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高夫人已經睡了,李自成還在大帳中看書,隨後站起來,在燈影裡
走來走去。目前,有一些大事縈繞在他的心中:第一件大事是馬上就要開始第三次
進攻開封,能不能十分順利?北京現在有什麼動靜?崇禎自然要催促丁啟睿、楊文
岳、左良玉等人來救開封,他還能調動什麼人馬?一旦攻破開封,是否就按照近來
同牛、宋二人秘密商定的主意,在開封建號稱王?看來羅汝才決不肯真心擁戴,對
他如何辦好?……
想了一陣關於將來如何處分羅汝才的問題,感到特別棘手。倘若他不肯擁戴,
留下他將是很大禍患。近來,關於曹操的問題日趨嚴重,雖然常不免橫在心中,卻
使他加倍謹慎,連對幾個最親信的人也不肯流露半句口風。有一次,宋獻策曾在無
人時提到日後要除掉曹操的事,他的心中一動,但沒有做聲,等了許久,才口氣嚴
肅地小聲說:「目前力求和衷共濟,不要想得太多!」宋獻策最能明白他的心思,
但不好再說什麼話。後來因為曹營諸將得到曹操默許,破商丘後暗中加緊增兵買馬,
還自己派人馬往碭山一帶打糧,劉宗敏和高一功要闖王同曹操談談,制止曹營擅自
作為。自成的心中增加了疑忌,想了片刻,對他們責備說:
「如今開封還沒有攻下,你們的心胸何必這樣窄!」
劉宗敏說:「曹操來投,本來是同床異夢,沒料到他……」
自成聽見帳外有腳步聲,用手勢阻止他說下去。等知道無人進來稟事,他才微
微一笑,說:
「你們不要上眼皮只望見下眼皮,不要在枝節小事上計較太多。俗話說:水過
清不好養魚。在小事上可以睜只眼,合只眼,不必丁是丁,卯是卯的。」
高一功兼掌全軍總管,對曹營的擅自作為深感不妥,沉吟片刻,說道:
「小事雖不必過多計較,可是一則會集小成大,二則要防患未然。」
自成說:「一功,你也糊塗啦。目前,只要曹操肯跟著我的大旗走,對我們就
有莫大好處,其餘的都是末節!」
儘管李自成認為時候不到,不肯對宋獻策多談曹操的問題,也不許劉宗敏和高
一功計較小節,但是他常常在心中暗自思忖,並且細心觀察,擔心曹操會過早地離
開他,由朋友變為勁敵。此刻他又想了一陣,深感到攻破開封後他同曹操或分或合,
怕不好再拖延不決了。他忽然想到攻破襄城後找不到張永棋的事,近來風聞張永棋
被曹營暗藏兩日,私下放走。他沒有將此事告訴劉宗敏等知道,只命吳汝義秘密查
明真情,再作適當處置,但此事使他的心中久久地不能平靜……
一直到雞叫頭遍時候,他才躺下睡覺。可是剛剛矇苤入睡,烏鴉已經啼叫,天
色麻麻亮了。他被帳外的腳步聲驚醒,但未睜開眼睛,似乎聽見是有人向守衛的親
兵們低聲詢問他是否醒來。此時高夫人已經起來,正在梳頭,忙向帳外問道:
「子宜,有什麼緊要事兒?大元帥剛才睡下。他昨晚又熬了一個通宵。」
吳汝義平日最擔心闖王休息不足,聽了這話,有點兒猶豫起來,喃喃說:「我
待一忽兒再來。」可是他正要退走,李自成已經睜開眼睛,抬起頭來問道:
「我已經醒了。子宜,快進來。有緊急事,趕快說吧。」邊說邊披衣跳下床來。
這時,隨在吳汝義背後,有兩個親兵走了進來,打算照料闖王梳洗。闖王一揮
手,他們趕緊退了出去。
吳汝義走到闖王面前,悄悄地說:「有一件事情我查清楚了,現在我特來向你
稟報。」
「什麼事情查清楚了?」
「放走張永祺的事,我查清楚了。」
闖王一聽,登時眼睛瞪大起來。這是一件大事,連高夫人也立刻停止梳頭,向
吳汝義注目凝視。他悄聲問道:
「他是怎麼逃走的?可是有人私放?」
「有人私放。」
「誰?」闖王的聲音裡充滿了怒意。
「請闖王不要震怒,果然傳聞不假,是曹營的人把他暗中放走。」
「曹營?誰幹的事?曹操知道麼?」
「大元帥可記得,曹營有一個叫黃龍的頭目?他是曹帥的鄰村人,還沾點親戚,
就是他把張永祺放走了。」
闖王咬著牙,沉默片刻,又問道:「這話可真?」
「我查了好久,起初有曹營的人偷偷告訴我,我也不信,後來黃龍自己手下的
人也對我說了,我才不得不信。」
「黃龍為什麼要放走張永祺?」
「哎,曹帥本來與我們同床異夢,他手下人也不是真心擁戴大元帥坐江山,心
裡沒有忘下那個投降朝廷的念頭。這黃龍看見張永祺是個有身份的紳士,所以捉到
後就把他暗中窩藏起來,等我們大軍離開襄城時,又把他偷偷放了,還向他洩露了
我們的作戰機密。」
「什麼作戰機密?」
「據黃龍手下人告訴我說……」
闖王截斷他:「他手下人說的話可信麼?」
「他手下這個人過去是他的親信,可是有一次賭博輸了錢,又喝醉了酒,罵了
他幾句,他要殺這個人,後經眾弟兄講情,沒有殺,痛打了一頓。所以這人現在與
他已經離心離德。我找到這個人後,又告訴他闖王將來如何必得天下,他也想留個
出路,所以把他知道的內情都跟我說了。只是讓我千萬別露出一點風聲,不然他就
