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複雜的悲劇時代,由於不同的生活條件和思想原因,大人物扮演著悲劇
角色,小人物也扮演著悲劇角色。
大約在兩個月前,有一次費珍娥在宮內的東一長街1遇見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
承思,她趕快低頭避到路邊,等王承恩快走到身邊時,她忍耐不住,大膽地抬起頭
來,福了一福2,跟著問道:
1東一長街——從御花園的東邊起,經過坤寧宮、交泰殿,到乾清宮東南角的
龍光門止,有一條筆直的長巷,叫做東一長街。在坤寧宮和乾清宮的右邊,和東一
長街平行的也是一條長巷,叫西一長街。另外有東二長街,西二長街。
2//——婦女行的拜禮,即明清書面語所說的斂衽。
「王公公,聽說流賊李自成來犯京師,近日消息如何?」
王承恩停住腳,向她打量一眼,認出她原是乾清宮的宮女,近來到了壽寧宮,
陪伴公主讀書。宮中的眾多宮女,沒有人敢對他說話。最有面子的莫過於乾清宮和
坤寧宮的宮女頭兒,也不敢對他這樣隨便地說話。宮女們不許關心國事,更不許對
軍情打聽一字。他不料面前的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美貌少女竟然不顧祖宗家法,向
他打聽賊氛1消息。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1賊氛——賊方的情況。
「你是一個都人.住在深宮之中,外邊事何必打聽?」
「不,公公,正因為我住在深宮之中,外邊事才要知道。」
「你知道了有何用呀?」
「我的心裡應該早有準備。」
王承恩感到這宮女很不尋常,又望了望她,不願用重語責備她,但也不對她說
出外邊的任何軍情,匆匆向玄武門方向去了。
自從李自成的大軍到了北京城下,費珍娥就不斷暗想萬一城破,她將如何盡節。
她有三個必須死節的道理:第一,正如那個時代的千千萬萬的婦女一樣,把貞節看
得同生命一樣重要,甚至是更重於生命,決不能活著受「逆賊」之辱。第二,她生
在宮廷之中,讀的是孔孟之書,將忠君看做是「天經地義」。第三,她曾經蒙皇上
喜愛,在偶然中被皇上突然摟進懷中,緊緊地放在膝上,片刻又推了出來。她是情
竇初開的少女,在那出乎她意外的乍然之間,她始而驚駭羞赧,滿臉通紅,心中狂
跳,呼吸緊張,渾身癱軟,不知所措;繼而是感激皇恩,陶醉於夢一般的幻想之中。
在她所處的那樣時代,倘若在尋常百姓之家,一個守身如玉的清白女子被男人突然
抱在懷中,這是極大的「非禮」,她會不顧強弱不敵,拚死抗拒,大聲叫喊,回手
給那個對她粗暴侮辱的男子一個耳光。然而這一次突然將她摟在懷中,強行放在腿
上的不是尋常男人,而是她的皇上,並且是只有三十三歲的年輕皇上,這性質就完
全不同。她心中明白,倘若不是國事危急,流賊正在向北京進犯,皇上必會將她
「召幸」。雖然想到晚上被「召幸」的事,她不免心跳臉紅,但同時也使她心蕩神
搖,沉醉於幸福美妙的夢幻之中。她知道在現有的幾千宮女中,她是容貌最美的宮
女之一;還有一個被大家稱為美貌的姑娘是慈慶宮中懿安皇后身邊的竇美儀。但她
費珍娥就在皇上身邊,已經服侍皇上數年,已經成為皇上的心上人兒。她想,只要
流賊不能打進居庸關或進居庸關後破不了京城,像往年東虜入犯一樣,國家有驚無
險,賊退後一切如舊,皇上寬了心,她必蒙思晉封,逐步封為妃,到那時,她的父
母和一家人都要享不盡榮華富貴。在不久前,皇上將她賜給公主,陪伴公主讀書,
但是她心中明白,皇上並沒有忘記她。每次她送呈公主的仿書來到乾清宮的東暖閣,
皇上總要停住批閱文書的硃筆,深情地看她一眼。有一次皇上分明想拉她的手,不
巧吳祥進來奏事,皇上將下巴一擺,使她退出了。這一切蘊藏在她這個少女心靈深
處的事情,近來每一想起來就使為皇上盡節的思想更加堅決。她不僅不能失去處女
的貞潔,也不能辜負皇恩!
