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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十八日夜晚,駐紮在北京阜成門外的李自成大本營,各文武衙門和軍營,也包 括釣魚台行宮,徹夜燈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員,都幾乎徹夜未眠。大家不但是因為 懷著無限興奮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還要商議和準備明早進城的事。

  果然到十九日黎明,北京內城九門幾乎是同時大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至今 沒有人說得清楚。曾傳說是曹化淳讓他的手下人開的城門,但沒有確鑿的史料為證。 總之,在崇禎亡國之前,北京城已經人心瓦解,到昨天下午外城開門迎降以後,防 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的精神更加瓦解。太監頭兒們連夜秘密商量,活動得十分緊張。 黎明時候,攻城義軍向城上打了幾炮,催促開門,但炮彈越過城頭,並不傷人。守 阜成門、宣武門、朝陽門的太監們首先打開城門,緊跟著各城門一時俱開。

  在城門剛打開時候,西城上有的守城軍民不知太監頭兒們的密謀,看見大順軍 就要進城,一時陷於恐怖,紛紛從城上滾下逃命,住在阜成門附近的百姓有許多人 攜帶包袱,扶老攜幼,紛紛向他們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奔跑,亂了一陣,大順軍從 各城門整隊入城,另有從正陽門入城的一支騎兵,大約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 外穿綿甲,背著弓箭,進城後分為數隊,拿著劉宗敏的令旗。令箭,一邊疾速前進, 一邊呼叫:

  「大順朝提營前總將軍汝侯劉爺有令:我奉大順皇帝之命,率大軍來安汝百姓, 勿得驚惶。爾等須用黃紙寫『匝民』二字粘於帽上,並粘門首!」

  但在剛打開城時候,有一陣情況較亂。有些進城部隊按照往日破城習慣,沿街 大叫:「不許開門,開門者殺!有騾馬的火速獻出,違令者殺!」自從奉劉宗敏命 令進城的安民部隊手執令旗、令箭沿街叫喊以後,百姓不再亂跑了,紛紛互相告訴: 「好了!好了!不殺人了!」於是再沒有人奔跑逃命,也沒有呼兒喚女之聲,大街 小巷中十分寂靜,但聞疾馳的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

  北京畢竟經過遼、金、元、明四朝,幾百年在皇帝輦轂之下,是一個政治城市。 居民們知道新皇帝李自成將要進城,臨大街的家家戶戶都不約而同地在大門外擺設 香案,供著黃紙牌位,用恭楷寫著:「永昌皇爺萬歲萬萬歲」,或將大順皇爺寫做 「大順皇帝」,也有誤寫為「順天皇爺」。大家如欲走出大門,便用黃紙寫「順民」 二字,粘在帽上。

  昨天晚上,李自成幾乎通宵未眠。晚膳以後,因為北京內城將破,入城在即, 他將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召進行宮,商量進入北京後的重要急務。從崇禎二年起 義以來,李自成經過十五年的艱難苦戰,幾經挫折,血流成河,終於有了今天:打 進北京,滅亡了明朝,奪取了江山。大順軍全軍上下,所有文臣武將,都興奮鼓舞, 認為是大功告成,江南可以傳檄而定,李自成本人當然也認為大順朝的萬世之業已 定,只等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返回長安,一邊統一江南,一邊營建大順皇宮, 恢復盛唐規模。今晚的小型御前會議,一直到深夜方散。從三更到四更,這一段時 間裡,李自成只是躺下去矇朧一陣,但因為想知道崇禎是否會在皇宮中舉火自焚, 兩次詢問是否看見紫禁城方面起了火光。

  四更以後,駐紮在釣魚台的御營親軍和文武百官都起來了。黎明前飽餐一頓, 收拾了行裝,待命進城。李自成也提前用了早膳,坐在行宮正殿的暖閣中,等待關 於內城情況的稟報。他由於興奮,總在想著各種問題,忽而是重大問題,忽而是很 小的問題。如今在他的胡思亂想中,他想到稱「孤」和稱「朕」的問題,不禁微笑 了。

  他起小對人們稱自己就是一個「我」字,稱了三十多年。去年五月,在襄陽殺 了羅汝才,稱新順王,也開始設置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職官。當時以牛金星和宋 獻策為首的文臣們一致建議他自稱為「孤」;他對國王自稱為「孤」的事並不陌生, 戲台上國王或是自稱為「孤」,或是自稱為「寡人」,都不自稱為「我」。他小時 讀過《孟子》,梁惠王對孟子說話就自稱「寡人」。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他很久 仍然在說話時自稱為「我」,不習慣改口稱「孤」,引起了在襄陽「從龍」的楊永 裕、喻上猷等文臣們幾次進諫。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局面大不同了。從 今年元旦起,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當時文臣們都向他三跪 九叩,山呼萬歲,將他看做是開國皇帝,所以建議他自稱為「朕」,以正視聽。但 是他一再表示謙讓,答應到北京後改稱為「朕」。今日就要進駐北京的紫禁城了, 儘管尚未舉行登極大典,也可以稱「朕」了;雖然一時不習慣,但很快就會習慣的。 想著不到兩年中,他從自稱「我」到稱「孤」,又到稱「朕」,不禁心花怒放,靜 靜地笑了一陣。

