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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楊珅和郭雲龍兩位跟隨吳三桂多年的親信將領,懷揣著向多爾袞要求借兵復國 的重要書信,出山海關策馬向北奔去,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吳三桂的心落下 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騰出手來,全力以赴加緊部署迎戰李自成的戰事。

  接照傳統的用兵道理,吳三桂應該派出一支人馬去迎擊大順軍,而不應讓強敵 進至城下。只是因為兵力不足,不能分兵防守永平,在遠處迎擊敵人,而只能在石 河西岸拚死野戰。所以他一面部署在西羅城之外與大順軍作殊死鏖戰,一面將勝敗 前途寄托在滿洲兵能夠及時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抄大順軍的後路,使大順腹背 受敵。

  部署完畢,吳三桂便下令在南郊演武廳搭起一座台子,召集一部分關寧將士、 高級幕僚,以及佘一元等地方士紳,開一次誓師大會,振奮士氣。台子上邊設有香 案,香案後設有一張供神的長形條幾,上邊供著用黃紙書寫的大明皇帝的牌位,牌 位前是香煙繚繞的黃銅香爐,香爐兩旁點燃著茶杯粗的白色蠟燭。吳三桂在莊嚴的 軍樂聲中率領關寧軍中的文武要員與地方士紳,向崇禎皇帝的神主行三跪九叩頭禮。 直到此刻,吳三桂雖然知道要恢復大明江山非常困難,但是他依舊相信自己是大明 的忠臣,沒有考慮到投降清朝,所以當他率領關寧軍的文武要員和本地士紳向崇禎 的神主行禮時候,大家都滿懷淒愴,幾乎下淚。

  行禮以後,吳三桂面向南坐在椅子上,向全場官兵和士紳們慷慨陳詞,說明流 賊首領李自成親率十萬賊兵東來,今日可到水平,一天後即會來犯山海。他決計誘 敵深入,在山海城外,痛殲流賊,救出太子,重建大明江山。接著,他講到兵餉奇 缺,不能讓將士空腹殺賊,只好請地方士紳代為籌餉。他的口氣中帶有威脅意味, 也很打動人心。士紳們雖然只有佘一元有舉人功名,有的是秀才,有的不曾進學, 但他們都是將近三百年大明朝廷的子民,至今不能不懷著亡國之痛,視李自成為逆 賊。當吳三桂向大家講話時候,不僅他自己的感情慷慨激昂,那些文武官員和地方 士紳,也無不飽含熱淚。

  吳三桂講完話,命人將昨日在清查戶口時抓到的一名細作拉出來祭旗。這細作 被五花大綁,腦後插著亡命旗,一面大呼冤枉,一面被推到旗桿下邊,強迫跪下。 犯人尚在呼冤,一聲未完,行刑者手起刀落,人頭砍掉。斬了細作之後,被稱為 「南郊誓師」的重要儀式結束了。

  這時候,吳三桂得到稟報:李自成親自率領的東征大軍,離永平只有一天的路 程了。

  楊珅和郭雲龍帶著向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借兵的書信走後,一直沒有消息,使吳 三桂十分放心不下。到底楊珅在路上遇見了多爾袞沒有?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大軍何 時能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這兩件大事,由於楊珅和郭雲龍沒有回來,也沒 差人先送一點消息,使他又想到必須避免同李自成馬上交戰。一個對李自成的緩兵 之計,又在他的心中冒頭。

  在南郊誓師一畢,吳三桂約請那些參加誓師的地方士紳到他的行轅繼續議事。 在他的軍中,有許多善於出謀劃策的心腹幕僚,在當時這類官員或稱讚畫,或稱參 議,或稱參謀,名稱並不統一,但職務都是謀士。他吩咐一部分謀士幫助武將去西 城牆上和西羅城部署防禦,一部分人則被請到行轅中來,經過一陣密商,吳三桂決 定派遣七位地方士紳,趕快吃畢午飯,由行轅供給馬匹,並往永平,迎接李自成, 請李自成暫停在永平城,不要前進,等候平西伯差人前來議和。這幾位士紳明知道 事到如今,空洞的言辭無補實際,這一份差使不但徒勞,而且有性命危險。可是他 們深知不幸生逢亂世,他們與家人都住在山海城中,吳三桂不再有朝廷管束,成了 割據一方的古代藩鎮,生殺予奪,任意施為。別說叫他們去見李自成,縱然叫他們 去上刀山,跳火海,他們也不能不去。這七位士紳趕快回到家中,匆匆吃了午飯, 帶上乾糧,與父母妻兒灑淚相別,在一個約好的地方聚頭,騎上平西伯行轅為他們 準備的馬匹,心中歎氣,匆匆向永平出發。

