對她並沒有意思。 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並不難看。不過我確 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覺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 叔惠和曼楨結合的可能。許太太要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只好隨她去吧。

  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 惠一同來。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裡,她要想看看他這個朋友是個什 麼樣的人,是否對於他有不良的影響。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這一年的雙十節恰 巧是一個星期五,和週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們決定趁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 天。

  在動身的前夕,已經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 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麼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叔惠道:"我馬 上回來的。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托我帶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 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給你理好了。"她還在那裡念叨著,叔惠早已走得 無影無蹤了。

  他才去了沒有一會,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 楨來了,他在弄堂口碰見她,便又陪著她一同進來。曼楨笑道:"你不是要出去麼?你去 吧,真的,沒關係的。我沒有什麼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叔惠 道:"你幹嗎還要買東西?"他領著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別的房客在牆上釘的晾衣裳繩子, 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 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裡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麼挺括,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裡是這樣一個情形。他自己 也在那裡想著:這是曼楨,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 裡帶。

  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裡面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 請請。"由房門裡望進去,迎面的牆上掛著幾張字畫和一隻火腿。叔惠的父親正在燈下洗碗 筷。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著一隻臉盆,在臉盆裡晃蕩晃蕩洗著碗。今天是他洗碗,因為 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裡忙著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北方唸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 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

  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製作者,心裡不知怎 麼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裡只管嘰咕著:"看我這個樣子!弄了一身的棉 花!"只顧忙著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許裕舫在家裡穿著一件古銅色對襟裌襖,他平常 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麼個年青的女人,卻使他采促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這 時候世鈞也過來了。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楨笑道:"吃過了。"叔惠陪著坐 了一會,曼楨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圓滑地答道: 不知道,我只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 上那邊屋裡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裡去,讓世鈞陪著,自己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 台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火車?"世鈞 道:"是七點鐘的車。"曼楨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著鐘,那軋軋軋的聲 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裡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你今天會來。--為什麼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不 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著明天你們上火車,更 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著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裡,他 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間,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裡 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 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 亟於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 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他笑 著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楨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他有一隻皮箱放在 床上,曼楨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裡面亂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

  不要讓你家裡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世鈞當時就想 著,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閒話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 攔阻她,曼楨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並不是一個一味 天真的人,也並不是一個一味怕羞的人。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楨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裡想什麼?"

  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見她正在那裡折疊一件襯衫,便隨口說 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楨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 麼?"

  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曼楨道:"你這麼 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世鈞笑道:"不會的。"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楨的手背上。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了下來。 世鈞便去替她扶著箱子蓋。他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 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世鈞 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乾淨衣服,臉上好像還撲了點粉,那樣子彷彿是預備到這兒來 陪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並沒有坐下,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楨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 麼兩天工夫。"曼楨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麼?"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來剛才已經說過 了,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忽忽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世鈞看 她那樣子好像相當窘,也不便怎麼留她,只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楨笑 道:"不,你早點睡吧。我走了。"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楨笑道:"不等了。"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 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

  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

  她對他稱讚曼楨,彷彿對於他們的關係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倒覺得有點窘,他 只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 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來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裡沒著沒落的,非常無 聊。終於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裡去,手指觸到袋裡的 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裡 軋軋軋轉動著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著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乾,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 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原來裡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 來,把那蓋子熏得那麼燙。裡面的水已經涼了。他今天也不知怎麼那樣糊塗,這只熱水瓶, 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裡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 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裡,他儘管一方面喝著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 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 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懶得拿出來。世鈞心裡想,許太太在那裡軋軋軋做著縫衣機器, 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卻聽見許太太在那裡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 麼人,只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 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裕 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 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什麼,但是 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 世鈞就藉著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現在才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然 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以外,紊亂的心緒裡卻還夾雜著一絲喜悅,所以心 裡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口外吹著口哨,並且彭彭彭敲著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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