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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次日五月端陽,辰牌時候,正當北京城朝陽門外,明朝的禮部尚書林欲楫代表 崇禎皇帝,偕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和文武百官,在莊嚴悲淒的哀樂聲中向洪承疇的靈 牌致祭時候,在北京東北方一千四百七十里的瀋陽城中,舉行隆重的受降儀式,一 時間八門擊鼓,大清門外響起來一陣鼓聲和號角之聲。然後從大清門內傳出來一派 皇帝上朝的樂聲。隨著樂聲,滿、漢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為人質的朝鮮世 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幾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內的清朝 皇帝皇太極行禮,然後回到平日規定的地方,只有滿、蒙王公和朝鮮世子、大君可 以就座,其餘都肅立兩行。大清門外,跪著以明朝薊遼總督洪承疇為首的松、錦降 臣,有總兵祖大壽、董協、祖大樂,已經革職的總兵祖大弼,副將夏承德、高勳、 祖澤遠等,低著頭等候召見。當時清朝的鴻臚寺街門尚未成立,有一禮部漢人官員 向大清門的降臣們高聲傳宣:

  「洪承疇等諸文武降臣朝見!」洪承疇叩頭,高聲奏道:「臣系明國主帥,將 兵十三萬來到松山,欲援錦州。曾經數戰,冒犯軍威。聖駕一至,眾兵敗沒。臣坐 困於松山城內,糧草斷絕,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當死。蒙皇上矜憐,不殺臣 而思養之。今令朝見。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陳罪狀。許入與否,候旨定 奪。」

  禮部官將洪承疇請罪的話用滿語轉奏清帝之後,皇太極用滿語說了幾句話。隨 即那位禮部官高聲傳諭:

  「皇上欽諭:洪承疇所奏陳的話很是。然彼時爾與我軍交戰,各為其主,朕豈 介意?朕所以有爾者,是因為朕一戰打敗明國十三萬人馬,又得了松、錦諸城,全 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夠恩養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 你的性命。爾但念朕的養育之恩,盡心圖報,從前冒犯之罪,全都寬釋不問。從前 在陣前捉到張春,也曾好生養他。可惜他既不能為明國死節,也不能效力事朕,一 無所成,白白死去。爾千萬莫像他那樣才是!」

  洪承疇伏地叩頭說:「謹遵聖諭!」

  祖大壽接著高聲奏道:「罪臣祖大壽謹奏!臣的罪與洪承疇不同。臣有數罪當 死:往年被陛下圍困於大凌河1,軍糧吃盡,吃人,快要餓死,無計可施,不得已 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殺,將臣恩養,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來降,遣往錦州。 臣到錦州之後,不惟背棄洪恩,而且屢次與大軍對敵。今又在錦州被圍,糧食已盡, 困迫無奈,方才出城歸順。臣罪深重,理應萬死!」

  1大凌河——大凌河城,在遼寧省錦州東北數十里處。崇禎四年八月,明軍大 敗,總兵祖大壽等被圍於大凌河城中。至冬,城中糧盡,食人、馬。滿洲招降。祖 大壽同意投降,副將何綱反對。大壽殺何綱,與副將張存仁出城投降。大壽說他的 妻子在錦州,請放歸設計誘降守錦州的將領,清方遂將他放走。

  隨即禮部官員傳出皇帝口諭:「祖大壽所陳,也算明白道理。爾之背我,一則 是為爾主,一則是為爾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後決不殺你,朕早就懷有此心 了。朕時常對內院諸臣說:『祖大壽必不能殺,後來再被圍困時仍然會俯首來降。 只要他肯降,朕就會始終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兒你已經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將祖澤遠也跪在大清門外奏道:「罪臣祖澤遠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 皇上從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與祖大壽同,也該萬死!」

  皇太極命禮部官員傳諭:「祖澤遠啊,你是個沒有見識的人。你蒙朕放走後之 所以不來歸降,也只是看著你的主將祖大壽行事罷了。往日朕去巡視杏山,你不但 不肯開門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卻特意向我打炮,豈不是背恩極大麼?爾打炮能夠 傷幾個人呀?且不論爾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說洪承疇吧,帶了十三萬人馬, 屢次打炮,所傷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爾背恩太甚,所以才說起這事。 朕平日見人有過,明言曉諭,斷不念其舊惡,事後再加追究。豈但待你一個人如此? 就是地位尊於你的祖大壽,尚且留養,況爾是個小人,何用殺你!你正當少壯之年, 自今往後,凡遇戰陣,為朕奮發效力就好啦。」

  祖澤遠和他的叔父祖大樂都感激涕哭,同聲說道:「皇上的話說得極是!」

  文武新降諸臣都叩頭謝恩,然後起立,進人大清門,到了崇政殿前,在鼓樂中 行了三跪九叩頭的朝見大禮。樂止,皇太極召洪承疇、祖大壽、祖大樂、夏承德、 祖大弼五人進入殿內。等他們重新叩頭畢,清帝命他們坐於左側,賜茶,然後靠秘 書院的一位官員翻譯,向洪承疇問道:

  「我看你們明主,對於宗室被俘,置若罔聞;至於將帥率兵死戰,或陣前被擒, 或勢窮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殺他們的妻子,否則也要沒人為奴。為什麼要這樣? 這是舊規麼?還是新興的辦法?」

  洪承疇明白清帝所問的是出於傳聞之誤,只好跪下回答說:「昔日並無此例。 今因文臣眾多,台諫1紛爭,各陳所見以聞於上,遂致如此。」

  1台諫——泛指諫官。明代的都察院在東漢和唐、宋稱為御史台,或稱憲台, 故諫官稱為台諫。

  皇太極接著說:「今日明國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議論,可是在昔日, 文臣難道少麼?究竟原因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殺多人。像這種死戰被擒的人, 還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豈可殺戮他們的老婆孩子?即令他們身在敵國,可以 拿銀子將他們贖回,也是朝廷應該做的事,何至於將他們的老婆孩子坐罪,殺戮充 軍?明國朝廷如此行事,無辜被冤枉濫殺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疇顯然被皇太極的話打動了心事,流著眼淚叩頭說:「皇上此諭,真是至 聖至仁之言!」