  吳三桂得不到楊珅去滿洲借兵消息,十分焦急,趁不到午飯時候,偕幾位幕僚 和本地較有學問的舉人佘一元,登上西羅城,巡視防禦準備。西羅城建於崇禎十五 年,是臨時修築的土城,城矮而薄,城中本來很少居民,現在忽然搭了許多窩鋪和 軍帳,駐滿軍隊。靠城牆裡邊,修築了許多炮台,架設了火器。山海城的西城牆上, 新築了兩座炮台,架設紅衣大炮,有火器營的官兵守在旁邊。他們又從城頭上往北 走,察看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它的東城牆就是長城。吳三桂在城頭站住,向北 邊觀望一陣,看見長城從燕山上曲折而下,到達山腳,始交丘陵地帶。從燕山腳到 山海關看來不到四里之遙,就在這中間修築了一座小城,填補了長城守禦上的一段 薄弱環節,十分重要。他又看見,這座小城中大約有三四萬官兵守城,城頭上備有 弓弩和小的火器,城裡搭有窩鋪。吳三桂向左右幕僚說道:

  「這座北翼城十分重要,原來修築時是為對付關外敵人,如今對付關內敵人也 很重要。是什麼人在此守城?」

  一位參謀官回答:「守將名叫張勇,是一位千總,叫他來叩見鈞座麼?」

  「不用了。」吳三桂轉向舉人佘一元問道,「這一座小城很重要,也是當年戚 繼光主持修的?」

  佘一元回答:「不,這座小城的時間近。崇禎十五年,楊嗣昌做山永巡撫,修 築北翼城和南翼城,沒想到今天很有用了。」

  吳三桂因為掛心向清朝借兵的消息,沒有再看別處,從山海關的左邊下城,同 幕僚們和余舉人分手,帶著護衛們回公館去了。

  已經中午了。吳三桂進了內宅上房,看見愛妾陳圓圓正在神像前焚香許願。明 朝人最崇拜關公,尊他為協天大帝。在平西伯的上房後牆正中間懸掛著一軸關公畫 像,是從寧遠帶來的。畫軸前的神几上的銅香爐中已經點著了一把香,陳圓圓正要 跪下去磕頭許願。吳三桂問道:

  「為什麼人許願?」

  陳圓圓回答:「流賊快要來到,這是怕爺進關後的第一次大戰,願關帝爺保佑 伯爺在戰場上兵鋒無敵,旗開得勝,殺敗流賊。」

  「你也要祝願滿洲兵順利地進入長城,與我軍從東西夾擊流賊。」

  吳三桂剛說完這句話,忽聽僕人稟報:楊副將與郭游擊已經回來,等候傳見。 吳三桂摹然一喜,回頭大聲說:

  「快,請他們到小書房中!」

  副將楊珅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原是白淨面皮,眼睛有神,儀表堂堂。經過近 幾天日夜奔波,鞍馬勞累,睡眠缺少,飲食上饑飽無定,風耗日曬,尤其是在歸程 中心情痛苦,又怕受吳三桂的嚴責,面色發暗,消瘦了許多。郭雲龍也不如前,但 是他只是陪同楊珅前去,心上的擔子較輕,加上原來就是黑紅面孔,也比較胖,所 以表面的變化不大。

  吳三桂看見楊副將,心中一驚,問道:「子玉,你見到清朝的攝政王了麼?」

  「回稟伯爺,攝政王多爾袞率領滿、蒙、漢八旗大軍日夜兼程,直奔山海關來。」

  「啊?!奔往山海關來?不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

  楊珅看見吳三桂的面色嚴厲,趕快從懷中取出多爾袞的回書,雙手呈給主帥, 說道:

  「請鈞座先看一看清朝攝政王的這封書子,卑職再面稟其他情況。」

  吳三桂接過書信,抽出來展開一看,基本清楚了,在心中說道:「完了!完了! 這可是俗話說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他原來夢想他能夠代表明朝舊臣,與清 朝合力打敗流賊,恢復大明江山,萬沒想到,多爾袞乘機脅迫他投降清朝,先搶先 佔據山海關,使他不但不能成申包胥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進入中原的千古 罪人。這麼一想,他的手索索打顫,憤怒地向楊珅問道:

  「我們原來探聽確實,多爾袞決定按照往年慣例,率領八旗兵從中協和西協進 入長城。我們寫去借兵書信,也是這個主張,與他的想法一樣。怎麼突然變卦?你 們見了他,當面怎麼說的?你平日很會辦事,也有心計,我將你看成心腹,怎麼中 了他的奸計?」

  楊珅和郭雲龍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吳三桂明白這是狡詐 的多爾袞見機變卦,要趁此機會奪取山海關,滅亡中國。他原來暗中打算與清朝合 力殺敗李自成,迫使李自成交出太子和他的父親,他在軍中扶太子繼承皇位。如今 這好夢落空了,他父親、住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三十餘口的性命難保了。他此時更 明白自己身為亡國之臣,萬事皆空,正如俗話所說:皮已經剝掉了,毛怎麼能再生 長?他深深地歎口氣,落下眼淚,對楊珅和郭雲龍說:

  「事情如此結果,出我意外。但這事責任不在你們二位。我本來要留你們吃午 飯,可是我此時心緒很亂,也很傷心,不留你們了。你們回家,洗一洗,吃一頓熱 飯,睡一大覺。晚上請到我這裡用飯,我有事同你們商量。關於清兵要來山海的事, 請暫守機密,對任何人不要洩露,以免士民驚駭,也會亂我軍心。」

  兩位將領深諳主帥平西伯的心境,連他們自己也對多爾袞趁火打劫,率領清兵 來佔領山海關這件事深為不滿,激起來民族情緒,心懷悲憤,向主帥拱手辭出。走 出行轅大門時候,有兩三位平日廝熟的軍官笑著迎上來,向他們先道辛苦,接著小 聲詢問向清朝借兵結果。他們擺擺手,不肯回答。人們登時心頭一沉,收起了臉上 笑容,退後一步,讓他們趕快走了。

  等楊珅與郭雲龍走後,吳三桂將多爾袞的書信揣進懷裡,去內宅用膳。大戰臨 近,處處人馬倥傯,滿城中士民驚慌。加上強迫聚斂糧食和餉銀,更加使山海城中 的氣氛大變,使人們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幸而關於清兵正在向山海關奔來的消 息,還在保密,連行轅中上下人等都不知道,所以平西伯府中一如平日。

  陪平西伯用膳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愛妾陳圓圓,一個是陳圓圓的養母陳太太。 旁邊有丫環、僕婦伺候。陳圓圓看見伯爵臉色煩惱,悶悶飲酒,使她對戰事很不放 心。她同媽媽,生長江南,從未經過戰亂。在她的家鄉,如今正是風光美好的時節, 如古人說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又如古人說的,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自 從嫁到北方,如今是第一次遇到戰爭,而且不是小戰,是關於吳平西和關寧軍生死 存亡的大戰。外面哄傳李自成親自率十萬大軍前來,一二日內就會來到城下。她知 道平西伯今日上午在南郊演武廳誓師,還斬了一個李自成的細作祭旗。還知道平西 伯差往滿洲借兵的使者楊副將剛才已經回來。借兵的結果如何?她很想知道。但是 照吳府一向規矩,軍旅事不許女人們隨便打聽,所以在一頓午飯時候她只能偷眼觀 察平西伯的臉上神色,溫柔慇勤地敬酒,不敢隨便開口。此刻,眼看一頓午飯快吃 畢了,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又看見她母親幾次向她暗遞眼色,於是膽怯地小聲問道:

  「楊副將今日從滿洲回來,有何好的消息?」

  吳三桂站了起來,從一個丫環手中接過一杯溫茶漱漱口,望著陳圓圓說道:

  「軍旅事你不用打聽,兩日內你自會明白。如今看來,必能殺敗流賊,收復北 京。」

  陳圓圓驀然一喜,如花的臉頰上綻開笑容,用蘇州口音的嬌聲說道:「妾祝賀 伯爺將建立不世大功!」

  吳三桂沒有笑容,在心中歎了口氣,停住腳步,向美貌的愛妾和陳太太囑咐:

  「吩咐小廚房,預備幾樣精緻菜餚,晚飯我要在書房中宴請三位文武官員。」 說畢,他就大踏步出去了。

  陳圓圓和她的媽媽雖然聽說大戰必將勝利的話,心中驀然欣慰,但又互相望一 眼,生出來莫名其妙的憂慮。唉,伯爺的神情顯然是心思沉重!

  吳三桂走進書房,在一個蒙著虎皮的躺椅上躺下去休息。局勢的變化使他震驚, 也使他不知所措。他本想閉目休息一陣,但是心亂如麻,忍不住重新掏出多爾袞的 書信仔細觀看。他心中罵道:「媽的,說什麼代我報君父之仇,明明是乘人之危, 趁火打劫,逼我投降,滅我中國!」他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在書房中來回走了片刻, 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頹然坐下,深深地歎口長氣。恰在此時,陳夫人的一個心腹丫 環,雙手捧著一個朱漆長方茶盤,上邊放著細瓷工筆花鳥蓋碗,送到平西伯老爺的 面前。這個丫環也是江南人,剛滿十六歲,也頗有幾分姿色。往日,她給主人送茶, 倘若書房中沒有別人,年輕的伯爺總是定睛向她的臉上端詳片刻,看得她滿臉通紅, 心中狂跳,低下頭去。有時,吳三桂趁著無人看見,在她的臉蛋上輕輕地擰一下。 她又害怕又害羞,退後一步,腰身一扭,回眸一笑,趕快走出書房。但是今天是陳 夫人命她借送茶之名看看伯爺為何心情不快。她一進來就看見主人一臉懊惱神氣, 駭了一跳。她膽戰心驚地將茶盤捧到主人面前,主人漫不經心地自己揭開碗蓋,又 漫不經心地將碗蓋放在茶盤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突然將茶碗向磚地上用力一摔, 摔得粉碎。丫環大吃一驚,雙手猛一搖晃,碗蓋落到地上,碎成幾塊。丫環顧不得 收拾地上瓷片,撲通跪下,渾身戰慄,哽咽說:

  「奴婢倒的是一碗溫茶,沒想燙了老爺的嘴。」

  住在隔壁小房間中隨時等候呼喚的僕人王進財慌忙進來二話不說,彎身搶著揀 拾地上的瓷片。吳三桂的一時忿怒,迅速冷靜下來,他對丫環說:

  「我不是生你的氣,同你毫不相干,不要害怕。翠蓮,你走吧。見陳夫人不要 說我在書房中生氣。」

  丫環磕了個頭,從地上站了起來。雖然是眼淚未乾,但剛才嚇得煞白的臉孔又 恢復了紅潤。

  中年僕人王進財將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乾淨,站在主人的面前說道:

  「翠蓮這姑娘已經十六歲,連奉茶也不懂。送來熱茶,燙了老爺的嘴,惹老爺 生氣。我再給老爺倒一碗溫茶?」

  吳三桂吩咐說:「進財,你快去將寧參議請來,我有要事同他商量。你順便告 訴行轅二門和大門口的值勤官員,伯爺我下午有緊要公事,凡不是我特意召見的, 一概不傳。」

  不過片刻,吳府的家生奴僕王進財將參議官寧致遠帶了進來。他獻茶以後,趕 快退出,不妨礙伯爺與心腹參議官密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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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三桂先呼著寧致遠的表字問道:「子靜,楊副將與郭游擊已經回來啦,你見 到了麼?」

  寧致遠回答說:「我聽說他們在前後地方遇到了清朝的奉命大將軍、攝政睿親 王多爾袞。他們拿著伯爺的書信前去借兵,結果如何?」

  吳三桂臉色沉重,沒有回答,將多爾袞的回書交給寧致遠,讓他自己去看。

  寧致遠看了多爾袞的書信以後,臉色大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是吳三桂身邊的心腹謀士,參與了向滿洲借兵的秘密決策。當時已經探知清 兵決定由中、西協進入長城,他和吳三桂希望清朝的八旗兵與大明平西伯的關寧兵 同心合力,東西夾擊,殺敗李自成,收復京城,並且在戰場上救出太子,恢復明朝 社稷。吳三桂是一個不讀書的武人,遇事常依靠寧致遠出謀劃策。寧致遠原是拔貢 出身,鄉試未中舉人,自認為走科舉這條路不能夠致身青雲,轉而欲以軍功圖成。 前幾年由朋友推薦他入吳三桂幕中。吳三桂幕中十分缺乏人才,很快便得到重用, 倚為心腹。

  吳三桂見寧致遠長久低頭不語,問道:「子靜,你怎麼不說話呀?」

  寧致遠抬起頭來,恐懼地說道:「鄙意以為,本地舉人余一元平日留心滿洲情 形,頗有見解。可以請他前來,共商對策。」

  吳三桂沉吟說:「會不會洩露消息過早,使山海百姓驚擾?」

  寧致遠說:「一二日內,李自成率領的十萬流賊與多爾袞率領的數萬清兵,將 同時到達山海,局勢可以說萬分緊迫。流賊從西邊來,人盡皆知。清兵正從北邊來, 尚無人知。但是至遲明日上午,必須使士民知道,以免臨時驚慌擾攘,影響對流賊 作戰。」

  吳三桂認為這話也有道理,問道:「你知道余舉人對滿洲情況熟悉?」

  「他是本地舉人,在本地士紳中聲望最高,所以致遠就同他交了朋友。有時談 及時事,才知道他對滿洲情況,頗為留意,識見遠出致遠十倍。目前遇此突然變故, 出我們意料之外,如何應付為宜,不妨請他來商量一下。」