  正在這時,李雙喜掀簾進來,跪下說道:「啟奏父皇,各城門已經大開!」

  李自成摹然站起,說道:「果如軍師所卜!汝侯已經知道了麼?」

  「他已下令,安民的三千騎兵開始分路入城。先從正陽門入城的是一千騎兵。 他自己也要很快入城。」

  「紫禁城內起火了麼?」

  「紫禁城方面沒有起火。只看見內城東南角有兩處火光。人們說那火光在崇文 門內。」

  李自成坐下說:「啊,崇禎沒有自焚!」隨即又問:「你大哥率領的清宮人馬 出發了麼?」

  「已經出發,我子直叔和副軍師同他一起前去。」雙喜抬頭望一眼滿臉春風的 義父,又說道:「宋軍師與牛丞相一會兒就來行宮,陪侍聖駕進城。」

  李自成輕輕點頭。他對養子雙喜雖然很愛,但平日受到「嚴父慈母」的傳統思 想影響,對雙喜的態度總是十分嚴肅。此刻他由於即將啟駕進城,內心激動,一反 常態,忽然對雙喜笑著問道:

  「朱元璋因為生活沒有辦法,到皇覺寺裡當小和尚。後來皇覺寺也窮得沒有飯 吃,他到郭子興的手下當兵。這故事你知道麼?」

  「兒臣聽人們談過朱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

  「雙喜!朱元璋從當兵開始,出生入死,歷盡千辛萬苦,費了十五個年頭,終 於奪取天下,建立明朝。孤自起義至今,你說巧不巧?也恰是十五個年頭!」

  雙喜趕快叩頭說:「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此時志得意滿,接著說道:「朱元璋身經百戰,驅逐胡元,建立大明, 功業遠遠超過宋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只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只有二百六十年 就亡國了。我大順朝決不如此!」

  雙喜說:「大順朝當然是萬世一統。」

  李自成笑著說:「自古沒有不亡之國;周朝雖說有八百年,但是平王東遷之後, 過了兩代,周天子徒有虛名,十分可悲。孤只願大順朝能夠享國四百年就夠了。」 他滿意地嘿嘿一笑,問道:「雙喜,你還有事要稟奏麼?」

  「父皇,王長順前來求見,叫他進來麼?」

  「長順麼?他現在哪裡?」

  「在院中等候多時了,不敢貿然進來。他請兒臣啟奏聖上,有旨方敢進來。」

  「叫他進來吧。」

  雙喜叩頭退出片刻,王長順在院中將衣冠整理一下,腳步輕輕地進了暖閣,在 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頭,說道:

  「老馬伕王長順叩見聖駕!」

  李自成微笑點頭:「王長順,你不能再稱老馬伕,你已經是大順朝的牧馬苑使 了。你現在來見孤有何急事?」

  「小臣為陛下餵馬十幾年,在沙場上流過血,流過汗,年年盼望著陛下大功告 成,穩坐江山。今日聖駕進入北京城,小臣斗膽,向陛下有一懇求,萬望陛下恩准!」

  「你有什麼懇求?是你的什麼至親好友想要一官半職麼?」

  「不是。倘若有那樣事,小臣決不敢向陛下面懇。縱然小臣知道陛下定會欽准, 小臣也決不為求官事向陛下乞恩!」

  「你到底有什麼大事?」

  「今日聖駕進入北京,還要進入紫禁城,這是我大順朝一件天大的開國大事, 請聖上念小臣是起義舊人,忠心耿耿追隨陛下十幾年,沒有功勞有苦勞,欽准小臣 扈從聖駕入城,小臣將永世感戴!」李自成笑著問道:「已經有幾批人馬整隊入城 啦,你為什麼不趕快先進城呀?」

  「小臣不是急著要看北京城內的御街風光,那,早看晚看都是一樣。小臣在幾 千里東征路上,連做夢也夢見北京士民如何夾道歡迎聖駕。這是千載難逢的盛事, 小臣不願錯過!」

  李自成不覺大笑:「這樣小事,你想扈駕進城,告訴雙喜一聲得啦,何必經我 欽准?我可沒有忘記,你是跟隨孤起義的舊人,十幾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總是跟 隨在孤的馬後!」

  皇上說出這一句不忘舊情的話,使老馬伕的眼淚奪眶而出,伏地叩頭,然後哽 咽說道:

  「話裡如此,但如今陛下已是皇上,不能不有皇家規矩,小臣怎敢不講規矩!」

  李自成看見長順的眼淚,忽然回想到起義以後,尤其被圍困在商洛山中和初破 洛陽時的種種往事,心中也是充滿感情。含笑說道:

  「長順,破了洛陽以後,大家商議是否應該在洛陽建號稱王1,你對孤說了幾 句話,孤一直記在心中。孤曾對你說,不管孤以後稱王稱帝,你只要想見我,可以 隨時到宮中見我。俗話說,朝廷老子還有三家窮親戚,何況你是在孤困難時立過汗 馬功勞的人。莫多講皇家規矩!」

  1洛陽建號稱王——請參看本書第二卷第五十三章第三節。

  王長順趕快叩頭,說道:「叩謝萬歲皇恩!叩謝萬歲皇恩!」

  雙喜進來,向皇上啟稟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來到行宮,等候見駕。王長順又叩 了一個頭,趕快起身退出。李自成隨即走出暖閣,來到正廳,南面端坐等待。牛、 宋恭敬地走進來,正要跪下叩頭,李自成揮手阻止,問道:

  「要啟駕麼?」

  牛金星躬身說:「臣等正是來請皇上啟駕。」

  這時,行宮大門外三聲炮響,接著一陣鼓聲。李自成由牛金星和宋獻策在左右 陪侍,還有一群親將扈從,走出行宮。在向外走時,他向走在右邊稍後的宋獻策問 道:

  「李過進去清宮,可找到崇禎的屍體麼?」

  宋獻策低聲回答:「李過已經有兩次飛馬來報:周皇后已經自盡,崇禎不知下 落。」

  「難道在夜間逃走了麼?」

  「正在紫禁城各處尋找,吳汝義也派人在皇城內各處尋找。臣擔心他昨夜從宮 中逃出,藏在民間,等待機會逃出城去。此事關係重大,今日非找到他的下落不可。」

  李自成心中一沉,對牛、宋用嚴厲的口氣囑咐:「如若他藏在民間,務必廣貼 佈告:凡敢隱藏崇禎者全家斬首;如有獻出崇禎的,可得萬金之賞,還賞給高官厚 祿!」

  牛金星和宋獻策同聲回奏:「遵旨!」

  李自成在一陣鼓樂聲中從釣魚台啟駕了。走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他身後是軍 容整齊的二百騎兵,全是甘草黃高頭大馬。這二百騎兵的後邊是一位傳衛武將,騎 在馬上,身材高大,擎著一柄黃傘。黃傘左右是十名駕前侍衛武將和傳宣官,都是 儀表英俊,神情莊嚴。然後是李自成,穿一件繡著飛龍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綢袍, 腰繫杏黃絲絛,頭戴寬簷白氈帽,帽頂有高高的用金黃色絲線做成的帽纓,帽纓上 邊露出耀眼的金頂。帽前綴一塊閃光的藍色寶石。黃傘,帽纓,袍上的繡龍,說明 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龍袍和帽前的藍色寶玉,表示他是「水德應運」。為著要臣 民明白他是從馬上得天下,而江南尚待平定,所以事前議定,他今日以箭袖戎裝入 城。因為是箭袖戎裝,所以這件淡青色繡龍綢袍比普通袍於短半尺,僅及靴口。他 本來就身材魁梧,今日身穿戎裝,腰掛寶劍,騎在高大雄駿的烏龍駒上,更顯得他 的威嚴和英雄氣概。

  這一匹大順皇帝的御馬烏龍駒,在西安時已經換成了黃轡頭,黃絲韁,銀嚼環, 盤龍鎏金鐙,鍍金銅鈴。

  騎馬跟隨在「聖駕」左右,稍後一點,是牛丞相和宋軍師,以備皇上隨時有所 垂詢。跟在「聖駕」馬後的是六政府尚書。按照大順制度,這班文官們,因為天子 是戎裝,他們今天都穿的是藍色官便服,暫以絳色絲絛代替王帶。但為著在東征的 路上可以顯示文官的官階,官便服上也有補子,顏色是淡藍。牛金星是一品文臣, 所以補子用金線繡著一個大的雲朵。宋獻策的補子上繡著兩個雲朵。尚書暫定為三 品,補子上金絲線繡了三朵雲。然後是李自成特准隨駕進城的一個小官,即老馬伕 王長順。雖然李自成曾說過要任命他為牧馬苑使,但因為新朝官制尚不完備,大順 朝的牧馬苑使究竟是幾品官,尚未確定,所以王長順今天只是穿著前袖藍袍,沒有 補子。他雖然官職不高,卻憑著他是挑選駿馬的內行,又是李自成的老馬伕,今天 騎著一匹青海產的雪白紅唇大馬,使人羨慕。王長順的背後是二百名扈駕騎兵,一 律是棗紅駿馬。大順的將士一律是藍衣藍帽,十分整齊。文武官員們的奴僕。長隨、 親兵,人數眾多,一律騎馬走在最後。

  李自成以大順皇帝身份,沿路「警蹕」,自城外緩轡徐行,望著洞開的阜成門、 西直門,並不進城,而是繼續往北走,然後轉過西北城角向東,到了德勝門外。守 城門的大順軍將士跪在大道兩旁迎接。從甕城門外的大街開始,到進城後的沿途大 街,已經由軍民們匆匆地打掃乾淨,街兩旁的香案也擺出來了。

  李自成由大臣和兵將扈從,威武地走進德勝門。劉宗敏率領幾十員在黎明時已 經迸城的部分武將,還有新朝中央各衙門六品以上文官,都在城門裡邊迎接聖駕。 依照宋獻策和牛金星在御前擬定的新皇帝入城儀注,按照戰爭中勝利入城規矩,皇 上不乘法駕,不用鹵簿,戎衣氈笠,騎馬入城,而迎駕的文武官員騎在馬上肅立街 道兩旁,不用俯伏街邊。劉宗敏因為在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單獨立馬前 邊,然後按照唐宋以來習慣,文東武西。而文臣是先按衙門次序,再按品級次序, 即按照俗話所說「按部就班」的傳統規矩騎馬肅立在大街的東邊;武將們按照權將 軍、制將軍、威武將軍、果毅將軍、游擊將軍等官階為序,騎馬肅立在大街西邊。 看見李自成的黃傘來到眼前,劉宗敏趕快在馬上抱拳躬身,聲若洪鐘地說道:

  「臣劉宗敏,率領文武百官,恭迎聖駕!」

  李自成輕聲說:「卿率文武百官隨駕進宮!」

  劉宗敏又聲音洪亮地說:「遵旨!」隨即,劉宗敏勒馬到了街心,走在黃傘前 邊,隨著聖駕前進。

  李自成從文臣們面前走過時,尤其是看見了地位高的六政府尚書、侍郎,幾乎 忍不住拱手還禮。但忽然想起來昨夜牛金星和宋獻策曾一再向他說明,皇帝不可向 臣下還禮,他才不拱手了,僅僅用笑容回答群臣。

  迎接聖駕的兩行文臣武將之後,接著是三百多名跪在地上迎駕的人。他們早已 下馬,一望見黃傘就趕快跪下,俯伏地上。李自成看見這一群跪在地上迎駕的人都 是蟒袍玉帶、冠服整齊,但同明朝的文官冠服似乎略有不同,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 下巴和嘴唇上都是光光的,沒有鬍鬚。他正要向左右詢問,忽見杜勳從地上抬起頭 來,聲音琅琅地說道:

  「奴婢臣杜勳啟奏聖上:前朝司禮監內臣王德化恭率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大小掌 事內臣,東廠提督臣曹化淳恭率東廠各級掌事內臣,另外有在大同、宣府、居庸關 各地降順之監軍內臣,共三百一十二員,前來跪迎聖駕!」

  李自成一聽說都是明朝內臣,駐馬問道:「誰是王德化?」

  王德化抬起頭來,惶恐地說:「臣是王德化。」

  李自成又問:「你是明朝內臣之首,是崇禎的一個心腹。如今崇禎下落不明, 你知道他逃在何處?」

  「昨夜臣在阜成門,不在宮中。只聽說宮中很亂,但不知崇禎皇爺逃往何處。」

  「崇禎逃出宮去,必有內臣相隨。你知道是哪個內臣跟隨在他的身邊?」

  王德化回答:「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共有七人,有一人體弱多病,長期請假在家。 六名秉筆大監有五人今日隨臣來跪迎聖駕,只有一個王承恩近日常在崇禎皇爺身邊, 頗受寵信,今日未來迎接聖駕,聽說天明前他跟隨崇禎皇爺逃出宮了。」

  李自成不再詢問,說道:「啟駕!新降順的內臣們,有職掌的隨在後邊,無職 掌的都回家去,聽候發落!」

  傳宣宮接著高聲傳呼:「啟駕!」

  倘若為著趕快進入紫禁城,最近的道路是走地安門進入皇城,再經玄武門進人 紫禁城。但是新皇帝一不能走後門,二不能走偏門,必須走皇城的向正南的大門, 即當時的大明門,今日的中華門。從德勝門到大明門經過的路線,是牛。宋和一群 文臣議定了的。沿途「警蹕」,每隔不遠的距離就有兵丁佈崗,氣氛肅穆,只欠來 不及用黃沙鋪路。

  李自成由文武百官和御營親軍前後扈從,進德勝門後一直向南走,然後從西單 牌樓向東,轉上西長安街。所經之處,異常肅靜;沿街兩旁,家家閉門,在門外擺 一香案,案上有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門頭上貼有黃紙或紅 紙,上寫「順民」二字。

  李自成騎在高大的烏龍駒上,神態莊嚴,時時在心中提醒自己是大順皇帝身份, 非同往日。他左手輕提杏黃絲韁,右手下垂,坐直身子,眼睛炯炯前視,不肯隨便 亂看。然而在這種冷靜的外表遮掩下,他的心中十分激動,不停地胡思亂想,竟忽 然想起來童年時替本村艾家地主放羊和挨打的情形,也回憶起起義後許多艱難的往 事,不由得在心中感歎說:

  「果然有了今日!」

  他想著他的全體將士們早已盼望著能有今天,連老馬伕工長順也是一樣。長順 隨駕進北京城,實現了他多年的夢想,他此刻一定也高興……李自成想到這裡,再 也忍耐不住,回頭向王長順看了一眼。

  王長順多年盼望闖王能奪取江山,進入北京,今日果然如願了,而且他自己也 有幸跟隨聖駕進城,心頭自然十分激動。但是他對聖駕經過的大街上關門閉戶,斷 絕行人,冷冷清清的情景,又覺得十分失望。有一些居民聽見了劉宗敏的傳諭,知 道大順軍不再殺人,開始敢將大門打開一半,出來接駕,但都是跪伏香案旁邊,不 敢抬頭,不敢做聲,帽子上貼著用黃紙寫的「順民」ˍ二字。