沒命了。」
「你說吧,哪些機密被他洩露了。」
「原是大元帥跟曹帥商定了的,下一次攻開封時,圍而不攻,斷絕開封的糧草,
使他久因自降。黃龍就把這計劃告訴了張永祺,還讓張永祺趕緊報告給省城裡的大
官們,使開封早作準備。」
闖王罵道:「真是可惡之極!」
「聽說黃龍還對張永祺說:『我們曹營怕什麼?不怕。咱們的事情老府管不著,
老府算個(屍求)!』這樣,連我們老府也罵了。」
「這些事情曹帥都知道麼?」
「開始大概不知道,後來他也知道了。叫人生氣的是,曹帥不但不嚴辦,還要
遮掩。他對那些知情人說:『這事可不能走漏消息。誰若走漏消息,我立刻砍掉誰
的腦袋!』」
闖王聽罷,半晌沒有說話。他越想越氣,忽然站起來,把桌子猛一捶,說:
「備馬,我找曹操去!」
高夫人和吳汝義都一驚。高夫人馬上說:
「你還是再想想吧,現在不是算賬的時候。」
闖王又開始在大帳內走來走去,心上有一個很大的難題:怎麼辦?對此事必須
要處置,但是又要處置得當。剎那間許多許多跟曹操之間的不如意事情都翻上了心
頭,使他怒火中燒。走了一回,他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長歎了一聲,說:
「是的,現在還不是算賬的時候!」
自從進入豫東以來,李自成的義軍每攻下一個城池,停留一二日或數日即便放
棄,臨走時將城牆拆毀。如今即將離開商丘,昨夜闖王已下令今日作好準備,明日
一早開始扒城,由大將谷英總負指揮之責。但商丘城較一般州、縣城大得多,城牆
也較高厚,沒有數萬人一齊動手,不可能在三天以內扒完。
闖王已決定要征發城內和近郊居民三萬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去扒城。義軍抽
調一萬人參加,兼負監督百姓,維持秩序之責。
今天早飯以後,李自成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等騎馬巡視了扒城
情形。有很多大戶和小康之家的婦女,自幼將腳纏得很小,平時走路像柳枝在風中
搖擺,從不下地勞動,更沒有從事過爬高就低的重活,十指纖細,蓄著長指甲,如
今被強迫前來扒城,不得不忍著心痛,剪去了長指甲。在眾人前拋頭露面,挖土抬
磚,擁擁擠擠,踉踉蹌蹌,腳疼難忍,動不動跌倒地上,發出「哎喲」之聲。李自
成看了一陣,命谷英將一部分實在腳小體弱、不能作這種勞動的婦女放回家去,另
外從老府、曹營和小袁營各調來一萬將士扒城。原來老府有五千人,曹營有三千人,
小袁營有兩千人在監督百姓扒城,如今一律動手,不得站在一旁觀看,有不賣力者
即予重責。這樣下令之後,李自成便帶著劉宗敏和牛、宋等返回老營。在半路上,
他們在路邊野廟旁駐馬,看了一陣老府的新兵操練,談論起將去圍攻開封的事。李
自成望望李巖的神情,含笑問道:
「林泉,你今天有什麼心事?身上不舒服麼?」
李巖趕快在馬上欠身回答:「末將賤體甚佳,並無不適,也沒心事。」
闖王又笑著說:「我看你心有所思,看操時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想別的事兒。
我們之間,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目前即將圍攻開封,關係重大,林泉倘有高見妙
策,何不趕快說出,大家一起商量?」
牛金星也說:「是呀,何不說出來大家商量,供大元帥斟酌裁定?」
李巖本來不想說出,但又怕闖王和牛金星會向別處猜測,反而不好,隨即說道:
「我是想商丘扒城之事,怕自己所見不深,說出來未必有當,所以未敢大膽出
口……」
劉宗敏打斷李巖的話頭說:「啊,你用不著這樣說話謹慎!你有話只管說,不
要藏在心裡才好!」
闖王笑著說:「你不贊成扒城,是麼?」
李巖說:「是的。實不敢隱瞞,以末將愚見,像商丘這樣地方,棄城不守,不
如留兵據守。如今我們兵力日益強大,與往日形勢不同。然而仍如往日一樣,每得
一城,棄而不守,既不能廣土眾民,建立穩固根基,也不能撫輯流亡,恢復農桑,
使百姓有復甦之樂。得城而不守,豈不大失百姓亂久思治之望?目前中原官軍空虛,
縱然能勉強湊成一支救開封的十萬人馬,內部人心不齊,士無鬥志,實不足畏。官
軍倘若救汴,則無力進攻商丘;如攻商丘,則無力同時救汴。況商丘距開封不過三
百餘里,一馬平川,正是我騎兵用武之地。倘敵兵來攻商丘,我數萬騎兵疾如飆風,
不過兩日可至。敵兵屯於商丘堅城之下,被我軍內外夾攻,必敗無疑。我軍一旦攻
破開封,即可分兵一路,由商丘進兵江淮,略地徐、碭,則漕運截斷,北京坐困,
