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淹沒之後,李自成和曹操的大軍在朱仙鎮和尉氏縣境逗留了十幾天,一面
派李巖去營救開封災民,一面收集被洪水沖散的部隊。到了九月底,失散在新黃河
北岸的幾千人馬,由劉體純率領,也在蘭陽境內找到船隻,渡過新黃河,在尉氏縣
和朱仙鎮之間與大軍會合了。開封附近各縣幾個月來供應大軍,十分殘破。當前人
馬需要休息整頓,非趕快換一個地方不可。李自成在失望之餘,心中訪惶,一時不
能決定向何處進軍,找一個可以建立名號的立腳地。他將人馬開到許昌以西,暫時
在寶豐、郊縣一帶駐紮,一面進行休息整頓,一面徵集糧草。
十月中旬,李自成得到細作稟報,知道袁時中離開穎州王老人集,到了杞縣的
圉鎮,積草屯糧,準備長駐,並派人渡過新黃河,向新任河南巡撫王漢和新任河南
巡按蘇京請求招安。他和左右將領對袁時中十分痛恨,但是因為陝西、三邊總督孫
傳庭來到河南,李自成只好暫時將袁時中的問題放在一邊。
十一月上旬,李自成和羅汝才合力在郊縣柿園鎮附近打敗了孫傳庭以後,士氣
大振,決定先破汝寧,再去襄陽。袁時中的問題,到如今非解決不可了。可是消滅
袁時中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如何保慧梅平安無事。高夫人一再提出,一定要想辦法
將慧梅活著接回。當日宋獻策勸闖王將慧梅嫁給袁時中,牛金星從旁攛掇,使闖王
在匆忙中作了錯誤決定。他們明白,如果慧梅死去,闖王和老府眾多將領會更加心
中抱怨,高夫人會大為傷心,曹操和吉珪等人一定在背後譏笑,不管如何,對他們
在闖營的處境都很不利,所以他們也竭力從保慧梅平安回來這個難題動心思。幾經
商量,他們只能建議闖王寬大為懷,只要袁時中重新回來,前罪既往不咎。劉宗敏
和李過等大將雖然不贊成對袁時中這般寬大,但是為著慧梅能夠平安不死,為著高
夫人不要過於傷心,也同意宋獻策和牛金星的這個建議。
如今在闖王老營中有一位新投順的扶溝秀才名叫劉忠文,同劉玉尺平日相識。
李自成派遣劉秀才帶著宋獻策親筆書信,前往圉鎮勸說袁時中重回闖王旗下。高夫
人風聞慧梅有病,命劉秀才帶去她給慧梅的一封書信和許多日用。吃食東西,還給
慧梅的護衛親軍帶去五百兩賞銀,囑咐劉秀才一定親自見慧梅一面。
袁時中知道李自成的使者劉忠文前來勸降,故意偕劉玉尺和朱成矩出寨遠迎,
禮節十分隆重。南門外的大廟是小袁營的一個駐軍地方,防守嚴密。他們為著怕闖
王來人勸降的消息影響軍心,沒有讓客人進寨,而將客人安置在大廟的裡邊,慇勤
款待。劉忠文談起他來勸降的事,袁時中和劉玉尺等口口聲聲說他們逃離闖營是出
於萬不得已,深自悔恨,願意重回闖王旗下,但是又說出種種敷衍理由,意在拖延
時日。關於劉忠文奉高夫人囑咐要親見慧梅的事,劉玉尺代表袁時中回答說:
「請仁兄回去代稟高夫人,我們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見。夫人所賜各物
和賞銀,太大都已拜收,不覺感激落淚。我家袁將軍也敬備菲儀數事1,聊表孝心,
請仁兄費神帶回,代呈大元帥與夫人笑納。」
1數事——幾樣,若幹件。
劉秀才在大廟中被款待了三天,沒有得一句囫圇話,只好帶著袁時中給宋獻策
的一封覆信,返回闖王老營。李自成和宋獻策聽劉秀才稟報了同袁時中和劉玉尺見
面後的詳細情況,又看了書子。這書子寫得態度謙恭,卑詞認罪,責備他自己無知,
誤信閒言,離開大元帥麾下,常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著說,只要大元帥對
他念翁婿之情,寬大為懷,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飛馳元帥帳下,伏地請罪。然而他
的數萬將士害怕回去之後,性命不保,心懷疑懼。他若是操之過急,恐怕容易生出
變故。他請求大元帥稍緩時日,等待勸說部下將士,使大家釋去疑懼之心。李自成
冷笑一聲,斷定袁時中用的是緩兵之計,以便他設法逃到黃河以北和加緊部署固守
圉鎮。
當晚,李自成召集劉宗敏、高一功等親信大將和牛、宋。李巖等謀士到他的帳
中商議,有的主張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時中措手不及,免得他過了黃河。有的說既
然他說悔恨有罪,願意回來,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劉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緩
兵之計,不肯真心回來,再用兵剿滅不晚。李自成擔心稍遲則袁時中投降了朝廷,
一時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語。正在這時,慧英進來,向闖王稟報:「夫人來了。」
隨即高夫人臉色沉重地走了進來,身後的幾個女兵都停在大帳外邊。慧英輕盈地一
