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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五月初四日,李自成來到了真定。他的傷勢並不很重,只是當中箭的時候,恰 好馬失前蹄,所以從馬上栽了下來,經過兩天來的醫治,傷勢已開始好轉。他不能 騎馬,但也不願坐轎,親兵們就用一把圈椅綁兩根竿子,每端再綁一根橫竿,像轎 子一樣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搭一個用黃緞子扎的篷,一則表示他是皇帝,二則也 可遮一遮烈日。這樣抬著走,既比轎子風涼,又可看清楚行軍中的人馬情況。

  將近真定城外時,城內鬨傳聖駕將至,將領們、官員們趕快出城,等候接駕。 但見黃塵迷天,自北而南,隊伍很不整齊,而且幾乎每十個將士中夾雜有兩三個傷 員。

  李自成沒有進城,在城外關帝廟中暫時休息。他心中一直壓著疑慮,擔心敵人 繼續追趕。如繼續追趕,當他進入固關的時候,敵人會不會趁著混亂,衝進固關? 這種事在軍事方面並不是沒有先例。崇禎十五年秋天,孫傳庭同他作戰失敗,奔回 潼關,他就命李過率人馬混在孫傳庭的隊伍中一起衝進去,把潼關佔領了,而孫傳 庭也在一陣混戰中被殺死。如今他在山海關打了敗仗,在慶都又打了一個敗仗,士 氣差不多已經沒有了,這樣倉皇奔往因關,倘若吳三桂的人馬也換成大順號衣,隨 著衝進城去,後果不堪設想。這麼想著,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劉芳亮等大部分人馬 在最近幾天的兩次戰鬥中損失很重。還有一部分人馬駐紮在從真定往南直到豫北一 帶,彈壓叛亂,徵集糧餉。劉芳亮手下只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經兩次火急下令 給陳永福,要他派兵出固關接應。但他知道陳永福自己必須鎮守太原,不能輕易離 開,到底能派多少人馬出固關來迎,他心中毫無把握。

  當天在關帝廟中匆匆地開了一次緊急的軍事會議,參加的人除牛金星、宋獻策、 李巖、劉芳亮外,劉體純也被破例地叫來參加了。會議上他們分析了敵兵的情況。 現在看來,追兵確實人馬眾多,十分能夠打仗。而且比在山海關作戰時又增添了新 的人馬,說明多爾袞幾乎已把全副兵力都使用在追趕大順軍上,要將他李自成一戰 消滅在從慶都到真定一帶。幸而他退得快,並沒有被困住。如今到了真定,從這裡 往西去,道路崎嶇,地勢險惡,只要固關能夠守住,多爾袞想將他消滅,看來已經 辦不到了。

  現在他們最擔心的是豫北。如果清兵下一步進攻河南,兩路圍攻陝西,一路從 固關進兵,一路從懷慶府渡過黃河,從南邊進兵,關係十分重大。何況失去了豫北、 山西,敵人就可以佔領河東,大勢也就不好收拾了。怎麼辦呢?要不要派劉芳亮去 死守豫北?商量的結果是不讓劉芳亮去。如今陳永福在太原,人馬不多。中央各衙 門已經奉命都退往平陽,李自成也預定將駐蹕平陽。這樣,必須有一支人馬到晉中 去安撫所佔之地,鎮壓反側,使在平陽的朝廷平安無事。所以對於豫北三府的事只 好不管,先讓劉芳亮立刻帶自己的一千多人,另從潰敗的軍隊中抽一千多人,一共 三千人馬火速從固關西去,在平陽以北等候。商量之後,李自成又命人火速向陳永 福傳下緊急密諭,命他不管如今在太原周圍是什麼人的兵馬,火速派出一部分,出 固關前來真定,還要在固關準備好死守關城,免得敵人乘混亂進入山西。

  剛剛議完此事,吳汝義進來稟報,說從前挖李自成祖墳的那個米脂知縣邊大綬 已經在任丘家鄉捉到,押來真定,現在關帝廟外等候處置,看是斬首還是凌遲處死?