南京震動。……」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說道:「林泉,你停一停,咱們索性下馬,坐下去扯一扯。」
隨即他自己先跳下戰馬,在廟門外的柏樹根上坐下,向大家說:「咱們就坐在這柏
樹蔭下,聽林泉談完他的高見。我已經有好多天日夜忙碌,不曾聽林泉如此談話了。」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坐下,有的坐在一塊半截磚上,有的坐在草上。眾多親兵親
將也都下馬,到附近的樹下休息。李自成望著李巖微笑點頭,催促說:
「林泉,請接著說下去!」
李巖見闖王很重視他的建議,就從地上拾起一根小干樹枝,一邊談他的意見,
一邊在地上畫著地圖,重要城市的地方擺個小瓦片或小磚塊。他懷著無限忠心,巴
不得李闖王能採納他的建議,而宋獻策和牛金星能夠贊助。他用小樹枝指著一個稍
大的瓦片說:
「這是洛陽。另一路人馬西上陝州、洛陽,封函谷關,斷秦軍東援之路。再有
一支人馬南下許昌、葉縣,重占南陽、鄧州。到這時,中原形勝,盡人手中。自尉
氏、扶溝往南,汝寧、陳州一帶,穎河、汝河南岸,數百里盡皆膏腴之地,不甚殘
破,容易恢復農桑,為足食養兵之地。在此四海糜爛之秋,有此中原一片土,足可
以虎視八方,經營天下。」說到這裡,李巖停一停,望望闖王和牛、宋等人,見闖
王笑而不言,牛金星也無表情,他將小樹枝扔到地上不再往下說了。
宋獻策深知闖營將士的鄉土之情極重,有意提醒李巖,笑著問道:「下一步如
何?如何進兵關中?」
李巖趕快說:「當然要進兵關中,囊括秦、晉,再搗幽燕。」他重新撿起來小
樹枝,畫著地說:「俟河南大局粗定,即分兵兩路,西人關中:一路由靈寶人潼關,
一路由鄧州取道商州入關中。漢高祖也就是由商州進取咸陽。末將智慮短淺,竊自
反覆默思,大膽陳言,請大元帥留兵據守商丘,分略附近州縣以為羽翼,佔領碭山
以為屏蔽,然後大軍西攻開封,方為上策。何必拆毀城牆,棄而不守?」
李自成沒有做聲,覺著李巖的這番話也有道理,但又認為分兵防守則力弱,不
如合兵一處則力強,能夠時時制敵而不受制於敵。兩年多來依此方略用兵,步步獲
勝。目前去攻開封,朝廷必然傾全力來救,不可大意。俟數月內攻克開封之後,朝
廷救援開封已經潰滅,中原形勢完全改觀,官軍更無反攻餘力,到那時曹營這疙瘩
也將動手割治,然後建號改元,分兵略地,選派府、州、縣地方官,一切得心應手,
不能算遲。何必過於心急?……但是他此刻沒有將自己的早已決定的主意說出口來,
只是面帶微笑,轉望牛金星和宋獻策,用眼色向他們徵詢意見。
牛金星和宋獻策自從破洛陽以後,每天常在李自成左右,密議大事,地位日見
重要。李巖一則常常不同老營住在一起,而是隨著豫東將士一起,操練他那一營人
馬,暇時坐在帳中讀書,寫字;二則他抱定「功成身退」宗旨,不像牛、宋二人熱
衷榮利和醉心事功,所以除非奉闖王召喚或有事稟報,很少追隨闖王身邊。如今他
雖然是闖王的重要謀士,受到尊重,但牛、宋的重要性遠過於他。牛金星和宋獻策
在一年半前對李巖寫給闖王的書信中提出的遠大謀略十分欣賞,也可以說十分佩服。
但是自從羅汝才來到以後,他們明白闖、曹勾心鬥角,勢難久合,認為闖王想集中
力量趕快打幾個大勝仗的決策也很有道理,所以就不再熱心支持李巖的主張了。尤
其是牛金星,他比宋獻策多了一點私心,不願使李巖在功業上有過大的建樹,這一
點私心也影響他不肯在闖王面前多為李巖的主張幫腔。現在見闖王用眼色催他說話,
他望著李巖說:
「林泉,你的話自然出自一片忠心,也是從大局著眼,在平日不失為上策。只
是大元帥縱覽時局,不欲受制於敵,自有深慮宏謀,年兄為何忘了?」
李巖明白金星所說的「深慮宏謀」是指先占開封,戰敗朝廷援軍,然後剪除異
己,建立名號,再以開封為根基,分兵略地,選任府、州、縣官。聽牛金星這麼一
說,他不敢再陳述自己意見,只好連連點頭。
牛金星又笑著說:「何況大元帥已經下令扒城,豈可半途終止?那樣朝令夕改,
豈不自損威信?」
李巖趕快說:「是,是。巖思慮粗疏,見不及此,請大元帥不要見罪。」
李自成哈哈一笑,拍一拍李巖的肩膀,說:「林泉,你的用意很好,我有什麼
可怪罪你啊!你要小心,我將來會怪罪你的,不是為你說錯了什麼話,是怪罪你不
肯大膽說話,說話太少。我很羨慕唐太宗的身邊有一個魏征。可是,林泉,我的身
邊就缺少像魏征那樣人物。你常勸我傚法唐太宗,我實在望塵莫及。你以後傚法魏
征好麼?」
李巖十分感動,說道:「大元帥如此以國士待我,我倘有所見,豈敢緘默不言。」
劉宗敏忽然說道:「林泉,你不管有什麼話,只要你是為著軍國大計,盡快說
出!日後闖王坐了江山,你不惟同闖王有君臣之義,你的夫人還是闖王夫婦的義女
哩!」
宗敏的話引得闖王和牛、宋都大笑起來。牽著馬立在一旁的吳汝義和李雙喜等