轉身,悄悄退出。劉宗敏等大將不拘禮節,坐著未動。牛、宋和李巖趕快起身相迎,
十分恭敬。高夫人說:
「我知道你們在商議袁時中的事,前來聽聽。劉秀才到圉鎮的情形,袁時中的
書中大意,雙喜兒都對我說了。你們決定怎麼辦?是不是馬上就派兵去打?」
宋獻策已經重新落座,趕快欠身說:「是不是馬上派兵去打,尚未決定。夫人
有何主張?」
高夫人轉向李巖說:「林泉,聽說袁時中在園鎮防守很嚴,陌生人不能進出寨
門。前天我告訴紅娘子一件事,她已經對你說了麼?」
李巖欠身說:「我昨天就差遣妥當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諭去辦。敝
寨距圍鎮只有五里,兩寨住戶都是鄰親,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鎮的。請夫人放心,
一定可以辦到。」
高夫人點點頭,望著闖王和眾人歎口氣說:「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難時候。文
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這是你們眾文武的事,我不應該隨便插言。我此刻來,
只是對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滅袁時中,你們總得設法救慧梅回
來,不要使她死在袁時中的手中。是你們不經我知道,將她扔進火坑裡,還得你們
將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趕快恭敬地回答說:「請夫人放心。我們正在研究辦法。」
宋獻策跟著說:「闖王遲遲不發兵,正是為著救慧梅姑娘平安歸來。」
高夫人又說:「我看,終究非發兵不行。可是在你們決定發兵消滅袁時中時候,
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們千萬多想些主意。我的話只說到這裡,你們商量吧,我
還有一大堆事兒要處置哩。」說畢,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恭敬地將高夫人送出大帳。李巖怕牛、宋二人有私話要
談,自己先回帳中。獻策和金星都覺得臉上很無光彩,同時都對救慧梅平安回來的
事毫無把握。他們無可奈何地相視一笑,退回帳中。李自成望望大家,問道:
「稍停數日,派劉秀才帶著我的親筆書信再去圍鎮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溝劉秀才的當天,袁時中同他的謀士們密議很久,決定派劉靜逸第二
次過新黃河去蘭陽縣謁見新任河南巡撫王漢和新任河南巡按蘇京,請求趕快招撫,
派船隻將小袁營的人馬渡過黃河。同時,小袁營加緊徵集糧草,操練人馬,修築堡
壘,準備對付李自成派兵來打。
過了幾天,劉靜逸從河北回來了。王漢和蘇京答應接受降順,上奏朝廷請求授
予袁時中參將職銜,但必須先將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或文官殺掉一個,獻來首級,
以證明真心降順。至於派船隻接運人馬的事,俟投誠以後再議。
袁時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為失望。關於僅授給參將職銜一事,他們倒覺得沒有
什麼要緊,因為只要過了黃河,不被闖王消滅,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巡撫也好,巡
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麼樣。然而獻人頭的事卻使他感到為難。不獻人頭,河北不
接受投降,更不會放船過來。大家想來想去,覺得惟一的辦法是繼續對闖王行緩兵
之計。袁時中搖搖頭說:
「恐怕不行吧。現在十一月中旬已經快過完了,闖王見我沒有回闖營的動靜,
必須再派人前來催問,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說推拖的話,恐怕不會靈了。他豈不
派兵來打?」
劉玉尺說道:「有一個辦法,不妨一試。太太一直盼望著將軍重回闖營,何不
請太太給闖王和高夫人親自寫書一封,說明她已勸將軍重新回到闖王面前,不日夫
妻將一起動身,請闖王不必過於急迫。這信要寫得有情有理,打動高夫人的心。縱
然闖王要派兵前來,高夫人也會為著將軍夫妻性命安全,勸闖王再等一些日子。」
袁時中說:「太太一定明白這是緩兵之計,不肯向闖王和高夫人寫這封信。」
劉玉尺搖頭說:「不然,不然。」
劉靜逸問:「何以不然?」
劉玉尺的臉上露著滿有把握的神氣,捻著短短的鬍子,說道:「太太的身邊有
一個搖鵝毛扇的人,就是邵時信。此人雖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陽城內人氏,平日
