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塵滾滾的中原。公路上兩輛卡車一前一後,在兩團黃霧中行駛著。
後面的一輛,有一個穿解放裝的人站在車門外的踏板上。是司機的助手,一
個胖墩墩的中年人。他紅頭漲臉的,急得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向前面大聲吶喊
著。前面是一輛運煤的大卡車,開得太慢,把路給堵住了。他把喉嚨都喊啞了,
前面車聲隆隆,也聽不見,或是假裝不聽見。
好容易到了一個轉彎的地方,前面的卡車終於良心發現了,退後一步,讓後
面這一輛走在前面。
「我們也開得慢些,」那助手向司機說:「讓他們也吃點灰土。」
司機點點頭。
助手把一隻手臂攀住車窗,把身體扭過去往後面看著,笑嘻嘻的十分高興,
但是忽然之間,又漲紅了臉大喝一聲,「他媽的!也讓你們吃點灰!」
車上擠滿了一車的年輕人,都笑了起來。也有人說:「這司機的作風不好,
應當檢討。」
他們都是北京幾個大學的學生,這次人民政府動員大學生參加土改,學校裡
的積極份子都搶著報名參加。這一支土改工作隊就是完全由學生組成的。內中也
有幾個是今年夏天新畢業的,像劉荃。
他坐在顛簸最厲害的車尾,兩隻手臂鬆鬆的環抱著,架在膝蓋上,天氣雖然
已經入秋,太陽曬在身上還是火燙的。他的藍灰色夏季解放裝被汗水浸濕了,嶙
嶙然貼在背上。
樹上的蟬聲「吱呀……吱呀……」叫得熱鬧,那尖銳而高亮的歌聲,也像眼
前這條大路一樣的無窮無盡,筆直的伸展下去。
劉荃心裡說不出來的痛快,一蓬蓬的熱風呼呼吹過來,捲起一陣陣的沙土撲
在臉上,就像一層粗糙的紗面幕,不停在臉上拍打著。陽光和風沙使他睜不開眼
睛。他皺著眉毛,瞇萋著眼,然而仍含著笑容。人個子很高,棕黃色的瘦瘦的臉,
眼睛很小,右頰有一個很深的酒渦。
「東方紅,太陽升」靠近車頭的一個角落裡唱起來了,「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
前面來一輛騾車,卡車往路邊一歪,半棵槐樹和一大叢青蘆都掃到車子裡面
來了,枝枝葉葉,擦得嗤啦嗤啦,響成一片。女同學們尖叫起來,紛紛躲藏著,
往旁邊倒過去,更加擠成一團。大家又是一陣嘩笑。有一個女學生扭下一根樹來,
在同伴的背上敲著,打著拍子。
唱了他們新學的土改歌曲,「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然而
他們最愛唱的還是幾支熟悉的。
「我們的中國這樣遼闊廣大……」
劉荃最喜歡這一個歌,那音調裡有一種悲涼的意味,使他聯想到一種「天蒼
蒼,野茫茫」的境界。同時他不由得想著,一群人在疾馳的卡車上高歌著穿過廣
原,這彷彿是蘇聯電影裡常看見的鏡頭。
大路漸漸窪陷下去,兩邊的土坡漸漸高了起來,像光禿禿的黃土牆一樣的夾
道矗立著。這是因為土質鬆軟,騾車的鐵殼輪子一輾就是一道溝,千百年來的騾
車老在這條道上走著,路就成了個土溝,有一兩丈深。坐在卡車上,只看得見平
原上黃綠色的樹梢。
有人鬧坐得腿發麻,大家盡可能的掉換位置,人叢裡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現在挪了個方向,朝這邊坐著了。她的頭髮剪得很短,已經沒有電燙過的痕跡了,
但是梢上還微微有些捲曲。臉型圓中帶尖,小小的微凸的鼻子,薄而紅的嘴唇。
漆黑的一雙眼睛,眼梢撇得長長的,有一道深痕。她的藍灰色的列寧服,袖子高
高的捲了起來,直捲到肘彎上面。手臂似乎太瘦一點,然而生在她身上,就彷彿
手臂瘦一點,反而更顯出一種少女的情味。大風把一片小綠葉子刮了來,貼在她
頭髮上。
不同學校的人,本來是彼此不認識的。上車以前,大家曾經挨次報出自己的
名字,但是自我介紹這件事,總覺得帶點滑稽意味,所以誰也不好意思鄭重出之,