  王長順不由得想起幾件往事來。崇禎十四年新年剛過,李闖王的人馬攻破了洛 陽,第二大他跟隨闖王進城。百姓們男女老幼在離城幾里外的官路兩旁迎接,有的 提著開水,有的提著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們對闖王一點不害怕,常常提著盛 小米粥的黑瓦罐,擠到他的馬頭旁邊,拉著馬韁,要他喝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再往 前走。人們向他控訴福王的無道,官兵的殘害,地方官吏的暴虐。百姓一邊控訴一 邊流淚,一邊叫道:「闖王啊,你是我們老百姓的救星!」闖王有時一邊同百姓招 呼,一邊滾著眼淚。進到洛陽城內,不管經過哪條街道,老百姓都是夾道歡迎,燃 放鞭炮。闖王在馬上不住地點頭微笑,還對父老們拱手還禮……

  崇禎十五年臘月,闖王破襄陽的時候,有些老百姓抬著宰好的牛、羊,迎接到 樊城以東的張家灣1,甚至有人迎接到雙溝2,向闖王控訴左良玉駐軍的種種罪惡。 當劉宗敏率領前隊人馬進入樊城時,左良玉在襄陽尚未退走,僅僅是一河之隔,樊 城百姓和地方紳士不怕左軍報復,夾道歡迎,燃放鞭炮不絕……

  1張家灣——原來是樊城東邊相距十五里的一個小鎮,現在在襄樊市區。

  2雙溝——唐河。白河相匯處的巾鎮,距襄樊五十里,今屬襄樊。

  原來王長順總在猜想,大順皇帝進入北京的時候不知有多麼熱鬧,那盛況一定 比洛陽熱鬧十倍,鞭炮的紙花會在大街堆積半尺。他沒有料到,闖王成了大順皇帝, 進北京竟是如此這般地冷冷清清,不許老百姓攔著馬頭歡迎,只能低著頭跪在街邊, 而且多數人不敢出來。他知道這規矩叫做「警蹕」。於是他又想,連縣太爺出衙門, 前邊還有人擎著「迴避」和「肅靜」的一對虎頭牌,何況是皇帝在街上經過?這 「警蹕」就是「靜街」,完全應該,只是今天還沒有黃沙鋪地哩!

  王長順在心中歎息:「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闖王啦,不能讓老百姓隨便攬 住馬頭說話!」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門口都擺著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 語說:「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規矩!」

  且說李自成正在西長安街往東走,忽然下旨駐馬。他向身旁一位護駕的將領手 中要來一張雕弓,三支羽箭,輕聲說:

  「拔掉箭鏃!」

  侍衛親將趕快拔掉箭鏃,雙手將箭捧呈到他的面前。他不慌不忙,舉上穩重, 向背後連發三矢,說了幾句話。但因為他現在已經是皇帝身份,不能像從前在曠野 戰場上那樣大喊大叫,所以他說出來的話只有近在身邊的文臣武將們才能聽清,但 是他不用擔心,立刻有一位在西安經過訓練的宣詔官勒馬出了隊列,轉眼間在街心 將李自成的口諭編成了四言韻語,用銅鐘般的洪亮聲音,鏗鏗鏘鏘地向後宣佈:

  萬歲有旨,

  軍民欽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驚。

  家家開門,

  照舊營生。

  三軍將士,

  鹹歸軍營。

  騷擾百姓,

  定斬不容!

  李自成的「聖駕」繼續前進,快要進入皇城了。王長順的心中無比興奮:「多 少日子就盼望著有這一天!」不覺激動得熱淚湧滿雙眼。

  明朝的文武百官上朝,如果要進承天門,從東邊來的從長安左門進去,從西邊 來的從長安右門進去,斷沒有繞道進大明門的。但李自成是皇帝,他不能走偏門進 入皇城。他由文武官員和御營兵將扈從,從長安右門外大約半里地方向南轉,進公 生右門1,順著皇城的紅牆西邊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陽門內向左轉,到了大明門2 的前面。正陽門和大明門之間是一個四方廣場,俗稱天街,又稱棋盤街,是有閒的 市民們賞月的好地方。

  1公生門——民問訛稱孔聖門,有左右兩座,在長安左右門之外稍南。明朝的 中央各大衙門集中在大明門左右至東西長安街為止,所以接通東西長安街修建了左 右公生門,以便各衙官吏上朝和到隨天門內辦事,出左右公生門,再進左右長安門, 便到了承天門前。

  2大明門——清初改名大清門,民國年間改名中華門。近人在文章中多將天安 門作為皇城的南門,實是誤解。大明門是皇城的正門。從前從長安左右門向南,接 連大明門的紅牆是皇城的一部分,民國年間拆除。

  大明門的守門兵將在明朝原是錦衣旗校,從今天早晨起換成了大順朝的御營親 軍。他們一齊跪在地上迎駕,不敢抬頭。往年李自成待他們親若兄弟的情景,一去 不復返了。李自成走過下馬碑1,在兩個巨大的石獅子前邊駐馬。而隨駕的兵將們 都在下馬碑前下馬。他仰頭看城門樓飛簷重脊,鴟吻高聳,十分壯觀。城門三闕, 中間有石刻匾額「大明門」;中間闕門兩邊掛的對聯是:

  1下馬碑——明代,文武百官不許在大明門內騎馬,所以大明門外左右立有下 馬碑。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李自成低聲將對聯念了一遍,又念了後邊的一行落款:「臣解縉1?奉敕恭書」, 不覺稱讚說:「好大的氣派!能夠想出這樣對聯,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隨即他又 將對聯看了看,每個字有一尺二寸見方,工整有力,書法也使他十分讚賞。他向身 邊的牛金星問道:

  1解縉——字大紳,江四吉水人,為明初有名的才子。洪武進士,水樂朝曾為 侍讀學士、翰林學士等官。

  「啟東,解學士距今兩百多年,這對聯是他親筆寫的麼?」

  牛金星被這一突然的問題難住了,但他畢竟是一個雜學知識豐富又熟悉明朝歷 史掌故的人,隨即回答說:

  「陛下穎悟過人,有此一問,實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學士大約於永樂十年左右 下獄,死於獄中,妻子宗族充軍遼東。成祖於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看來解學士並 未來過北京,必是他奉旨為南京宮城門書寫這一對聯。雖用的是古人詩句,但用得 十分恰切,所以永樂皇帝大為稱讚。不久解學士獲罪,這對聯在他下獄後必然也毀 了。後來成祖晏駕,仁宗繼位,知道解縉無罪,下詔將解縉妻子宗族自遼東放歸。 仁宗在位不足一年。這一對聯必是在仁宗之後,到了明朝中葉,仿製解學士原來書 寫的對聯,懸在此處。臣讀書甚少,只能作此猜想,請陛下恕臣無知妄言。」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為君的應當時時以寬容為懷、切不可妄殺大臣,毀傷 人才。」

  宋獻策趕快說:「陛下將成為千古堯舜之君,實為天下臣民之幸!」

  李自成又說:「這對聯不要更換,門上的匾要換成『大順門』三個字。」

  牛金星說:「是的,陛下,很快就換。」

  宋獻策接著說:「這中間闕門,是皇帝御道,平日緊閉。現在特為陛下將中間 一門打開,請聖駕騎馬從中間闕門進去。」

  李自成從中間門洞向北望望,並不馬上進去,又回頭仰望正規門的背面,只覺 得無處不巍峨壯觀,確實使他感到震驚,不禁在心中讚歎:

  「果然是北京城!」隨即又在心中說道:「孤雖然定都長安,但北京也是大順 的萬世家業。從今以後,這裡將有一位親信大將駐守,孤也將經常來此巡幸!」想 到將由誰駐北京時,他想到了他的侄兒李過,並想在不久以後將十分忠心可靠的羅 虎升為制將軍,封以勳爵,作為李過的副手。日後倘若命李過率大軍下江南,征四 川,就命羅虎留守北京。……剛剛想到這裡,李自成就由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 和李雙喜扈從,走進中間闕門。但他們四個人也要避開最中間用漢白玉鋪的御道。 四人之外,全部文臣武將和護衛親軍都從左右闕門進去。

  李自成騎馬走進皇城以後,幾年來要取代明朝的夢想今日實現,一時志得意滿, 心花怒放。忽然想到在西安商議出兵北伐大計時,倘若聽從李巖的緩進之策,何以 能有今日?反而貽誤戎機,給崇禎以喘息機會!此時此刻,在馬上他甚至想到他日 後的勳業應該同唐太宗媲美。相隔七百年,他又建立了四海統一的李氏皇朝,比他 祖先所建的西夏國1要強大得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如今他已經破了北京,不久 將平定江南,混一字內,李繼遷傳到李元昊,又傳到他身上,才真正使李氏發揚光 大。

  1西夏國——我國古代一支少數民族名叫黨項,屬於羌族。黨項人以姓氏分為 許多部落,拓拔一支勢力較強,唐末居住於今寧夏、陝、甘邊區及與內蒙古接壤一 帶。其部落首領拓拔思恭,因幫助唐朝鎮壓黃巢起義軍有功,受封為定難軍節度使, 夏國公,賜姓李氏。傳了七代到李繼遷,自稱夏國王。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於10 38年稱帝,建立西夏國。西夏傳國將近二百年,於1227年為蒙古所來,西北地區的 黨項人士也與漢族同化。李自成是米脂縣的李繼遷寨人,稱李繼遷為始祖,聽以他 雖系漢族,卻是西夏國的羌族後裔。

  大明門內有東西相對的兩排廊房,屋脊相連,各有一百多間,稱做千步廊。兩 排廊房的前邊是寬闊的石鋪道路,廊房的背後便是皇城的紅牆。中央各部衙門,都 在這紅牆外邊。走在千步廊中間的御道上,李自成望著天下聞名的承天門愈走愈近, 他早已聽說的一對漢白玉華表,金水河橋上的白玉欄板,都在他的眼前不遠。承天 門前邊是神聖禁地,如今已經屬於他李自成的皇傢俬產,馬上他就要騎馬走近承天 門了。從前,他在十萬大軍中率將士衝鋒陷陣,儘管是馬蹄動地,殺聲震天,箭如 飛蝗,血流成河,他卻以叱吒風雲的氣概臨之,習以為常,心不驚,氣不喘,鎮靜 如常,但此刻的勝利竟使他十分激動,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了幾下……