聞多見廣,又很機警,會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邊搖著鵝毛扇,我們許多事情
都很難辦。近兩個月來,我竭力籠絡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販出身,黑眼珠見不得白
銀子。我常常給他點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釣魚鉤啦。」他忍不住得意
地笑一笑,接著說:「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裡有什麼事情,他也不怎麼瞞我。
聽說近來,太太對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邊既然沒有了搖鵝毛扇的人,她畢竟
是女流之輩,何況已經身懷六甲,斷不肯坐視丈夫被闖營消滅。只要將軍前去多說
幾句好話,她定肯寫這封書信。」
袁時中說:「我們把邵時信叫來,同他一起商量,豈不更好?」
劉靜逸點頭說:「這也是個辦法。不過我們的實際用意萬不能讓他知道。」
劉玉尺點頭說:「那當然。我們也只是用他一時,不能利用時就將他除掉。一
除掉他,『小闖營』就好對付了。」
他們又商量一陣,差人請邵時信去了。
過了片刻,邵時信來到了。由於他的身份不是袁時中的部下,而是奉闖王和高
夫人之命前來護送慧梅的,因此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等一向對他都很
客氣。讓他坐下後,袁時中先說道:
「時信哥,你猜我請你來有什麼緊要事兒?」
邵時信近來已經知道扶溝劉秀才前來下書勸降的事,並且風聞闖王要興師動眾,
消滅小袁營。他對自己的生死不怎麼擔心,擔心的是慧梅和「小闖營」的四百多名
男女將士。剛才一路來的時候,他就猜到袁時中找他大概與此事有關,進帳的時候,
頗有點提心吊膽。聽了袁時中的問話,他反而鎮定下來,說道:
「袁姑爺叫我前來,我一時想不出有何要事,請袁姑爺吩咐吧。」
袁時中笑著問道:「前幾天,宋軍師差人來給我下書,勸我回去,這事兒邵哥
你可聽說了麼?」
邵時信說:「啊呀,我一點也沒聽說!姑爺,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闖
王的一番好意!」
「當然是闖王的好意。宋軍師的書子中說,只要我重回闖王帳下,我縱有天大
錯誤,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並非草木,咋會沒有良心?看了宋
軍師的書信,我對闖王真是感恩不盡,恨不得馬上回到闖王身邊。可是,我的邵哥,
我手下的將士總是疑慮很多,害怕回去之後性命難保。邵哥,我是對真人不說假話。
實話對你說,這幾天我已經為此事在私下裡磨薄了兩片嘴唇,三番五次勸說大家。
可是直到現在,將領們有的聽勸,有的還不聽勸,說要等等。我雖是一營之主,對
將領們的心我不能一刀斬齊。俗話說得好:強摘的瓜不甜。又說道:氣不圓,漠不
熟。像這樣大事,可不能操之過急!剛才我同玉尺們商量了很久,決定至遲在下個
月,就率領全營人馬重回到闖王旗下。不管闖王殺我剮我,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
現在為要說通我的手下將領,需要在圉鎮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闖王不明白我的誠
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沒有好主意?」
邵時信完全聽出來這是袁時中和劉玉尺等人編的圈套,但是他決不戳破,馬上
答道:「我的袁姑爺,聽到你這幾句話,心中真是高興。我跟隨闖王的日子雖淺,
可是我知道他確是寬宏大量。什麼人惹他生氣,只要回心轉意,在他面前認錯,他
決不會放在心上。袁將軍既有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親見闖王請罪?到了闖王
那裡,闖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將,又是快婿。小袁營將士見此情形,一切疑慮
會自然消散。」
劉玉尺笑著說:「時信哪,你是個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現在袁將軍這
裡,包括我也在內,不是怕闖王,是怕闖王身邊的人。萬一闖王赦免了我們的罪,
他身邊的文武不肯寬容,豈不後悔無及?所以你說馬上前往,恐怕不是辦法。即令
我們袁將軍願意前去,小袁營的將士們決不會放他前去。」
邵時信說:「既然如此,不妨請劉軍師先去一趟,表白我們袁將爺的一番誠意。
等你們回來後,袁將軍再去,豈不很好?」