不過笑嘻嘻的隨便咕噥這麼一聲。人多,有許多人也仍舊鬧不清楚。然而像她這
樣的人,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她自己報名,說叫黃絹,是燕京這一期的畢業生,
大概全車的男性沒有一個沒聽清楚。劉荃當然也不是例外。
也是因為這人實在太美麗了,偶爾看她兩眼,就彷彿覺得大家都在注意他,
他別過頭去,手裡拿著帽子當扇子,在胸前一下一下的扇著。扇了一會,自己又
覺得這是多餘的,車子開得這樣快,風嗚嗚的直吹過來,還要扇些什麼。於是把
帽子戴到頭上去。但是跟著又來了第二個感想,這樣大的風,帽子要吹到汽車外
面去的,趕緊又摘下來。看看別人,誰也沒戴著帽子,自己的帽子本來是不是戴
著的,倒記不起來了,越想越覺得恍惚起來。
他沒大聽見她和別人說話,但是她彷彿非常愉快的樣子,常常把她的一把傘
伸到車外去,插到樹叢中,擦得它刷刷響著,彈得跳起來。
車子裡靜寂下來了,只聽見車聲隆隆。大家唱得喉嚨都干了,沒有再唱下去。
折了根樹打拍子的那個女孩子叫俞琳,是劉荃的同學,她遠遠的把那馬鞭子似的
樹枝伸過來,在他肩上打了兩下。
「噯,劉荃,劉荃,還有多少路?」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那樹枝又打上頭來。「噯,劉荃!走了一半路了吧?」
她偏著頭,笑嘻嘻的望了過來。他覺得黃絹也在望著他。
「問我有什麼用,你問司機。」他微笑著,心裡卻很不願意。大家同學,本
來也無所謂,她這神氣倒像他們是極熟的熟人似的,很容易使別人發生誤會的。
他告訴自己說,現在他們都是幹部了,下級幹部最忌鬧男女關係。而且現在他們
是出發去做一件最嚴肅的工作,這種作風要給「領導上」一個不好的印象。
在這一個集團裡,代表「領導上」的是張勵同志。張勵是個黨員,是文化局
派下來的,作為他們這工作隊的負責人。他大概有三十歲年紀,高個子,很富泰
的一張長臉,鬍渣子很重,兩個青綠色的腮幫子,厚厚的淡紫紅的嘴唇。在一群
青年裡面,更加顯出他的沉著,他坐在一邊,只是微笑著。劉荃認識的人最多,
替他一一介紹。劉荃在北大的時候,是學生會裡的一個活動份子,和其他幾個大
學裡的學生組織經常的有接觸。他口才雖然不見得好,人很誠實可靠,又是青年
團的團員。張勵顯然是很倚重他,將他當作這一群人的領袖看待。
太陽哂得頭痛,大家背對背坐著,都盹著了。卡車顛得厲害,尻骨磨得實在
痛,就又醒了過來。就這樣昏昏沉沉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劉荃最後一次醒來,
空氣裡忽然聞到一陣極濃的土腥氣。但是並不是土腥氣,而是一種沙土的清香。
原來下起雨來了。這卡車上面一點掩蔽也沒有,然而這一下雨,大家反而振作起
精神,又高聲唱起歌來,車也開得更快了,因為地下的浮士化為泥漿,像稀粥似
的又黏文滑,車輪就快轉不動了。
「快到了,馬上就到了,」大家互相安慰著。車子如果突然拋錨,在這前不
沾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就只有摸黑走到韓家坨,連一盞燈籠都沒有帶。
天已經黑了下來,風景也漸漸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汽車已經馳出了土溝,
眼界陡然一寬,黃昏的天色綠陰陰的,上上下下都像是浸在一個綠玻璃缸裡,陰
暗而又明晰。
「到了!到了!」一片歡呼聲。
大路旁邊一片高粱地,高粱秸子長得比人還高,正是青紗帳的季節。過了高
粱地,路邊漸漸就有些菜園,夾雜著一塊塊的墳地,偶爾也有一兩間茅屋。然後
就看見一丈來高的一道黑土牆,綿延不絕。土牆上挖著大大小小幾個門洞子,在
一瞥之間,也可以看見裡面的許多燈火人家。這一帶的村莊,都築上這樣一個土
