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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自成將秦王府內庭正中的一個宮殿改名乾清宮,作為他自己的寢宮,也是他 辦公和召見文臣武將的地方。晚上他辦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別的宮中,就傳來一位 妃子陪宿。他最近有三位妃子。在襄陽稱新順王時選了一位劉妃,出身於書香門第, 粗通文墨;進長安後,選了一位陳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宮女,年紀已十六七歲;最 近去米脂縣祭祖,因為米脂川中自古出美人,又選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雖 是容貌很俊,卻目不識丁,對外邊世事也完全不懂。好在姑娘比較聰明,在宮中事 事退讓,不敢多吉多語,因此,別的妃子都對她很好。皇后高桂英一則深深明白, 自古皇帝除正宮之外,還有各種名號的妃、嬪同侍後宮,從周公制禮就是如此;二 則她也盼望後宮的妃子中有人能為大順國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劉妃和陳妃, 都是她幫助李自成選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劉妃宮中,今早天不明就一 回乾清宮批閱文書。早膳後又立即分別召見文臣和澤侯田見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 起居生活,隨時都有宮女向她一稟報。剛才等英未進宮時,她曾在心中歎息說: 「唉。國家草創,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邊迎接皇上,一邊在心中問道:

  「他百忙中來坤寧宮有何事情?」

  李自成坐下以後,揮退左右侍候的宮女和皇后的女兵,對皇后說:

  「我來坤寧宮不能久坐,只是要親自囑咐你一件事。昨晚與牛丞相。宋軍師等 人議定:大年初一卯時正,文武百官入宮,在勤政殿朝賀正旦;巳時正,在午門上 頒布北伐幽燕的詔書。這也是一件大事,是我第一次頒詔。初三日一清早,我就上 路。留在長安的六品以上文武官員,送至灞橋。澤侯留鎮長安,兼主持朝中諸事。 他是個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會來宮中問你,你同他商量決定。」

  高桂英首先在心中感到吃驚,隨即笑著說道:

  「皇上,咱們從前談過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許重用太監, 第二避免後宮干政,第三要抑制貴戚。所以自從破了洛陽,你稱為奉天倡義文武大 元帥之後,有許多事我都不過問了。你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我更不願過問軍國大 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豈不違了我們原先常常談論的話?」

  李自成苦笑一下,說道:「事情難辦哪!中央政府和六部中央衙門,差不多所 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有的是現任官吏,有的是卸任的鄉宦。咱們老八 隊原來讀書人很少,文官都不是自己人,只有牛丞相、宋軍師是咱們自己的人,那 是崇幀十三年起義跟州.卜道來的。李巖也是文臣,也算是起義的舊人了,可是他 不肯在中央政府裡邊做官。如今中央政府和中央各衙門的文官,都是幾個月之前投 順的,或者近一兩個月來投順的。幾個月之前在襄陽投順的已經算是老資格了。」

  他忽然放低了聲音:「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們一心,其中有許多人是為著他們 自家的功名利祿來的。如今朝廷的制度還不完備,加上我離開長安東征,牛金星和 宋獻策、李巖都隨我前去,留在長安的眾多文臣,難免不各自營私。我有些放心不 下。倘若玉峰是一個嚴厲的人,朝中的事情就好辦得多。可是他是一個有名的老好 人,怕有時候人們瞞著他營私舞弊,亂了朝廷規矩。我擔心澤侯寬厚有餘,威嚴不 足。所以我囑咐他,有困難的事情,倘若不能決定時,可以進宮來同你商議。這不 算後宮干政。」

  他又笑了笑,接著說:「這是一時的權變,不是長法,等我從北京回來,就不 讓你過問朝內的事情了。」

  「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頒詔,初七啟程,為什麼忽然決定提前了?」

  「怕的是耽誤了破北京的時間,夜長夢多。」

  「難道事情有新的變化?」

  「怕的是有變化。近兩天同諸臣不斷會議,認為我東征大軍最好在三月半末之 間趕到北京,以防北京情況有變。所以我應該提前動身,越快越好。」

  「你聽到了什麼意外的風聲?」

  「如今並沒有聽到什麼意外的風聲。不過,有三件事值得我擔心,不可大意。」

  「皇上,哪三件事令你憂慮?」

  「一,我們都擔心崇禎會將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馬調回北京守城,使我軍 屯兵堅城之下。萬一一時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順利了。」

  「第二件事情呢?」

  「崇禎不惜割地給滿韃子,調回關寧的鐵騎救北京。倘若如此,我軍一鼓攻破 北京,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還有第三呢?」

  「我怕崇禎萬不得已時,留下幾個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東一條路,逃往南 京。」

  「要是我們的人馬已經截斷運河,他還能逃往南京不能?」

  「倘若他決計南逃,可以繞道膠東南下,也可以從天津乘海船南下。倘若他逃 到南京,既有江南財富,又有長江天險,以後的戰事就打不完了。」

  高桂英也覺得皇上和諸臣們的擔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說道:

  「皇上,聽說你到北京去,只率領二十幾萬人,號稱五十萬,何不多帶些人馬 前去?」

  「近半年多來,我們的人馬很快佔領了河南、湖廣、山西,又向東進到山東境 內,哪兒不需要兵?原來有幾十萬人馬,不分散很夠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 我們離開湖廣以後,德天府、承天府、襄陽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嗎?現在湖廣、 河南的許多府、州、縣局勢都不很穩,有許多人在左顧右盼,伺機而動。能夠反叛, 他們會反叛的。我心中明白,牛丞相、宋軍師他們也很明白,困難就是兵力不夠, 無錢養兵呀。」