幾位親將,都不覺跟著笑了。
路過豫東將士駐紮的村莊,李巖向闖王和宗敏等告辭回營。李自成回到老營駐
地,讓宗敏和牛、宋等各人自便,他向高夫人的住處走去。心中想著剛才的一段談
話,深深讚賞牛金星慮事周詳。一跳下烏龍駒,高夫人的一個男親兵就走到他的面
前稟報:
「夫人命我去看看大元帥回老營沒有,大駕果然回來啦!」
「有什麼事兒?」李闖王隨便問了一句,沒等回答,大踏步走進高夫人的帳中。
慧梅帶著慧劍、呂二嬸,還有幾個常常隨在左右侍候的女親兵,都在高夫人的
大帳中,有說有笑,十分親熱。一見闖王進來,大家的笑語忽止,肅然起立。慧梅
和慧劍趕快對他福了一福。高夫人對他說:
「自從小袁營來到商丘城外會師以後,慧梅回來過幾次,你總是忙,她沒有見
到你,心中很是難過。今日她又回來了,所以我不斷差人去瞧你從城中回來沒有。
這姑娘有一番孝心,她說今天見不到你就決不走。你正好回老營了!」
李自成望見慧梅雙目含淚,不禁心中微微一動。他剛在上位坐下,慧梅就在他
的面前跪下磕頭。他說:
「你回來讓我看看你就有了,不用磕頭啦。」
呂二嬸站在一旁笑著說:「不管是日後論君臣之義還是今日論父女之情,慧梅
姑娘回到老營來見到闖王,這三個頭是非磕不行的。」
慧梅磕過三個頭,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垂頭立在高夫人(她已經落座)身邊,
兩行熱淚再也忍耐不住,撲籟簌滾落下來。慧英、慧劍、左右姐妹們見慧梅落淚,
也都不由得眼珠兒紅潤。高夫人輕輕地歎口氣,對自己未能阻止將慧梅嫁到小袁營
感到內疚。闖王命慧梅和呂二嬸都坐下,然後說:
「我親自問過邵時信,知道時中待你不錯,小袁營上下將士也很尊敬你,我已
經放下心啦。以後有什麼困難,你只管差邵時信或你呂二嬸回來說一聲,馬上替你
辦妥。你在闖營時候立過不少功,還立過大功。嫁到小袁營,只要同時中和和睦睦,
幫助他建立功業,也算是你立了新的大功。聽說你在小袁營也很滿意,是麼?」
慧梅低頭不語,剛剛揩去的熱淚忽然又奔湧出來。李自成想著慧梅雖非親生女
兒,但將她養育成人,同患難,共生死,比親骨肉差不多,做女兒的一旦出嫁,回
家來見到父親,流幾把眼淚也是常情,隨即微微一笑,轉向呂二嬸問道:
「二嫂,你的年紀大,在洛陽經多見廣。你看,袁姑爺對結這門親事是不是十
分滿意?他能夠虧待慧梅麼?」
呂二嬸和邵時信早已商量過,關於袁時中和小袁營的事,只說闖王高興聽的,
免得惹闖王聽後心煩,也害怕自己惹禍,他們都明白袁時中的左右有劉玉尺等不正
派的人物搖鵝毛扇子,總不忘使小袁營獨樹一幟,還風聞小袁營的將士們有不少人
暗有怨言,後悔不該投闖王旗下,受到挾制,不如從前自由,還說袁時中從婆婆變
為媳婦,……但是他們相約不將袁時中和小袁營實情告訴闖王和高夫人,甚至也不
完全告訴慧梅。他們在來商丘會師的路上,還暗中囑咐慧梅:在高夫人面前要多說
袁姑爺的好話,使高夫人免得掛心。所以聽到闖王詢問,她立刻恭敬起立,笑著回
答:
「回大元帥,要說到夫妻和好,相敬如賓,袁姑爺同慧梅姑娘可說是美滿姻緣,
實在難得。袁姑爺雖說原來已經有了兩個姨太太,風聞金姨太一向受寵,可是自從
咱們姑娘來到之後,他很少到金姨太帳中。他巴不得把咱們姑娘用雙手捧著,生怕
姑娘有一點兒不順心,思念闖營。請闖王和夫人放心,像他這樣百依百順的好姑爺,
打燈籠也難找到!慧劍,你是親眼看見的,我說的話句句不假,是不是?」
慧劍也被叮囑過不得說出來惹闖王和高夫人心中不愉快的話。平時她同慧梅最
親密,分明有時看見慧梅偷偷流淚,偷偷納悶,偷偷歎氣,有時還看見慧梅因不滿
意袁時中的行事而不忿,可是這些實情她怎麼敢說出口呢?她也不願說假話,靦腆
地咬著下嘴唇,似笑不笑,偷偷打量慧梅用抽頭去揩眼淚,又看看高夫人的喜悅面
容。高夫人看見慧劍的靦腆不語的神情,越發高興,心中讚歎說:「這個黑妞,淳
厚中帶有聰明!」她轉向慧梅,帶著慈母般的感情說道:
「慧梅,自從打發你出嫁以後,我常常同闖王提到你,有時我常在夢中看見你,
仍然騎著馬跟在我的身邊。如今知道你們夫妻倆很和睦,我同闖王就放心啦。慧梅,
你呂二嬸說的話可全是真的?」
慧梅為使養父母對她寬心,勉強輕輕地點一下頭,但心中禁不住一陣酸痛,硬
將眼淚往肚子裡咽。她完全明白闖王將她許配袁時中的一番苦心,她也早已承認她
同時中的姻緣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同小張爺命中無緣,幾年來互相間空有情意終是
無用。最近幾天,她感到身上已有了懷孕的徵兆。但因為她一則對這樣事毫無知識,
心中捉摸不定,二則害羞,不曾暗向呂二嬸透露消息。她不敢抬起淚眼看養父,但