  這一天,降將祖大壽等獻出了許多珍貴物品,有紅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樹,有用 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種數珠,還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帶、赤金首飾、玉 壺,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瑪瑙、金、銀製成的大小杯盤和各種精美銀器;皮 裘一類有紫貂、猞猁猻、豹、天馬皮等,另有倭緞、素緞、蟒衣,各種紗、羅、綢、 緞衣料,黃金和白金,氌氌和氈毯、紅氈帳房,駿馬、雕鞍、寶弓和雕翎箭,虎皮 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燈和明角燈,各種名貴瓷器,各種精工細木傢具,鍍金盔甲, 鑲嵌著寶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極命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坐在大清門外,將降將們獻 的東西看了一遍。洪承疇因為是倉猝中突圍被俘,所以無物可獻。但是心中明白, 皇太極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壽等許多將領的降順誠心,意不在物。

  看過貢獻的名貴東西之後,有官員傳出上諭:「祖大壽等所獻各物,具見忠心。 朕一概不納,你們各自帶回去吧。」祖大壽等降將趕快跪在地上再三懇求說:「皇 上一物不受,臣等實切不安。伏望稍賜鑒納!」皇太極念他們十分誠懇,命內務府 酌收一二件,其餘一概退還。

  大政殿前擊鼓奏樂,皇太極起身還宮。禮部官吩咐洪承疇和祖大壽等下去休息, 但不能遠離。過了半個時辰,宮中傳出上諭,賜洪承疇、祖大壽等宴於崇政殿,命 多羅貝勒多擇、固山貝子博洛、羅托、尼堪,以及內大臣圖爾格等作陪。宴畢,洪 承疇等伏地叩頭謝恩,退出大清門外。忽然,皇太極又命大學士希福、範文程、剛 林、學士羅碩等追了出來,向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傳諭:

  「朕今日召見你們,並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親自賜宴,並不是有意慢待你們, 只是因為關華宮敏惠恭和元妃死去還不滿週年的緣故。」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叩頭說:「聖恩優異,臣等實在愧不敢當,雖死亦無憾矣!」

  回到公館,洪承疇的心中一直沒法平靜。從昨天起,他剃了頭,改換了滿洲衣 帽;從今天起,他叩見了清國皇帝,正式成了清臣。雖然皇太極用溫語慰勉,並且 賜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恥之念還沒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 這天下午,有幾位內院官員前來看他,祝賀他深蒙皇上優禮相待,必被重用無疑。 他強顏歡笑,和新同僚們揖讓周旋,還說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話。到了晚上,當白如 玉服侍他脫衣就寢時候,看見他鬱鬱寡歡,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輕聲問道:

  「老爺,從今後您會建大功,立大業,吉星高照,官運亨通。為何又不高興了? 是我惹老爺不如意麼?是我……」

  洪承疇歎了口氣,幾乎說出來自己是「赧顏苟活」,但是話到口邊就趕快嚥了 下去。在南朝做總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謹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禎皇帝的 耳目,將他隨便說的話報進東廠或錦衣衛,轉奏皇上;如今來到北朝,身居嫌疑之 地,他更得時時小心。儘管這個白如玉是他的愛僕,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 戒心,心中的要緊話決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體會到主人有難言心情, 便想拿別的話題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說道:

  「老爺,聽說朝廷要另外賞賜您一處大的公館和許多東西,還要賞賜幾個美女, 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聽說老爺您最喜歡美女……」

  忽然有守門僕人站在房門外邊叫道:「啟稟老爺,剛才內院差人前來知會,請 老爺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門外等候,大衙門中有事。」

  洪承疇一驚,從枕上抬起頭問:「宮中明日可有何事?」

  「內院的來人不肯說明,只傳下那一句話就走了。」

  洪承疇不免突然生出許多猜疑,推開白如玉,披衣坐起。

  第二天辰時以前,洪承疇騎馬到了大清門外。滿、漢官員已經有一部分先到, 其餘的不過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聲響後,禮部官傳呼:滿、蒙諸王、貝勒、貝子、 公、內院大學士和學士、六部從政等都進人大清門,在大政殿前排班肅立,朝鮮國 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邊肅立。禮部官最後傳呼洪承疇和祖大壽一族 的幾位投降總兵官也進人大清門內,地位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門外肅立等候。洪承 疇剛剛站定,鳳凰樓門外又一次擊鼓,清國皇帝皇太極帶著他的只有五歲的兒子福 臨,由一群滿族親貴組成的御前侍衛扈從,走出鳳凰門,來到大政殿。他沒有走進 殿內,侍衛們將一把鹿角圈椅從殿中搬出來放在廊簷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臨站 在他的右邊。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鮮國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齊隨著禮部官的 鳴贊向他行了一跪三叩頭禮。他用略帶睏倦的眼睛向群臣掃了一遍,特別在洪承疇 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無的一絲微笑,然後對大家說了些話,一位官 員譯為漢語: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已經歸降,松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歸我國所有。 感謝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國,又一次獲得大捷。上月朕已經親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 要率領你們去實勝寺燒香禮佛。明國朝政敗壞,百姓到處作亂,眼看著江山難保。 我國國勢日強,如日東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們 文武群臣實心做事,朕不難重建大金太宗的偉業。今去燒香禮佛,你們務須十分虔 誠。午飯以後,你們仍來大政殿前,陪洪承疇觀看百戲。朕也將親臨觀看,與你們 同樂。」