  高桂英點點頭,說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鄉殘破,災荒遍地。養兵多了, 老百姓負擔沉重,更是沒辦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著說:「你說得很對。這些年戶口大減,許多地方生產也沒有恢復, 多養兵很不容易。所以這一次只帶二十幾萬人出征,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 了。好在取勝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

  高桂英接著說:「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聲威,也靠老百姓盼望著你去救他們, 好像我們到河南的時候那樣。去年春天,我們進入湖廣、襄陽、承天、德安、荊州, 各地不也是聞風降順?這一次皇上東征一定也是如此。要是這樣,人馬帶的不多, 看來也不會遇到大的困難。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禎把關寧的兵調回北 京。前幾天同紅娘子談起這事,她說林泉有此憂慮,不知跟皇上說了沒有?」

  李自成說:「在群臣商議的時候,林泉曾說出他的擔憂。不過,大家都不同意 他的看法,認為只要我們進兵迅速,路途沒有耽誤,拿下北京就沒有問題。至於大 同、陽和各處的明朝邊兵,據白光恩他們幾位降將看來,是都會沿路投降的。」

  高桂英心中放寬了,就說:「既然他們說沿路守將都會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說道:「目前,山西明朝的兵力很空虛。山西巡撫蔡茂德,我們第一 次進攻開封的時候,他也在開封。那時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這個人是一輩子吃齋 念佛,又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軍過黃河以後,必然一路無阻,到處迎降。現在, 聽說山西各府、州、縣土民,人心已經瓦解了,都在私下紛紛商議,要迎接我們的 大軍。所以,一破太原之後,我們的大軍走大同、陽和、宣府這一帶,進居庸關去 攻北京,路上不會遇到大的阻礙。崇禎總想在這條路上阻止我軍前進,就不會將這 一路的守軍調回北京。宋軍師是這樣看的,牛丞相也是這樣看的。喻上猷他們都贊 同軍師的看法,獻策籌劃的這一作戰方略很好,必可成功。我特意將白光恩。左光 先這一些明朝的舊將都帶在身邊,也正是為的招降沿路的守將。也有人建議,要我 出武關,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較近。可是那樣進兵,崇禎就會把宣府、陽和、 居庸關的兵調回北京。看起來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

  高桂英更覺放心,說道:「這條路我從前都不知道,你說出來我也不很明白, 只要大家都是這麼看,我就放心了。看來你率領這二十幾萬人也就夠了。」

  李自成說道:「實際上到北京城下的時候,大概不會超過十萬人馬。」

  「啊?不會超過十萬?」

  李自成說道:「過陽和之後還要分兵呀——此刻我沒有工夫同你詳談了。」

  「萬一……」

  李自成說:「不妨事,我同幾位謀臣議論過了。目前向北京進兵,一舉消滅明 朝,當然不能全靠兵力,除你剛才說的,靠我的聲威招撫沿途官紳軍民之外,還有 就是明朝已成崩潰瓦解之勢,不堪一擊。古人常說的摧枯拉朽,就是這種形勢。我 們預料,崇禎瞻前顧後,加上朝廷每遇大事爭論不休,不等他調回關寧精兵,我們 就已經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換了主人,關寧兵就不敢來了。」

  高桂英笑著說:「但願上天看顧,皇上此去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一路上勢如 破竹,趕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頒北伐詔書的事,那詔書可已經準備好了?」

  「已經準備停當。可是詔書寫得太文,老百姓很難讀懂。」

  「為什麼不寫得淺顯一點,讓不識字的人一聽都能懂得?像幾年前攻破洛陽的 時候,李公子同你寫的《九問》、《九勸》,連我也能背下來。」

  李自成笑一笑,說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牛啟 東幾個文臣一定要將詔書寫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奧越好。有些句子他們說是模仿 《尚書》的文筆。他們還說,不能光想著小百姓能讀得懂、聽得懂,重要的是這詔 書要像是大順開國皇帝的詔書,不能使明朝士大夫恥笑我朝中無人。他們還說,這 詔書以後要載到國史上的,要傳至萬代,非寫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啟東他們說這話, 也有道理。如今我身為一國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規矩辦事。老百 姓聽不懂也只好算了。」

  「不讓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師的宗旨,不是也不妥當嗎?」

  「也有一個補救辦法,我已經對他們說了。等到破太原的時候,我再發一道上 諭,一定要寫得使老百姓都聽得懂,像《九問》、《九勸》那樣淺顯。」

  「對,對。皇上雖是真命天子,可是咱們十輩子都是莊稼漢,自己也是窮百姓 出身。起義的宗旨是為救天下的黎民,請皇上到山西再補發一道使老百姓都能聽得 懂的上諭。」

  「如今你留在長安,雖然住在皇宮裡邊,可是朝中無人。你身上的擔子很重, 身邊不可沒有得力的人。慧英雖然出嫁了,還是命她每日進宮聽你使喚才是。」

  「我也是這麼想。剛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宮中如何朝賀元旦的事。聽說你來到坤 寧宮,我叫她趕快迴避了。」

  「為什麼要迴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

  「皇上,你忘了,她一同雙喜成親,就變成了你的兒媳,豈有兒媳見公公不回 避的?」

  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覺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來,隨即說:

  「在宮中朝賀正旦的事……」

  「我很忙,這事情就不必問我了,一切由你同慧英商量,斟酌辦吧。如今諸事 草創,也不必都按照政府草擬的儀注。」說畢,迅速起身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後,兩三個宮女很快進來,在皇后的身邊侍候。迴避在坤寧宮後 邊的慧英也進來了。慧英向皇后問道:

  「父皇來有什麼吩咐?」

  皇后說:「皇上離長安的日子提前了。如今決定元旦朝賀一畢,稍作休息,就 頒布北伐詔書。初三日一早啟程,留在長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橋送駕。雙喜要隨身 帶的衣物,都趕快替他準備。還有,皇上命你每天進宮辦事,像往常一樣。我也是 這個意思,倒是皇上先說出口了。」

  慧英聽說皇上提前動身,雙喜隨駕,不由得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沒有露出 來一點形跡,趕快問道:

  「母后,宮中朝賀正旦的事,應該如何準備?」

  皇后說:「十來天前,禮政府送來朝賀正旦的儀注,還有進宮朝賀的各家夫人 的花名冊,你都看見了。剛才皇上說,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麼……」

  慧英望著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得想起雙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 又一股惆悵情緒湧上心頭,暗暗地歎道:

  「只有幾天的恩愛日子,白天也不能廝守在一起!」

  高桂英想了片刻,接著說:「咱們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窮家小戶出身,或者隨 軍多年,或者新從家鄉來到長安,誰懂得皇宮中怎樣行禮?好比臨上轎才去裹小腳, 裹也來不及了,反而寸步難行。何況宮中沒有女官,鴻臚寺的官兒們又不能來到後 宮,誰能教大家演禮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規矩進宮來朝賀正旦,豈不是故意 要婆婆媽媽們、嬸子大嫂們來坤寧宮鬧笑話?」說到這裡,她自己忍不住「撲哧」 笑了,連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麼辦呢?」慧英問道。

  「怎麼辦?我們莫去管禮政府擬定的儀注,今年還按民間習慣的老規矩辦事。 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婦女都進西華門,轎子要停在西華門外。只有少數幾位 夫人可以在西華門內下轎,將她們都帶進禎祥門內,坐在屋中烤火。然後,分批帶 引進坤寧宮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飯、吃果子。不管誰對我拜年,她們都 跪下磕頭,我都不還禮,也不說話。慧英呀,這同往年是大不一樣呀!可是已經熬 到今天,坐在皇后寶座上,我縱然想還禮,想拉著她們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說說話 兒,親熱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說是麼?」

  「娘娘自然是不能還禮的,要講究君臣之分嘛。」

  皇后接著說:「你今天就要將名單編排出來,看看分幾班朝賀。每一班二二十 個人吧,要有一位領頭的,比如說武將們的夫人,頭一班就應該由汝侯府的夫人領 頭;文臣們的夫人,頭一班就應由牛丞相府的夫人領頭。你編排就緒以後,送上來 讓我看,然後送往禮政府傳諭各部事先通知,好作準備。按說這事應該由內臣司禮 監衙門掌管,由司禮監衙門派內臣向各府傳諭,才是個道理。可是咱們宮中的內臣 班於沒有搭起來,沒人做事。還有,對各家應該有賞賜,也要擬出一個清單,呈給 我過目之後,趕快準備。男的文臣不進後宮來,自然沒有賞賜;可是有的是在我眼 皮下長大的小伙子,他們請求入宮朝賀,那就來朝賀吧。像羅虎、王四這些小將們, 能夠說不讓他們進宮麼?」

  「還有來亨。」

  「是呀,還有來亨……只要進宮來都得賞賜。這般小將們如今見的多了,眼眶 大了,賞賜的東西寒酸了,能夠行嗎?都不能寒酸,這是咱大順朝第一個元旦佳節 呀。」

  「母后,健婦營怎麼賞賜?」

  「你斟酌辦吧。不過,你紅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樣的賞賜。」

  皇后望著慧英走出後宮,忽然又命一宮女將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後宮內師鄧 太妙隨著元旦賞賜之外,還要在節前送去幾色禮物,以表示尊師之禮。她命慧英, 給鄧夫人送禮的事,即刻就辦。然後再辦其他諸事。慧英問道:

  「鄧夫人雖是後宮內師,畢竟還是臣下,皇后賞賜她東西,能夠算是送禮嗎?」

  高桂英對慧英望了一眼,忽然笑著點點頭,心裡稱讚慧英明白事理,不愧是她 的好幫手。隨即說道:

  「你可以請呂二嬸速速進宮,命呂二嬸隨內臣一同前去,由呂二嬸傳話……」 她又想了想,問道:「慧英,你呂二嬸如何說話合乎體統,你教教她。我不操這個 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隨即說道:「呂二嬸應該說,『皇后懿旨,念鄧夫人在後宮講 書辛苦,欣逢元旦佳節,特賜彩緞、古玩、字畫、文房四寶等物,略表尊師重道之 意,務必入宮謝恩。』母后,這樣傳娘娘懿旨行麼?」

  皇后笑著說:「唉,你這姑娘果然習練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這樣讓 呂二嬸傳諭去吧。」

  慧英下去不過片刻工夫,慧瓊進來了。她向皇后磕了頭,跪在地上問道:「奉 娘娘呼喚進宮,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滿臉堆笑,說道:「你起來吧,慧瓊。不要跪在地上。來,讓我好好看 看你。」

  慧瓊又磕了頭,站起來走到皇后的身邊。皇后拉著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說: 「你出嫁了,完了終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樁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著你 出嫁才兩天,這兩日裡,張鼐忙著出征的事,又加上賀客盈門,日日酒宴忙亂,你 們一對小夫妻,自然不能親親熱熱廝守洞房。也只有兩夜相待,今天天不明張鼐就 上路往韓城去了,你難免不心中難過。你們雖然是燕年新婚,恩愛難捨,可是你也 明白,國事為重。張鼐王命在身,你們小夫妻有什麼法兒守在一起?我怕你孤單單 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將你喚進宮來散心。慧英像往日一樣在西偏院辦公,你 快去她那裡玩吧。」