劉玉尺笑了起來,說:「我在小袁營雖然位居軍師,可是在闖王面前人微言輕,
恐怕闖王不會高興的。」
袁時中接著說:「時信哥,實話告你說吧。我們想情太太自己給闖王和高夫人
寫封書子,勸闖王不要生氣,也不要著急。緩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領幾個將領和軍
師奔赴郊縣請罪。你看這辦法如何?」
邵時信說:「據我看來,倘若太太親自寫信,一定有效。太太雖不是闖王親生
女兒,可是闖王和高夫人對她恩深義重,猶如親生。自從出嫁以來,闖王和高夫人
盼你們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擁戴闖王打天下。現在闖王差人前來勸你回去,固然是
為著你好,又何嘗不是為著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寫信,求闖王寬大為懷,不咎既往,
也暫不要興師動眾,雖不敢說十拿九穩,我看八成是能打動闖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時中說:「就請你把這意思告訴太太行不行?」
邵時信說:「我怎麼能有這麼大面子呢?這麼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爺親自去請
見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時中說:「我求她,她不肯答應,如何是好?」
邵時信笑著說:「這要看你是否出於誠意。只要將軍確實出自誠意,太太自然
會寫這封書子。如果將軍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會寫。這事情不在我
家姑娘,倒是在姑爺你的誠意。」
袁時中又說:「時信哥,她不信我的誠意,有什麼辦法呀?」
邵時信說:「她不信你的誠意,也有道理。你一次兩次欺騙了她,叫她怎麼能
相信呢?不過你們畢竟是夫妻,她現在又懷了幾個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
一刀割不斷的。』她儘管生你的氣,心中何嘗不日日夜夜盼著你回心轉意,再回到
闖王旗下?只要你誠心求她,我想她一定會答應的。」
袁時中知道邵時信不敢擔起這個擔子,便說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
去告她說一聲,說我馬上就去。」
邵時信問道:「求她寫書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劉玉尺說:「透露一下有好處,不過你要從旁邊美言幾句,玉成其事。」
邵時信說:「那當然,當然。我只能勸她寫這封書子,斷不會打破鑼。那樣不
但對袁將軍夫妻不好,對小袁營不好,就對我自己也不好。」
袁時中點點頭說:「那就請你先去說一聲吧。」
慧梅出嫁以來,幾個月之內,成熟了很多。從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開放
的紅玫瑰,鮮艷芬芳,比出嫁前還要動人,使袁時中每次看見她,都禁不住心蕩神
搖。但是在她的精神深處,變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只曉得自己練武,在健婦營
中練兵,對於軍國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習慣同什麼人鬥心眼兒。出嫁之後,
她開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別人鬥心眼兒。尤其是袁時中叛變之後,她更是日
夜操心。為著自己,也為著陪嫁來的四百多男女將士能夠活下去,她學會了用幾副
面孔對人,包括對自己的丈夫。她還學會了把一些要緊話藏在心裡,不說出口,即
使對慧劍和呂二嬸這樣的親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時間,她常常不肯吃飯,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後來聽了呂二
嬸和邵時信的婉言勸說,開始改變想法。為著腹中胎兒,也為著日後對付不測的變
故,她又注意保重身體。在穎州王老人集駐紮的時候,她開始講究吃喝玩樂,向袁
時中要了一個從大戶人家擄來的廚娘和兩個會彈唱的女子,經常設宴,請慧劍等姊
妹到她的帳中吃飯。一面吃飯,一面聽歌妓彈唱,只是決不飲酒。在歌舞消愁的同
時,她保持著每天黎明即起的習慣,督促「小闖營」的男女將士用心操練。誰若露
出懈怠,她輕則提醒,重則責備,決不馬虎。她自己也每日練習騎馬射箭,保持著