  洪承疇伏地叩頭,流著淚,且拜且呼:「感謝皇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望著洪承疇誠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從眼角露出微笑。隨即他率領 滿、蒙貴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騎馬往盛京西城外的實勝寺燒香禮佛。他和滿、蒙大 臣都按照本民族習俗脫掉帽子,伏地叩頭,而漢族大臣和朝鮮國世子。大君及其陪 臣則按照儒家古制,行禮時冠帶整齊。在這個問題上,皇太極倒是胸襟開闊,並不 要求都遵守滿洲風俗。禮佛完畢,回到城中,時屆正午,皇太極自回皇宮。滿、蒙。 漢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鮮世子等將他送至大清門外,一齊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門或館 捨。

  午後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滿、蒙貴族、朝鮮國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 了大清門內,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著中間場子。洪承疇雖然此時尚無官職,卻 被指定同內三院大學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聽見鳳凰門傳來咚咚鼓聲,又趕 快起立,躬身低頭,肅靜無聲。忽然,洪承疇聽見一聲傳呼:「駕到!」他差不多 是本能地隨著別人跪下叩頭,又隨著別人起身,仍然不敢抬頭。在剎那間,他想起 來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為他對滿洲人跪拜感到羞恥。但是他的思想 剛剛打個迴旋,又聽見一聲傳呼:「諸臣坐下!」因為不是傳呼「賜坐」,所以群 臣不必謝恩。洪承疇隨著大家坐下,趁機會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見老憨已經坐 在正中間,左右坐著兩個女人。當時清朝的朝儀遠不像遷都北京以後學習明朝舊規, 變得那麼繁雜和森嚴,所以大臣們坐下去可以隨便看皇帝,也可張望後、妃。但洪 承疇一則尚不習慣清朝的儀制,二則初做降臣尚未渦火自己的慚愧心理,所以低著 頭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階上觀看,對皇帝和後、妃的臉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鑼鼓開場,接著是一陣熱鬧的器樂合奏,漢族的傳統樂器中雜著 蒙古和滿洲的民族樂器。樂止,開始扮演「百戲」,似乎為著象徵皇帝的「聖躬康 樂」,第一個節目是舞龍。這個節目本來應該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龍燈」。如今 改為白天玩耍,龍腹中的燈火就不用了。洪承疇自幼就熟悉這一玩耍,在軍中逢到 年節無事,也觀看士兵們來轅門玩耍獅子和龍燈。現在他是第一次在異國看這個節 目,仍然感到興趣,心中愁悶頓消。鑼鼓震耳,一條長龍麟爪皆備,飛騰跳躍,或 伸或屈,盤旋於庭院中間,十分活潑雄健。但是他偶然覺察出來,故國的龍啊,不 管是畫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紙紮的、織的、繡的、玩的布龍燈,那龍頭的形狀 和神氣全是敦厚中帶有莊嚴,不像今天所看見的龍頭形象獰猛。他的心中不由得冒 出一句評語:「夷狄之風!」然而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驚。自從他決意投降,他 就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要竭力混滅自己的故國之情,不然就會在無意中招惹大禍。 他重新用兩眼注視舞龍,特另是端詳那不住低昂轉動的龍頭,強裝出十分滿意的笑 容,同時在心中嚴重地告誡自己說:

  「這不是『胡風』,而是『國俗』!要記清,要處處稱頌『國俗』!滿洲話是 『國語』,滿洲的文字是『國書』。牢記!牢記!」

  接著一個節目是舞獅子。他從獅子頭的形狀也看出了獰猛的「國俗」。他不敢 在心中挑剔,隨著左右同僚們高高興興地欣賞「獅子滾繡球」。他開始膽大一些, 偷眼向大政殿前簷下的御座張望,看見皇帝坐在中間,神情喜悅。他不必偷問別人, 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邊的中年婦女必是皇后,坐在右邊的標緻少婦 必是受寵的永福宮莊妃。他繼續觀看玩獅子,心中又一次感歎清國確是仍保持夷狄 之俗,非禮樂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決不會離開深宮,連親信大臣也不能 看見。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爾臨朝,也必須在御座前三尺外掛起珠簾,名曰 「垂簾聽政」。她能夠在簾內看見群臣,臣下看不見她,哪能像滿洲這樣!他不敢 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務要稱頌「國俗」,萬不可再有重漢輕滿的思想,致惹殺身之 禍。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節目,有各種雜耍、摔跤、舞蹈。洪承疇第一次看見蒙古的 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剛健猛銳之氣,但他並不喜愛;滿洲的舞蹈有的類似跳神,有 的模擬狩獵,他認為未脫遊牧之風,更不喜歡。後來他看見一隊朝鮮女子進場,身 穿長裙,腳步輕盈,體態優美,使他不覺入神。他還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美貌舞女 在做仰身旋體動作時,兩次偷向坐在西邊的朝鮮國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淚。 他的心中一驚,想道:「她也有故國之悲!」等這一個節目完畢,這個朝鮮女子的 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眾臣覺察,洪承疇才不再為她擔心。

  朝鮮的舞蹈顯然使皇太極大為滿意,吩咐重來一遍。趁這機會,洪承疇略微大 膽地向大政殿的前簷下望去,不期與永福官莊妃的目光相遇。莊妃立刻將目光轉向 重新舞蹈的朝鮮女子,似乎並沒有看見他,神態十分高貴。洪承疇又偷看一眼,卻 感到相識,心中納罕。過了片刻,他又趁機會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 官廟用人參湯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間還覺難解,想著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寵妃去做此 事,但是又一想,此處與中朝1不同,此事斷無可疑。他再向莊妃偷看一眼,看見 雖然裝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態確實是她,只是那眼神更顯得高傲多於嫵媚,莊重多 於溫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聰穎,依然如故。洪承疇想著自己今生雖然 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時承蒙清主如此眷顧,如此重視,如此暗使他的寵妃兩 次下臨四室,親為捧湯,柔聲勸飲,這真是千載罕有的恩幸,真應該感恩圖報。然 而他又一想,清主命莊妃做此事必然極其秘密,將來如果由他洩露,或者他對清朝 稍有不忠,他將必死無疑;而且,倘若清主和莊妃日後對此事稍有失悔,他也會有 不測之禍。這麼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頭偷望莊妃了。