  慧瓊被皇后說得低下頭去,滿面通紅,噙著淚珠不敢滾出。她的心情複雜,既 感激皇后對她的慈愛和關懷,又感到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可是,她的苦情是 沒法對皇后說的。

  高桂英望了望慧瓊的眼睛,又笑著說:「到底是新婚夫妻,一提到離別的事就 眼淚絲絲的。好了,好了,不要傷心了。我叫你進宮來,沒有別的事,快到慧英那 裡散散心吧。」

  慧瓊又跪下磕了一個頭,趕快走了。

  過了一陣,慧英帶著兩個宮女捧著賜給後宮內師鄧太妙的禮物進來,請皇后親 自過目。皇后看過後,點點頭,將下巴一擺,兩個宮女退下,然後向慧英問道:

  「慧瓊到你那裡去了?」

  「是的,已經去了。」

  「你看見她噙著眼淚麼?勸她幾句,不要難過。新婚夫妻。乍一離開。難免不 有點傷心。以後離別日子多了就習慣了。」

  慧英回到目己辦公的西偏院,將前去給鄧太妙送禮的宮女和呂二嬸打發走,然 後,拉著慧瓊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著說:「慧瓊,聽說一提到你同小張侯的 暫時離開,你當著皇后的面就眼淚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捨不得麼?是軍國大事要緊,還是你和小張侯恩恩愛愛地廝守在一起要 緊?」

  「英姐,你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裡的痛苦。」

  「啊?」

  「你和雙喜哥相親相愛,怎知道我的苦處哇?」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聲說道:「難道他不愛你麼?論容貌你同慧梅也差不多。」

  「不,英姐,你不明白。」

  「難道他不愛你麼?」

  「他至今心裡還念著慧梅姐,並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經一年 多了。因為慧梅姐死得太慘,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慧英低下頭去,也不覺眼圈兒一紅。過了一會兒,她重新抬起頭來,對慧瓊說: 「皇后盼望你同小張侯成親後和睦恩愛,這些話你可不要在皇后面前說出來。你長 得還算俊,又聰明細心,所以皇上和皇后才將你許配張鼐。過些時候,小張侯一定 會很愛你的。」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經注定了。這話你可不要對皇后說。今後不管他愛不愛 我,我已經嫁給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後在兩 軍陣上他有危難的事,讓他明白我這個做妻子的……」慧瓊沒有說下去,鼻尖紅了, 眼淚不由得流落下來。

  「大年下,快別說不吉利的話吧。以後天下太平,你也不會再上陣了。快擦乾 你的眼淚,讓別人看見怎麼說呢?為著過年的事,我忙得要命。從今天起,慧瓊, 你每日進宮來幫我做事,好不好?」

  慧瓊哽咽說:「我巴不得每日進宮來幫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裡難過。」

  「好,這樣我就有個好幫手了。快,擦擦眼淚,別讓別人看見。咱們快商量宮 裡的事吧……」

  因為甲申年的元旦是大順朝開國的第一個元旦,所以長安士民都為著新朝隆興, 太平有望,對過年的事比往年更加重視。除夕前一天,滿城家家戶戶、廟宇、庵觀, 都貼滿了春聯。從除夕後半日起,就開始燃放鞭炮,十分熱鬧。

  這一天四更剛到,大順朝的宮中就燃起了鞭炮。這鞭炮聲同全城的鞭炮聲混合 在一起。李自成在乾清宮院中拜了上天,又在臨時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 然後匆匆地轉入後宮,在坤寧宮的正殿同皇后一起坐下,接受內宮的朝賀。在細樂 聲中,首先是公主蘭芝,然後是幾位妃嬪,跟著是慧英等多年隨侍皇后的姑娘(慧 英是奉特諭從她的府中進宮來的),最後是新入宮的宮女、僕婦、留用的秦府宮女、 宦官,分班向皇帝、皇后行禮。

  天色快明的時候,李自成又匆匆地轉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皇 上走後,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開始從西華門分批。分班進入禎祥門內。禎祥門 內一時花團錦簇,香風滿院,環珮叮咚,鼓樂陣陣。

  今日向皇后朝賀正旦,按著高桂英的吩咐,不用禮政府的儀注,也不叫朝賀正 旦,還是叫做拜年。這樣就使禮法的拘束放寬了很多。皇后同劉宗敏、高一功、郝 搖旗等大將的夫人們相見,仍然帶著多年妯娌或姊妹的舊情,熱熱鬧鬧,又說又笑, 把事先商定的「不還禮,也不說話」的做法,全忘到腦後了。而這些大將的夫人們 之間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說說笑笑,一點兒也不受朝廷禮法拘束。

  但是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們和後宮內師鄧夫人行禮的時候,情形就大不相同。 她們的丈夫都是明朝的進士出身,都在朝廷做官,加上他們的娘家也多是官宦之家 及書香門第,她們自己也多數讀過書,比較懂朝廷的禮節,又深深明白她們和高桂 英之間是有君臣之分的,禮法必須講究。所以都懷著肅然敬畏的心情,認真地向皇 後行了三跪九叩禮,惟恐有一點「失儀」。紅娘子隨著這一班夫人行禮,因為事前 聽了李巖的指點,也是十分小心。

  領班行禮的是那位有學問的、才貌雙全的鄧大炒,她還代表大家向皇后致了頌 詞。按照禮政府半月前呈進宮中朝賀正己的儀注,當命婦朝賀時,由領班夫人致了 頌詞以後,皇后要回答說「歷端之慶,本宮與諸夫人共之」。這是一句照例的答詞。 皇帝答文武百官和娘娘答眾位夫人,都是這麼一句話。只是皇后自稱「本宮」,皇 帝稱「朕」。這句話高桂英記得很熟,幾天前就背爛在胸中。她只要板著面孔說出 來就成了。可是她臨時沒有管禮政府擬就的答詞,卻笑容滿面地望著跪在面前領班 行禮的鄧夫人回答說:

  「今日是新的一年開始,但願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家吉慶,我們大家吉慶。」

  眾夫人平身以後,高夫人又笑著說道:

  「各位下去隨便喫茶吧。」

  鄧太妙感到愕然,望見皇后周圍侍立的宮女們也感到愕然。隨即她心中明白: 原來儀注中沒有賜茶一項,皇后出於對大家的親切盛情,也是習慣了民間的風俗人 情,忍不住說出了這一句話。聰明的鄧夫人趕快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明日來征幽燕,今日皇后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辭出宮。」

  果然正如鄧夫人所說的,高桂英為著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離開長安東征,有許 多雜七雜八的事情需要親自料理。入宮朝賀的夫人們叩頭退去以後,高桂英就吩咐 慧英,帶著宮女們。將皇上需要隨身帶走的衣服、鞋襪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齊備, 由她親自過目,然後分別包於不同的包袱。

  剛剛把這事交代下去,李巖和雙喜進來了。李巖先在同泰殿,同文武百官們一 起向皇帝朝賀了正旦,又隨著雙喜來坤寧宮向皇后朝賀正旦。按一般禮儀來說,他 是不必來後宮朝賀的。但因為紅娘子是皇后的義女、所以他隨著雙喜進來。三跪九 叩之後,皇后叫他坐下說話。他又叩頭謝恩,然後側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雙喜不 敢坐,在一旁垂手侍立。皇后說道:

  「林泉,明日你跟隨皇上出征,我盼望著早傳捷報,攻破北京,滅亡明朝。這 幾年你在皇上左右,出了不少主意,幫助皇上決定大計,沒有辜負皇上的器重。據 你看,攻破北京會有不曾料到的困難麼?」

  李巖暗暗吃驚,覺得皇后畢竟不同一般。可是目前舉朝上下,都在想著會一切 順利,不肯聽不同的話,他不敢將他的擔心說出口來。於是稍微遲疑一下,回答說:

  「以皇上的聲威,沿路必定勢如破竹,望風迎降,一路上不會有多少困難。至 於破了北京以後的事情,只能到時看情形再說。」

  高桂英不明白李巖內心想的是什麼,也沒有聽出來他口氣上含著擔心,就說道:

  「好,你下去休息吧。如果你想到什麼話,儘管在路上向皇上隨時面奏。皇上 會盡量採納的。」

  李巖叩頭辭去以後,高桂英望著雙喜,正要囑咐他幾句危忽報尚炯和王長順來 坤寧宮朝賀。她便不再說話,揮手讓雙喜退出,向身邊的宮女說道:

  「傳他們進來。」

  按照禮政府正在修訂的《大順儀注》,文武群臣只可在外延向皇上賀正旦,不 能進後宮向皇后賀正旦。但是這禮制尚未頒布,尚炯和王長順又與其他臣下不同, 所以他們在外邊參加賀正旦的大朝賀以後,請求來後宮向皇后朝賀。高桂英也很念 舊,不管皇家規矩,滿臉堆笑,等候著他們進來。

  坤寧官階下,細樂吹奏起來。整個宮中都蕩漾著樂聲,香煙繚繞。宮女們穿戴 十分好看,在階上和階下左右站了兩行、尚炯和王長順走上台階(應該叫做丹墀, 不過這時人們還不習慣這麼叫法),進了坤寧宮正殿。王長順向後退了一步,讓尚 炯先向皇后行禮。按官階尚炯比王長順高,所以他也不推辭,先向皇后行了三跪九 叩的大禮。高桂英接受別人行禮還可以不站起來,但尚炯給她行禮,她很不習慣, 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覺地從寶座上站起來,向尚炯斂衽復禮。可是尚炯沒有看見。 尚炯叩拜完畢,仍然跪在地下,高桂英命他站起來,坐下說話。她沒有稱呼尚炯的 名字,也沒有稱呼尚炯的表字,而仍然按照往日習慣說道:

  「尚大哥,你趕快坐下,我們敘敘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側身坐在宮女們為他預備的一把椅子上。這時,王長順也開 始叩拜。皇后沒有站起來,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長順一面叩頭,皇后一邊對他說:

  「長順,你的腿腳不便,多年有寒氣腿,腰部又受過傷,你行一跪三叩頭禮好 了,不要行大禮了。」

  王長順心中激動,一面叩拜,一面說道:「今日是元旦,這三跪九叩禮可不能 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高桂英也不再阻止,望著他把大禮行完,令他站起來說話。王長順站起來對皇 後說道:

  「這今年是頭一次朝賀正巳,我還能來到後宮,向娘娘拜年……」

  高夫人笑著說:「是的呀!這是拜年,說起來比『朝賀正旦』還順暢一些。」

  王長順接著說:「等皇上在北京登了極,立完了規矩,以後宮禁森嚴,小臣王 長順再想進宮來給娘娘拜年就不容易了。」

  高桂英笑起來,心中也有點感傷,回答說:「長順,你別擔心,到了那個時候, 我會面懇皇上,特許你進宮見我。」

  長順落下眼淚,說道:「謝娘娘開恩。」「撲通」又跪下去,磕了三個頭。皇 後趕快說:

  「起來吧,起來吧。坐下去,我同你們敘敘家常。」

  王長順謝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轉臉望著尚炯說道:

  「尚大哥,咱們這十多年來……」

  尚炯立刻站起來,說道:「請皇后不要再稱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講君臣 之禮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說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說子明呀,咱們十年來……」

  尚炯趕快又接著說:「請皇后以後直呼我的名,千萬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 要喊我的綽號。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禮。」