  李自成聽了之後,心中遲疑,好久沒有說話。崇禎十五年秋天,當他得知祖墳 被邊大綬帶人去一個一個挖開,將骨頭拋撒在地上時,他曾根得咬牙切齒,決定有 朝一日得了天下,不但要將邊大緩千刀萬剮,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內的男女老幼斬 盡殺絕,一個不留。可是近來他的心情開始變了,所以當劉芳亮的人馬佔領冀中這 一帶時,他下令將邊大綬從任丘縣提來,但對邊大綬的家人親戚,一概不許加害。 當時他想只將邊大綬一個人斬首算了。可是今天邊大綬捉來了,從任丘帶到真定, 又帶到關帝廟門前,只等他一句話,就要斬首,他的思想卻又變了。他想,當初邊 大綬在米脂掘其祖墳,撒骨揚塵,也是各為其主。邊大綬那時是明朝的知縣,食明 朝的俸祿,陝西總督汪喬年要他這樣做,他不能不這樣做。汪喬年也是得了崇禎的 密旨才這樣做。同時他又想道,殺一個邊大綬,救不了當前的局面;不殺,對於整 個大局也沒有什麼壞處。特別是他還想到,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登極時,他曾 向普天之下發佈大赦詔書,詔書中說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 除非是殺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麼罪,一律赦免,既往不咎。四月二十九日以 後,如若再犯,必定依法嚴究。他的詔書上寫得明白,奮戰敗也不應失信於天下臣 民。邊大綬掘他的祖墳的事發生在兩年前,今天也可以不治罪了。

  當他正在思考的時候,其他人不敢隨便說話,後來牛金星因是宰相身份,不能 不說話,便主張從嚴治罪。宋獻策不肯多說,只說「請皇上決斷,務必嚴懲」。李 自成又沉吟片刻,說道:

  「把他帶往太原。不要殺他,路途上也不要苛待他。他犯罪在兩年以前。到太 原以後,如何處置,再作斟酌。」

  說罷一揮手,吳汝義退了出去。李巖很吃驚,他沒有想到李自成在慘敗之後竟 然還記得大赦詔書中說的「既往不咎」的話。他連聲說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李自成向他問道:「大局如此,林泉,你有什麼主張?」

  李巖說:「豫北三府,十分重要。今之懷慶即古之河內,形勢尤為重要,南控 河洛,西扼上黨,漢光武據之而成大事。即令陛下定鼎長安,也必以山西、河南為 屏藩,萬不可丟掉豫北。倘若失去豫北,尤其失去河內,則洛陽與平陽兩處也不能 守。今陛下因河北已失,要固守山西,此是不得已之上策。然以山西全省而言,需 要南據上黨,北守太原,從南北鉗制全晉。上黨一帶,對平陽一帶與河東各地居高 臨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從東面進攻平陽等河東之地,必先佔領懷慶。懷慶失 守,則上黨危矣。請陛下速命臣奔赴豫北,固守懷慶,作河洛屏藩,截斷敵人從孟 津渡河南下之路;封鎖太行山口,從側背鞏固上黨。上黨鞏固,則全晉無南顧之憂。」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牛金星佩服李巖的議論有理,但是 他明白李自成因為戰敗,心中多有疑忌,河南的事不願叫李巖染指,自然不會派李 巖前往豫北,他沉吟一下,順著李自成的意思回答說:

  「目今局勢,處處吃緊,非止豫北三府。林泉留在聖駕左右,可以隨時參預密 議。軍國大事,時時需要林泉。豫北三府的事,今日不必著急,以後再作決定吧。」

  李自成點點頭,說:「馬上敵人還不會南下,我們到平陽以後再作決定好了。」

  隨後他又轉向劉體純,說:「你要隨時注意北兵動靜。敵人下一步如何打算, 一定要探清。還有我臨走時候把竇妃留在北京,如今已感到後悔,你要派細作回到 北京城內,探清楚竇娘娘的生死下落。」

  劉體純說:「竇娘娘藏在北京城什麼地方,臣不知道。」

  「你問林泉好啦。一定得探聽清楚。倘若有辦法救她出來,你要盡力去辦!」

  當天晚上,李自成駐蹕獲鹿境內。只停留半天,因擔心敵兵會追來,天不明就 動身走了。前往井陘的路上,山村小鎮上的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有的井也差不多 都用土或石頭填了起來。天氣炎熱,人馬找不到水喝,連李自成也渴得不能忍受。 他非常生氣,很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帶老百姓同大順為仇。在真定那天晚上,他中 了箭傷以後,傷口疼痛,正需要休息,可是白天逃走的老百姓,夜間又跑回來一些 人,點火燒房屋,又躲在曠野裡邊,吶喊騷擾,弄得人馬不斷地受驚,他也不能安 心睡覺。如今快到山西境內,竟然沿路百姓又把水井填了起來。為什麼百姓這般可 惡?他在一個樹林子中停下休息,等候士兵們去找水喝。許多士兵去掏井中的石頭。 宋獻策也親自去指揮士兵們掏井,他還懷著很大的擔心,來到井邊,研究井水裡邊 是否被村民們撒了毒藥。