今日五更,當她同壽寧宮中決計盡節的幾個女伴奔到坤寧宮中,又隨著吳婉容
召喚的一大群宮女奔往乾清門時,她對去護城河投水自盡的念頭開始動搖。當乾清
門外聚集了兩三百宮女時,只聽魏清慧高聲叫道:「姐妹們,有志氣的都跟我出西
華門投水自盡!」於是宮女們跟著魏清慧踉蹌地繞過武英門前邊的內金水河向西華
門奔去。中途,有一個比她小的宮女跌了一跤,她攙起來這個宮女,抓住女伴的胳
膊繼續往前跑。天開始亮了。她對投河的念頭更動搖了,不願意就這樣死去,同時
想到了公主。
當兩三百宮女跑出了西華門,擁擠在護城河岸上以後,十分混亂,很多人圍攏
魏清慧和吳婉容的身邊,準備投水,有人從岸邊後退,費珍娥在混亂中忽然下定決
心,迅速回頭奔跑。她正要跑進西華門時,聽見魏清慧在人群中大聲呼喚她,同時
還聽見吳婉容對魏說:「不要喊她!她怕死,我們快投河吧!」她本來道路不熟,
在緊急和慌亂中迷失了方向,誤奔到歸極門,已經跨過高高的朱漆門檻,忽然看見
李自成的將士正從午門進來。她返身退回,想起了來時道路,向北踉蹌奔跑,過了
武英殿宮院紅牆和崇樓(與皇極門東西平行)之間的金水河石橋,又跑過了寶寧門
以後,才相信不會被進宮來的賊兵捉到。她想著魏清慧已經投水死了,一邊向前跑
一邊在心中對她們說道:
「魏姐,吳姐,請你們等等我,我們在陰曹地府相會!」
在大順軍第一次清宮時,美貌的費宮人沒有被發現,午膳後第二次清宮時才由
一個壽寧宮的小太監露出口風。大順軍將士從一個枯井中將她找到。
從昨天晚上起,后妃們和宮女們都知道城破就在眼前,無心用膳。費珍娥見公
主不肯用膳,她也未進飲食。今日天亮時她跳進枯井,井底潮濕,又很陰冷。當她
被撈上來時,腿腳已經凍僵,嘴唇發青,快被折磨死了。人們趕快把皮衣服披到她
的身上,在她的面前生起一盆炭火,又熬了一碗薑湯加紅糖讓她喝下。過了一陣,
她的體力稍稍地恢復了。
當她才從枯井中被第二次清宮的將士們救上來時,儘管她的身體十分衰弱,但
是她坐在地上毫無畏懼之色,對著站在她面前的軍官擺出來一種高傲的樣子,說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長女,長平公主。既然亡國,不懼一死。你們不得對我無禮!」
這個軍官看見她雖然身體衰弱,但是容貌很美,神態高貴,以為她確是公主,
立即差人去稟報吳汝義,跟著找來幾個壽寧宮的宮女將費珍娥扶進宮中,小心服侍。
壽寧宮的宮女雖然也有投水的和逃走的,但大部分都沒有離開宮中。清宮的軍官審
問了幾個宮女,證實從枯井中撈出的女子並非公主,而是陪伴公主讀書的宮女名叫
費珍娥。他詢問費珍娥為什麼藏在枯井,為什麼要冒充公主。費珍娥不肯回答,只
是冷冷地說: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說話,體要多問。倘若你的主子已經進宮,我可以對你
們的主子當面說出真情。」
這個軍官立刻派人去稟報吳汝義。當吳汝義來到的時候,費珍娥已經喝過了紅
糖薑湯,在火盆邊烤暖了身子,漸漸恢復了嫩白,還從白嫩中略微透出來青春的紅
潤。她看了吳汝義的神氣、裝束和身後的隨從,猜到這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
幾個宮女也看出吳汝義是一位重要人物,都跪下迎接,不敢抬頭。費珍蛾慢慢地從
椅子上站起來,既不肯跪,也不肯一拜,只是低頭不語。吳汝義不敢輕視她,先說
出他自己的名字和官職,然後問道:
「你是什麼人?」
費珍娥回答:「亡國宮人費珍娥。」
早進來的那個軍官向吳汝義說道:「就是她冒充公主。」
吳汝義問道:「你為何冒充公主?」
「為救公主,甘願一死。」
「你長得像公主麼?」
「有點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技玉葉,何等高貴,別人縱然容貌相似,精神
斷難相同。」
「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抬起頭來。
吳汝義驀然一驚,幾乎不敢正視費珍娥光彩照人的臉孔和一雙鳳眼。他將目光
轉向旁邊的兩個宮女,心情很不平靜,問道:
「你們不要害怕,都站起來。費宮人在你們公主的身邊掌管何事?」
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宮伺候皇上。皇上因她書讀得好,字
也寫得好,將她賜給公主,在公主身邊伴讀。」
「你是什麼人?」
「我是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
「費珍蛾也寫仿書麼?」
「她的仿書寫得很好。有時她到御前呈送公主的仿書,皇爺命她同時呈上自己
的仿書,看後總是臉帶笑容,賞賜宮花彩緞,還稱她是宮中最好的女秀才。」
「你去把她的仿書拿來!」
壽寧宮「管家婆」不敢怠慢,趕快將費珍娥的仿書取來,雙手捧呈吳將軍。吳
汝義雖然讀書不多,但是他看見費珍娥的仿書寫得實在不錯,在女子中確是少見。
他又看一眼費珍娥,幾乎不敢同費珍娥的目光相對,隨即又將費宮人渾身打量一遍,
問道:
「你今年芳齡幾歲?」他不自覺用了「芳齡」二字,流露出他對費珍娥不以普
通的宮女看待。
「我今年虛歲十七,比公主長了數月。」
「你為何冒充公主,既然不肯對我直說,願意向大順皇上面奏,我不勉強於你,
你好生迸食,好生休息,梳洗更衣,等候陛下召見。」吳汝義又對「管家婆」劉香
蘭說:「你們好生照顧她趕快用飯,讓她休息,不得疏忽!」
劉香蘭躬身回答:「謹遵鈞命!」
吳汝義又忍不住向費珍娥的面孔上望了一眼,轉身走出,他邊走邊在心裡說: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會十分滿意;不久回到長安,皇后看見了也會滿意!」
劉香蘭將吳汝義送出宮院門外,回來後吩咐宮女們有的去為費珍蛾打荷包蛋,
有的去準備人參雞湯,還吩咐另外的宮女在費珍娥休息和吃了東西之後,幫助費珍
娥梳洗更衣,等候新來的皇上召見。她對費珍娥悄悄地說:
「珍娥妹妹,因為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貴人,我們壽寧宮的姐妹們都蒙了你的福,
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後,千萬不要忘記壽寧宮中的姐妹們,懇求新皇上早降天
恩,放姐妹們平安出宮,回到父母身邊。」
費珍娥對宮中姐妹們十分同情,但是她沒有做聲,只是在心中說道:
「哎,劉姐,我很快就會被逆賊們千刀萬剮!」
吳汝義知道李自成去萬歲山看崇禎的屍體,離開壽寧宮就趕快走出玄武門。他
在萬歲山門前遇見李自成帶著幾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啟稟陛下,在壽寧宮枯井中撈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宮女。」
李自成問:「她為什麼要冒充公主?」
「臣一再問她,她都不肯回答,說要見大順皇上當面陳奏。」
「怪事!你為何不嚴加審問?」
吳汝義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個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並且
是神態鎮靜,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請陛下今晚萬幾之暇,務必召