  看吳三桂沉吟不語,寧致遠又說:「他是崇禎舉人,雖未入仕,卻是忠於明朝。 他又世居山海,家在城中。滿洲人來佔領山海關,為國為家,他都會為鈞座盡心一 籌。」

  「好,叫僕人請他速來!」

  佘一元的住家離吳三桂的行轅不遠,很快就請到了。佘一元不知為何事請他前 來,頗有驚懼之色。行禮坐下之後,僕人獻茶退出,吳三桂將多爾袞率大軍直奔山 海關的消息告訴了他,並將多爾袞的書子交給他親自一看。佘一元看了多爾袞的書 信,半天沒有說話,頭腦完全懵了。他知道滿洲人多年來勢力強大,不甘心割據遼 東,隨時圖謀南下,佔領北京,所以昨天在南郊誓師以後,聽吳三桂說將向清朝借 兵,扶太子登極,恢復明朝社稷,他雖然口頭上說這是申包胥哭秦庭,但心中卻不 由得想到石敬瑭,只是不敢對任何人說出來他的擔心。現在看了多爾袞的書信,恍 然明白,向北朝借兵的事,已經在暗中進行數日。如今多爾袞要趁機滅亡中國,收 降吳三桂,絕不許扶太子登極,也絕不許再有一個石敬瑭!眼看清兵就要來到,三 百年漢族江山,就要亡於一旦!佘一元既十分恐慌,又十分痛心。面色蒼白,渾身 打顫,落下眼淚,半天說不出話來。

  吳三桂出身於明朝的武將世家,其舅父祖大壽也是名將,自己又受封為平西伯, 所以他不甘心背叛漢族,留下千古漢奸罪名。看見佘一元的悲憤表情,他自然更為 痛心,不禁也落下熱淚。他與佘一元本來是素昧平生,駐軍山海以後,因為軍務在 身,十分忙碌,與地方士紳沒有多的來往。此刻沒料到佘一元同樣有亡國之痛,頓 時產生朋友感情。他呼著佘一元的表字說道:

  「占一仁兄,你雖然中了舉人,但畢竟尚未入仕(註釋:入仕——明代嚴格實 行科舉制,中進士才取得正式入仕資格。),沒有吃朝廷俸祿,雖有亡國之痛,應 比我輕。我今日請你前來,不是談亡國之痛,是想請教你如何應付當前這種局面。 大約再有兩天,多爾袞就率領清兵來到,我如何應付好這個局面?」

  佘一元心中仍很悲痛,回答說:「我雖未入仕,但是兩天後清兵進關,我就要 遵令剃髮,不能不為之痛哭。一元五歲入學讀書,十歲前背完『四書』,接著就背 誦《孝經》。《孝經·開宗明義》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 也。』所以漢人不剃髮,不刮臉,以別於胡人。不幸生逢末世,竟連父母遺體尚不 能保,豈不痛哉!」

  吳三桂說:「如今國家尚不能保,何論鬍子頭髮!據你看,多爾袞將要佔領山 海關,與我合兵殺敗流賊。請問,你有沒有好的主意,讓多爾袞不佔領山海關?」

  佘一元長歎一聲,說道:「事已至此,毫無善策。多爾袞這個人,心狠手辣。 他決定要進山海關,打通清兵以後的南下大道。鈞座若抗拒無力,反招大禍。只好 順應時勢,迎他進關,先殺敗流賊再說。」

  「我原來想借清兵殺敗流賊,從戰場奪回太子,扶他登極。此夢今已落空。」

  「滿族人要佔領北京,佔領數省之地,恢復金朝盛世局面,是勢所必至。此一 形勢,並非始於今日,而開始於皇太極繼位以後。在努爾哈赤生前,滿洲國家草創, 無力進入長城,也未想到佔領北京,只能割據遼東。努爾哈赤死後,皇太極繼位, 國力發展很快。努爾哈赤在位時候,俘虜了漢族人,有的殺掉,有的分給滿族人家 中為奴。皇太極繼位以後,俘虜的漢人一律不殺,已經被賣作奴隸的漢人都予釋放, 還其自由之身。凡是被拆散的家庭,令其團聚。所以在皇太極的天聰年間,遼東的 滿漢兩族之間不再仇視,和平相處,各安生業,戶口增加很快。皇太極還招降了許 多明朝叛兵叛將,盡量優待。像明朝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個叛將,率部下 泛海投降,皇太極都派人迎接,並且都封為王。到了崇禎九年,也就是清太宗皇太 極天聰十年,滿洲內部政局穩定,人口大增,兵力強盛,不但成了明朝的關外強敵, 而且開始有問鼎中原之志。努爾哈赤初年,滿洲都是些小部落,各據城堡,稱為國 家。努爾哈赤只是一個部落首領,依靠祖上留下的十三副甲起事,也依靠他的兄弟 子侄都是自幼學習騎射,勇敢善戰,通過戰爭和殺戮,吞併了其他部落。到了萬曆 己未,經過薩爾滸大戰,(薩爾滸大戰——薩爾滸是一座山,在遼寧撫順西邊,靠 近大火房水庫。新建的後金天命三年(明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在此地大敗明軍) 難啊!明軍戰死了四萬五千多人,文官武將死了三百多人。從這次戰爭以後,滿洲 人主宰遼東,已成定局,再想挽回昔日局勢,雖諸葛復生,亦無善策。何況今日見 明朝已經亡國,李自成又絕不是漢高祖與唐太宗一流人物,多爾袞豈能善罷干休, 坐失良機?」