百步穿楊的過硬工夫。邵時信和呂二嬸看見這種情況,都覺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還不明顯,所以她有時興致來了,會跟著歌妓們學
習舞蹈。由於她的身材剛健苗條,加上自幼練武,劍術精熟,劍隨指去,腰隨劍轉,
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學了幾個舞姿,馬上獲得姑娘們和歌妓們的真心稱
贊。但是她並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面前舞蹈。縱然是邵時信和親兵頭目王大牛
在場,她也決不舞蹈,而且對他們神態莊重,不苟言笑。
袁時中和劉玉尺對慧梅的變化十分滿意。他們想著她畢竟是女流之輩,天生的
弱點是貪圖舒服,如今講究吃喝,講究衣飾,喜愛彈唱歌舞,巾幗英雄之氣已逐漸
消磨。再過些日子,生下兒子,她會變化更快。為了孩子,她會一心一意地跟著袁
時中,再不會想回闖營。只要慧梅的心思一變,她的四五百男女親兵就不再成為
「小闖營」了。
自從慧梅有了變化以後,袁時中常常來到慧梅帳中,小心溫存體貼。所有「小
闖營」需要的給養,都格外從優供應,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滿足的是,他總想看看
慧梅的舞姿,而總是遭到拒絕。慧梅對他說:
「我不是不願在你面前舞蹈,是因為我還沒有忘記闖營。倘若你能回到闖王旗
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給你,你要看什麼我都答應你。如今你還是不要看吧。我的
舞蹈是從我起小練習舞劍得來的,只要我的劍術不生,隨時都可舞一段給你看。如
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會長大成人,練就一身武藝,嫁你為妻。
你呀,你呀,你卻不聽我的勸告,忘恩負義,背叛了闖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讓我忘
掉高夫人,給你舞蹈,讓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麼能過得去呢?」
袁時中見她說得沉痛,怕又惹她傷心哭泣,只得用別的話岔開,從此不敢再說
出要看她舞蹈的話。有時袁時中想住宿在她帳中,也遭到婉言拒絕,她說:
「我如今已經懷孕,你最好不要住在這裡。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
會體貼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興,我也高興。」
袁時中嬉皮涎臉地纏著說:「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歲又這麼輕,生得這麼
美,叫我怎麼能捨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
慧梅神態莊重地說:「我們會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著
自己對不起闖王和高夫人……所以你還是去金姨太那兒吧。等將來我生過孩子,你
重新回到闖王旗下,我們會恩恩愛愛,決不離開。」
袁時中不敢勉強,心中感到悵惘,卻無可如何。慧梅有時還勸他說:
「你也應該到孫姨太那兒住一住。孫姨太人品並不比金姨太差,只是為人老實
一點,不像金姨太那樣心眼兒靈巧,會看著你的臉色說話。你對待孫姨太未免過於
冷了啊!」
「是的,我也要到孫姨太那裡去住宿。」袁時中言不由衷地應付一句,又往金
氏的帳中去了。
有時,劉玉尺勸袁時中,無論如何要住在慧梅帳中,袁時中就把慧梅謝絕的話
同他說了,並誇讚慧梅心懷坦蕩,毫無醋意。劉玉尺聽了皺起眉頭,感到不解。他
想,儘管慧梅懷胎,但月份還不久,難道對男女之事就不想麼?這麼年輕的一個少
婦,怎麼能拒絕丈夫宿在帳中?他認為慧梅的心還沒有真正變過來,但又不便深說,
只是勸袁時中還是多去慧梅帳中。
有一次,袁時中對慧梅說:「你對金姨太雖然毫無嫉妒之意,但我心裡只有你,
並沒有她。」
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說道:「官人,這話你不需要同我來說。我現在跟你再
說一次:金氏是個妾,你愛她,我不管,可是要對她說清楚,不管她怎麼得寵,不
准在我的面前恃寵驕傲。只要她不在我面前恃寵驕傲,不背後挑撥我們夫妻間的感
情,不說『小闖營』的閒話,我一定以禮相待,不會虧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為
主婦,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時休說我寶劍無情。縱然她得你的寵愛,也救不了她。」
袁時中聽了這話,才知道儘管慧梅生活上有些變化,可是在這些大關節上毫不