見她一次,當面一問,聽她對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搖搖頭,微笑說:「秦王府和晉王府都有上千宮女,兩府的宗室也都有
眾多女子,都是你點名處置。你不是剛進城的鄉巴佬,沒有見過世面。這個宮女真
的有出眾美貌?」
吳汝義說:「臣不敢有欺君的話。」
李自成又問:「這宮女叫什麼名字?現年幾歲?」
「她的名字叫費珍娥,虛歲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吳汝義的用心。站在他身後的牛、宋和李巖也都
心中明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點頭。李自成年將「不惑」,尚無子嗣,不僅是李
家的一件大事業是大順朝的一件大事。當李自成離西安東征之前,皇后高桂英曾經
當面囑咐宋獻策和吳汝義,也通過紅娘子囑咐李巖,進北京後要留心為皇上物色一
個妃子。但是李自成同張獻忠的性格完全不同,他聽了吳汝義的話也動了納費珍娥
為妃的念頭,在表面上卻不肯流露出他急於召見的意思,先命吳汝義平身,然後以
無動於衷的態度隨便問道:
「你剛才說,這個費珍娥還有文才,何以見得?」
吳汝義躬身回答:「臣不敢隨便妄言,臣聽壽寧宮的管事宮女言講,崇禎很誇
獎費珍娥的文才好,稱她是宮女中最好的女秀才。」說到這裡,他將費珍娥的一卷
仿書呈上。
李自成雖然半生戎馬,不善書法,但他平日喜歡讀書,也喜歡欣賞別人的字,
此刻看了費珍娥的娟秀字體,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點頭。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皇帝身份,
所以他沒大聲說好,只是看了兩張仿紙,含笑點頭,將一卷仿書遞給了牛金星,在
心中默想:這個姓費的宮女既然容貌很美,又有文才,不妨召見一次,再作決定。
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巖共同觀看費珍娥的仿書,都對這仿書發出稱讚。宋獻策
因看出來李自成已經有意將這個費宮人納為妃子,更是說出些「溢美」的話。當然
他的稱讚話並不離譜,例如說費珍娥的字是以歐字為底,趙字為面,又說從她仿上
填的小字看,顯然習過《靈飛經》1,這些話都使牛金星和李巖點頭同意。看過仿
書,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建議:
1《靈飛經》——唐朝書法家鐘紹京所書的小楷字帖。
「既然這個費宮人自稱有話要向陛下面奏,請陛下回寢宮後召見一問。」
李自成淡淡地回答一句:「今日初進北京,諸事繁忙,等閒的時候召見她吧。」
因為天色已將黃昏,李自成草草地看了一下三大殿,便命幾位大臣各回衙門去
處理要務,又命吳汝義去劉宗敏處,將已經尋找到崇禎屍首的事告他知道,於是他
在李雙喜和武士們的前後扈從下回武英殿去。
宋獻策的軍師府設在明朝的戎政衙門1,所以他同李巖在內金水河南邊送李自
成出歸極門(右順門)以後,再同牛金星拜別,然後轉身往東,步出會極門(左順
門),從文華門的南邊出東華門卜馬。當他們快出東華門時,宋獻策拉住李巖止步,
小聲說道:
1——在東城燈市大街,戎政,明代宮職,掌京營操練之事。
「林泉,皇上年近不惑,尚無太子,這是我大順朝臣民所關心的一件大事。適
才皇上聽了吳子宜的稟奏,又看了一張價書,已動了採納費宮人為妃之意。此為我
大順朝一大好事,足下位居副軍師,為朝廷密勿大臣1,理應勸皇上召見費氏,何
以默無一言?」
1密勿大臣——參與密議的大臣。此處的「密勿」作「機密」解。
李巖笑一笑,說道:「愚弟受陛下殊恩,謬蒙以國士相待,正患無以圖報,豈
不關心陛下尚無太子的大事?況在長安啟程之時,關於為皇上物色妃子一事,賤內
曾傳下皇后懿旨叮嚀,愚弟豈敢忘懷?只是……」
「尊意如何?」
「弟有一點淺見,只敢對老兄說出,望勿使同僚聞知,也莫讓皇上知道。」
「你我多年知己,無話不談,請足下快說出來吧。」
「以弟碌碌淺見,皇上初來北京,應以安邦建業為急務,首先昭示天下,廢除
前朝一切苛政,更要緊的是從今廢除三晌1,永不再征;其次是號召京師及各地前
明官吏,只要誠心投順,照舊錄用,但對貪官污吏一定嚴懲不貸,以其家財賑濟饑
民。北京雖為明朝皇都所在,但輦轂之下,貧民甚多。平日江南財賦與米糧,賴漕
運源源供應北京。近來漕運已斷,北京官家尚可支撐一時。貧窮小民,家無積糧,
馬上就有饑饉之憂ˍ如何平抑糧價,救濟貧民,安定人心,雖然困難甚多,但亦刻
不容緩。還有,欲求安國定邦,建立百世基業.必須廣羅人才。自古英雄創業,可
以馬上得天下,而不能以馬上治之。北京為天下視聽所繫,亦是人才薈萃之地,陛
下到北京後首先急務應是招納賢士,正所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2,今日陛下
一到北京便留意選妃,雖出自臣下忠心……」
1三響——萬曆末年因為對滿洲用兵,三次共增加田賦520萬兩,稱為遼餉,至
崇禎朝因「剿賊」軍興,相繼增派剿餉330萬兩,又為練兵,增加練餉730多萬兩。
合稱三餉。
2吐哺……歸心——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古書上寫周公勤於接待賢士,
有所謂「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連吃飯和洗頭髮都受影響。
宋獻策搖搖頭,不讓他把話說完,拉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小聲說道:
「幾年來,足下有許多次很好的建議,弟深為贊同。你在去伏牛山得勝寨途中,
於神厘地方寫的那封書子1,縱論天下形勢,向主上提出建議,據宛洛以經營中原,
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那封書信,宏謀卓識,非同凡響,文筆暢達,條理嚴密,頗
有陸宣公奏議2之風,為近世所少見。不惟弟與啟東捧讀再三,佩服萬分,主上也
讚不絕口。然而兄之宏謀卓識,未見之實行,竟成為一紙空言。倘若依足下建議方
略,今日我大順義軍不會孤軍遠征,使你我不會在全軍騰歡中暗懷杞憂。即如去年
十一月在西安討論義師是否迅速遠征幽燕,文臣中只有你我,武臣中只有田玉峰,
意主持重,但不能暢所欲言。今日已經進了北京,大家歡喜鼓舞,別的話皇上未必
聽得進去,說多了反而不好。」
1書子——見本書第二卷第四十二章。
2陸宣公奏議——陸宣公名陸贄,字敬輿,唐代名臣,深受德宗信任,參與重
大決策,其關於各種軍國大事的奏議,說理透徹,文筆流暢,駢散兼行,在唐宋古
文中獨具一格,頗為著名。
「獻策,目今不是天下已定,而是決定成敗存亡的關鍵之時。有些大事,你我
不言,何以上對陛下,下對萬民?」
宋獻策心中一驚,望著李巖片刻,忽然以輕鬆的態度拍一拍李巖的肩膀,笑著
說道:
「皇上和眾將們都正在興頭上,文臣們都在等待皇上登極後加官晉爵,你我何
必不識時務,故意使皇上和文武群臣掃興?至於你我原來擔心的事,不過十日,必
能看出眉目。到那時,你我身為正副軍師,成敗利鈍之事,責無旁貸,自然要盡忠
建言。至於皇上早日納妃,本是一件小事,你何不在這樣小事上隨波逐流,和光同
塵?」
李巖也笑了,點頭說:「老兄深請世道,所言極是。其實,為皇上納妃事,弟