  1中朝——洪承疇思想中的「中朝」指明國的朝廷,不是一般意義的「朝廷之 中」。

  洪承疇慶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軍旅,養成了處事縝密的習 慣,所以一個月來,他始終不打聽給他送人參湯的女子究系何人。儘管白如玉服侍 他溫柔周到,夜靜時同他同床共枕,小心體貼,也可以同他說一些比較知心的私話, 然而他一則常常提防這個佼僕是範文程等派到他身邊的人,可能奉命偵伺他的心思 和言行,二則他對妓女和孌童一類的人向來只作為玩物看待,認為他們是生就的楊 花水性1,最不可靠,所以閉口不向白如玉問及送人參湯的女子是誰,好像人間從 不曾發生過那回事兒。

  1楊花水性——或作「水性楊花」。楊花隨風飄蕩,流水隨地流動,在封建士 大夫眼中比喻婦女中輕薄易變,感情不專的品性。

  洪承疇繼續觀看扮演,胡思亂想,心神不寧。後來白日西沉,「百戲」停止, 全體文武眾臣只等待跪送老憨回宮,但是鼓聲未響,大家肅立不動。忽然,皇太極 望著洪承疇含笑說了幾句話,侍立一側的一位內院官員翻譯成漢語傳諭:

  「洪承疇,今日朕為你盛陳百戲,君臣同樂,釋汝羈旅之懷。爾看,爾在本朝 做官同爾在南朝做官,苦樂如何?」

  洪承疇伏地叩頭謝恩,埂嚥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 塞,君猜臣疑;上以嚴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瞞對君父。臣工上朝,凜懍畏懼, 惟恐禍生不測,是以正人緘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敗壞,不可收拾。罪臣幸逢 明主,側身聖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潤,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風之吹拂。今 蒙皇上天恩隆握,賜觀『百戲』,臣非木石,豈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騖鈍,誓以有 生之年,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縱粉身碎骨,亦所不辭!」

  誰也不知道洪承疇的話是真是假,但是看見他確實嗚咽不能成聲,又連連伏地 叩頭。皇太極含笑點頭,對他說了幾句慰勉的話,起身回宮。

  洪承疇回到公館,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飯他吃得很少,只覺得心中 很亂,無情無緒,彷彿不知道身在何地。臨就寢時候,白如玉見他心情稍好,輕聲 對他說:

  「老爺,南朝的議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動,沉默片刻,問道:「何時可到?」

  「聽說只在這近幾天內。為首的使臣是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大人,老爺可認 識麼?」

  洪承疇不想說出馬紹愉曾同張若麒在他的軍中數月,隨便回答說:「在北京時 他去拜見過我,那時他還沒有升任郎中。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緣,並無別的來往。」

  白如玉又問:「他來到盛京以後,老爺可打算見他麼?」

  「不見。不見。」

  洪承疇忽然無意就寢,將袖子一甩,走出房門,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 來,站在台階下邊,想勸他回屋去早點安歇,但是不敢做聲。他習慣於察顏觀色, 猜度和體會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階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著主人的如此心思不 安,可能是擔心這一群議和使臣會將主人的投降稟報南朝,連累洪府一門遭禍?也 許洪怕同這一群使臣見面,心中自愧?也許洪擔心兩國講和之後,那邊將他要回國, 然後治罪?也許他親見清國兵強勢盛,想設法從旁促成和議,以報崇禎皇帝對他的 知遇之恩?也許是他既然投降清國,希望和議不成,好使清兵去攻佔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頭向 西南一望,一線月芽兒已經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疇的靈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禮部尚書主祭,以後 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壇,每日一壇,已經進行到第五天。每日前往朝陽門外 觀看的士民像趕會一樣,人人稱讚洪承疇死得重於泰山,十分哀榮。從昨天開始, 轟傳欽天監擇定後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已時三刻,皇帝將親臨致祭,文武百官陪 祭。這是極其少有的盛事,整個北京城都為之沸騰起來。隨著這消息的傳出,順天 知府、同知等官員偕同大興知縣,緊急出動,督率兵役民夫,將沿路街房仔細察看, 凡是破損嚴重,有礙觀瞻的,都嚴飭本宅住戶連夜修繕;凡牆壁和鋪板上有不雅觀 的招貼,都得揭去,用水洗淨。當時臨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隨地尿流,臊氣 撲鼻。各地段都責成該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將尿缸移到別處,剷去尿泥,填上新土。 掌管五軍都督府的成國公朱純臣平日閒得無事可幹,現在要趁此機會使皇上感到滿 意,就偕同戎政大臣1,騎著駿馬,帶著一大群文官武將,兵了奴僕,前呼後擁, 從東華門外向東沿途巡視,直到朝陽門外二里遠的祭棚為止,凡是可能躲藏壞人的 地方都——指點出來。他同戎政大臣商定,從京營中挑選三千精兵,從後天黎明起 沿途「警蹕」。至於前後扈駕,祭棚周圍侍衛,鑾輿儀仗,全是錦衣衛所司職責, 錦衣衛使吳孟明自有安排。吳孟明還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商量,雙方都加派便衣 偵探,當時叫做打事件番子,在東城和朝外各處旅棧、飯館、茶肆。寺廟等幾可以 混跡不逞之徒的場所,嚴加偵伺防範。另外,大興縣從今天起就號了幾百輛騾、馬 大車,不斷地運送黃沙,堆在路邊,以備十一日黎明前鋪在路上。工部衙門正在搭 蓋御茶棚,加緊完工,細心佈置,以備皇上休息。