  皇后說:「什麼君臣之禮?我們可是生死患難,在一起轉戰了十來年,難道叫 你的表字就不合規矩了?」

  尚炯說:「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禮節。西漢時期,帝王倒有時也向臣下稱呼表 字。可是唐宋以來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制度了。明朝皇上只對內 閣輔臣和經筵講官稱『先生』,這是特別尊師重道的禮節。我們都是擁戴皇上打天 下,雖然有些功勞、苦勞,也是天經地義的,不能因此就呼我們的表字,也不能有 其他稱呼。」

  高夫人說:「唉,過去已經叫慣了,現在要改口,像你們這樣的老兄弟,又比 我們年長,既不能稱你尚大哥,也不能稱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問你,子明, 聽說你要留在長安,不隨皇上去北京?」

  尚炯說道:「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皇上有時也稱呼文武大臣的表字,雖 是舊情難忘,然而於禮不合。我聽說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勸過幾次,皇上還不肯改 變老習慣。我想,在北京登極之後,這老習慣也得改一改。」

  高桂英笑起來,輕輕地歎口氣,說道:「原都是舊日兄弟,生死不離。一旦成 為君臣,禮儀森嚴,我怎麼也不習慣。皇上他也不習慣。」

  尚炯說:「周公制禮,君君臣臣,是五倫之首。雖然皇上和皇后念舊,這以後 稱呼總得改了才是。」

  皇后笑起來,說:「唉,不說稱呼了。我問你,子明,聽說你留在長安,不隨 皇上去北京,已經決定了嗎?」

  尚炯說:「是的,已經決定了。皇上命我留在長安,把太醫院建立起來,這事 情需要物色太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關中地區和河南一帶投順的醫生中,醫術高 明、可以在太醫院供職的到底有多少人,我們還不完全清楚。再說,還必須挑選忠 心耿耿保大順的,不然如何讓他們在大醫院供職?」

  皇后點點頭,轉向王長順:「長順,你要隨皇上出征,皇上可允許了麼?」

  王長順站起來說:「皇上說我快五十了,不想叫我隨他出征。可是我怎麼能夠 不去呢?我一再向皇上懇求,也向牛丞相、宋軍師懇求,總算答應我隨皇上到北京 去。唉,娘娘,我只要親眼看看北京城,看一看北京的皇宮,看一看我們皇上登極 的大典,我死也……」說到這裡,他覺得說露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這 一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高桂英也笑了,說:「好吧,你去隨著皇上見識見識。聽皇上說,將來我們長 安會修得比北京還要好。」

  尚炯又站起來,說道:「皇后,你今日事忙,臣等叩辭了。」

  高桂英點點頭說:「你既然留在長安,隨時都可以進宮來。你要不來,我只要 想起,就要派人傳你進宮。」

  尚炯聽了這話,十分感動,趕快跪下,叩了一個頭:「謝娘娘!」

  王長順也跪下去叩頭,然後他們站起來,一起轉身退出去。

  皇后深情地望著他們,一直望著他們走下台階,出了禎祥門。然後正想去休息, 忽然羅虎、王四和李來亨來了。她看著羅虎和王四已經是英俊的青年將領,小來亨 也長到跟大人一樣高了。儘管他一臉稚氣,可是雙目有神,很有禮貌。皇后穩坐在 寶座上,笑瞇瞇地望著他們三個行了三跪九叩禮。這三個小將行過禮以後正要退出, 慧英進來了,皇后就向王四和羅虎問道:

  「你們向雙喜哥拜年了麼?」又向來亨問道:「你去拜年了麼?」

  羅虎說:「我們知道雙喜哥大色不明就到同泰殿,照料文武百官朝賀的事,接 著又到午門照料頒布皇上詔書的事,還沒有機會給雙喜哥和慧英姐姐拜年。此刻正 要往雙喜哥哥的公館去。」

  來亨接著說:「我也沒有機會給雙喜叔叔和慧英姑姑拜年。」

  皇后說:「慧英,你取出來三錠元寶,給他們每人一錠,作壓歲錢。」

  羅虎說:「娘娘,我跟王四已經長成大人了,還要賜給我們壓歲錢?」

  「你才二十歲,還沒有娶親,在我的面前還是小孩子。小四雖然已經成了親, 可比你還小一歲,也是孩子。」

  慧英笑著對羅虎說:「別傻了,娘娘賞賜的銀子,還能不要?」

  慧英隨即取出三錠元寶,給他們每人一錠。三個小將在皇后面前跪下,叩頭謝 恩。站起來以後,羅虎向慧英問道:

  「慧英姐,你不回去,我們就在這裡給你拜年吧。」

  「瞎說,這是皇后的坤寧宮,怎麼能在這裡給我磕頭?快給你們雙喜哥拜年去 吧。我也快回公館了。」

  羅虎等笑嘻嘻地走了以後,慧英向皇后問道:「賞賜各家夫人的新年禮物都已 經派人送出宮了,不知母后還有什麼吩咐?」

  皇后笑著說:「你快回公館去吧,雙喜在等著你呢。你們小夫妻才成親幾天, 後天一早他就要隨皇上東征,這也是沒有法兒的事。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下午不必 進宮來了,你們小夫妻廝守一起過年吧。唉,但願打過這一仗之後,你們再不要分 離。趕快回去吧,回去吧。」

  慧英恭敬地聽母后叮嚀,低著頭,臉頰泛紅,心中充滿幸福。辭出以後,在東 華門內坐上轎子,心中充滿甜蜜,從眼睛和嘴角忍不住流露出悄悄的微笑。忽然想 到後天一早就要同夫婿離別了,心中猛一辛酸,幸福的微笑消失了。但是過了一陣, 她的心情又恢復了平靜,想著這只是暫時的離別,他不久就要從北京回來了。她在 心中念出了這個「他」字,感到無限的甜蜜,無限的溫柔。