圩於圍在外面,防禦土匪。
忽然一陣鑼鼓聲,土圩子裡擁出一簇燈火,也有紅星燈,也有普通的白殼燈
籠,還有火把,火光在雨中流竄不定。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台小孩和少年男女在
那裡扭秧歌,一路扭了出來,紅綠綢子的飄帶都淋濕了,裡啦裡啦的。又看見一
些民兵,頭上紮著白毛巾。許多人搖動著紅線紙旗,喊著口號。這雨下得人心慌
意亂,也聽不清他們喊些什麼,但是大家當然也知道,這是村子上的人冒雨出來
歡迎他們。大家心裡不由得一陣溫暖,也都極力的揮著手,大聲歡呼著。就在這
時候,卡車已經在人叢中開了過去,嗤啦嗤啦濺著泥漿,燈籠火把都東倒西歪擠
在一邊,讓出路來。
卡車並沒有開進村口,仍舊往前走了一截子路,然後才嘎然停住了。大家這
就背了背包,從車板子上跨過去,撲突撲突跳下車去。隔著一大片亮汪汪的泥潭,
那邊有一座廟在土坡上,廟前掛著兩盞白殼燈籠,發出那昏黃的光,照著兩塊直
匾,匾上有「三區韓家坨小學校」字樣。
這時候扭秧歌的人也跟上來了,大鑼小鑼一聲當當敲著。那雨卻下得更緊了。
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跑上來招呼著,讓工作隊的人到小學校去。劉荃只顧照應著
大家,一個人落在後面。那黃絹跳下車去的時候,把傘收了起來,下—車再撐開
來,但是風太大,掙扎了半天,才撐開了。她打著傘趕上去,看見劉荃彎著腰往
上跑,抬起了一隻胳膊來擋看瞼,她就叫了一聲「劉同志!」把傘往他那邊一送。
「行,行!」劉荃先客氣了一聲,然後也就接過傘去,說:「我來我來。」
他代撐著傘,卻拿得離他自己遠遠的。也並不一定是有意這樣,他對於她總有一
種特殊的感覺,總彷彿她和一切別的女性都不同些。這傘本來不大,完全罩在她
頭上,在他這一方面,反而比沒打傘的時候淋得更厲害,那雨水沿著油紙傘的邊
緣,亮晶晶的成片的流下來,正落在他頭上。黃絹也覺得了,當然也沒好說什麼,
但是大家並排走著的時候,就靠近他些,緊挨著他走。這樣,總算這把傘不是完
全一面倒,那成片的雨水也不再淋在他頭上,變為淋在肩膀上了。
然而這時候也就到了廟門口了。先到的一批人都擠在簷下,抖帽子的抖帽子,
擰褲腳的擰褲腳,酒了一地的水。他們這一對最後來到的,大家都望著他們。劉
荃自己告訴自己那是他心理上的作用,他彷彿覺得大家對於黃絹總特別注意些,
說是「虎視眈眈」也許太過分了,但是空氣裡似乎確是有點異樣。一上了台階,
他把傘交還給黃絹,謝了她一聲,就匆匆的走開了。
幾個村幹部圍著張勵說話。張勵給他們大家介紹。支部書記李向前是一個瘦
子,穿著一件高領子的白布小褂,一雙很精靈的大眼睛,眼泡微微凸出來。
「同志們來了,我們心裡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李向前說:「你們都是有
文化的人,我們都要向你們多多學習。」
「哪裡哪裡,是我們要向你們學習,你們幹部是最接近群眾的。」張勵說。
「同志們肚子一定餓了,」李向前對農會組織孫全貴說:「快讓他們烙餅。」
又向工作隊員們抱歉的笑著說:「預備了三十斤白面,五十個雞蛋,這天熱,肉
留不住,也沒敢殺豬,不准知道今天來得成來不成。」
「可千萬別費事,我們有什麼吃什麼。」張勵說。
「用吃白面了,」劉荃插進來說:「其實也不用另外給我們做飯,大家都去
吃派飯得了。」
李向前搔著頭皮,把眼睛望著他們,嘴裡唏溜唏溜的笑著。「下這麼大雨,
就在這兒吃一頓吧,早一點歇著,同志們今天也辛苦了。」
「也不費什麼事,東西都現成,都現成。」孫全貴說。
「我看,我們也不必和大夥兒鬧對立,」張勵微笑著向劉荃說:「無論什麼
事,總得結合實際情況,不能死腦筋,說一定要怎麼著怎以著,那也是一種教條
主義。」說到這裡,呵呵的笑了起來。