  吳三桂說:「崇禎年間,滿洲兵幾次進入長城,飽掠之後,仍回滿洲。倘若此 次也能如此就好了。」

  「難啊!十餘年來,滿洲兵於秋冬之間農閒時候進入長城,在畿輔與山東擄拉 人口、財物,於春末返回遼東。每次擄掠,使滿洲人口增加,財力物力增加,而明 朝國力不斷削弱。這是皇太極要進入中原,在北京建立清朝的宏圖遠略。多爾袞就 是繼承他的遺志。這次清兵南下,與往日不同,其目的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如果 一戰殺敗流賊,大概不出數月,清朝就會遷都北京,決不再割據一隅。」

  佘一元深深地感歎一聲,接著說道:「滿洲自皇太極繼位以後,國勢日強,久 有佔領北京,滅亡明朝之心。可惜朝廷大臣中知道這種可怕的實情者並無多人。楊 嗣昌大體明白,但後來被排擠出朝廷,在沙市自盡。陳新甲知道得更清楚,給崇禎 殺了。洪承疇也知道清朝情況,本想給明朝保存點家當,但他身為薊遼總督,實際 在指揮上做不得主。崇禎帝沒有作戰經驗,又剛愎自信,身居於深宮之中,遙控於 千里之外,致使洪承疇的十三萬人馬潰於一旦,終成俘虜。」

  談起兩年前松山潰敗,吳三桂歎了口氣,猶有餘恨。但現在他無暇重論此事, 又向佘一元問道:

  「你怎麼知道多爾袞要在北京城建立清朝?」

  佘一元回答說:「自古以來,各族胡人崛起北方,名色眾多,旋起旋滅,不可 勝數。其中有少數胡族,產生過傑出的英雄人物,為之君長,勢力漸強,開始南侵, 因利乘便,在中國建立朝廷。所謂五胡亂華,就是先例。遼、金、元也是如此。如 今的滿洲人,正是要步遼、金、元之後,在北京再興建一個朝代。這一宏圖壯志不 是開始於多爾袞,而是開始於皇太極,所以我認為多爾袞這次率兵南下是繼承皇太 極的遺志。不管鈞座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爾袞都會乘李自成之亂率清兵南下。 這道理就是,就是……」

  佘一元一時想不起來用什麼適當的話表達他的思想,不免打了頓兒。寧致遠趕 快說:

  「朝代興衰,關乎氣數,非人事可以左右。」

  佘一元畢竟讀書較多,忽然靈機一動,對寧致遠說道:「不然,子靜兄。歐陽 修云:『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我倒是更為相信人事。古人 有言:『勢有所必

  89至,理有所固然。』多爾袞之志在於滅亡中國,奪取山海關只是順手牽羊, 這一切都已瞭然。滿洲人蓄意佔領北京,在關內建立清朝,將此志明告世人,是在 崇禎丙子(註釋:崇禎丙子——明崇禎九年,即公元1636年)春天。這一年四月, 皇太極將後全國號改稱大清,年號改為崇德,廢稱汗號,改稱皇帝,在瀋陽南郊築 壇,祭告天地,受滿、蒙、漢三族的百官和朝鮮使臣朝賀,奉表勸進,踐天子之位。 清朝要進入中原,繼遼、金、元之後,統治中國,雄心決於此時。像這樣大事,明 朝的大臣們如在夢中。不管伯爺是否派人借兵,多爾袞都要繼承皇太極遺志,率領 清兵南下。倘若伯爺不派人前去借兵,與多爾袞在中途相遇,多爾袞從薊州、密雲 一帶進入長城,仍然會殺敗流賊,攻佔北京,在北京建立清朝。伯爺借兵,只不過 使多爾袞臨時改變進兵之路,並不改變戰爭結局。」

  吳三桂聽到這裡,忽然想到自己勤王不成,君亡國滅,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陷 於賊手,必遭屠戮,十分痛心。他向佘一元含淚問道:

  「照你說來,我吳某只能做亡國之臣?」

  佘一元也落下淚來,說:「一元雖未做官,但是幼讀聖賢之書,已領鄉薦(中 舉),今日竟不免做亡國之人,馬上要遵照胡人之俗,剃去鬚髮,豈不痛哉!豈不 痛哉!」

  佘一元與吳三桂不再說話,相對飲泣。寧致遠也跟著流淚。但是他想著大清攝 政王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王爵,關、寧兩地的文武官員都可以跟著陞遷,在寧遠一帶 的田地房屋也可以收回。想到這些實際問題,雖然他也跟著落淚,卻不像佘一元和 吳三桂那樣痛心。

  三個人正在相對垂淚,吳府的僕人王進財進來,向主人稟報:

  「余舉人老爺府上有僕人來傳話,為老太太看病的陳大夫已經請到,請余老爺 速回,與陳大夫斟酌脈方。」

  佘一元趕快用袍袖擦乾眼淚,正要起身告辭,吳三桂用手勢使他稍留片刻,又 揮手使僕人退出。他向佘一元探身說道:

  「我知道占一仁兄是一位孝子,既然令堂老夫人玉體違和,我不敢強留。只是 還有件事,尚需請教,說完以後,你就回府。」

  「鈞座有何事垂問?」

  「大概在兩三天內,流賊與清兵同時來到山海,如何對付為好?」

  「常言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李賊攻破北京,逼死帝后,滅亡明朝,此是不共 戴天之仇。且李賊進京之後,不改賊性,縱兵姦淫婦女,拷掠官紳索餉,弄得天怒 人怨。鈞座必須親率將士,一戰殺敗流賊。而清朝之興旺局面與明朝數年來的內亂 與衰亡情況,恰恰相反。故今日形勢,鈞座只有聯清剿賊一條路走,他非一元所知。」

  佘一元起身告辭,吳三桂將他送到書房門口。他們儘管地位不同,但同時想到 一兩天內就要變成滿洲朝廷的臣民,同樣心中淒然。佘一元正要拱手辭出,忽然想 起一句要緊的話,低聲說道:

  「多爾袞來到時候,必然駐軍歡喜嶺或威遠堡,等著你去朝見。請千萬為全山 海城的無辜百姓考慮,使之免遭屠戮之禍。」

  吳三桂輕輕點頭,歎一口氣,向佘一元拱手相別。

  吳三桂同佘一元談話之後,已經不再幻想清兵還會退回瀋陽,向參議官寧致遠 說道:

  「子靜,多爾袞乘我之危,逼我投降清朝,我實在不能甘心。但是權衡輕重, 我認為寧可投降清朝,決不投降流賊。你看怎樣?」

  寧致遠立刻抬起頭來,回答說:「鈞座所見甚是,甚是。事到如今,已無猶豫 餘地。望即速決定,今晚再給多爾袞寫封書子,請他率大軍星夜前來。我們在一二 日內誘敵深入,與大清兵合力將流賊消滅在山海城下,收復北京。」

  「『太子未死,目前在李賊軍中。倘若奪回太子,即擁戴太子登極,以系天下 臣民之望。』這話是否寫在信中?」

  寧參議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看不提為好。多爾袞在來書中有消滅流賊之 語,也提出了為崇禎帝復仇的話,獨不提恢復大明江山,他要使大清朝建都北京之 意甚明。況且多爾袞以大清攝政王的身份晉封鈞座為平西王,你已經變成了大清的, 大清的……」

  「你直說吧,多爾袞使我變成了大清的降臣,也就是他多爾袞手下的降臣!」

  「唉唉,事情就是這樣。木已成舟,只好如此,只好如此。」

  吳三桂忿然說:「我本來是大明崇禎皇帝敕封的平西伯,硬逼我留下千古漢奸 罵名,我姓吳的死不甘心!」

  寧致遠趕快用手勢阻止吳三桂再往下說。吳三桂分明受到良心責備,落下眼淚, 小聲呼喊道:

  「我這個亡國之臣,對不起殉國的先皇帝,對不起落入賦手的太子!」

  「伯爺,請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伯爺欲效申包胥秦庭之哭,向清朝借兵並非投 降。但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遇著個多爾袞確實厲害,後世會原諒你的苦衷。 何況崇禎為人,猜忌成性,動不動誅戮大臣。你在他手下為臣,縱然立下大功,未 必就能善終。何況在明朝異姓不能封王,你充其量升到侯爵。如今你實際尚未向清 朝投降,多爾袞就封你為王,同早投降的尚可喜、耿仲明等同樣看待。伯爺,你一 晉封為王,你的麾下文武舊部都將跟著提升,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吳三桂沒有做聲,暗想著寧致遠的這番話也有道理,輕輕地歎一口氣。

  寧致遠接著說道:「還有一件大事,也是一大難題,我想鈞座定會想到。倘若 投降清朝,這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伯爺,你不能不為攜進關內的二十萬寧遠難民著 想。倘若處理不善……」

  吳三桂的心中一動,趕快說:「你說下去,說下去。」

  寧致遠接著說:「當北京情況緊急時,崇禎帝起初不同意放棄寧遠,認為祖宗 的土地雖一寸也不可失。後來流賊日漸逼近,崇禎帝才同意放棄寧遠,但必須將寧 遠一帶的士民護送進關。這樣就耽誤了關寧兵去北京勤王的時間。為著日後向朝廷 請求發給寧遠士民到關內的安家費、救濟費等等,我們上報的移民是五十萬口,實 際只有十幾萬口。這十幾萬寧遠士民,為著皇命難違,離開了祖宗墳墓,丟棄了田 產房屋,背井離鄉,變成難民,遍地哭聲,一路哭聲。伯爺。」