  李自成一面望著,一面向牛金星、李巖問道:「朕不明白,為什麼老百姓同朕 為敵?」說話時候他眉頭深鎖,十分憂鬱。

  牛金星說道:「請陛下不必生氣,這是因為我們大順國建立新朝,日子很短, 百姓受到的恩惠還不多,難兔會思念舊主,這也是人之常情。」

  對於這番解釋,李自成雖然點頭,卻總覺得不是這麼簡單,於是又望著李巖問 道:

  「你想想這道理在哪裡?我們並沒有苦害百姓,百姓何以與我們作對?」

  李巖看見大順已經連吃敗仗,局勢十分艱危,在北京時不敢直說的許多想法這 時出於一片忠誠,忍不住冒死直言:

  「陛下,我們雖然得了北京,但是沒有得到北京的人心。古人云: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可見民心是如何重要。崇禎十三年陛下剛到河南時候,河南百姓正苦於 明朝苛政,無法解脫。陛下開倉放賑,救濟百姓,所以每到一地,百姓欣然相從, 望大軍如久旱之望雲霓。後來我們到的地方多了,打的勝仗多了,困難的日子少了, 雖然並沒有使百姓得到安定,但百姓還是擁戴陛下,為什麼?因為他們想著總有一 天太平的日子會要來到。可惜我們進入北京以後,沒有想到如何趕快恢復秩序,安 定人心,許多事情都做得不好……」

  李自成截住問道:「哪些事情做得不好?」

  李巖的心中一驚,但不得不繼續往下說:「進北京後,如何使北京城內和北京 周圍的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們沒有多想。明朝降順的官員,如何使他們真正歸心, 擁戴大順,我們也沒有多想;反而一下子抓了很多人,拷掠追贓,向他們要錢。北 京的商人士民,也被強迫拿錢。另外,我們本來應該賑濟饑民,整頓軍紀,使百姓 感到大順確實與明朝不同,從而衷心擁戴新朝,可惜我們並沒有這麼做。」

  李自成問道:「難道那些被拷掠的人沒有罪嗎?」

  李巖說:「這些人當然有罪,但是得天下需要用這些人,只能既往不咎,以後 再犯,一定嚴懲。這樣才能籠絡人心。」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這一步棋我們考慮不周。」

  李巖說:「因為我們的信義還沒有建立起來,恩澤還不為官紳百姓所知,所以 在他們眼中,我們不是一個得天下的氣候。加上山海關打了敗仗,北京不能守,一 路敗退,這樣,原來不反對我們的百姓也乘機反對我們,同我們作對。今天我們大 順朝的危險不僅僅在山海關兵敗,慶都、真定兵敗,而在於失去人心。」說到這裡, 他停下來,偷眼看李自成的神色。

  李自成臉色沉靜。自從他在西安建立新朝以來,還沒有人如此透徹、坦率地對 他說過話,言詞如此不敬。他感到生氣,但沒有發作,反而對李巖點點頭,表示他 明白這些話都是對的。

  李巖將心裡話說出之後,心中忽然感到害怕和後悔。他明白,像這樣的話,宋 獻策不肯說,牛金星更不肯說,現在他說出來了,皇上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怪罪他 呢?可是他又想,既然為大順之臣,處此危急之時,就應該對皇上說出真心實話。 倘若大順朝一旦亡了,大家同歸於盡,到那時想再對皇上說實話,就來不及了。忠 臣事君,即是以身許國不管吉凶禍福,但求有利於國,無愧於心。

  終於找到了水。打了尖以後,繼續趕路。李自成看到有許多將士沒有帶弓箭, 便問身旁的親將:

  「怎麼,這些人的弓箭到哪裡去了?」

  親將告訴他,有些人的弓箭在打仗時失掉了,也有些人因退兵時退得匆忙,扔 掉了。李自成大怒,立刻下令把丟掉弓箭逃回來的一概砍去左手。這一道聖旨下了 以後不帶弓箭的小頭目和士兵紛紛被抓,砍去左手,號叫呼痛的聲音到處可以聽見。 李自成這種懲罰原是多年來的習慣辦法,但是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些人失去了左手, 以後還怎麼打仗呢?

