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剛升上皇極殿的琉璃觚稜1。
1觚稜——宮殿轉角處的瓦脊。
崇禎皇帝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勉強耐下心看了一陣文書,忽然長噓一口悶氣,
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春夜的寒意侵入肌膚,使他的發脹的太陽穴有一點清
爽之感,隨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又徐徐地將胸中的悶氣呼出。他暗數了從玄武
門上傳過來的雲板1響聲,又聽見從東一長街傳來的打更聲,更覺焦急,心中問道:
「陳新甲還未進宮?已經二更了!」恰在這時,一個太監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躬
身說道:
1雲板——樂器的一種。明代在紫禁城的玄武門上,以鼓聲報時,雲板聲報刻。
「啟奏皇爺,陳新甲在文華殿恭候召見。」
「啊……輦來!」
上午,陳新甲已被崇禎帝在乾清宮召見一次,向他詢問應付中原和關外的作戰
方略。陳新甲雖然精明強幹,無奈明朝十多年來一直陷於對內對外兩面作戰的困境,
兵力不足,糧餉枯竭,將不用命,士無鬥志,紀律敗壞,要挽救這種危局實無良策,
所以上午召見時密議很久,毫無結果。崇禎本來就性情急躁,越是苦無救急良策就
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宮中爆發脾氣,嚇得乾清宮中的太監們和宮女們一個
個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晚膳剛過,他得到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來的密
奏,說洪承疇在松山被圍半年,已經絕糧,危在旦夕,並說風傳清兵一旦攻破松山,
即將再一次大舉人關,圍困京城。雖然松山的失陷已在崇禎的意料之內,但是他沒
有料到已經危在旦夕,更沒有料到清兵會很快再次南來,所以高起潛的密奏給他的
震動很大,幾乎對國事有絕望之感。高起潛在密奏中提到這樣一句:「聞東虜仍有
議和誠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時之急。國事如此,惟乞皇爺聖衷獨斷。」
崇禎雖然不喜歡對滿洲用「議和」一詞,只許說「議撫」或「款議」1,但是他的
心中不能不承認實是議和,所以在今晚一籌莫展的時候並沒有因為高起潛的用詞不
當生氣。關於同滿洲秘密議和的事,他本來也認為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諭陳新
甲暗中火速進行,愈快愈好,現在接到高起潛的密奏,不覺在心中說道:「起潛畢
竟是朕的家奴,與許多外延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難著想!」
他為遼東事十分焦急,不能等待明天,於是命太監傳諭陳新甲趕快入宮,在文華殿
等候召對。
1款議——關於外番前來歸服的談判。
崇禎乘輦到了文華殿院中。陳新甲跪在甬路旁邊降收盤接駕。崇禎將陳新甲看
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楊嗣昌,心中淒然,暗想道:「只有他同新甲是心中清楚的人!」
龍輦直到文華前殿的階前停下。皇帝下輦,走進東暖閣,在御座上頹然坐下,彷彿
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和身體都十分沉重,沒有精力支持。陳新甲跟了進來,在他的面
前跪下,行了常朝禮,等候問話。崇禎使個眼色,太監們立即迴避。又沉默片刻,
他憂鬱地小聲說:
「朕今晚將卿叫進宮來,是想專商議關外的事。闖、曹二賊猛攻開封半個多月,
因左良玉兵到花縣,他害怕腹背受敵,已經在正月十五日撤離開封城下,據地方疆