  「你說得好,說下去。」

  「寧遠百姓進入關內,遵照薊遼總督的安排,分散到關內附近的昌黎、樂亭、 灤州、開平等縣安置。臨時徵用本地房舍、土地、糧食,供寧遠移民之用,騷擾地 方,而寧遠移民亦生活十分困難。主客之間,暫時無事,一旦關內各地歸流賊所有, 寧遠內遷之戶必無生路。只有與清兵並力擊敗流賊,寧遠人才能生存。按照多爾袞 的書信,只要降順清朝,等打過這一仗之後,寧遠內遷難民,還可以回歸故里,原 有土地房舍,仍歸故主,祖宗墳墓可以相守。這二十萬遼民的天大困難,遼民與本 地居民的利害紛爭,隨之冰釋。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目前情況緊急,望鈞座 深味此言,不要徘徊求存於兩強之間。我們只知道多爾袞原來決策是從中協或西協 進入長城,不料他中途改變主意,大軍轉向南來,一二日內可以到達。請鈞座趁此 時候,當機立斷,轉禍為福。」

  吳三桂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中走了一圈,腳步沉重地走回原位坐下,歎息一 聲,在心中忿忿地說道:「好啊,光棍不吃眼前虧,老子日後總會有出這口氣的時 候!」這句話他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直到二十九年之後,他才起兵反清,戰事波 及半個中國,經過八年,終被康熙皇帝平定,史稱「三藩之亂」。

  吳三桂重新坐下以後,吩咐寧致遠立刻為他起草給多爾袞的第二封書信,催促 攝政王多爾率袞大軍趕快往山海關來。吳三桂看過稿子以後,經過他反覆斟酌,修 改一遍,然後譽寫清楚。雖然多爾袞的回書中已經封他為平西王,然而一則要表示 他的身份,用的仍是「大明平西伯」的名義,二則一時不能扭轉他僅存的一點民族 感情,對於大清朝攝政王封他為王爵的事,他沒有一句表示謝恩的話。

  晚上,他在書房中設便宴為楊珅和郭雲龍二位將軍洗塵,寧致遠也參加酒宴, 以便密商大計。當夜派郭雲龍偕另一位游擊銜的親信將領孫文煥,往寧遠的路上迎 接多爾袞去了。

  第二天,即四月二十日,李自成已過永平,繼續東來,大戰迫於眉睫。山海城 中人心惶惶,空氣十分緊張。只是吳三桂早就嚴禁城中士民逃出去,才能夠勉強維 持城內秩序。

  早飯以後,吳三桂在行轅大廳中召集緊急會議,游擊以上將領和高級幕僚全出 席了。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文武官員們按品級肅立面前,恭聽他的講話。他要將 目前的局勢向大家講清楚。

  他說:「多爾袞原來打算從薊州、密雲之間進入長城,可是在翁後接到我的借 兵書子以後,忽然改變主意,已經轉向正南,直奔山海關來,估計後日可到。」

  一位將領憤憤地說:「這是乘人之危,想不費一槍一刀,佔領夢想多年不能到 手的山海關噢,什麼幫助我朝!伯爺,你答應讓清兵進關麼?」

  另一個人問:「伯爺,太子在流賊軍中。殺敗流賊之後,奪回太子,滿洲人同 意我們扶太子登極麼?」

  又有人說:「我家老將軍在流賊軍中,怎麼辦?」

  吳三桂心中明白,滿洲人決不會留下太子的性命,也明白一旦同李自成刀兵相 見,他的父親、母親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人必遭屠戮,悲聲說道:

  「唉,我身為大將,既不能扶太子登極,也不能保父母性命,不忠不孝!」隨 即失聲痛哭。

  楊珅接著向大家說明在翁後遇見清朝攝政王多爾袞以後的情況,還說多爾袞已 經將平西伯晉封為平西王,平西王爺麾下文武官員都將相應提升,流散在關內的眷 屬都可以返回寧遠,收回田地房屋,守著祖宗墳墓,安居樂業。聽了楊珅對時局的 補充介紹以後,大家的心情開始變了。

  散會以後,各將領都趕快將局勢的突然變化告訴自己的下屬。關寧軍只好接受 這既成事實。因知道清兵即將來到,將要合力戰敗李自成,為崇禎皇帝報仇,士氣 反而突然提高了。

  寧致遠奉吳三桂之命,約請地方士紳佘一元等,將清兵即將來到的消息告訴大 家,要大家傳知百姓,不要驚慌。吳三桂另外派出二三百人清除威遠堡土寨內外的 荒草、榛莽、牛羊糞便,從歡喜嶺上的大道到威遠堡清理出一條乾淨道路,以迎接 即將到來的大清攝政王和他的隨行官員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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