含糊,使袁時中又愛她的姿色俊俏和處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隨意對
付。
慧梅雖然表面上講究吃喝,流連歌舞,心裡卻深深苦悶。還在七月份的時候,
她從毫州境內,暗中托一個老尼姑,將她寫給高夫人的一封書子縫進鞋底,送往開
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誰知這老尼姑一去之後,竟如石沉大海,沓無音信。
是老尼姑死在路上,還是高夫人認為她已變心,對她生氣?她白天強顏歡笑,夜間
常常在枕上流淚,有時還從夢中哭醒。關於托老尼姑給高夫人帶書子的事,她對任
何人都沒有說,連邵時信和呂二嬸都被瞞過。她知道邵時信是高夫人派來的心腹,
可是後來卻不敢完全相信,因為她知道袁時中和劉玉尺原來想殺害邵時信,後來改
變了主意,百般拉攏,還私下送給他銀子和各種東西。這些情況,使她不能不生了
戒心。邵時信也怕慧梅疑心,對於袁時中和劉玉尺如何拉攏他的事,從不隱瞞,隨
時都悄悄地向慧梅稟報,而且把袁時中和劉玉尺贈送他的銀子、首飾、綢緞等都交
給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來。有一次,邵時信又將劉玉尺送給他的
十兩銀子拿給慧梅,慧梅對他說:
「邵哥,你是闖王和夫人派遣來的,也就是我娘家來的親人,我不會疑心你。
既然他們給你銀子和東西,你就留下,將來回到闖營,你對闖王和夫人說明白就是
了。我相信你會對得起闖王和夫人的。」
說到這裡,她不覺哭了起來,因為在「小闖營」沖,她確實沒有可以商量事情
的親人了。邵時信被她感動,也滾出眼淚,說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闖王老營,我對姑娘只有一條心,斷無二意。姑娘
出嫁的時候,老營中那麼多人,許多都是延安府的鄉親,沒有派他們,偏偏派我這
個洛陽人跟著姑娘來,還不是相信我有一顆忠心?想當初洛陽被官軍圍攻的時候,
我是堅決主張守城的,可是別人都不聽我的話,我只得帶著家小和一群同夥,不顧
死活開南門衝殺出來,身負重傷,奔往得勝寨。我要是沒有一顆忠心,何苦這樣?」
說到這裡,他硬咽得不能成聲。略停片刻,繼續說道:「如今姑娘在患難之中,我
不盡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對得起闖王和夫人?雖然姑娘周圍還有四百多男女親軍,
臨到危急時他們都願意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闖營』
的處境很不好,不單單隨時準備打仗就行,還有別的事兒要做。我必須多知道小袁
營的動靜,隨時稟報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劉玉尺拉拉扯扯。萬一他們要起狠心,
下毒手,我們事前知道,也能有個防備。姑娘若是對我有疑心,從今天起我就不再
同他們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著眼淚說:「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們這夥人心術太壞,我怕你一
時上當。」
經過這一次談話,慧梅對邵時信的懷疑減少了,但有些心裡事仍然不敢和盤托
出。對於呂二嬸,慧梅雖然不怎麼懷疑,可是認為她畢竟是個婦女,遇事容易驚慌,
還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該說的話會隨便地對慧劍等姑娘說出來,因此慧梅對她也不
能什麼話都說。至於慧劍等姑娘,年紀小,經事少,心地單純,比她還差得遠哩。
她沒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間醒來,自己把各種事情思前想後,想上一陣,想到傷
心處,不免哭起來,但別人很少知道。
近來圉鎮的風聲很緊,寨門盤查很嚴,袁時中加緊向寨牆上增添了磚塊、石頭、
弓弩、火器。小袁營的兩萬多人馬本來分駐在周圍五十里以內,以便徵集糧草,可
是前幾天忽然都向近處靠攏。慧梅心中明白:小袁營正在準備打仗。同誰打仗呢?
莫不是闖王要派人來打小袁營麼?前天,邵時信來告訴她一個消息,說闖王曾經派
扶溝的一位姓劉的秀才來勸說袁時中快回闖王旗下,過去叛變逃走的罪惡不再追究。
袁時中害怕消息傳出去會動搖軍心,不讓劉秀才進寨,在南門外駐兵的大廟中款待
三天,由劉玉尺動筆給闖王寫了一封口書,打發劉秀才走了。這事情在寨內知道的
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時信探聽到了,告訴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闖王要派兵來
了!