劉荃真沒有想到,一開口就碰了這麼個釘子。再一想,究竟自曰己是個沒有
經驗的人,這次下鄉,也不過是來見習見習的,大概張勵嫌他鋒芒太露了,故意
當著人挫折他一下,好在工作隊裡建立起威信來。他這樣想著,心裡雖然仍舊有
些不平,也就忍耐下去了,臉上也是含著微笑。
張勵問李向前,當地有多少黨員。又問了些別的話,說明天要各種團體分別
開會,傳達政策。幹部都到齊了,農會主任、婦會主任、民兵隊長、村長、村副、
支部組織、支部宣傳。他們大都還帶有幾分農民的羞澀,靜靜的蹲在房門口,聽
著這邊說話。也有蹲在簷下的。
民兵搬著雞蛋蔬菜,出來進去忙個不了。側屋裡發出烙餅的香味。劉荃不看
見那兩個司機,問別人,都說不知道。他出去找他們,去叫他們來吃飯。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一出廟門,幾棵大槐樹簌簌的往下滴水,還
當是又下了起雨來。然而地上已經微微有些月光了。
卡車的黑影矗立在路邊。有一群人圍在車子旁邊看著,指指戳戳。劉荃向那
邊走過去,遠遠的聽見婦女和小孩說話的聲音。
「不許動!」女人呵叱著。「下來!!還不下來!打死你!」
小孩帶著哭者說:「撳一撳,輕輕的撳一撳嘛!」
汽車喇叭低低的「嘟」一響,大家都笑了起來。女人仍舊叱罵著。
「這些人是區上下來的還是縣裡下來的?」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也不清楚,「一個男子回笞。
「說是要鬧鬥爭了。」
罵孩子的女人說:「不是說要分地嗎?」
沒有人回答。後來正是那男子說了一聲「地也要分的,斗也得鬥。」
「不鬥光分地不行嗎?」
「不鬥還行!叫斗就得鬥!」
他的妻在旁邊彷彿有點不安起來。「回去吧,孩子他爹。」
一群徜徉著走開了,女人們抱著孩子。
劉荃聽他們說話的聲口,就猜著兩個司機絕對不會在卡車裡面。走過去一看,
果然車子裡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他躊躇了一會,才追了下去,向那男子喊
了一聲,「噯,老鄉!剛才那兩個開車的上哪兒去了,你們看見沒有?」
他們回過頭來望著他。一個赤稞著身子的小男孩站住腳,呆呆的向他望著,
手裡撥弄著一個細竹籤搭的框架,大概是剛才拿著去歡迎他們的一盞紅星燈,被
雨淋得只剩下一個星形的架子,上面還掛著兩三條破爛的紅紙。
他們沒有說話,劉荃以為他們不會回答他了。
「上合作社去了,」那男子突然向那邊一座小白房子指了一指。然後他們很
快的繼續往前走。只有那小男孩還挺著隆起來的肚子,站在那裡眼睜睜望著地,
撥弄著那竹籤編的架子。
「小順!」婦人粗聲呵叱著。
小孩也跟著他們走了。
劉荃站在那裡,倒呆了一會。然後他慢慢的向合作社走去。這大路邊上荒涼
得很,偶然有兩所房屋,都是高粱秸子扎的牆,只有這合作社是個瓦屋,裡面仿
佛點得很亮,窗紙上人影幢幢。劉荃覺得很奇怪,這時倒還開著門。這兩個司機
也不知道跑到合作社去幹什麼,這鄉下地方有什麼東西可買的,而且他們明天一
早就要回城去了。
他心裡正這樣想著,遠遠的看見合作社的門一開,兩個人走了出來。月光照
在那白粉牆上,這兩個人對著牆站著,就溺起尿來。他們嘴裡銜著的香煙頭在黑
暗中發出兩點紅光。
劉荃突然住後退了一步,隱身在瓜棚底下。他聽見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有
一個人聽去很耳熟,就是那農會組織孫全貴。
「鬧不起來的!」他在那裡說,「我們這兒連個大地主都沒有。不像七里堡,
他們有大地主,三百頃地,幹起來多有勁!你聽見說沒有,他還沒分呢,大紅綢
面子的被窩都堆在幹部炕上了!「
他們一面說著話,繫著褲子走了。
劉荃緩緩的向合作社走過來,心裡也說不上來有些什麼感想,只覺得悄然。