也十分留心,今日上午弟奉旨去處理懿安皇后出宮之事,看見一個宮女容貌甚不一
般,雖在驚慌之中,但神態鎮靜,舉止優雅。我詢問慈寧宮管事太監陳安,知道這
個宮女名叫竇美儀,論容貌在後宮中數一數二,頗通文墨,在張皇后身邊是一位六
品女官,與一般宮女不同。她請求隨懿安皇后出宮到張國紀府中,隨皇后從容自盡。
弟因想到為陛下物色妃子的事,不答應她隨懿安出宮。倘若陛下必欲在目前戎馬倥
傯中選一妃子,竇美儀未必不強於費珍娥。應該從二人中挑選一位,何必今日就匆
忙決定?」
宋獻策猛一高興,問道:「既然你看見竇美儀才貌出眾,舉止優雅,堪充大順
後宮之選,何不奏明陛下?」
李巖笑著說:「我之所以不急於奏明陛下,第一是弟認為陛下選妃事不宜過急;
第二是弟不願留下一個向皇上不獻忠言說論而獻美女之名;第三,到適當時候,比
如說,數日之後,吳三桂的歸順有了眉目,北京能夠暫無東虜入犯之憂,由我們共
同向皇上建議選妃,由禮政府進行初選,然後請皇上自行選定。在初選時,費珍娥
也好,竇美儀也好,除她們二人之外,宮中難免尚有遺姝。古人云『十步之內,必
有芳草』,何況北京城這個地方?一旦下詔選妃,除宮中女子之外,也要在北京城
內清白良家女子中仔細挑選。何必匆忙決定?」
宋獻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拉著李巖向東華門外走去。李巖問道:
「仁兄為何大笑?」
宋獻策說:「足下高見,弟深有同感,但有一事,使弟細想之後不覺大笑。」
「哪一點使兄大笑?」
「你在慈慶宮看見了才貌雙全女子,堪當後宮之選,但你不願留下向皇上獻美
女之名,不肯奏明皇上。這正是你的可敬可愛之處,但也是你在義軍中不能和光同
塵的地方。這幾年你已經成了背叛朝廷的『流賊』,卻不能擺脫宦門公子氣與書生
氣,怎能不使我大笑乎?」
李巖點點頭,也笑了。他們隨即在東華門外上馬,帶著等候在東華門外的一大
群文武隨從奔往設在燈市大街的軍師府去。
晚膳,御膳房仍然為李自成準備了各種葷素菜餚和點心,足有三四十樣,仍然
是比民間的正式宴席還要豐富。李自成不知不覺皺一下眉頭,向侍立一旁的宮女頭
兒王瑞芬問道:
「御膳房的頭兒來了麼?」
「回皇爺,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進來!」
御膳房的頭兒是一個中年太監,還沒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氣,誠惶誠恐地進來,
跪下去不敢抬頭。李自成望望他,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從明天起,御膳不要準備這麼多的菜了。孤深知民間疾苦,不願看見皇宮中
如此浪費。按原來明朝定例,皇上一個人的御膳每天用三十四兩幾錢銀子,太浪費
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飯也用不了這麼多銀子!從明天起,每頓御膳,葷素
八樣就夠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禎吃過羊肉湯燴饃和牛肉刀削面麼?」
「回陛下,崇禎皇爺不曾吃過。」
「啊,你們大概也沒有做過。孤從長安帶來的御廚會做,明天叫他們做這兩樣
陝西膳食,你們學學。」
「奴婢遵旨!」
晚膳以後,李自成漱了口,回到武英殿西暖閣休息。吳汝義進來,跪在他的面
前叩了一個頭,說道:
「啟奏皇上,剛才牛丞相差人進宮,囑咐臣轉奏陛下,明日舉行進北京後第一
次早朝。因為武臣們多不熟悉朝儀,太早了容易亂了班次,他建議辰時三刻舉行,
不知可否,請示聖裁。」
李自成問:「要奏樂麼?」
「丞相說了,這是常朝,不必奏樂。但其他朝儀都要依照在長安制定的《大順
禮制》行事,以昭示我大順朝開國體統。如今,禮政府的官員們正在忙著準備。」
李自成擔心武將們確實不懂朝儀,而且人數又多,難免在行禮時亂哄哄的,鬧
出笑話。他想了一下,說道:
「明日早朝,武將們忙於軍事,可以不必前來,只要文臣們前來早朝就行了。」
吳汝義問道:「汝侯、毫侯也免朝麼?」
「汝侯位居文武百官之前,毫候任北京內城警衛重任,說不定早朝後孤將有話
要問,叫他們也來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後,見吳汝義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個美貌
宮女的事,含笑問道:
「子宜,你還有事要奏麼?」
吳汝義抬起頭來,面帶笑容,奏道:「陛下今晚無事,是否可以召見那個姓費
的宮女?」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用不大在意的神氣說道:
「知道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為著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協助禮政府和
鴻臚寺做許多準備工作,所以在武英門對李雙喜囑咐了幾句話,便匆匆出宮了。在
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中,吳汝義沒有顯著戰功,也不是智謀出眾,但憑著他對李
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謹慎,勤勤懇懇辦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緣很好,所以深得
李自成和皇后高桂英的賞識,看成是難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費珍娥,
很希望這個美貌的宮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寵幸。倘若費珍娥能夠產一男孩,就是太
子,而他因為又替大順皇帝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將更加受到重用。他明白,費珍
娥開始大概只能封為貴人,或者封為選侍,但只要生下一個太子,便會母以子貴,
晉封為妃,再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等日後太子繼承皇位,今日的費宮人就是
來日的「聖母皇太后」1了。他吳汝義到了那時,縱然年已老邁,因受到「聖母」
的眷顧,一家人的榮華富貴,也會十拿九穩。這樣想著,他的腳步輕快,喜上眉梢,
心頭上舒展極了。
1聖母皇太后——太子如系妃嬪所生,按宗法制度,算是「庶出」。太子即位
之後,其生母應尊為皇太后,在尊號上加「聖母」二字,以區別於「嫡母」皇太后。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又停了片刻。一個宮女捧來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几上,
揭開碗蓋,柔聲說道:
「請皇爺飲茶!」
李自成隨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黃,散著若有若無的輕煙,也散發出熱
茶的清香。幾乎同時,他也在獻茶宮女的半邊桃腮和雲鬢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