吏奏稱是往西南逃去。左良玉在後追剿,汪喬年也出潼關往河南會剿。中原局勢眼
下還無大礙,使朕最為放心不下的是關外戰局。」
陳新甲說:「關外局勢確實極為險惡。洪承疇等被圍至今,內無糧草,外無救
兵,怕不會支持多久。祖大壽早有投降東虜之意,只是對皇上畏威懷德,不肯遽然
背叛,尚在錦州死守。倘若松山失陷,祖大壽必降無疑。松、錦一失,關外諸城堡
難免隨之瓦解。虜兵銳氣方盛,或蠶食鯨吞,或長驅南下,或二策同時並行,操之
在彼。我軍新經潰敗,實無應付良策。微臣身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憂,實在罪不
容誅。」
崇禎問道:「據卿看來,松山還能夠固守多久?」
「此實難說。洪承疇世受國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將竭智盡力,苦撐時日,以
待救援。且他久歷戎行,老謀深算,而曹變故、王廷臣兩總兵又是他的舊部,肯出
死力。以微臣看來,倘無內應,松山還可以再守一兩個月。」
崇禎問:「一兩個月內是否有辦法救援?」
陳新甲低頭無語。
崇禎輕輕歎了口氣,說:「如今無兵馳往關外救援,只好對東虜加緊議撫,使
局勢暫得緩和,也可以救洪承疇不致陷沒。」
陳新甲說:「上次因虜酋對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攜文書挑剔,不能前去瀋陽而回。
如今馬紹愉等已經準備就緒,即將動身,前往瀋陽議撫。全部人員共九十九人,大
部分已經暗中分批啟程,將於永平會齊,然後出關。」
「馬紹愉原是主事,朕念他此行勞苦,責任又重,已擢升他為職方郎中1,特
賜他二品冠服,望他不負此行才好。」
1職方郎中——兵部衙門分設四司,其一為職方清吏司,簡稱職方司,主管官
稱郎中,正五品。
陳新甲趕快說:「馬紹愉此去必要面見虜酋,議定而歸,暫纖皇上東顧之憂,
使朝廷得以專力剿滅流賊。」
崇禎點頭,說:「卿言甚是。安內攘外,勢難兼顧。朕只得對東虜暫施羈縻之
策,先安內而後攘外。朕之苦衷,惟卿與嗣昌知之!」
陳新甲叩頭說:「皇上乃我朝中興英主,宏謀遠慮,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
然事成之後,邊境暫安,百姓得休養生息,關寧鐵騎可以南調剿賊。到那時,陛下
之宏謀遠慮即可為臣民明白,必定眾心成服,四方稱頌。」
崇禎心中明白陳新甲只是贊助他趕快議和,渡過目前危局,至於這件事是否真
能使「眾心成服,四方稱頌」,他不敢奢望,所以他聽了陳的話以後,臉上連一點
寬慰的表情也沒有,接著問道:
「天寧寺1的和尚也去?」
1天寧寺——在北京廣寧門外,相傳創建於隋朝,原名弘業寺;唐開元年間改
名天王寺;明正統年間始改名天寧寺,為京師名剎之一。
陳新甲回奏:「天寧寺和尚性容,往年曾來往於遼東各地,知道虜中情形。且
東虜拜天禮佛,頗具虔誠,對和尚與喇嘛亦很尊重,所以命性容秘密隨往。」
崇禎又問:「馬紹偷何時離京?」
陳新甲說:「只等皇上手詔一下,便即啟程,不敢耽誤。」
「這手詔……」
「倘無陛下手詔,去也無用。此次重去,必須有皇上改寫一道敕書攜往,方能
使虜酋憑信。」
崇禎猶豫片刻,只好說:「好吧,朕明日黎明,即命內臣將手詔送到卿家。此
事要萬萬縝密,不可洩露一字。縝密,縝密!」
陳新甲說:「謹遵欽諭,絕不敢洩露一字。」
「先生請起。」
陳新甲叩頭起立,等候皇上問話。過了一陣,崇禎忽然歎道:「謝升身為大臣,
竟然將議撫事洩於朝房,引起言官攻訏,殊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無大過,將他削
籍了事。當時卿將對東虜暗中議撫事同他談過,也是太不應該的。不過,朕對卿恩
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後務必慎之再慎。」
一聽皇帝提到謝升的事,陳新甲趕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對於崇禎的多疑、