對於李闖王要派兵來消滅小袁營,慧梅起初心中高興,隨即又心中七上八下,
不知道打起仗來她自己應該怎麼辦。她猜想,闖王派兵前來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
在心中應該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時她想帶著她的四百多「小闖營」男女將士衝出圉
鎮,向許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圍鎮周圍駐滿袁時中的人馬,寨門防守很嚴,想沖
過去實在困難萬分,縱然能夠衝出一部分人,也會在圉鎮附近被包圍消滅。何況她
已經懷孕,自己被殺,還不要緊,無辜的胎兒跟著死去,做媽媽的實不忍心。另外,
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勸動丈夫回心轉意,到闖王面前認罪,保全他一條性命。儘管她
恨丈夫背叛了闖王,但是又害怕他執迷不悟,最後死在戰場上,要是那樣,她怎麼
辦呢?所以最近幾天,每次袁時中來到她的屋裡,她總是使眼色讓女親兵們和呂二
嬸部退出去。當屋裡只剩下她和袁時中兩個人時,她表現出一個年輕妻子所能表現
的一切溫柔和體貼,為的是打動丈夫的心,好聽她的勸告。有好幾次,她顧不得害
羞,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脹的肚皮上,讓他感覺到胎兒在腹中的蠕動;同時噙著
眼淚,勸袁時中千萬要為胎兒著想,為他們夫妻著想,回頭求闖王饒恕。可是每逢
這種時候,袁時中總是歎息說:
「晚了,已經晚了,與其白白地送上門去被闖王殺掉,我不如就這樣走下去。
好在闖王不會在河南久留,過一個月或兩個月,他一往別處去,我就什麼風險也沒
有了。」
每次聽到這樣話,她就憋著一肚皮委屈和憤怒,一面熱淚奔流,一面責備丈夫。
有一次袁時中動了火氣,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劍柄,對她惡語辱罵,咬牙怒目威脅。
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將寶劍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來就要夫妻廝殺,
但是她立即將劍插入鞘中,重新坐下,雙手掩面,傷心痛哭。她在痛哭中無可奈何
地說道:「你是我的丈夫,儘管你狼心狗肺,寧肯叫你殺我,我不動手殺你!」袁
時中歎息一聲,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剛才,她正在屋裡苦惱萬分,邵時信匆匆來到,屏退左右女兵後,告她說,情
況十分緊急,可能幾天之內,闖王就會派兵來攻圉鎮,袁時中和劉玉尺都十分驚慌。
又說袁時中馬上要親自前來,請她寫封書子給闖王,請求闖王寬恕。慧梅聽了,心
中一喜,忙問道:
「他可是真心?」
邵時信搖搖頭,說:「緩兵之計!」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涼,又問:「邵哥,我怎麼辦?」
邵時信說:「我不能在這裡久留。你們是夫妻,可是那一頭又是闖王和夫人,
如何辦,請姑娘自己斟酌吧。」說完以後,回頭就出去了。
呂二嬸慌忙進來,問道:「邵大哥剛才來有啥事兒?我看他的氣色很慌張。」
慧梅說:「稱不要問,你出去吧,讓我想一想。我心中亂得可怕,天哪,我怎
麼辦呢?」
正在這時,袁時中迸了二門,大踏步向上房走來。
袁時中坐下以後,先問慧梅今日身體感覺如何,需要吃什麼好的東西,然後轉
人正題。他告訴慧梅,看來闖王十之八九會派人來打圉鎮,可是他不願與闖王兵戎
相見,所以請慧梅給闖王和高夫人寫封書子,勸闖王千萬息怒,不要派兵前來。慧
梅聽了問道:
「闖王不派兵前來,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頭,回到闖王旗下?」
袁時中說:「事到如今,我怎麼還能重新回到闖王旗下?縱然闖王不加罪於我,
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補之將軍在內,豈肯饒我不死?」
慧梅傷心地說:「倘若官人你回心轉意,我願意到闖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
他們如不開恩,我就哭死在他們面前,決不起來。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
七夜都甘心情願。只要闖王開恩,別的人,不管是補之大哥,還是總哨劉爺,都不
會傷害官人。你聽我的勸告,快回頭吧,如今回頭還來得及呀……」說著說著,她
就哭了起來。
袁時中看見她哭,心中也有點傷感,但是他搖搖頭說:「你是婦道人家,男人
們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麼容易得到闖王寬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縱然再回頭,
也許他暫時不會計較,日後必然嚴厲懲罰。你可以保住我一時不死,保不住一月、
兩月、半年過後,他會加我一個罪名,將我除掉。哪一個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說:「闖王不是這樣的人。張敬軒那樣對他,他不是在張敬軒困難時還送
給他五百騎兵,讓他去重整旗鼓麼?」
袁時中說:「你不明白,那是因為有曹操擔保,闖王才不殺張敬軒,反而給他
五百騎兵。可是誰能夠保我袁時中呢?」
慧梅說:「我擔保。如果闖王要殺害你,我先死在闖王和夫人面前。」
袁時中冷冷一笑,說:「曹操在當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闖王因為怕他,才
要拉他。他若是離開闖王,不管是同張敬軒重新合夥,還是投降朝廷,對闖王都大
大不利。你死了不過是一個人死了,對闖王毫無損失。所以你不要以為你的眼淚、
你的一條命就可保住我袁時中不被除掉。」
慧梅說:「你既然這麼不相信闖王勸你回頭是出自真心實意,我寫書子更沒有