使他的心中一動。他本保持著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對獻茶的宮女打量一眼。
宮女頭兒王瑞芬來到他的面前躬身說道:「皇爺勞累了一天,今晚無事,請到
仁智殿寢宮休息。」
李自成輕輕點頭,便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但是他畢竟未脫離農民習慣,回頭向
茶碗看了一眼,覺得倒掉可惜,端起來又飲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問道:
「皇爺喜歡飲這種茶麼?」
李自成點點頭,微微一笑。陝西不產茶,也不講究飲茶,所以李自成對茶道毫
無知識。但是他為著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問。兩個宮女提著兩隻宮燈引路,三四
個宮女在後邊跟隨,他在花團錦簇和香風圍繞中,離開武英殿往寢宮去了。
李自成在作為臨時寢宮的仁智殿西暖閣坐下以後,立刻由一個宮女用雕花精美
的朱紅堆漆梅花托盤獻上來一盞蓋碗香茶。王瑞芬在紅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銅博山爐
中添了香,轉身來到他的面前柔聲問道:
「皇爺,要洗腳麼?」
李自成想起來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雖然陝北人沒有經常洗澡和洗腳的習慣,
但畢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豐滿白嫩的臉上看了一眼,不期同王瑞芬的明如秋
水的眼睛遇到一起,使他心頭不免一動。他輕聲說:
「拿洗腳水來!」
王瑞芬向站在背後的宮女們使個眼色。過了片刻,一個宮女端來一個很矮的紫
檀木雕花方幾,擺在李自成的腳前,跟著有一個宮女用鍍金銅盆端來了熱水,放在
矮几上邊,另一個跟著進來的宮女拿著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後。李自成用手一試,
洗腳水溫熱適宜。他正要親自脫靴子,那個端來方幾和端來鍍金銅盆的兩個宮女同
時跪下,替他將靴於脫下,又替他脫掉白布襪子。李自成將雙腳放進水中,他自己
也聞見腳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動手洗腳,兩個跪在地上的宮女趕快一個人替他洗一
只臭腳。她們似乎並不嫌髒,白嫩的纖手動作雖輕,卻洗得仔細,連藏在腳趾縫中
的污垢全都洗淨。兩隻腳洗淨以後,鍍金銅腳盆立刻端走,將濕腳放在紫檀木小方
几上。拿白棉腳巾的宮女立刻跪下,將濕腳擦乾。另一個宮女取來了乾淨布襪,替
李自成穿好襪子,又穿好靴子。然後,小方幾從他的腳前拿走了,地上的髒襪子拿
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歎息說:
「做皇帝果然與百姓不同!」
他看見費宮人的幾張仿書放在御案上,命王瑞芬拿來給他。他仔細看了仿書,
不禁微笑點頭。他從仿書上的娟秀字體,想到吳汝義盛誇費珍娥的美貌,使他動了
召見費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願落一個好色之名,群臣會談論他初進北京就急於挑
選美女,所以他硬是將召見費珍娥的心思壓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麼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寢宮中,男女的事情總不能離開心頭,
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搖蕩。王瑞芬是承乾宮田皇貴妃的貼身宮女和
「管家婆」,並無美人之名,只是她五官端正,鳳眼蛾眉,皮膚白嫩,說話和舉止
溫柔,已經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張獻忠或羅汝才,今晚會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覺,
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將她摟進懷中,然而他李自成畢竟不同。他平時律己甚嚴,不
飲酒,不賭博,更不貪色。為著打發掉眼下的清閒時間,他拿起几上的一本《三國
演義》,翻到他平日最喜歡看的「火燒戰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連一頁也讀
不進去。總想著男女之事,幾乎不能抑制住平日很少出現的慾火。
他對王瑞芬定睛端詳片刻,使王瑞芬滿臉緋紅,心頭怦怦亂跳,低下頭去,以
為新皇上的「恩寵」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當這「恩寵」眼看要降臨時,她不
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侷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立好,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的天,我不該點了那種香!」
原來在宮中有一種歷代相傳的秘製香料,即在名貴香料中加入「喬藥」,名叫
「夢仙香」,需要時撒入香爐,同別的香一起慢慢燃燒。男女們聞了這種香氣,會
刺激房事之欲,女的還容易受孕。用現代的話說,就是這種由御藥房秘製的香,能
夠刺激男女分泌較多的性激素。當年天啟晏駕,崇禎當晚由信王府被迎進宮中,准
備第二天繼承皇位時,魏忠賢和客氏還沒有受到懲治,他們陰謀使不滿十七足歲的
新皇帝一登極就貪戀女色,命宮女在他休息的宮中點燃這種香。他聞見香味,明白
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監拿走香爐,吩咐以後永不許在他的寢宮中點燃這種
香。在皇后和田、袁玉妃的宮中,都有這種秘製夢仙香。當崇禎皇帝去承乾宮、翊
坤宮住宿的晚上,兩位貴妃娘娘的貼身宮女都在寢宮中點燃這種香,但秉性端莊的
周皇后憑著她自己的天生美麗,也憑著她同崇禎在信王府時的患難與共,不許點燃
這種香,認為有損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將她從承乾宮帶來的這種香末撒
在博山爐中,果然她看出這香氣使新皇帝春心大動,而她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如
同有了幾分醉意。在這片刻間,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會蒙受新皇上的「恩幸」,從
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問道:「壽寧宮中有一個費珍娥,你見過沒有?」
王瑞芬一驚,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回答:「回皇爺,奴婢見過。」
「她長得很美麼?」