是她在心中對他說:
「你女兒不管有多大委屈,也要使他拿出一片忠心保駕,為你出力打江山!」
闖王也因聽了呂二嬸的話心中高興,對慧梅說:「你要處處尊重時中,不要覺
得你是我的養女,在大軍中經多見廣,嫁到小袁營受了委屈。俗話說嫁雞隨雞。做
妻子的順從丈夫才算賢惠,也才算知禮。你心裡要明白:在我的眼中,時中的小袁
營決不能如曹營那樣。對曹營,我只能馬虎一點,只要大致不差就行了。像這樣一
營,在我的『闖』字旗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對時中,我的期望很切,不把他當
客人看待,也不把他的小袁營當客營看待。目前半是客營,半是闖營;日後不久,
應該化客為主,就像你補之大哥、劉明遠、袁漢舉等率領的各營人馬一樣,我既將
小袁營作為自己的人馬看待,從今往後,在軍紀上必將從嚴,操練上也將從嚴。今
日特意對你講說明白,讓你心中有數,處身行事都不要違背我的心意。你明白麼?」
慧梅站起身來,恭敬地低聲回答說:「女兒明白,這也是女兒的心願。」
李自成還想對慧梅再囑咐幾句,適逢雙喜進來,稟報說曹帥來到,他便起身回
到自己的大帳去了。
曹操今日設盛大午宴,請各營主要文武吃酒看戲。他昨日已發了請帖,剛才又
派人騎馬赴各營催請。他為著對李自成特別表示尊敬,親自前來敦請。自成留他在
大帳中談了一陣閒話,看看日已正午,便帶著牛、宋、李巖和住在行轅附近的一大
群將領,由曹操陪同,騎馬往曹營赴宴。住得稍遠的將領們,袁時中和小袁營的重
要將領們,由各自的駐地分路前去。
曹營的酒席果然豐盛,山珍海味齊全。原來在攻破商丘後,他的老營總管就趕
快派出幾個得力頭目,不管別事,專門到鄉宦大戶邸宅,搜羅歌妓美女、戲子姣童、
山珍海味。各種名酒,還替他找到了幾名鄉宦家的紅案廚師。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佯
裝不知,看見時也一笑置之。今日曹營除酒席豐盛外,還有轅門外的空地上連夜搭
了高台,有一班昆曲和一班梆子輪番演出。另外還有一群歌妓在主要席前侍候,執
壺勸酒。只是因為轅門外正在唱戲,所以今日不用歌妓們清唱,而平日所用一班吹
鼓手也不用了。
酒宴鬧騰了一個多時辰,戲也演了兩出,大家十分快活,尤其對梆子戲《拷紅》
不斷叫好。這時,有人告訴曹操說,商丘原來各家的戲班子非常講究,當時那種最
繁盛的情景,一般人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個老頭子,現在也在他們的班子裡打雜。
大家對這個老頭子很尊重,因為他什麼事情都知道。
曹操問道:「現在也在這裡麼?」
「也在這裡,剛剛還在歎氣,喝了酒,還流起了眼淚。」
曹操感到有趣,說:「把他叫來,我問問他。」
隨即有一個叫做吳清的老戲子被叫了來。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年輕時也是唱旦
的,所以直到現在,走路的腰身動作都還帶著女人的姿態。他跪下去對曹操磕了個
頭,站起來躬身等著問話。曹操笑道:
「你說商丘的事情,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了,以前的戲班子十分興盛。你倒說說
看,以前的戲班子怎麼個興盛模樣?」
「回大將軍,這些年輕人啥都沒見過。他們已經生在末梢年,那好時光,他們
既沒福享受,也沒眼福看到。我年輕時在孫相國家裡,那氣派跟現在可不一樣。太
平盛世,真了不得。我們這些伶人一天到晚穿著綾羅綢緞,只要有幾出戲唱得老爺
們高興,什麼首飾,什麼銀錢都賞賜下來。唉,現在連想都不敢想了。」說著,他
眼淚成串地滾落下來。
郝搖旗聽著,忍不住罵道:「去你媽的,那個時候你們享福,老百姓可苦了。
你還想那個時候再回來,老子可不答應。以後就不准你那什麼鬼孫子相國再騎在老
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袁宗第也說:「這老頭到現在只想著往日那種日子,可咱們就是要把那些富家
大戶、老門老戶重新翻個個。」
曹操覺得大煞風景,便也笑一笑說:「好,你下去吧,讓他們賞你點酒喝,可
不要喝得太多。」
大帳內外,許多桌子上猜枚划拳,談笑風生,十分熱鬧,只有闖王席上和周圍
的幾處席上比較文靜,有猜枚划拳也不大聲嚷叫。當上過一道海參燒魚肚和一道銀
耳湯之後,李自成一則有事,二則怕許多將領同他在一起感到拘束,便告辭先走。
曹操明白他的意思,並不強留,又敬他一杯酒,說:
「李哥,你很忙,我不敢留你。說句良心話,你只會圖謀大事,就是不會享福!