  1戎政大臣——五軍都督府例由一位助臣掌管,但這種人多系紈褲子弟,不練 達政務,所以朝廷另派一位兵部侍郎協理戎政,簡稱戎政大臣或戎政侍郎。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禎皇帝為著明天親去東郊向洪承疇致祭,早朝之後就將曹 化淳和吳孟明召進乾清宮,詢問他們關於明日一應所需的法駕、鹵簿以及扈駕的錦 衣衛力士準備如何。等他們作了令他滿意的回奏以後,他又問道:

  「近日京師臣民對此事有何議論?」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來京師臣民每日紛紛議論,都說洪承疇是千古忠臣,皇 爺是千古聖君。」

  崇禎點點頭,忽然歎口氣說:「可惜承疇死得太早!」

  吳孟明說:「雖然洪承疇殉國太早,不能為陛下繼續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賜 榮典,曠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疇這樣的忠烈之臣聞風而起,不惜肝腦塗 地,為陛下捍衛江山。」

  曹化淳接著說:「奴婢還有一個愚見。洪承疇雖然盡節,忠魂必然長存,在陰 間也一樣不忘聖恩,想法兒使東虜不得安寧。」

  崇禎沉默片刻,又歎口氣,含著淚說:「但願承疇死而有靈!」

  一個長隨太監進來,向崇禎啟奏:成國公,禮、兵、工三部尚書和鴻臚寺卿奉 召進宮,已經在文華殿中等候。崇禎揮手使吳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隨即乘輦往文華 殿去。

  今天的召見,不為別事,只是崇禎皇帝要詳細詢問明白,他親臨東郊致祭的准 備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況。倘若是別的皇帝,一般瑣細問題大可不問,大臣們對 這樣事自然會不敢怠忽。但是他習慣於事必躬親,自己不親自過問總覺得不能放心, 所以於國事紛雜的當兒,硬分出時間來召見他們。他問得非常仔細,也要大臣們清 楚回奏。有些事實際並未準備,他們只好拿謊話敷衍。他還問到洪氏祠堂的石碑應 該用什麼石頭,應該多高,應該命誰撰寫碑文。禮部尚書林欲揖很懂得皇上的秉性 脾氣,跪下回答說:

  「洪承疇為國捐軀,功在史冊,流芳百世,永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會商, 擬懇皇上親撰碑文,並請御筆親題碑額。既是奉飭建祠樹碑,又是御撰碑文,御題 碑額,故此碑必須選用上等漢白玉,毫無瑕疵,尤應比一般常見石碑高大。」

  崇禎問:「如何高大?」

  禮部尚書回奏:「臣與部中諸臣會商之後,擬定碑身淨高八尺,寬三尺,厚一 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贔屭1高四尺。另建御碑亭,內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 八寸,石階三層。此系參酌往例,初有此議,未必允妥,伏乞聖裁!」

  1贔屭——音bi xi,馱石碑的龜,有耳朵。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最有力 氣。

  崇禎說:「卿可題本奏來,朕再斟酌。」

  召對一畢,崇禎就乘輦回乾清宮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連破府、州、縣城, 然後由商丘奔向開封。崇禎心中明白,這次李自成去攻開封,人數特別眾多,顯然 勢在必得;倘若開封失守,不惟整個中原會落人「流賊」之手,下一步必然東截漕 運,西人秦、晉,北略畿輔,而北京也將成孤懸之勢,不易支撐。他坐在輦上,不 知這一陣又有什麼緊急文書送到乾清宮西暖閣的御案上,實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 清宮,在御案前頹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見果然有一封十萬火急文書在御案上邊。盡 管這封文書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貼黃,但是他看見是寧遠總兵吳三桂來的飛奏, 不由得心頭猛跳,臉上失色。他一邊拆封一邊心中斷定:必是「東虜」因為已經得 了松、錦,洪承疇也死了,乘勝進兵。他原來希望馬紹愉此去會有成就,使他暫緩 東顧之憂,專力救中原之危,看來此謀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數行地看完密奏,驚懼 的心情稍釋,換成一種混合著惱恨、失望、憂慮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心情。他將這 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頭將桌子猛一捶,恨聲怒罵:

  「該死!該殺!」

  恰巧一個宮女用雙手端著一個嵌螺朱漆梅花托盤,上邊放著一杯新貢來的陽羨 春茶,輕腳無聲地走到他的身邊,驀吃一驚,渾身一震,托盤一晃,一盞帶蓋兒的 雨過天晴暗龍茶杯落地,嘩啦一聲打成碎片,熱茶濺污了龍袍的一角。那宮女立刻 跪伏地上,渾身戰慄,叩頭不止。崇禎並不看她,從龍椅上跳起來,腳步沉重地走 出暖閣,繞著一根朱漆描金雲龍的粗大圓柱亂走幾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 上徘徊片刻,開始鎮靜下來,在心中歎息說:「我的方寸亂了!」恰在這時,王承 恩拿著一迭文書走進來。看見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監都惶恐屏息,王 承恩嚇了一跳,不敢前進,也不敢退出,靜立於丹墀下邊。崇禎偶然轉身,一眼瞥 見,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趕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禎說:「你快去傳旨,洪承疇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爺,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壇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禮部要回朕的御賜祭文,燒掉!」

  「是,皇爺。」

  「洪承疇的祠堂停止修蓋,立即拆毀!」

  「是,皇爺。」

  崇禎向王承恩猛一揮手,轉身走回乾清宮大殿,進入西暖閣。王承恩手中拿著 從河南來的十萬火急的軍情文書,不敢呈緒皇上,只好暫帶回司禮監值房中去。崇 禎重新在龍椅上頹然坐下,長歎一口氣,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聲,提起硃筆在一 張黃色箋紙上寫道:

  諭吳孟明:著將洪承疇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途入獄中,聽 候發落,並將其在京家產籍沒。立即遵辦,不得姑息遲誤!