一推門進去,迎面攔著櫃台,靠著又有一個貼燒餅的爐子,一個趕面的櫃台,一
塊砧板。有兩個人站在櫃台前面喝酒,櫃上有一隻小小的黃泥罈子。
「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劉荃走上去指著兩個司機的肩膀,「等著你們吃飯
吧。」
「你也來一碗吧,同志?」司機說,「淋得這麼渾身稀濕,要生病。你不喝
一點去去寒氣?」
「不喝了,你們也喝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去吃飯了。」
兩個司機吃得臉紅紅的,踉踉蹌蹌跟著他一同出來。
回到廟裡吃了飯,大家就預備安歐。男女隊員各佔一間教室,騰出地方來打
地鋪,在那青石板地下鋪著一堆堆的高粱秸子。吹熄了燈,那迷離的月光就從窗
格子裡照進來,照在地下,成為朦隴的白玉古錢的圖案。院子裡唧唧國國的蟲聲,
加上雨後的蛙聲,響成一片。屋子裡面又常有一種枯嗤枯嗤撲喇撲喇的聲音,也
不知道是老鼠是蝙蝠?還是風振著那破爛的窗子,使人聽著心裡老是不能安定。
雖然這樣,大家實在睏倦得很厲害,不久也就鼾聲四起了。
劉荃心裡有事,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的,身底下的高粱秸子老是窸窣作聲。
睡久了,那青石板裡透出一股子寒氣來。秋後的蚊子也非常厲害。大概是他拍蚊
子的聲音,把張勵驚醒了。他看見張勵從舖位上坐起來,趿上鞋走了出去,想必
是去解手。過了一會,張勵回來了,坐了下來沉重的打了兩個呵欠。在黑暗中只
看見他的汗背心的白影子。
「你還沒睡著,劉同志?」他問:「睡不慣吧?」
劉荃本來想說被蚊子咬得睡不奢,但是聽張勵的口氣裡似乎含有一種談笑的
意味,就不願意這樣回答。他頓了一頓,然後微笑著說:「不是。我在這兒想著,
這村子的情形不簡單。「
「哪兒的情形都不簡單。——怎麼,你聽見什麼話了?」張勵似乎很感興趣,
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香煙,自己先抽出一支,把盒子扔到劉荃的舖位上人抽煙。「
劉荃走過來拿洋火,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把孫全貴的話告訴了他。
張勵聽見說七里堡還沒鬥爭,地主的被窩倒已經堆到幹部的炕上去了,他笑
了起來。「幹部的確有許多已經腐化了,生活也一味的追求享受。不過我們搞工
作,是不能撇開幹部的。應當就利用這工作來進行幹部教育。」
他的語氣那樣堅定,態度又那樣輕鬆。在這黑暗中聽著他說話,劉荃不由得
就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
他又告訴他那幾個農民的態度,幾乎帶著敵意。他們似乎反對鬥爭。
「唉,農民嘛!——本來就是落後,」張勵笑了。「他們心裡有多糊塗,你
都不知道就只看見眼前的一點利益,常常不識好歹,把人民的敵人當是好人。常
常動搖,常常靠不住,一腦袋的變天思想,膽子又小,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打破了
頭。」
劉荃非常驚異,想不到他把農民估計得這樣低。「照這樣,這土改怎麼搞得
起來呢?我們不是要走群眾路線嗎?」
「走群眾的路線,一方面得倚賴群眾,一方面就得啟發群眾,幫助群眾,進
行思想動員。」
劉荃默然吸著煙。
張勵呼起一口痰在喉嚨裡,吐了出去,然後就躺了下來,在石板地上撳滅了
香煙。「你也小心點,別把高粱秸子燒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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