這下一齣戲就是商丘周士樸家的蘇州班子扮演《琵琶記·吃糠》,你竟然不看,多
可惜!」
李自成笑著說:「還是我早走的好。我一走,許多將領們都自由了。可是,你
不要放縱他們賭博,也不許有人灌醉!」
羅汝才將李自成送出轅門。自成不急於上馬,小聲說:
「汝才,你多送我幾步。我有幾句體己話要跟你說一說。這裡人太多,到村邊
說吧。」
汝才聽了,心中發疑:「有什麼重大的機密話啊?」他風聞近日小袁營的將士
們有些怨言,後悔不該投闖,想著自成可能是要同他談一談關於小袁營的事。他們
走到村外停下,李自成用眼色揮退左右親兵,對汝才小聲說道:
「汝才,你可知道,我們破襄城時要捉拿的那個張永□是怎麼逃走的?」
羅汝才心中大吃一驚,但故意裝得毫不知情,說:「不知道啊,我也是一直命
令手下人用心訪查。」
李自成拉著他的手說:「這事情你當然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我說出來,
你不要動怒,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但不說的話,你不知道,以後恐怕還會有這樣
的事情生出來。」
「你說吧,李哥,到底是怎麼回事情,我也很想知道知道。」
「原是你這兒的人放走的,他們把你瞞得死死的。」
「啊?怎有這種事情?這太豈有此理!是誰放走的,李哥你可知道?」
自成點點頭說:「我已經知道了,我本來前幾天就要告訴你這件事情,又怕你
聽了以後生氣,所以一直拖著。汝才,這事情你千萬別讓別人知道,我們心中有數
就算了。」
汝才恨恨地說:「那不行,倘若是我手下將領把他放走,那非按大元帥當日的
將令嚴加懲處不可,決不輕易饒過!」
自成故意說:「你說這話,我就不必提了。」
「李哥,你一定得說。」
「那你得答應不處分他。」
汝才裝作勉強點頭,說:「好吧,你說出來,我看情況處理。」
「是黃龍放走的。他捉到了張永祺,可是不向你稟報,私自把張永祺藏了起來。
等到我們離開襄城時候,他偷偷把張永祺放走,還告訴張永棋:我們在麥熟以前要
圍開封,圍而不攻,等開封困得沒有糧食時,自己投降。他還囑咐張永祺,去開封
把這些話稟報給開封的周王和封疆大吏,讓他們預先作好準備。」
羅汝才聽著,心中確實十分吃驚,但表面卻裝著十分憤怒的樣子:「啊?竟有
這事?可惡!可惡!我非問清楚,宰了這小子不行!」
闖王說:「也不必多問,你只要自己心裡有數,知道這個人不可靠,以後不要
重用他就是了。好,我得走了。」
李自成招手叫親兵們前來,接住絲韁,縱身上馬,正要揚鞭欲行,他忽又不放
心地俯下頭去,對汝才悄悄地囑咐一句:
「此事千萬不可聲張,不可讓別人知道。你知我知,也就夠了。」
闖王走後,劉宗敏、田見秀、高一功、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又稍坐一陣,
因為各自事情很忙,勉強等到席散,也都趕快起身告辭。袁時中偕同小袁營的一群
文武,也跟著走了。剩下袁宗第和郝搖旗等,硬被曹操留下,擲了一陣色子,又聽
歌妓們清唱幾段曲文,才放他們走掉。
袁時中回到自己營中不久,就有一個弟兄喝得醉醺醺地罵進帳來,說:「什麼
闖王人馬,硬是欺負人。打開了商丘,金銀財寶堆積如山,他們都弄到老府裡去,
對咱們是按人數發放軍糧。咱們小袁營啥時候受過這種氣?為啥要受這種氣?他們
說啥就是啥,你能夠受這股氣,弟兄們受不了這股氣。還不如趁他們現在沒有防備,
我們殺進老府,宰了李闖王這些傢伙!」
袁時中聽了,嚇得趕快擺手。他既不敢回答他,也不敢處分他,因為這是他手
下的一個老人,而且他知道最近幾天他部下的許多人都在嘀嘀咕咕,說些不滿的話。
於是他揮手讓他退出去,說:
「你喝醉了,少說閒話,不要惹禍。」
可是這個老弟兄仗著酒勢,一面罵,一面退出帳外;到了帳外,還繼續罵,似
乎故意要讓別人聽見,煽起別人對他的主張的同情。
正在這時,郝搖旗和袁宗第從曹營出來,騎馬路過這裡,聽了幾句,十分震怒。
郝搖旗吩咐親兵說:
「去!把他的頭頭袁時中叫出來!」
立刻就有人進帳向袁時中稟報了。袁時中一聽,是袁宗第和郝搖旗叫他,趕快
出來,陪著笑臉說:
「袁將爺,郝將爺,不曉得你們二位駕臨,沒有遠迎,請多多恕罪。」
袁宗第還想給袁時中一點面子,可是郝搖旗哪能容人,氣沖沖地說:
「時中,這是你手下的人,罵闖王,還要殺進老府。還不是要造反麼?你難道
就不知道?你耳朵裡塞了驢毛?哼哼,什麼話!」
袁時中趕快拱手說:「我完全不知道。竟然如此,我一定嚴辦。」
郝搖旗又說:「你自己瞧瞧看,闖王對你不薄,把養女也嫁給你。你現在既是
闖王的部將,又是闖王的女婿,你縱容手下人這樣辱罵闖王,煽動軍心。你自己瞧
著辦!」
「我一定嚴辦,一定嚴辦。」
郝搖旗仍然滿臉怒容,沒有再說二話,策馬而去。
袁宗第對袁時中囑咐道:「時中,下邊的人竟敢這麼放肆,你要好好管一管,
不然鬧出大的事情可不好啊,也辜負了闖王對你的倚重。」
「我一定嚴辦,決不允許下邊如此放肆。」袁時中說著,頭上已經冒出汗來。
袁宗第冷淡地一拱手,策馬離去。
這時,闖王在行轅已將一些公事處理完畢,因為很疲倦,便來到高夫人的帳中
休息。高夫人沒有在帳中,據親兵們說,她去看左小姐的病去了。過了一會兒,高
夫人就回來了。闖王問道:
「左小姐有什麼病痛?」
「偶感風寒,已經服了藥。剛才我去,已經退燒了。」
「她雖是左良玉的養女,但左良玉對她很親,像親女兒一般。左良玉的夫人又
已經死了,所以我們現在要好生照料她,不可使她受了委屈。」
「這我還不明白?用不著你多囑咐。」
「可是也有許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這次我們破了商丘,立刻派人去保護侯公
館,不許閒雜人員進內,家中的什物全沒損失,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侯恂是左良
玉的恩人。我們的棋盤上有左小姐這個閒棋子,將來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很有用處。」
高夫人問道:「聽說你前天在酒宴上殺了李古壁,這事情可做得過火了點。」
「唉,如今有曹營,又有小袁營,如果我自己手下人犯了軍令,都不執行,日
後誰還肯聽我的命令,那軍令豈不成了一紙空文?所以我必須將李古壁當場斬首,
殺一儆百。」
正說著,忽然一個親兵進來稟報:「曹營將黃龍捆綁送來,請大元帥發落。」
闖王笑一笑,心裡說:「到底是曹操轉世!」他明白羅汝才不忍心殺黃龍,有
意送到他這裡來,給他出個難題。於是他馬上回到自己的帳中坐下。弟兄們將黃龍
押了進來。黃龍跪在他面前,低頭不語。闖王心中惱恨,問道:
「黃龍,張永祺可是你放走的?」
黃龍心中並不服氣,神色倔強,但又不得不裝出畏罪的樣子,答道:「是我放
的。我有罪。我該死。」
「你為什麼要放走他?用了他多少銀子?」
「我一兩銀子也沒有用他的。我看他是個讀書人,是個有用之才,所以不肯殺
他。」
「狗屁!他對什麼人有用?他在地方上無惡不作,民憤極大。他處處反對我們
義軍,把江喬年勾引到襄城來,妄圖讓汪喬年和左良玉兩面夾攻我們。這種人難道
對我們有用?」
闖王雖然非常憤怒,但是能夠冷靜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將應該殺張永祺的道
理講給黃龍聽,實際上也是講給押送黃龍的一群曹營將士聽。大家都覺得張永祺確
實該殺,而黃龍私自放走確實犯了大罪。黃龍到這時才感到害怕,臉色蠟黃,等待
斬首。周圍的人們,不管是老府的或曹營的,都以為闖王會立刻下令,將黃龍推出
轅門斬首。因為黃龍罪大,沒有人敢為他講情。但是闖王忽然微微冷笑,又說道:
「黃龍,在我們闖營裡邊,從來沒有任何人敢背著我放走一個敵人。你今天放
走的並不是一般的敵人,是我懸賞捉拿的要犯。在破襄城之前,我已經下了嚴令,
必須將張永祺捉拿歸案,有敢擅自釋放者殺無赦。你這個混賬黃龍,竟敢如此胡作
非為,違抗本師的將令。按你犯下的罪,不要說我會殺你,我簡直就該將你五馬分
屍。你自己說,該不該五馬分屍?」
黃龍害怕,渾身癱軟,勉強答道:「我確實有罪。任闖王隨意發落,我決不抱
怨。」
闖王又注視了他一會兒,說道:「我本該將你五馬分屍,毫不寬容。可是,常