  他放下筆,覺得喉乾發火,連喝了兩口茶。茶很燙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 生津,頭腦略微冷靜。他重新拿起吳三桂的密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 吳三桂在奏中說他差人去瀋陽城中,探得洪承疇已經停止絕食,決意投敵,但是尚 未剃髮,也未受任官職,並說「虜酋」將擇吉日受降,然後給他官做。崇禎在心中 盤算:洪承疇既不能做張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蘇武,竟然決意投敵,實在太負國 恩,所以非將洪承疇的家人嚴加治罪不足以洩他心頭之恨,也沒法儆戒別人。但是 過了片刻,崇禎又一轉念:如今「東虜」兵勢甚強,隨時可以南侵。倘若將洪氏家 人嚴懲,會使洪承疇一則痛恨朝廷,二則無所牽掛,必將竭力為敵人出謀獻策,唆 使「東虜」大舉內犯,日後為禍不淺,倒不如破格降恩,優容其家,利多害少。但 是寬恕了洪的家人,不能夠釋他的一腔惱恨。有很長一陣,他拿不定主意,望著他 寫給吳孟明的手諭出神。他用右手在御案上用力一拍,虎地站起,推開龍椅,猛回 身,卻看見幾尺外跪著剛才送茶的宮女。原來當他剛才走出乾清宮時,「管家婆」 魏清慧趕快進來,將地上收拾乾淨,另外沖了一杯陽羨春茶,放在御案,而叫獲罪 的宮女跪遠一點,免得正在暴怒的皇上進來時會一腳踢死了她。這時崇禎才注意到 這個宮女,問道:

  「你跪在這兒幹嘛?」

  宮女渾身哆嗦,以頭觸地,說:「奴婢該死,等候皇爺治罪。」

  崇禎嚴厲看她一看,忽然口氣緩和地說:「算啦,你去吧。你沒罪,是洪承疇 有罪!」

  宮女莫名其妙,不敢起來,繼續不住叩頭,前額在地上碰得咚咚響,流出血來。 但崇禎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見承乾宮掌事太監吳祥在簷下恭立等候,他 問道:

  「你來何事?回娘娘的病好些麼?」

  吳祥跪下回答:「啟奏皇爺,娘娘的病井不見輕,反而加重了。」

  崇禎歎口氣,只好暫將洪承疇的問題撂下,命駕往承乾宮去。

  為洪承疇扮演「百戲」之後,不過幾天工夫,除賜給洪承疇一座更大的住宅外, 還賜他幾個漢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騾、馬、雕鞍、玉柄佩刀,各種珍寶和名 貴衣物。洪承疇雖然尚無職銜,但他的生活排場儼然同幾位內院大學士不相上下。 皇太極並不急於要洪承疇獻「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詢問明朝的虛實情況,暫時只 想使洪承疇生活舒服,感激他的恩養優握。洪承疇天天無事可幹,惟以下棋、聽曲、 飲酒和閒談消磨時光。原來他擔心明朝的議和使臣會將他的投降消息稟報朝廷,後 來將心一橫,看淡了是非榮辱之念,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範文程已經答應不令南 朝的議和使臣見他,使他更為安心。

  以馬紹愉為首的明國議和使團,於初三日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國派官員往 迎;初七日離塔山北來,十四日到達盛京。當時老憨皇太極不在盛京。他保持著游 牧民族的習慣,不像明朝皇帝那樣將自己整年、整輩子關閉在紫禁城中,不見社會。 皇太極主持了洪承疇一群人的投降儀式之後,又處理了幾項軍政大事,便於十一日 午刻,偕皇后和諸妃騎馬出地載門,巡視皇家草場,看了幾處放牧的牛、馬,還隨 時射獵。但是在他離開盛京期間,一應軍國大事,內院大學士們都隨時派人飛馬稟 奏。關於款待明朝議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五月十四日上午,幾位清 國大臣出迎明使臣於二十里外,設宴款待。按照雙方議定的禮節:開宴時,明使臣 向北行一跪三叩禮,宴畢,又照樣兒行禮一次。這禮節,明使臣只認為是對清國皇 帝致謝,而清方的人卻稱做「謝恩」。明使臣被迎入瀋陽,宿於館驛。皇太極又命 禮部承政滿達爾漢1、參政阿哈尼堪2、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剛林、學士羅碩同至 館驛,宴請明國議和使臣。明使臣仍遵照初宴時的規定行禮。宴畢,滿達爾漢等向 明使臣索取議和國書。馬紹愉等說他們攜來崇禎皇帝給兵部尚書陳新甲敕諭一道, 兵部尚書是欽遵敕諭派他們前來議和。滿達爾漢等接過崇禎給陳新甲的敕諭,看了 一下,說他們需要進宮去奏明皇上知道,然後決定如何開議。說畢就離開館驛。

  1滿達爾漢——姓納喇,滿洲正黃旗人。

  2阿哈尼堪——姓富察,滿洲鑲黃旗人。

  第二天上午,遼河岸上,小山腳下,在一座黃色氈帳中,皇太極席地而坐,滿 達爾漢、範文程和剛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馬紹偷攜來的崇禎敕書。皇太極 不識漢文,滿達爾漢也只是略識一點。他們聽範文程讀了敕書,又跟著用滿洲語逐 句譯出。那漢文敕書寫道:

  諭兵部尚書陳新甲:昨據卿部奏稱,前日所諭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確報。 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該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確探實惰具奏。特諭!