「她原在乾清宮侍候崇禎皇上,在乾清、坤寧兩宮中算是個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說話。從離開西安至今,他已經將近三個月沒有接近女性。在東征
路上,由於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滅亡,每日以經營天下為急務,使他沒有心思
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進了北京,奪得了金鑾寶座,崇禎的屍體找到了,太子和永、
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只是舉行登極大典和傳撤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義十多
年來心情最輕鬆愉快也最志得意滿的時刻,他正是不滿四十歲的春秋鼎盛時期,一
旦生活在花枝般宮女們的包圍之中,生活在氤氳縹緲的香氣(他不知道其中有「夢
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況,對女性有一種如饑似渴的需要。他看見王瑞
芬站在面前幾步外,低頭等候他的吩咐,似乎還聽見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
他輕聲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頭,嬌聲回答:「奴婢在聽候皇爺吩咐。」
李自成將下巴輕輕一點,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離皇上只有兩
步遠了,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著好。因為皇上沒有再說話,她就只好立著不動。李
自成輕聲問道:
「王瑞芬,你今年幾歲了?」
「媽婢虛歲二十。」王瑞芬膽怯地回答,無端替自己瞞了兩歲。
「啊,看來像十八九歲。」李自成望著她點頭微笑,又無話可說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十分成熟。儘管她深居宮中,從來不曾同成年的男
性(除皇帝和承乾宮中的太監)有見面機會,但是一則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獲得
男性的愛,二則她是田妃的貼身宮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禎常去承乾宮住宿,由
她細心地服侍年輕的皇上和皇貴妃上了御榻,又替他們輕輕放下帳簾,然後輕輕地
退出寢宮暖閣,坐在外間等候呼喚。每當她悄悄地靜聽御榻上微弱的聲音,想像著
御榻上一對年輕夫妻的恩愛情況,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動情,只好悄悄地離開田皇貴
妃的寢宮外間,腳步踉蹌地走回自己的房中。這已經是往日的記憶了。此刻她看見
新皇上是一個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經看中了她,從他眼裡露出來不平常的
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著她可能受到「寵幸」,她的呼吸更困難了,心更慌了,
原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紅潤而矇朧了。另外的宮女都不在身邊,她能夠聽見自己
的心跳聲音。憑一個青年女子對男人的靈敏感覺,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說話,不
斷地對她端詳,是因為已經對她動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寵幸的事已經來到眼前,
想著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與害怕的緊張中更覺得手足無措,單等
著皇上的一句口諭,一個眼色,一個動作。她在心中緊張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
輕輕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腳邊撲通跪下,將身子投入皇上的懷中……
李自成在心中對王瑞芬發出讚歎:「聽說田妃是個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貼身
宮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頭,躲避開他的眼睛,這種羞怯
更增加她的溫柔和嫵媚,也使他更為動情,幾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畢竟是李自
成,性格上與張獻忠、羅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幾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隻垂在身旁
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懷裡時,忽然轉了念頭,彷彿往日的李自成對他叫
道:「你不能做一個放縱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湧的感情突然落
潮,本來準備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問道:
「田娘娘已經去世快兩年,你們承乾宮中的宮女為什麼還不放出宮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靜下來,躬身回答:「崇禎皇爺不下旨,誰敢提一個字
兒?雖說按照祖宗規矩,隔幾年要放一次宮女,由父母擇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
宮女老在深宮,與家人永無再見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樂堂1,病死了就送到宮人
斜2。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換代,不遇到新朝的聖明天子來到宮中,奴婢只能熬到
老病死後給送往宮人斜去!」說到這裡,她忍不住聲音哽咽,熱淚奔流。
1安樂堂——明代皇城內安樂堂有兩處,此指設在金鰲瓊蝀橋西邊羊房夾道的
安樂堂,宮人年老或久病送至此處。
2宮人斜——在阜成門外五六里處,明代宮人病故,關到此處的淨樂堂,再送
到宮人斜將屍體焚化埋葬。
李自成心中感動,想到他已決定將宮女們分賞有功將校們的事,說道:
「所有已經成年的宮女,孤將全部放出宮去。此事,你不要對別人說出,以免
引起宮女們眾心浮動,等待出宮。」
王瑞芬立即跪下,顫聲說道:「皇爺是英明聖君,千古少有。萬歲!萬歲!萬
萬歲!」她連磕了三個頭,不覺伏地嗚咽。