  慧英剛走不久,李自成回到了坤寧宮,皇后知道他十分勞累,迎接他到寢室休 息。她親自照料他,幫他脫去行禮的服飾,換上家常便服。對他說道:

  「皇上,你要準備出征,又要慶賀元旦,實在辛苦,快休息休息吧。」

  李自成笑著說:「如今雖然辛苦,我也是高興的。」

  「已經命御膳房準備好了,今日中午在坤寧官安排家宴,一為慶賀元旦,一為 給皇上餞行。」

  「不要傳雙喜和慧英進宮侍宴,讓他們小夫妻在他們公館中過年好了。」

  「我已經吩咐了,不要他們進宮侍候。外邊慶賀正旦的大朝賀,聽說行禮十分 隆重,你覺得還滿意吧?」

  「還好。文官們很懂得朝賀之禮,武將們差一些。不過,到明年朝賀正旦,就 會大不同了。」

  皇后笑著說:「明年江山一統,普天同慶,自然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是王長順 最擔心以後皇家禮制一定,宮禁森嚴,他想進宮來給我拜年也不能了。」

  李自成哈哈一笑,然後打個哈欠,靠在安樂椅上,不再說話。高桂英揮手使宮 女們退出,對自成說:

  「你趁這個時候休息片刻,等一會兒我來叫你進膳。」她輕輕地走出去,心中 暗暗自語:「唉,我的天,明年過年,必定是舉國狂歡,這長安城不知有多麼熱鬧 哇。」

  正月初三早晨,李自成率領牛金星、宋獻策、喻上猷、顧君恩和在西安新降的 武將,由李友、吳汝義、李雙喜、李強等率領的數千精銳騎兵護衛,從長安動身東 征。留守長安的文武大臣,由澤侯田見秀率領,一直送到灞橋。李巖的一支人馬, 由李侔和李俊率領,早到了韓城,已經同東征大軍渡過黃河,只是李巖自己留在皇 上身邊,以備隨時咨詢。明朝的秦王和幾個郡王都帶在軍中。崇禎十五年在河南破 汝寧時捉到的崇王也帶在軍中。

  大順朝東征的先頭部隊,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就踏著堅冰渡過了黃河。主力軍兵 分兩路:一路由韓城和禹門之間的沙渦渡河;一路由韓城向蒲阪渡河。李自成從長 安啟程的時候,陝西省的許多府、州、縣的明朝政權,已經紛紛瓦解,有的地方士 民打開城門迎降,有的正在準備迎降。李自成在路上不斷接到劉宗敏的飛奏,有時 是劉宗敏轉來的李過和劉芳亮等大將的稟報,知道到處沒有遇到抵抗。果如所料: 勢如破竹。在路上,每晚駐營以後,倘若沒有緊急軍情需要他處理,他仍然請牛金 星帶著新降的文臣,為他講解經書和《資治通鑒》。離開長安後的第一次經書講題 是《春秋》上的「春王正月」。牛金星認為,目前正是大順皇上正月出師,所以選 取《春秋·魯尹公元年紀事》開始的這四個字,依照《公羊傳》的意見,大加發揮, 向李自成宣傳做大一統皇帝的思想。李自成也是希望做大一統江山之主。如今形勢 順利,只要攻下北京,收拾江南雖然還不能說可以「傳檄」而定,但是必不會經過 大的戰爭。所以牛金星講解《春秋》上的這四個字,很投合他的心意。

  李自成同他周圍的群臣,在一片勝利的歡悅中,策馬踏著堅冰渡過黃河,於正 月十六日到了蒲州,祭了關公,十八日到猗氏,十九日到聞喜,二十日到絳州,二 十一日到曲沃,二十三日到了平陽,在平陽停了五天,同劉宗敏、李過等開了一次 軍事會議,發表了使一般庶民百姓都能聽得懂、讀得懂的上諭,便向太原進軍了。

  東征大軍每到一地,就將已經拆掉的驛站恢復,整頓了驛卒,配備了馬匹。所 以,李自成沿路到長安的信使和公文不斷,朝中大事和關中、漢中、河南、湖廣等 地情況,也都不斷地向李自成稟報。倘若有重要軍情,則逢站換馬,日夜不停,雖 相距數百里,一日夜可以到達。這個正月,長安朝廷每日要收到四方許多公文,也 發出許多公文,而最重要的是通往太原一路的消息。凡是長安朝廷收到山西方面的 公文和消息,都要報進宮中,以免皇后懸念。所以李自成東征後,一路情況,高桂 英和慧英都比較清楚。

  李自成留在長安的文武群臣,和擁戴李自成坐江山的士紳們和百姓們,不斷得 到大順軍東征的捷音,心情都十分振奮。皇宮中更是充滿著勝利的喜悅。二月初, 當李自成到達平陽的消息傳來以後,高桂英將牛金星、宋獻策和幾位大將的夫人招 進宮中,擺宴慶賀,噙著眼淚對她們說:

  「聖駕已經到了平陽府,明朝在太原的兵力空虛,攻破很容易。宋軍師算定在 三月半末間破北京,皇上和汝候都很相信,看來準能辦到。唉,我們大家的日子苦 盡甜來,天下的百姓從今往後也有太平日子過了。」

  按照原來決定:等一接到李自成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的消息,長安城中就要舉 行盛大的慶祝,各個街道都要搭起五彩的牌坊,官紳軍民慶賀三天。如今雖然李自 成尚在去太原的路上,可是長安宮中和朝廷上下都已經為這事開始準備了。