  皇太極聽完以後,心中琢磨片刻,說:「本是派使臣前來求和,這個明國皇帝 卻故意不用國書,只叫使臣們帶來他給兵部尚書的一道密諭,做事太不乾脆!這手 諭可是真的?」

  範文程用滿語回答:「臣昨日拿給洪承疇看過,他說確係南朝皇帝的親筆,上 邊蓋的『皇帝之寶』也是真的。」

  皇太極笑了一笑,說:「既是南朝皇帝親筆,蓋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剛林同 南朝使臣開議。剛林懂得漢語,議事方便。哼,他明國皇帝自以為是天朝,是上天 之子,鄙視他人。上次派來使者也是攜帶他給兵部尚書的敕書一道,那口氣就不像 話,十分傲慢自大……」他望著範文程問:「你記得今年三月間,他的那敕書上是 怎麼說的?還記得麼?」

  範文程從護書中取出一張紙來,說道:「臣當時遵旨將原件退回駐守錦州、杏 山的諸王、貝勒,擲還明使,卻抄了一張底子留下。那次敕書上寫道:『諭兵部尚 書陳新甲:據卿部奏,遼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輕信者,亦因從前督、撫各官 未曾從實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陳,力保其出於真心。我國家開誠懷遠,似亦不難聽 從,以仰體上天好生之仁,以復還我祖宗恩義聯絡之舊。今特通卿便宜行事,差官 宣佈,取有的確音信回奏!』」範文程隨即將後邊附的滿文譯稿念了一遍,引得皇 太極哈哈大笑。

  滿達爾漢也笑起來,說:「老憨,聽他的口氣,倒好像他明國打敗了我國,是 我國在哀憐求和!」

  皇太極說:「上次經過我的駁斥1,不許使者前來。南朝皇帝這一次的敕書, 口氣老實一點,可是也不完全老實。我們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書如何,同南朝議和 對我國也有好處。我的破南朝之策,你們心中明白。你們留下休息,明日隨我一起 回京。」

  1駁斥——三月十六日,皇太極針對崇禎給陳新甲的敕諭,也給駐軍錦州、杏 山的諸王、貝勒等一道長的敕諭,對崇須敕諭的態度、口氣和內容痛加駁斥,盛稱 清國的強盛,提出應該議和的道理。敕諭最後說:「朕以實意諭爾等知之,爾等其 傳示於彼。」

  兩天以後,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極偕皇后、諸妃、滿達爾漢和範文程等進盛京 地載門,回到宮中。第二天,圍攻松山和錦州的諸王、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 太極親自出城十里迎接,見面時,以多羅饒余貝勒阿巴泰為首,一個—個輪流屈一 膝跪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腰,頭腦左右擺動兩下,而他則鬆鬆地摟抱著對方的肩 背。行畢這種最隆重的抱見禮,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後他自己回宮, 處理緊要國事。

  目前首要的大事是如何對明國議和問題。關於議和的事,有一群滿、漢大臣, 以從前降順的漢人、現任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為首,主張拒絕南朝求和,趁 此時派大軍「南代」,迫使崇禎逃往南京,納貢稱臣,兩國以黃河為界。

  皇太極不同意他們的建議。他有一個進人關內,重建金太宗勳業的夢想,也有 切實可行的步驟,但不肯輕易說出。想了一想,他指示範文程和剛林等同南朝使臣 們立即開議,隨時將開議情況報告給他,由他親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後,就聽說滿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對洪承疇看待過重,賞賜 過厚。他聽到有人甚至說:「多年汗馬功勞,為皇上負傷流血,反而不如一個被活 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駐軍錦州一帶的諸王、貝勒等回來以後,這種不滿的言論更 多了,其中還有些涉及莊妃化裝宮婢去三官廟送人參湯的話。皇太極必須趕快將這 些閒話壓下去。一天,在清寧宮早祭之後,皇太極留下一部分滿族王公、貝勒賜吃 肉。這些人都有許多戰功,熱心為大清開疆拓土,巴不得趕快囊吞半個中國。吃過 肉,皇太極向他們問:

  「我們許多年來不避風雨,甘冒矢石,幾次出兵深入明國境內,近日又攻佔松 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為的什麼?」

  眾人回答說:「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極點頭笑著說:「對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們都是瞎子,亂衝亂闖。 如今得了個引路的人,我如何能夠不心中高興?如何不重重地賞賜他,好使他為我 效力?洪承疇就是個頂好的引路人,懂麼?」

  眾人回答:「皇上聖明!」

  皇太極哈哈大笑,揮手使大家退出。

  當五月初四日崇禎在乾清宮流著淚為洪承疇親自撰寫祭文的時候,李自成和羅 汝才率領五十萬人馬殺向開封,前隊已經到了開封城外。這個消息,過了整整十天 才飛報到京。現在是五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高照,氣候涼爽宜人。但是崇禎的心 中非常煩悶,不能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也無心往皇后或任何妃子的宮中散心解愁, 只好在乾清宮的院子裡久久徘徊。有時他停步長噓,抬頭看一看皇極殿高頭的一輪 皓月;更多的時候是低垂著頭,在漫長的漢白玉甬路上從北走到南,從南走到北, 來回走著,腳步有時很輕,有時沉重。幾個太監和宮女在幾丈外小心伺候,沒有人 敢輕輕兒咳嗽一聲。

  他很明白,李自成這次以五十萬之眾圍攻開封,分明是勢在必得,不攻下開封 決不罷休。儘管他和朝臣們都只說李自成是凶殘流賊,並無大志,攻開封不過想擄 掠「子女玉帛」,但是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馬精強,頗善於收攬民心,這次攻開 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號稱王。想到這個問題,他不禁脊背發涼,冒出冷汗。