言道:『打狗還要看主人的面子』。你是曹帥手下的人,我同曹帥是生死之交,結
拜兄弟。我處死你容易,可是我不能讓我的兄弟曹帥面子下不來。我今天看在曹帥
的面子上放了你,下不為例。你不用感激我,你只感激曹帥就行了。來人!把黃龍
的繩子解了,放他回營。」
旁邊有個將領說:「就這麼便宜了黃龍這小子?」
闖王說:「你們懂得什麼?黃龍是曹帥的人,我是看在曹帥的面上放了他。快
解繩子!」
人們趕快把黃龍的繩子解了。黃龍這時才真正動了心,噙著眼淚,跪在地上連
磕響頭,說道:
「大元帥,我今天才知道,你確實不是一般的英雄。我今生今世,不會忘記你
對我的大恩。」
闖王說:「這話你不要對我說。你今生今世不要忘記曹帥就有了。你對他忠心
耿耿,也就算對我有了忠心。走吧。」
那一群押送黃龍來的曹營將士,始而都認為黃龍必死無疑,繼而感到意外,隨
後十分感動,一齊跪下叩頭。其中一個頭目說道:
「感謝大元帥寬大,法外開恩,饒了黃龍一命,也給我們曹帥保全了面子!」
黃龍和曹營的將士一走,吳汝義就走到闖王跟前,將剛才小袁營發生的事情向
他稟報,並說那個姓王的已經由袁時中親自送到,現在轅門等候。他對這樣事竟出
在袁時中營中,十分生氣,但是他暫時不露聲色,沉默片刻,輕聲說:
「吩咐時中帶姓王的進來吧。」
袁時中進來後,一見闖王,馬上跪下,說:「大元帥,我有罪,請你嚴厲處分。」
闖王笑著,拉他起來,說:「時中,你怎麼這樣說話?下邊人亂說,並不是你
自己說的,你又堵不住他的嘴,你有什麼罪呀?」
「我管教不嚴,平時對這傢伙太放縱了。我實是有罪,請大元帥嚴加處分。」
「你雖然有錯,也只是管教不嚴之錯。你自己對我的忠心,我完全知道。何況
你今天既是我的愛將,也是我的半子,親戚加愛將,本是一體。你不會對我有二心,
我更不會對你有猜疑。下邊的事情是下邊的事情,歸不到你的身上。你不要把這事
放在心上。快坐下,坐下。」
袁時中遵命落座,態度十分恭謹。剛才在轅門外等候時,因知道曹營的黃龍犯
了大罪,被闖王看在曹操情面上寬容不咎,便想著闖王也可能對他手下的老王放寬
度量,略作責罰拉倒。現在見闖王待他如舊,語言溫和,使他暗懷的希望倍增。他
根本不明白在進來請罪時候,李自成已經將這件事反覆考慮過了。他想:雖然只是
這姓王的頭目一個人酒醉露了真言,但顯然不是一個人的事。袁營中別的人為什麼
不阻止他,容他亂說?而且袁時中本人為什麼不當場處分他,容他亂說?可見這事
情有點複雜。現在李自成仍不動怒,向立在帳外的那個被五花大綁的頭目望了一眼,
繼續用平靜的聲調對袁時中說:
「至於姓王的這個傢伙,確實有罪,如果任他這樣下去,會擾亂軍心,引起老
府將士和你小袁營的將士發生隔閡。」他冷靜地淡淡一笑,接著說:「時中,我把
小袁營看成真正自己的人馬,對這事不能不處分。你說對吧?」
袁時中欠身說:「當然要嚴加治罪,重重地打他一頓,穿箭游營。」
闖王向左右一望,吩咐說:「將這傢伙推出轅門,立即斬首。還要告訴小袁營
全體將士,如果有誰挑動眾人,煽惑軍心,或心存背叛之意,都要看一看他的下場。」
立即上來幾個人,當著袁時中的面,把姓王的頭目推出轅門斬首。袁時中心驚
膽戰,站起身向闖王說:
「請闖王也處分我。我是實實有罪。」
闖王又笑道:「你有什麼罪?你不要多心,坐下敘話吧。」
袁時中又請求處分,責備他自己對手下人管教不嚴。正說話間,闖王的一個親
兵進來,稟報姓王的已經斬訖。闖王若無其事,不作理會,面帶溫和的微笑,對袁
時中諄諄囑咐,務要治軍嚴明,對違法亂紀的事不可寬縱,還說他如何看重時中,
期望殷切。袁時中起立恭聽,唯唯稱是。然後,李自成將老營總管叫來,命他派人
將王某好生埋葬,並送二十兩銀子交小袁營的總管,撫恤王某的家人。袁時中躬身
叉手,對大元帥表示感激。在馳回駐地的路上,袁時中對跟隨人一言不發,但心中
十分害怕,決定今夜要同劉玉尺等親信仔細密商。他不斷地向自己問道:
「以後的路怎麼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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