善變、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儘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卻無時不擔心禍生不測。
他明白皇上為什麼這時候對他提到謝升,感到脊背發涼,連連叩頭,說:
「謝升之事,臣實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嚴譴,仍使臣待罪中樞,俾效
犬馬之勞。微臣感恩之餘,無時不懍凜畏懼,遇事倍加謹慎。派馬紹愉出關議撫之
事,何等重要,臣豈不知?臣絕不敢洩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崇禎說:「凡屬議撫之事,朕每次給你下的手諭,可都遵旨立即燒燬了麼?」
「臣每次跪讀陛下手詔,凡是關於議撫的,都當即親手暗中燒燬,連隻字片語
也不敢存留人間。」
崇禎點頭,說:「口不言溫室樹1,方是古大臣風。卿其慎之!據卿看來,馬
紹愉到了瀋陽,是否能夠順利?」
1口不言溫室樹——西漢時長樂宮中有溫室殿。孔光是漢成帝的大臣,為人十
分周密謹慎,每次回家休息,兄弟妻子在一起閒話,一句不談及朝中政事。或有誰
問他:「溫室殿院中種的是什麼樹?」他默然不應,或答以他語。
「以微臣看來,虜方兵力方盛,必有過多要求。」
「只要東虜甘願效順,誠心就撫,能使兵民暫安,救得承疇回來,朕本著懷柔
1遠臣之意,不惜酌量以土地與金銀賞賜。此意可密諭馬紹愉知道。」
1懷柔——招來遠方異域,使之歸附,古人把這種政策叫做懷柔。
「是,是。謹遵欽諭。」
崇禎又囑咐一句:「要救得洪承疇回來才好!」
召對完畢,陳新甲走出文華門,心中七上八下。他深知道皇上對東虜事十分焦
急,但是他不能夠預料這議和事會中途有何變化。忽然想起來昨日洪承疇的家人到
他的公館求見,向他打聽朝廷是否有兵去解救松山之圍,於是他的耳邊又彷彿聽見
了皇上的那一句憂心忡忡的話:
「要救得洪承疇……」
同一天晚上,將近三更時候。
洪承疇帶著一名中軍副將、幾名親兵和家奴劉升,登上了松山北城。松山沒有
北門,北門所在地有一座真武廟,後牆和廟脊早已被清兵的大炮打破,有不少破瓦
片落在真武帝的泥像頭上。真武帝腳踏龜、蛇,那昂起的蛇頭也被飛落的瓦片打爛。
守北城的是總兵曹變故的部隊。將士們看見總督大人來到,都趕快從炮身邊和殘缺
的城垛下邊站立起來。洪承疇揮手使大家隨便,用帶著福建口音的官話輕聲說:
「趕快坐下去,繼續休息。夜裡霜重風冷,沒有火烤,你們可以幾個人膀靠膀,擠
在一起坐。」看見將士們坐了下去,他才抬起頭來,迎著尖利的霜風,向城外的敵
陣瞭望。
幾乎每夜,洪承疇都要到城上巡視。往年帶兵打仗,他都是處於順境,和目前
完全兩樣,這使他不能不放下總督大臣的威重氣派,盡力做到平易近人,待士兵如
對子弟。長久被圍困於孤城之內,經歷了關東的嚴冬季節,改變了他在幾十年中講
究飲食的習慣。他熟知古代名將的所謂「與士卒同甘苦」是非常可貴的美德,能獲
得下級將官和廣大士卒的衷心愛戴,但是他從來不能做到,也從來沒有身體力行的
打算。被圍困在這座彈丸孤城以後,特別是自經嚴冬以來,城中百姓們所有的豬、
羊、牛、驢和家禽全都吃光,軍中戰馬和騾子也快殺完,糧食將盡,柴草已完,他
大致上過著「與士卒同甘苦」的生活。如今在他的身上還保持著大臣的特殊地方,
主要是多年養成的雍容、儒雅和尊貴氣派,以及將領們在他的面前還沒有失去敬意。
另外,他平生愛好清潔,如今雖受圍困,糧盡援絕,短期內會有破城的危險,別的
文武大官都無心注意服飾,但是他的罩袍仍然被僕人洗得乾乾淨淨。別的官員們看
見他這一點都心懷敬意,背後談論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單從服飾乾淨這一點也可以
看出來他身處危城,鎮靜如常,將生死置之度外。今晚城上將士們看見總督大人神
情仍然像過去一樣安閒,對目前的危急局勢就感到一點安心。曹變故的部隊過去在
明軍中比較精銳,又因為完全是從關內來的,全是漢人,所以處此危境,都抱著一
個血戰至死的決心。這種最簡單的思想感情壓倒平日官兵之間的深刻矛盾,連他們
同洪承疇之間的關係也變得親近起來。