李自成說道:「你起來,孤不會叫你們眾宮女一輩子深閉宮中!」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瑞芬又叩了三個頭,從地上起來,用紅袖擦著眼
淚。
李自成想著吳汝義盛讚費珍娥的才貌出眾,而已說費珍娥有話當面陳奏,於是
對王瑞芬說:
「你差一個宮女去將費珍娥叫來,她有話不肯向吳將軍明言,要向孤當面陳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隨即恭敬地說道:「奴婢領旨!」
就在這剎那之間,王瑞芬的心頭空了。她回到宮女們住的廂房中,立刻遵旨派
出四個宮女,去壽寧宮宣召費珍娥來叩見新皇上。她是做事細心的人,知道宮女們
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國,宮中昨夜慘變,死了許多人,而出武英門去壽寧宮又
很遠,要經過燈光昏暗的兩條長巷,還要經過陰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宮和
坤寧宮,所以她不是派遣一個或兩個宮女,而是派了四個宮女,打著兩隻紅紗宮燈
和兩隻白色羊角宮燈。當四個宮女走了以後,她趕快用溫水淨了面,洗去淚痕,對
銅鏡薄施脂粉,帶著兩個宮女重去新皇上的寢宮侍候。想著新皇上一定會看中費珍
娥,一刻鐘前的滿腔心願化為虛幻,她在心中悲歎說;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費珍娥經過半天休息,進了飲食,又喝了參湯,到黃昏時精神就完全恢復。聽
說崇禎皇上的屍體已經在萬歲山腳下找到,陪著他上吊的還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
了眼淚。
當仁智殿寢宮中的四個宮女提著宮燈來到,口傳聖旨,召費珍娥立即前去,壽
寧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都驚慌起來,不知道是吉是是凶。按照規矩,費珍娥應該跪
下聽旨,但是她沒有跪,走出來站在廊下聽旨之後,對前來傳旨的宮女們說:
「我跟隨姐姐們去吧。」
她正要動身,忽被比她年長的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拉了一下,返回屋中。
劉香蘭小聲說道:
「小費,你剛才不曾跪下聽旨,已是不敬,怎麼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
的面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眾,是禍是福都要看這次見面。你有了福,
眾姐妹也跟著有了好處。來,快打開妝奩,薄薄施點脂粉。拿出最鮮艷的宮制像生
花1我替你插上兩朵。」
1像生花——或寫作相生花。用絹制的、形狀和色彩十分逼真的鮮花。
費珍娥噙著淚說:「算了,劉姐!國家已亡,帝后殉國,公主逃出去吉凶難料,
乾清宮和坤寧宮眾姐妹已經投河自盡,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願拿自己的姿色獻媚……」
她本來想說出「獻媚李賊」四字,但怕被窗外聽見,忽然住口,倔強地走了出
去,對來傳旨的四個宮女說道:
「我們走吧!」
儘管費珍娥懷著必死的決心,準備著隨時被殺,但是當她走上仁智殿的丹陛,
看見王瑞芬站在丹墀上等候她時,知道馬上就到了李自成的面前,禁不住心頭狂跳。
為著使自己鎮定,她暗中將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趨前一步迎接她,湊近她的耳朵
悄悄地叮嚀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貴人了。」
費珍娥被帶到李自成的面前,雖然她胸懷仇恨,但是不能不雙膝跪下,叩了一
個頭,俯首說道:
「壽寧宮奴婢費珍娥叩見新主!」
當費珍娥由王瑞芬引著走進暖閣時,因為是低著頭,李自成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孔,但是她高低適度的身材和大方的舉止已經使他暗暗滿意。如今聽了她的說話,
使他感到新鮮和有趣。近半年多來,明朝的文臣武將向他投降的人很多,都照例稱
他為「聖上」,「皇上」,「陛下」……而這個宮女卻稱他為「新主」,與眾不同。
他含笑問道:
「你稱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問你,你可知道你的舊主已死,屍首已經尋到?
你是否悲痛?」
「奴婢已經聽說在煤山下尋到了崇禎皇上的屍體。皇上與皇后身殉社稷,珍娥
身為舊朝宮女,並非草木,豈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點頭,暗暗稱讚,隨即說道:「費宮人,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大膽地抬起頭來,讓李自成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機會向李自成打量一
眼。她看見這個破了京城,逼死帝后的逆賊並不是她所想像的面目兇惡,更不是青
臉紅髮,倒是五官端正,一雙濃眉,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除左眼下邊有一個傷痕
外,沒有什麼毛病。她害怕他的目光,又將頭低了下去。
李自成對於費珍蛾的美貌感到意外,甚至吃驚。剛才王瑞芬的容貌已經使他心
旌搖蕩,幾乎不能自持,此刻他看見費珍娥不但容貌更美,而目.神情聰穎,還有
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剛強之氣。他暗中決定,數日之後,一定將費珍娥納為妃子,
或者是先封為才人、貴人或選侍,逐漸晉封為妃,至於王瑞芬,他可以留在身邊,
與費珍娥同時受封,也可以將王瑞芬賞賜羅虎,完成小羅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費宮
人問道:
「你要實話向孤奏明,為什麼要冒充公主?」
費珍娥毫無畏懼地回答:「奴婢因見公主左臂負了劍傷,暈倒在地,但實際未
死。在一片混亂中,壽寧宮管事太監何新將公主背出宮去,不知藏匿何處。奴婢甘
願冒充公主,任憑殺戮,保護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
「好啊!你有一顆忠心,實為難得!」李自成打心眼兒裡稱讚費宮人,隨即又
問:「聽吳汝義將軍啟奏,你有話不肯對他說出,必要見到孤當面陳奏,到底為的
何事?」
「奴婢好似喪家之犬,生死任人,別的事都不關心,所關心的唯有公主一人。
奴婢今日得見將軍……」
王瑞芬輕聲說道;「不要叫錯!」
費宮人的話被打斷了。所有在暖閣中侍候的宮女們都駭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
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詫異,轉過頭去看著王瑞芬,輕輕地打個問訊:
「啊!」
王瑞芬深怕費珍蛾在言詞上觸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悅道:「費珍娥來到皇上