  他越想越氣,想到如今士氣這般低落,如何能夠再與敵人交戰?正在這時,忽 然得到緊急稟報,滿洲追兵已經有一支人馬過了獲鹿,往西趕來。李自成一看士氣 如此不振,知道無法應戰,只好催趕護衛他的親兵加速前進,往固關趕路。可是一 次一次的稟報接連來到,說敵人追得十分急。他命吳汝義帶一部分人馬斷後,又派 人追趕劉芳亮,讓他回救。但劉芳亮已經走遠,進入固關了。吳汝義帶了一千多人 來到後面抵擋追兵,但還沒有把人馬在山路口部署就緒,忽然就有人奔逃起來,嚷 著:「胡人來了!胡人來了!」於是許多人都跑散了。李自成非常生氣,立即命抬 圈椅的人停下來,下令將逃散的小校斬了兩個,使軍心略為安定,然後繼續趕路。 誰知剛走不遠,後邊又亂了起來,都嚷著「胡人快到了」。李自成從來沒有敗得這 麼慘,士氣這麼低落,可是毫無辦法,只有催促親軍加速往固關快走。

  正在這時,忽然得到稟報,說紅娘子率領健婦營在井陘城外接駕。李自成猛然 「啊」了一聲,趕快問道:

  「健婦營紅娘子來接駕了?」

  周圍人恭敬地答道:「是,陛下,是紅娘子帶領健婦營將士約一千多人來井陘 城外接駕。」

  李自成當下感到安慰。儘管健婦營平時不像男兵那樣勇猛善戰,但在目前情況 下卻是很有用的。他沒有說話,心中巴不得趕快看見紅娘子。過了不久,果然看見 紅娘子率領健婦營的將士在路旁接駕。紅娘子同慧瓊、慧劍等都在前邊,向李自成 躬身說道:

  「健婦營前來接駕!請陛下速進井陘城中。倘若胡人追來,有健婦營在此截殺, 萬無一失。」

  李自成讓抬圈椅的親兵暫且止步,笑著望望紅娘子等人,連連點頭說:「你來 得好,來得好,就在此險要地勢,殺退追兵。殺退之後,不要戀戰,這井陘城也不 用留人防守,你就趕快率全營退回固關,在固關休息。一定要保住固關不失,等我 另派人馬接替。」

  紅娘子在馬上躬身叉手,大聲說道:「遵旨!固關城請陛下放心,絕不會讓胡 人進來。」

  李自成還是不放心,又把李巖叫來,對他說:「你現在手下兵也很少,你先去 固關等候,等紅娘子退回固關,你幫助她固守,暫不要離開。眼下追兵很急,固關 安危,只靠你們夫婦二人!以後如何,等候我的諭旨。」

  李巖躬身答道:「謹遵聖諭!」

  李自成於五月十七日過了固關,經平定州前往太原。牛金星、宋獻策跟隨前去。

  滿洲追兵接到多爾袞傳諭:將李自成趕入山西以後,不必窮追,趕快班師回京, 休息士馬,以待後命。於是吳三桂等在阿濟格、多鐸的統率之下,佔領真定之後, 都沒有再往前去。只有尚可喜的一個部將率領兩三千人繼續追趕。本來這位部將也 接到了停止追趕的命令,但他一則怕李自成回師反攻,二則想奪取婦女財物,所以 派五百騎兵繼續向固關前進,結果在井陘附近遇到紅娘子、李巖的伏兵,死傷了一 半將士。而健婦營因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精銳的部隊,也死傷了不少人,最可惜 的是慧劍陣亡了。紅娘子打退了追兵,打掃戰場,將慧劍和其他陣亡健婦的屍體運 回固關埋葬,大哭一場,就留在固關,等候皇上另作吩咐。

  李巖在這裡只停了一天,便接到李自成從平定州來的緊急手諭,催促他速赴太 原。他不敢停留,別了紅娘子,連夜動身,趕了九十里路,到了平定州。那時天色 剛明,他來到驛捨裡休息打尖,剛剛睡下不久,又被叫醒,要他接旨。他趕快跪下 接旨,原來是李自成從壽陽境內又來了一封火急手諭,催他速赴太原行在,不可遲 誤。李巖心中吃驚,猜不到有什麼事如此緊急。過了片刻,劉體純前來見他。劉體 純也猜不透皇上催李巖如此緊急,究為何事。李巖的人馬已經困乏,可是驛站沒有 馬,劉體純只好另外給他換馬。他問劉體純:

  「你為何不去太原?」

  劉體純小聲說道:「從這裡有小路,不走固關可以出太行山往北。我留在這裡 佈置細作,打聽從北京到真定一帶敵人動靜;還要派人去北京探明竇妃下落。皇上 很後悔沒有將竇妃帶出北京,所以命我必須迅速探明,救竇妃出來。」

  說到這裡,劉體純忽然猜測:「皇上叫你去太原,催得如此火急,莫非叫你想 辦法,救竇妃出京嗎?」

  李巖感到疑惑,猜想可能是為竇妃的事。但又想到,會不會皇上聽了他的話, 心中明白了,知道目前河南萬不能丟,穩定豫北,即是穩定河南,穩定河南,大局 方有回轉可能,因此決定要他趕快回河南去呢?李巖不敢耽誤,也不顧疲憊,騎上 了劉體純給他換的戰馬,帶著少數隨從,匆忙登程。一面奔馳,一面心中仍在疑惑 不解,到底為何這麼緊急,命我速去太原行在呢?

  自從多爾袞下令清查隱藏宮女和限令東、西、中三城居民遷出之後,三天過去 了。竇妃感到自己斷難倖免,隨時懷揣一個「死」字。雖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許多 住宅剛過三天就被滿洲兵佔領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趕走,甚至連傢具什 物也不許搬走一件。幸而陳豫安在北京熟人較多,在宣武門外找了一處宅子住了下 來。陳豫安為忠於李公子兄弟所托,對王義仁一家悉心照顧,操了很多心,也擔著 很大風險。兩家人仍住在一起,竇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後院,陳家住在前院。胡同十 分僻靜,很少有車馬行走。恰好王媽的兒子也住在宣武門外,靠近琉璃廠一個小胡 同內,相距不遠。王媽有時也去家中看看兒子,消息反而靈通多了。只要朝野有什 麼重要消息,陳豫安和王媽的兒子就會趕快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心上擔負著千斤重 擔,日夜提心吊膽。他深感自己老夫妻和外甥女都是在胡人的刀尖下生活,隨時都 會大禍臨頭,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臉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顴骨和鼻樑顯得越發高 了。多虧陳豫安盡心照顧,使他還不至於完全絕望。

  一天下午,竇妃在睡午覺時做了一個凶夢,醒來後仍然驚魂不定,草草梳洗以 後,坐在閨房的窗前納悶。在宮中時她跟著懿安皇后學會了作詩,有一次田娘娘和 袁娘娘來朝拜懿安皇后,看見她作的舊詩,著實稱讚一番,還賞賜了一些東西,其 中最名貴的是李清照用過的一方端硯。昨天她預感到會大禍臨頭,半夜起來,瞞著 兩個宮女,在燭光下寫出了六首絕命詩。寫好以後,她一邊推敲,一邊暗暗流淚。 改好以後,她謄抄在一張素箋上,壓在鏡奩下邊,準備臨危自盡時交給舅父,日後 想辦法獻給大順皇帝。現在她將絕命詩取出來,從頭默誦一遍,滿懷酸痛,淚如泉 湧。年紀稍長的那個宮女端木清暉進來替她斟茶,看見這種情形,小聲地淒然問道:

  「娘娘,你又作詩了?」

  竇妃只顧流淚,沒有回答,將素箋推到端木清暉面前。端木清暉雙手捧起素箋, 看了一遍,知道是竇妃的絕命詩,不覺埂咽流淚。那六首詩寫道:

  深宮十載依孤鳳,已拼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滿京城。

  慈慶宮中盡痛哭,倉皇國破悔偷生。

  驚魂未定新承寵,挾淚春風入武英。

  創業從來非易事,君王百戰又東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夢裡頻驚戰鼓聲。

  忽報君王戰敗回,官門接駕已魂摧。

  那堪再見滄桑變,一寸寵恩一寸灰。

  青圍小轎離宮禁,暫落塵埃金玉身。

  懷抱貞心寧惜死,黃泉有路總歸秦。

  撫事猶疑夢耶真,惟知街巷漲胡塵。

  畫梁難聞雙紅目,望斷家鄉骨肉親。

  端木清暉和竇妃年歲相同,也大體上有相同的生活經歷,只是竇氏得到李自成 的寵愛,成了妃子,而她仍然是宮女身份。最打動她的心的是第六首詩的後二句, 讀完後忍不住掩面小聲痛哭,久久不能抬頭。竇妃抱住她的肩膀,倚著她一起痛哭。 哭了一陣,端木清暉揩去眼淚,嗚咽說道:

  「娘娘,倘有不幸,奴婢必隨娘娘於地下,決不受胡人之辱!」

  忽然聽見舅舅在階前乾咳一聲,竇妃和端木清暉趕快拭去眼淚。正在前邊晾衣 服的宮女,趕快擦乾雙手,站起來替王義仁夫婦打開湘妃竹簾。舅舅、舅母進來以 後,不肯在上邊坐,同竇妃東西對面而坐。

  舅舅說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

  竇妃趕快問道:「他們什麼時候能來到京城?」

  舅舅說:「本來前幾天就應該來到,只因為追趕李王的滿蒙大軍正在班師回京, 沿路兵馬雜沓,又沒有車子,所以耽擱了時間,今日得到別人捎來口信,說他們明 後日準可來到京城。」

  竇妃流出眼淚,只盼望早日能與父母相見。她哽咽說:「早來一天還可以相見, 來得晚了,誰曉得能不能見到?」

  舅舅說:「萬事自有天定,你不要過於憂愁。」

  舅母接著說:「我已經同王媽商量好了,萬一有了好歹,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 媽逃出去,暫時藏在王媽家裡,日後再向別處躲藏。只是端木姑娘長得這麼俊,一 舉一動都不像平民小戶人家樣子,往什麼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當主意。」

  舅舅接著說:「三河縣老百姓因為不肯剃頭,已經反起來了,攝政王害怕各地 百姓都反起來,已經下令京城一帶百姓暫不剃頭。顯然這只是暫時緩一緩,以後還 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經都剃了頭,有的還上了奏本,請求嚴令 各處軍民官紳剃頭。你看,什麼樣無恥的人都有。」

  剛說到這裡,前院忽然傳來一陣緊急的敲門聲,大家吃了一驚,側耳靜聽。竇 妃知道情況不好,進到臥房,取出絕命詩,交給端木清暉藏在懷中。原來她還想囑 咐幾句話,但是來不及了,大門已經由陳豫安打開,一陣腳步聲進了前院。竇妃含 淚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輕輕點頭,意思說:「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媽和 另一宮女都是臉色如土,大家側耳傾聽陳豫安和來人在前院談話。來人的口氣帶著 威脅。陳豫安請那位氣勢威嚴的官老爺先到客房喫茶,隨後來敲二門。王媽打算走 去開門,舅舅已經先過去親自開了二門,讓陳豫安進來。二人站在天井中小聲說話。 竇妃和兩個宮女在屋內聽著,心中明白,臉色更加慘白。王媽先回到上房來,聲音 戰慄地說道:

  「我的天,果然是大劫臨頭!」

  竇妃一聽,趕快塞給那年輕宮女一包銀子和一包首飾,對王媽說道:

  「王媽,你帶她從後門逃走吧。」

  宮女跪下哭泣,不肯離開,在竇妃的催促下才隨著王媽從後門逃走。

  過了片刻,舅舅回來,對竇妃說道:「事情已經被人知道了,不知怎麼露出去 的。如今有一個官員帶了兩乘小轎,一群兵丁,將大門圍住。這官員現在就坐在前 院陳豫安的客房裡。他要進來,親自帶你上轎,把你們送到……」下邊的話他說不 下去,只是哭泣。

  竇妃說:「舅舅不必再說了。我已經明白了。這來的官員可是漢人?」

  舅舅說:「是漢人,據說原是一個出名的臭嘴烏鴉,姓光名時亨。」

  竇妃心中一動,前些日子曾聽舅舅說起自命為西城御史的,就是這個人,當時 只覺得名字很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她現在忽然想起來了。竇妃說:

  「哦,又是他,我正要當面同他見一見。要死死得清白,不能連累你們。請舅 舅把他叫進內院,我隔著簾子問他一句。」

  舅舅不肯去叫。竇妃又催促了一遍,王義仁只好兩腿打戰地走出二門。

  過了片刻,果然有一官員帶著一個僕人走進二門,來到上房前邊台階下站定。

  竇妃先說道:「你既然來要把我帶走,不可對我無禮。我問你,是什麼人要你 來把我帶走的?將我帶走後,對我的舅舅、舅母如何處置?按你們攝政王的口諭, 凡是隱藏前朝宮女的一律嚴加治罪,那麼是否對我舅父、舅母也要嚴加治罪?對我 們的鄰居也要嚴加治罪?」