  按照軍師的事前指示:中央文臣們的馬匹都由各自僕人牽出長安左右門,暫送 歸各自的衙門;護衛聖駕的御營親軍們的戰馬暫停在金水河南邊,等皇帝進宮以後, 他們的戰馬才能從旁邊的闕門牽進承天門,送進社稷壇1院中餵養。按照皇家制度, 劉宗敏和牛、宋二人雖然在大順朝地位崇高,也不能騎馬走進承天門。他們都預定 駐在東城,所以他們的馬匹隨後由他們的隨從牽到東華門外等候。此時承天門如同 大明門一樣,已經由大順朝的御營親軍守衛,這些親兵早已跪在地上接駕。李自成 騎馬從中間的白玉橋上走過去,只有李雙喜負有保護聖駕之責,可以跟在李自成的 馬後步行過橋,但也得避開橋的中間,只能靠近橋的雕龍欄板走。

  1社稷壇——民國年間改為中山公園。在明清兩代,社稷壇的大門在天安門與 端門之間,面向東,和它相對的是太廟(今為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大門。

  李自成過了金水橋,仍然忍不住仰頭端詳承天門的敦實壯美,忽然想到,等舉 行了登極大典之後,需要命文臣們為承天門擬一對聯,寫成二尺見方的黑漆楷書, 襯著金色雲龍底,懸掛在中闕門兩旁……他剛剛想到這裡,宋獻策來到他的馬頭旁 邊,躬身提醒:

  「陛下,請箭射『承天之門』,拔除明朝的不祥之氣。」

  李雙喜趕快從背上取下勁弓,又從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雙手捧呈皇上。李 自成使烏龍駒後退幾步,舉弓搭箭,只聽弓弦一響,一箭射中「承天之門」牌1上 中間空處,即「大」字的下邊,「之」字的上邊。文武群臣和護駕親軍們立刻歡呼:

  1「承大之門」牌——北京城的各宮闕門樓,上懸書寫名稱的隔匾。橫的叫匾, 豎的叫牌。明末時候,承天門上懸的是牌,上寫四字:「承天之門。」

  「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的箭射承大門,使他的勝利喜悅達到了高潮。這一舉動,是宋獻策在來 北京的路上設計好的,得到牛金星的贊成。當宋獻策向他建議在進宮前要箭射承天 門,拔除不祥,牛金星連說「此議甚好」,又說道:

  「陛下可記得『武王克商』的故事?」

  「記不清了。武王怎樣?」

  「周武王率諸侯之師到了商朝的都城朝歌,紂王已經登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向 鹿台連發三矢,然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懸大白之旗。那三矢也就 是拔除不祥。」

  「好,好,孤也要射一箭拔除不祥,然後進宮!」

  如今,李自成已經射過了承天門,儼然以周武王的身份,騎馬向皇宮走去。

  到了午門前邊,兩邊朝房,寂靜無人,所有的門都在關著。午門城樓的高大和 壯觀,大大地超過承天門。往日午門前是非常神聖的地方,文武百官從來沒有人在 五鳳樓前騎馬,也沒有紛亂的腳步聲。然而今天這個地方的情形卻大變了。

  負責清宮和尋找崇禎下落的李過、李巖、吳汝義匆匆地走出午門,跪下接駕。 李自成從他們的神情看出來他們沒有找到禎偵下落,不免心頭一沉:「難道是趁著 混亂的時候逃出城了麼?」然而他在眾文臣武將和御營東軍面前竭力不露聲色,好 像滿不在乎,再一次仰望城樓,向牛金星問道:

  「這午門城樓就是俗稱的五鳳樓麼?」

  牛金星躬身回答:「是的,陛下,以後陛下每日五更上朝,先由太監在此五鳳 樓上鳴鐘。」

  李自成輕聲說:「好,我們進紫禁城吧。」

  宋獻策趕快說:「且慢,還需要一個官員為陛下牽著御馬方好。」

  李自成微微一笑,說:「孤戎馬半生,跋山涉水,什麼樣的險路都走過。如今 走進這紫禁城中,還需一個人為孤牽馬麼?」

  宋獻策說:「臣何嘗不知,烏龍駒是皇上騎慣的駿馬,從未出過差池。往年在 兩軍陣上,炮火連天,殺聲遍野,烏龍駒馱著陛下衝鋒陷陣,立下大功,名揚全軍。 只是臣所擔心的是,如今一進午門,處處是上下台階,處處是高大的宮殿,金碧輝 煌,異常雄偉莊嚴,烏龍駒從來沒有見過。一旦馬驚,稍有閃失,便是不吉之兆。 不如有官員為陛下牽馬,以防烏龍駒進宮去有意外之驚。」

  李自成從一切必須吉利考慮,同意了軍師的建議,遲疑問道:

  「命誰為孤牽馬?」

  王長順突然從一群侍衛的親將中走出,快步走到李自成的馬頭前邊,跪到地上, 激動得聲音打顫地說:

  「闖王……啊呀,我該死,該死!……皇上!小臣王長順跟隨陛下十五六年, 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沒有離開過陛下,也沒有離開過烏龍駒,身上掛過幾處彩,流 過幾次血,沒有功勞有苦勞。請陛下對你的老馬伕恩賜一點面子,叫小臣為皇上牽 馬進宮!」

  李自成微笑點頭:「好吧,長順,就由你牽馬進宮!」

  進了午門,李自成不覺為出現的巍峨宮殿感到震驚。他用馬鞭向北一指,輕聲 問道:

  「這就是金鑾殿?」

  引路的太監躬身回答:「回陛下,這是皇極門。過了皇極門才是皇極殿,俗稱 金鑾殿。」

  李自成「啊!」了一聲。

  他在心中說:「一座皇極門竟然有這麼壯觀!」他看了一眼王長順,恰好老馬 夫的眼光正從皇極門轉了回來,同他的眼光遇到一起。王長順的眼睛裡充滿驚奇, 也充滿熱淚,小聲硬咽說:「陛下,小臣果然看到今天!」李自成聽見了王長順的 低語,他自己也有同感,但他避開了長順的眼睛,回頭向宋獻策問道:

  「到武英殿去麼?」

  「請陛下駕幸武英殿,百事吉祥。」

  李自成由文武群臣扈從,經歸極門(又稱右順門)往西,過了內金水河上的漢 白玉橋,在武英門前下馬。按軍師、丞相和禮政府大臣事前議定,他要坐在武英殿 的皇帝寶座上,在樂聲中受群臣朝賀,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入城儀式。但因為崇禎 下落不明,使李自成對於在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的事興趣索然,連劉宗敏和牛、宋等 親信大臣也都認為這件事非常嚴重,當務之急是必須全力在北京城內找到崇禎,不 管是死的活的。在李自成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臣從武英門進去以後,義武群臣肅 靜地鵠立在武英門外的台階下,太監們等候在金水橋外,恭候傳宣。

  大家正在恭敬等待,一位宣詔官來到武英門外,向大家高聲說道:

  「提營首總將軍與天祐閣大學士口諭:奉聖旨,今日朝賀暫免,文官們各回衙 門辦事,武將們各回駐地。明朝投降內臣,暫回各自家中,聽候錄用。明日黎明, 但聽午門鐘聲,新朝的文臣們,前來武英殿上朝,不得遲誤!」

  文武群臣立刻退過內金水河,都從歸極門出去。大家已經知道崇禎下落不明, 這一消息給將近一年來新降的文臣們心靈上的震動比武將們要大得多。他們害怕萬 一崇禎帝逃出北京後到了吳三桂軍中,再由吳三桂保駕,逃到南京,明朝就不會亡, 李自成可能落到黃巢的下場,而他們這些急於「攀龍附鳳」之臣,不僅會性命不保, 遺臭青史,而且會抄家滅族。剛才都是得意洋洋地跟隨新君進宮,此刻卻心事重重 地出宮,而他們誰也不敢將自己的心思吐露一字。

  太監們都失去了原來的氣焰,不敢與新朝的文武官員爭道,退後一步,等文武 群臣走出歸極門後,他們才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離開。這些較有地位的太監為著進 宮方便,只有少數住家在皇城外邊,而多數住家在皇城以內。有人住家在皇城內的 北邊,即地安門的裡邊;有人住家在西安門內左右的胡同中和玉熙宮1的西邊;有 人住家在東安門內和東安門外附近地方。幾乎沒有人住家南城。現在聽說崇禎帝不 知下落,並沒有在宮中自盡,開始時他們感到驚異,又忽然動了一絲舊情,既不忍 心從乾清宮和坤寧宮左邊的東長街走過,也不忍心從袁妃久住的翊坤宮旁邊走過, 所以有的出西華門向北轉,有的從西華門內順著廊下家的前邊向北,再出玄武門, 也有幾個人向東出歸極門,穿過會極門(又稱左順門)再往東出東華門分道回家。

  1玉熙宮——大概在舊北京圖書館所在地。

  最後從武英門外離開的是王長順。他剛才雖然明白自己的官小位卑,不能隨群 臣進武英殿向大順皇帝朝賀,但他想憑著守門的兵將都是來自延安府的同鄉,又是 後生晚輩,不會驅趕他走,他要親眼看看從前的闖王如今真格做了皇上,是怎樣在 鼓樂聲中登上寶座,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可是如今就因為活該亡國的崇禎 沒有下落,今天取消朝賀,使他感到惘然。王長順又遠遠地向武英殿望一陣,但見 台階很高,殿宇深邃,並無一人,他明白一定是皇上同幾位大臣進入暖閣中密商如 何搜尋崇禎的事。他對於崇禎的逃出北京並不關心,認為懸出重賞,必會捉到。使 他在離開武英門時心中難過的是,從今往後,宮禁森嚴,他想到武英殿見闖王,看 來是不容易了。

  過了內金水橋時,他向西華門內掃了一眼,想再看一眼烏龍駒,但是沒有看見。 他往前走了幾步,向守衛歸極門的三位御營親軍詢問烏龍駒在何處餵養。一位米脂 口音的軍官笑著說:

  「王大伯,皇上的烏龍駒已經有掌牧官牽到御馬監1的馬棚中了,跟崇禎的幾 匹御馬在一起餵養,它不會受虧待的。你老不用操心啦。」

  1御馬監——御馬監是太監的衙門,地址大約在今沙灘附近的馬神廟一帶地方, 掌管自家馬匹的餵養和調馴。但在東華門內向北不遠處,靠紫禁城裡邊,也有一處 御馬監和一處馬神廟,大概是御馬監在宮內的分支機構,專管餵養崇禎常用的四匹 御馬。

  王長順忽然想到自己確實是多操心,笑了一笑,但心中不免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的空虛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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