面前,十分害怕,誤稱陛下為將軍,實在該死,懇求皇上姑念她年幼無知,驚魂未
定,偶然說錯了話,不要震怒,讓她將話奏完。」
李自成本來只覺詫異,並未生氣,聽了王瑞芬的話,輕輕點頭,露出似有若無
的笑意,用溫和的口氣對王瑞芳說道:
「叫費宮人不要害怕,抬起頭來將話說完。」
王瑞芬對費珍娥說:「珍娥,你抬起頭來,大膽地向陛下陳奏吧。坐在龍椅上
的不是將軍,是皇爺,是新皇上,是大順皇帝!你要稱皇上,稱陛下!」王瑞芬看
出李自成已經看中費珍娥的美貌,所以又加了一句:「萬歲命你抬起頭來說話,你
趕快抬起頭來!」
費珍娥這時也決定改變她剛才的對抗態度,要爭取李自成看中她的美貌,好為
殉國的皇帝和皇后報仇。她果然順從地抬起頭來,用悅耳的口音說道:
「奴婢對吳將軍要求親見陛下陳奏,就是懇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
她能夠安然老死民間。這就是奴婢冒死求見陛下的心願!」
李自成說道:「孤已聽說,公主現藏在周皇親府中。孤已下旨,保護公主,使
她安心養傷。俟她的身體痊癒,守孝期滿,由禮政府主持,與原來選定的姓周的駙
馬完婚。孤將賜她莊園宅第,使她與駙馬安享富貴。」
費珍娥伏地叩頭,山呼萬歲。原來她認為李自成只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殘流
賊,聽了李自成的話,使她的的成見開始發生變化,心中說:
「他在群盜中果然與眾不同!」
李自成說道:「你的容貌出眾,又肯捨身救主,孤甚喜歡。孤看了你的仿書,
又聽說你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更為難得。你在宮中都讀了些什麼書?」
「奴婢讀完了《四書》。《列女傳》,還讀些古文和唐詩,啟蒙時讀過《三字
經》、《百家姓》,與民間私塾一樣。」
「《五經》讀過麼?」
「只讀完了《詩經》。」
李自成聽到《詩經》,說道:「孤在長安,也聘請了一位有學問的鄧夫人為皇
後和公主講授《毛詩》。三百首你能背麼?」
「奴婢背過。」
「『關關睢鳩』你喜歡讀麼?」
「這是《詩經·國風》的第一首,是講后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爛熟。」
「孤問你喜歡這首詩麼?」
「奴婢雖然喜歡這首詩,但奴婢身為宮女,從不敢有后妃之想,詩中說『窈窕
淑女,君子好逑』,也與宮女們毫不相干。」
「為什麼毫不相干?」
「宮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宮去,由父母擇良婚配,縱然是『窈窕淑女』,也
只能老死宮中,這『君子好逑』一句詩就是空話。」
李自成聽了她的回答,覺得這宮女年紀雖小,卻是少有的聰穎有識,敢陳意見,
大大不同於一般女子,決不是庸庸碌碌、人云亦云之輩。他重新命費珍娥抬起頭來,
含笑端詳她的美貌。他不僅看清楚她的雙目明如秋水,而且在秀美中含有女子中少
有的剛毅之氣。他要收費珍娥為妃的念頭更確定了,他的眼光幾乎不能再離開費的
臉孔,沒話找話,又隨便問道:
「你還喜歡背誦《詩經》中的哪些詩句?」
「回陛下,《詩經》中好的詩句很多,有時喜愛這幾句,有時喜愛那幾句,隨
一時心情而不同。」
「孤當面考試,你隨意背誦幾句。」
費珍娥脫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費宮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沒深思她為什麼背誦出這幾句詩,
面帶微笑,頻頻點頭。費宮人也看出來李自成確實有意納她為妃,眼神中含有慾火。
她被看得臉紅,心慌,重新低下頭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經看中了費珍娥,而且頗為動情,她沒嫉妒,走到李自成
背後,小聲問道:
「皇上,今晚要不要將費珍娥留在寢宮?」
李自成猶豫片刻,經過冷靜一想,對王瑞芬輕輕擺一下頭,又望著跪在地上的
費宮人說:
「費宮人,你回壽寧宮去安心休養,每日讀書臨仿,不可荒廢。數日之後,孤
會召你再來。下去吧!」
「謝恩!」
費珍娥叩頭起身,仍由剛才的四個宮女打著宮燈送她回壽寧宮去。當她走過武
英門外的金水橋時,王瑞芬從後邊快步迫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幾步,
然後停住腳步,揮退那四個宮女,對她悄聲說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歡你,你很快就會一步登天了。你說話要特別謹慎。江
山易主,全是天命,不關我們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將都降順了新朝,謀取富貴,
你我女流之輩,不管在什麼朝代都是女人,永遠以柔順為美德。你容貌出眾,只要
蒙受新朝皇上寵愛,一家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準備
著皇上隨時會召你前來寢宮。」
「謝謝姐姐的好意關照。」費珍娥轉身望著西華門,輕輕歎口氣,說道:「魏
清慧和吳婉容兩位姐姐在陰曹會怎麼說呢?……唉!」
這天夜間,李自成睡在御榻上,蓋著用龍涎香熏過的黃緞繡龍被,久久地不能
入睡。費珍娥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考慮著幾天後將數千宮女分賜有功將
校,他就將費珍娥納為貴人。但後來他不由得想起來西安的鄧大妙。鄧太妙今年二
十三歲,在關中素有才女之稱,頗有詩名,也有學問,他一見就十分滿意,只是她
是大名士文翔鳳的遺孀,所以他只好以禮相待,護送回家,聘請她為內廷教師,為
他的皇后和公主講書。他在心中拿費珍娥同鄧大妙仔細比較,費珍峨雖然比鄧更美,
更在妙齡,但是鄧不僅容貌可愛,也更懂世道人情,更為深沉,更有學問和才華。
他想,如今只好選中費宮人了,可惜像鄧太妙那樣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這天夜間,費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只打算用冒充公主的辦法使公主
免於被搜索出來,見了那位吳將軍之後,她萌發了刺殺李自成為皇帝和皇后報仇的
念頭,所以她要求而見李自成。但是她的容貌是否能打動李自成,將她留在身邊,
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經被李自成看中,說不定就在數日之內,她刺
殺李自成的時機就會到了。想到這裡,她的胸中充滿了慷慨激情,好像是一陣陣波
濤洶湧。她不由自主地滾出熱淚,望著南窗上的微弱月色,彷彿看見了崇禎皇帝。
她在枕上悄悄地硬咽說道:
「皇爺!奴婢自幼在宮中讀了孔孟之書,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殺身成仁之義。
我是大明的一個宮女,在乾清宮中,深蒙皇上殊恩。我決計刺殺逆賊,明知要遭到
千刀萬剮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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