  站在階前的官員說道:「攝政王因為宮女藏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一時不明白 道理,不願意獻出來,所以又寬限了五日。在寬限日期之內,只要獻出前朝宮女, 一概不再追究,所以你的舅父、舅母和鄰居們都可以不受處分。至於你身邊的兩個 姑娘,因為也是前朝宮女,必須同我們一起走。你務必放心,今後你少不了榮華富 貴。你會一步登天,成為一位貴人。你成為貴人之後,還望遇事多多關照。我絕不 會對你無禮。我已經向隨來的官員、兵了都說了,要對你處處尊重,以禮相待。」

  竇妃問道:「你們要把我送到什麼地方?」

  官員說:「攝政王在宮中聽說你容貌甚美,又通文墨,一心想把你找到,送進 宮院。這也是他下令在全城搜索前朝宮女的一個原因。你一旦進宮,被攝政王看中, 必受寵愛,你自己和你一家人將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竇妃說道:「既然如此,你更應該小心謹慎,對我以禮相待。我且問你,你叫 什麼名字?」

  官員說:「下官姓光,名時亨,在前朝是一位都給事中,如今升為吏部郎中。」

  竇妃「哦」了一聲,說:「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是清朝大大的功臣。」

  光時亨一聽,滿臉通紅,低頭不語。

  竇妃繼續說:「今年二月間,當李王渡過黃河,攻陷臨汾以後,大軍繼續往北 來。那時滿朝文武議論兩件大事。一件是要不要將吳三桂調進關內,守衛北京。有 人說應該調;有人說不應該調。皇上已經準備調,可是你以諫官身份上一奏本,反 對調吳三桂救北京。是不是有這回事?」

  光時亨說:「那時我認為祖宗尺寸土地不可失,所以反對調吳三桂進京。」

  竇妃說:「而今如何?祖宗土地是不是沒有失去?」

  光時亨出了冷汗,沒有回答。

  竇妃又說道:「第二件事。當時朝廷有許多大臣請皇上趕快決定遷往南京。也 有人反對,不讓皇上離開北京。你也是反對最凶的一個。皇上看到這種情況,一時 拿不定主意。有人見皇上拿不定主意,而大順兵馬越來越近,就提出另外一個建議, 請求他差重臣將太子護送到南京去,以便北京一旦失守,太子就可在南京監國,大 明江山還可繼續。可是你又反對。我不曉得你為什麼既反對皇上逃走,又反對把太 子送走,斷送大明朝的國脈!為的什麼?」

  光時亨說:「那時到處兵荒馬亂,國家又沒有錢,太子離開北京,萬一路上遇 到不測,我們當臣子的如何對得起皇上,對得起二祖列宗?」

  竇妃冷冷一笑,說:「你說得倒好聽!雖然我深居宮中,外邊的事情不知道。 可是像這樣大事,懿安皇后是知道的,她也十分焦急,巴不得崇禎皇上馬上逃往南 京,巴不得馬上把太子送走。我是懿安皇后身邊的貼身宮女,當時就聽說在反對皇 上南遷的群臣中有你這個光時亨老爺,反對得最厲害。可是後來呢?那些主張崇禎 皇上南遷、主張把太子送走的人,大順軍進京後一個一個地慷慨殉節。而你呢?首 先投降!你遞的勸進表文是我在大順皇上身邊念給他聽的。那些表文你還記得嗎?」

  光時亨低頭不語,幾乎要動怒。竇妃隔著簾子看見,立即說:「你不要動怒, 我是要去見攝政王的。到那時只要我說一句話,你不要說官做不成,恐怕連性命也 保不住。現在不管你願聽不願聽,你都得老老實實地低下頭聽我把話說完。」