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闖營,當面向高夫人和闖王求情。他們要是還有害你之意,
我決不讓你回去。他們確實無害你之意,我再回來,陪你一起前去,向他們請罪。
你看這樣如何?」
袁時中早就猜到慧梅會有這個主意,笑一笑說:「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
慧梅說:「我既然嫁給你,不管活著,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來,
難道我忍心麼?何況我現在懷著胎兒,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來是個男的。」
袁時中心中一喜,笑著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個男的?」
慧梅說:「懷孕以後,我找人替我算過兩次命,都說頭胎是個男的。還有我聽
說,懷的要是一個女孩,做母親的氣色就不好看,有時發暗;要是一個男孩,母親
的氣色就特別好看。你看我現在氣色是不是比過去還要好看?」
袁時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覺得確是鮮艷動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來,伸手摟
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懷裡。慧梅輕輕一推,說道:
「小心外邊有人看見。」
袁時中笑著說:「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歡抱你,別人看見也不打緊,怕啥?在
金姨太房裡,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懷裡。」
慧梅莊重地說:「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麼能把我同她一樣看待?」
袁時中放開慧梅,說:「聽說你頭胎是個男孩,我心裡真是高興。為著這個男
孩,我求你給闖王和夫人寫封書子,請他們不要派兵來打,然後我就同眾將商議,
重回闖王旗下。你看這樣好麼?」
慧梅說:「你這是緩兵之計,我不能欺騙闖王和夫人。」
袁時中有點惱火,但仍然賠著小心說道:「請你想想我們夫妻之情,想想你懷
的男胎。只要你肯寫這封書子,高夫人看了一定會動悲憫之情,勸闖王不要發兵,
那時我們就得救了。」
慧梅說:「書子我不能寫。如果你真有回頭誠意,就放我親自去見闖王。」
袁時中說:「我決不能放你離開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說:「你不放我也罷。你可以派劉玉尺去闖王那裡求情,他
的嘴巴很會說話。」
袁時中說:「我靠的就是劉軍師,他離開我,萬一被闖王留下,我同誰商量主
意?」
慧梅冷笑道:「你連劉玉尺都不肯派,你還有什麼誠心?」
袁時中說:「我不是為著別的,實在是因為我目前這兩三萬人馬,大事小事一
天也不能離開劉軍師。沒有他,我就好像沒有了魂兒一樣。」
慧梅聽了,滿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劉玉尺,恨他專門給袁時中出些壞主意,
這時真想罵出幾句。她盡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罵出。袁時中又懇求
說:
「你念及我們是好夫妻……」
慧梅馬上接住:「你說我們是好夫妻,你就不肯聽我一句勸告,怎麼算好夫妻?
是前世冤家!」
袁時中嬉皮笑臉地說:「不是好夫妻,我們同枕共被」
他的話沒有說完,慧梅又接著說:「你懷著一番什麼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
你的妻,當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對待闖王的事情上,我們是同床異夢。」
袁時中說:「不管是不是同床異夢,夫妻總是夫妻,這是五倫之一,天經地義,
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來,邊流淚邊說:「正因為是天經地義,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所
以我才苦口勸你回頭,為你打算,也為我們兒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聽我勸告
吧!如今你聽我勸告還來得及,再遲一步,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闖王大軍殺來,
你是沒法抵擋的。你被消滅,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兒也跟著死了,這是何苦
呢?官人,我求求你,回頭去闖王旗下請罪吧!……」她不禁痛哭,說不出話來。
袁時中狠狠地跺了一腳,說道:「我們夫妻一場,你連這一點情意都沒有麼?」
慧梅忽然止了哭,說道:「你有誠意重投闖王旗下,我就有誠意寫書子,勸闖
王寬大為懷。你沒有誠意,我寫一百封書子也沒用。闖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騙
的。官人,你不要專聽劉玉尺的慫恿,走上絕路。你聽我一句話,難道不行麼?你
若是打敗了,被消滅了,劉玉尺會另找主子,可是我永遠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後還
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個丈夫了。官人難道想不通麼?」
說到這裡,慧梅大哭起來。袁時中知道她已決心不寫書子,將她打量一眼,跺
一跺腳,轉身走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