  慧英每日每夜都不免思念丈夫。特別是夜間,她睡在雕花紅漆大床上,結婚時 用的繡帳、裳被、鴛枕,一切依舊,可是丈夫卻不在身邊,她便忍不住揪心揪肝地 思念新郎,忍不住在心中呼喚「雙喜哥」。她輕輕地、含羞地、甜蜜地輕聲呼喚, 那聲音輕飄得只能使她自己聽見,甚至連她自己也聽不見。就這樣,她也會雙頰羞 得熱辣辣地發紅,同時滾出來思念和幸福的眼淚。為著丈夫,她天天早晨燒香禱告:

  「老大爺,保佑我父皇馬到成功,攻破北京。在北京登了極,就趕快回來吧!」

  長安朝廷經常派信使前往軍中。每次信使出發之前,澤侯田見秀總要命官員到 宮門叩稟皇后,問有沒有東西或書信帶給皇上。這時高桂英就對兒媳說道:

  「慧英,你給雙喜修一封書子吧,也是囑報平安嘛。」

  慧英的臉紅了。她很想寫信,覺得有說不完的話要告訴雙喜。但是她回答說:

  「回稟母后,我沒有什麼話要說。」

  皇后又說:「雖然沒有什麼大事,可你們是新婚夫妻,十分恩愛,修一封書子 告訴他,你平安如常,也免得他在外邊放心不下。」

  「唉,母后,我正事都辦不完,哪有閒心思坐下去給他修書。」

  皇后笑一笑,也不勉強。但在她給皇上的家書中,總要寫上一筆,說慧英每日 進宮辦事,勤謹如常,要雙喜不要掛念家中。

  自從過了元宵節以後,女詩人鄧太妙照例逢三、六、九日來到坤寧宮後院的綠 雲閣中講書。所以她對東征大軍的消息,知道得較多、較快,當然也就更多地同皇 後。慧英等分享了節節勝利的喜悅。

  轉眼間到了二月中旬,綠雲閣的周圍,幾十株垂柳都已經柔條抽芽,隨著東風 搖曳,儼然一團綠雲。假山下的幾塊玲瓏奇秀的太湖石邊,也有兩三株碧桃花含苞 待放,好一個深宮中婦女們讀書的地方!無怪乎十六年戎馬生涯的高桂英,一坐到 綠雲閣中聽鄧太妙講授《毛詩》,就覺得這是畫中的神仙生活。

  這一天,鄧夫人講完了《蒹葭》三章,又講了唐詩一首,之後休息喫茶,話題 轉到兩天前得到的東征大軍消息。大軍已經將太原包圍,並且將皇上的第一通東征 詔書和第二通詔書(又稱為檄諭官紳士民書)射入城內。鄧夫人已經能夠將第一通 詔書背得很熟,說道:

  「娘娘,你曾說牛丞相代皇上擬的東征詔書寫得很好,可以流傳千古,可惜叫 老百姓太難懂了。不過那些罵明朝的話的確切中時弊,令人讀著痛快。」

  皇后笑著問道:「夫人,你最喜歡的是哪幾句?」

  鄧夫人欠身回答說:「臣妾最覺得痛快的是這樣幾句:『公候均食肉紈褲而倚 為腹心;宦官皆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獄囚纍纍,士無報力之心;征斂重重,民有 偕亡之恨。』」

  皇后命慧英將兵部工楷抄是進來的一份拿出來攤在面前,一邊看一邊點頭微笑, 然後說道:

  「這幾句話確實罵得痛快,切中時弊。不過,唉,代皇上擬這通詔書稿子的文 詞,到底還是不能夠在心中牢牢地裝著小百姓,硬是要使用這些冷字,叫百姓既認 不得又聽不懂。」

  鄧夫人說:「娘娘指的是……」

  皇后問道:「你看,宦官皆、皆,皆什麼?」

  鄧夫人回答:「啟奏娘娘,此字是齮齕的齕,是吃的意思。」

  皇后說道:「如果寫成『宦官皆吃糠豬狗』,讓不識字的小百姓一聽就懂不好 嗎?還有『偕亡』這兩個字,也不懂,不用典故不行嗎?」

  鄧夫人心中一驚,趕快站起來說:「皇后聖明,臣妾竟然一時糊塗,見不及此。」

  皇后笑著說:「你是出身於官宦之家,書香門第,不像我是農家出身。小百姓 的苦處,你沒有我清楚……好,你快坐下,快坐下。皇上東征的第一通詔書,後宮 中都不懂。前幾天尚神仙進宮來,我要他講解,他也只能講個大意。今日,請夫人 給我們仔細講講。慧英,快將這一通詔書擺在後宮內師面前。」她又轉向身後侍立 的宮女吩咐:「給鄧夫人換一杯熱茶。」

  鄧太妙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捧起黃紙詔書,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正要逐句 講解,忽然一個老太監來到院中,跪在階下啟奏:

  「澤侯田見秀到宮門稟報,言說太原城已經在二月初六日午時攻破,明朝山西 巡撫蔡茂德不肯投降,業已自縊身亡。晉王全家數百口全被抓到。東征大捷,特為 啟奏。」

  高桂英激動得聲音打顫,輕輕說聲「知道了」。

  太監走後,高桂英對鄧夫人說:「今日且不講了,太原已破了,下一步就是北 京。果然是上天看顧,一出征全山西就落入手中。」

  少頃,從紫禁城的大街上,傳來了鑼鼓聲、歡呼聲,隨即又傳來了辟辟啪啪的 鞭炮聲。這聲音愈來愈烈,震撼著整個長安城。

  皇后對慧英說:「傳我懿旨,各宮院燃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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