  光時亨汗水流在臉上,確實不敢動怒,也不敢說一句無禮的話。

  竇妃接著說:「你的勸進表文我還記得,我背幾句你聽聽:『幽燕既下,成帝 業以馭世;江南底定,親子女以承歡。』光時亨,這表文可是你寫的?」

  光時亨臉色通紅,說道:「字句上不盡相同。」

  竇妃說:「我可能記不準確,只能記得大意。我問你,這表文可是你寫的麼?」

  光時亨點點頭,說:「當時大家都勸進,我也跟著勸進,沒想到李王沒有天下 之份,只是為大清掃清道路。」

  竇妃憤怒地說:「什麼『為大清掃清道路』,還不是你們這批漢奸,把胡人引 進關來,迎進了北京?我現在話已經說完,你出去在二門外等候,我要收拾一番, 再命你把轎子抬進二門。我和身邊兩個姑娘都要在二門以內上轎。不讓你們進來時, 你們一個都不准進入二門,不然就是你對我無禮,攝政王不會饒你!」

  光時亨連聲說:「是,是,請你趕快收拾。」說完,帶著僕人退了出去。

  竇妃讓舅舅把二門關起來。等舅舅回來後,她對他說道:「可惜我見不到爹媽 了。我不能受胡人之辱。看來你們在限期以前把我獻出,不會有罪。縱然有罪,也 不會死。那幾千兩銀子夠你們和我父母過一輩子。」

  舅舅和舅母一聽此言,不由得痛哭起來。端木清暉也哭了起來。竇妃對端木說:

  「你現在就從後門逃走。兵丁們都在前門把守,他們不曉得還有後門,看來他 們對這一帶不十分熟悉,你趕快逃走吧。」

  端木清暉說:「我早已發誓:娘娘死,我也死。我就是現在逃走也逃不出他們 的手心。我決不受胡人之辱。」

  竇妃請舅舅、舅母暫到西房等候,她要同端木趕快梳妝更衣,準備上轎。舅母 本來在哭泣,現在想著外甥女不會死了,心裡倒感到一點安慰,同著老頭子往西廂 房走去。

  竇妃將上房門關了起來,取出一根絲絛,要端木搬一把椅子替她在樑上綁好。 端木也下了必死的決心,儘管兩手微微打顫,但還算鎮定,沒有推辭,也沒有勸竇 妃不要死,趕快把繩子綁好。竇妃從箱子裡頭取出來妃子的衣冠,要端木幫助她穿 戴完畢,然後拿一面銅鏡照了片刻。許多天來,她常常想到上吊的事,但每次想起 來,既有很大的決心,也不免恐怖之感。如今真要上吊了,反而表現得十分鎮定。 她歎口氣對端木說:

  「盡節而死,留得一身清白,死而無憾,只恨不能見父母一面!」

  她又拿起銅鏡照一照,發現自己雖然近來消瘦了許多,而且臉色慘白,但是一 雙哭紅了的大眼睛仍然很美。她想:啊,原來攝政王是聽說我的美貌才這樣到處找 我!於是她微微一笑,抬起頭對端木說:

  「天下有多少讀書有學問的,食朝廷俸祿的鬚眉男子,在此天崩地拆之際,倘 若都能像我們兩個弱女子這樣有氣節,國家何患無救!」

  她向西南方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哽咽說道:「皇上,臣妾今後不能再服侍陛 下了!」

  說畢,她鎮靜地站起來,要端木扶住她,先上了小凳子,再把頭探進絲絛裡邊, 雙手抓住絲絛,回頭對端木說:

  「清暉妹妹,你不必隨我自盡,趕快從後門逃走!」

  端木跪下去哭著說:「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隨後便來。」

  竇妃不再說話,將凳子踢開,頭掛在繩子上,雙手放了下來。

  端木隨即對著她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哭了片刻,然後擦乾臉上淚痕,走到西房 門外,對王義仁說:

  「請舅爺到前院告訴那個狗官,可以把轎子抬進來了。」

  王義仁從西房出來,渾身打戰,說:「娘娘梳妝好了嗎?」

  端木點點頭,沒有說話,只從懷中掏出竇妃的絕命詩,遞給王義仁,說:「你 把它藏好,事後再看。這後面有兩句話,照著那話去辦。」

  說了以後,她匆匆回到上房。

  王義仁走到二門外,告訴光時亨:「你們將轎子抬進內院,請娘娘上轎。」

  端木回到上房,對懸掛在樑上的竇妃說道:「奴婢事情完了,你的絕命詩也交 給舅爺了,他會轉給大順皇上的,你放心吧。」

  隨即她取出一把準備好的利剪。自盡之前,她又用手推了推竇妃的屍體,知道 她已經完全斷氣。這時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她舉起剪刀對準自己的喉嚨猛然刺去, 倒在竇妃的腳旁,鮮血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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