  他的心情愈想愈亂,不單想著中原戰局,而且田妃的十分瘦弱的病容也時時浮 在他的眼前。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捱不過秋天。今天下午,他帶 著皇后和袁妃到承乾宮看了田妃,傳旨將太醫院的官兒們嚴厲切責,罵他們都是白 吃俸祿的草包,竟沒有回春之術。當時太醫院尹帶著兩個老年的著名太醫正在承乾 宮後邊的清雅小屋中喫茶翻書,商酌藥方,聽到太監口傳聖旨切責,一齊伏地叩頭, 渾身戰慄,面無人色。崇禎在返回乾清宮的路上,想著已經傳諭全京城的僧、道們 為田妃建醮誦經,祈禳多次,全無影響,不覺歎了口氣,立即命太監傳諭宣武門內 的西洋教士率領京師信徒,從明天起為田妃祈禱三日;宮女中也有少數信天主教的, 都有西洋教名,也傳諭她們今晚齋戒沐浴(他以為天主教徒做鄭重的祈禱也像佛、 道兩教做法事,需要齋戒沐浴),從明日黎明開始為田妃天天祈禱,直到病癒為止。 此刻他訪惶月下,從田妃的病勢沉重想到五皇子的死,忍不住歎息說:

  「唉,國運家運!……」

  看見曹化淳走進乾清門,崇禎站住,問道:「曹化淳,你這時進宮,有事要奏?」

  曹化淳趕快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叩頭,尖聲說道:「請皇爺駕回暖閣,奴婢有 事回奏。」

  崇禎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頹然坐下。近來他專在西暖閣批閱文書,東暖閣只 放著他偶爾翻閱的圖書和一張古琴,作為他煩悶時的休息地。曹化淳跟著進來,重 新在他的面前跪下叩頭。他打量了曹化淳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冷淡地說:「說吧, 曹化淳,不要隱瞞。」

  曹化淳抬起頭來說:「今日下午,京師又有了一些談論開封軍情的謠言。奴婢 派人在茶館、酒樓、各處閒雜人聚集地方,暗中嚴查,已經抓了幾十個傳佈流言蜚 語的人,仍在繼續追查。」

  「橫豎開封被圍,路人皆知。又有了什麼謠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聞。」

  崇禎的心頭一震,臉色一寒,觀察曹化淳神色,無可奈何地說:「你是朕的家 裡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麼謠言,均可直說,朕不見罪。」

  曹化淳又叩個頭,膽怯地說:「今日下午,京師中盛傳李自成將要攻佔開封, 建立國號,與皇爺爭奪天下。」

  崇禎只覺頭腦轟了一聲,又一次冷汗浸背。這謠言同他的擔心竟然完全相合! 他竭力保持鎮靜,默然片刻,說道:

  「朕已飭保督楊文岳、督師丁啟睿以及平賊將軍左良玉,統率大軍星夜馳援開 封,合力會剿,不使闖賊得逞。凡是妄談國事,傳佈謠言的,一律禁止。倘有替流 賊散佈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嚴究治罪。你東廠務須與錦衣衛通力合作, 嚴密偵伺,不要有一個流賊細作混跡京師。剿賊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許士民們妄 議得失。」

  「奴婢領旨!」

  崇禎想趕快改換話題,忽然問道:「對洪承疇的事,臣民們有何議論?」

  曹化淳一則最瞭解皇帝的性格和心思,二則皇帝身邊的太監多是他的耳目,所 以他知道崇禎曾有將洪承疇的全家下獄,婦女和財產籍沒,隨後回心一想,將寫好 的手諭焚去的事。洪宅因害怕東廠和錦衣衛敲詐勒索,已經暗中托人給他和吳孟明 送了賄賂。聽皇上這麼一問,他趁機替洪家說話:

  「洪承疇辜負聖恩,失節投敵,實出京師臣民意外。臣民們因見皇爺對洪家並 不究治,都說皇爺如此寬仁,實是千古堯、舜之君,洪承疇豬狗不如。」

  崇禎歎息說:「洪承疇不能學文天祥殺身成仁,朕只能望他做個王猛1。」

  1王猛——南北朝時人,以漢族人事前秦符堅(氏族)為丞相,頗受倚信,曾 勸符堅不要圖晉。

  曹化淳因為職司偵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詢問,對京城中稍有名氣的官員, 不管在職的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僅記得他們的姓名,還能夠說出每個人的籍貫、 家世、某科進士出身。惟獨這個王猛,他竟然毫無所知。趁著皇上沒有向他詢問王 猛的近來情況,他趕快奏道:

  「皇爺說得很是,京城士民原來對洪承疇十分稱讚,十分景仰,如今都說他恐 怕連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見洪家的人就唾罵,嚇得他家主人奴僕全不敢在街上露 面,整天將大門緊閉。老百姓仍不饒過,公然在洪家大門上塗滿大糞,還不斷有人 隔垣牆擲進狗屎。」

  崇禎喜歡聽這類新聞,不覺露出笑容,問道:「工部將齊化門1外的祭棚拆除 了麼?」

  1齊化門——明朝人在談話中習慣稱朝陽門為齊化門(元朝舊稱)。

  「啟奏皇爺,不等工部衙門派人拆除,老百姓一夜之間就去拆光了。那些輓聯、 挽蟑,禮部來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搶光了。」

  「沒有兵丁看守?」

  「皇爺,人家一聽說他辜負皇恩,投降了韃子,兵丁們誰還看守?再說,兵丁 看見眾怒難犯,樂得順水推舟,表面做個樣子,吆喝彈壓,實際跟著看看熱鬧。聽 說洪承疇的那個靈牌,還是一個兵了拿去撒了尿,擲進茅廁坑中。」

  崇禎說:「國家三百年恩澤在人,京師民氣畢竟可用!那快要蓋成的祠堂拆毀 了麼?」

  「沒有。前門一帶的官紳士民因見那祠堂蓋得寬敞華美,拆了可惜,打算請禮 部改為觀音大士廟。」

  崇禎正要詢問別的情況,忽然司禮監值班太監送進來兩封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 他拆開匆匆一看,明白是開封周王和河南巡撫高名衡的呼救文書。他一揮手使曹化 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帶著這兩封文書往西暖閣去,在心中叫苦說:

  「開封!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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