一連幾天,敵營都很平靜,沒有向街上打炮。這平靜的局面使洪承疇覺得奇怪,
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作重大準備,說不定在兩三天內會對松山城進行
猛攻。如今敵人對松山城四面層層包圍,城中連一個細作也派不出去,更沒有力量
派遣人馬進襲敵營,捉獲清兵,探明情況。城中不僅即將斷糧,連火藥也快完了,
箭也快完了。倘若敵人猛力攻城,要應付也很吃力。他沒有流露自己心中的憂慮,
繼續瞭望敵營。在蒼茫的月光下,他望不見敵營的帳篷和營地前邊的堡壘、壕溝,
但是他看見二三里外,到處都有火光。有很長一陣,他默默地向北凝望。大約有四
裡遠近,橫著一道小山,山頭上火光較多。小山北邊,連著一座高山,火光很少,
山影昏暗,望不清楚。這淺山和高山實際是一座山,就是松山;松山堡就因為這座
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因洪承疇預感到情況十分危急,
所以望著這一帶山頭更容易逗起來去年兵敗的往事,仍然痛心,不禁在心中感慨地
說:
「唉,我可以見危授命1,死不足惜,奈國家大局何!」
1見危授命——遇到危險時獻出自己的生命。語出《論語·憲問》。
他正要向別處巡視,曹變故上城來了。曹變蛟駐在不遠地方,聽說總督上了北
城,匆忙趕來。洪承疇見了他,說道:
「你的病沒好,何必上城來?」
曹變蛟回答說:「聽說大人來到北城,卑鎮特來侍候。患了幾天感冒,今日已
見好了。」
洪承疇向曹變故打量一眼,看清楚他的臉上仍有病容,說道:「你趕快下城,
不要給風吹著。明天上午你去見我,有話面談。城上風緊,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明天上午到大人行轅,聽大人吩咐。大人,你看,那個
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虜酋四王子去年紮營的地方,現在是敵軍攻城主帥豪格在那裡駐
扎。就是那座小山頭1!去年八月,四王子駐西南那座山下,立營未穩,卑鎮已經
殺進虜酋老營,不幸身負重傷,只好返回。過幾天,四王子就移駐這座小山上,我
軍就無力去摸他的老營了。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斷敵人救兵,活捉老
憨這個韃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變故向洪承疇叉手行禮,車轉身,走下城
頭。
1小山頭——皇太極在松山的小山頭上駐紮的地方有幾塊大石頭,如今當地人
稱那個地方為「憨王殿」。當時必有較大的黃氈帳篷,稱為「殿」,實際上應該稱
為「帳殿」,就是古書上說的「黃幄」。
洪承疇走到真武廟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東。南兩面山頭和山下的敵
營火光。城內全是低矮的、略帶弧形屋頂的灰白色平房,還有空地方的舊軍帳,在
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蒼茫。他隨即轉往西城巡視。西門外地勢比較開闊、平坦。
北往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寧遠,都得從西門出去。由總兵王廷臣陪著,他站在
西城頭上看了一陣,望著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經無力突圍了。
走下寨牆,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遠的一家民宅中。這裡從圍城時起就成了
他的行轅。他的棗騮馬拴在前院的馬棚裡。馬棚坐西向東,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
分馬身上。在被圍之前,洪承疇很愛惜他的駿馬,曾在一次宴後閒話時對左右幕賓
們說過一句話:「駿馬、美姬,不可一日或離。」掌牧官為這匹馬挑選最好的馬伕,
餵養得毛色光澤,膘滿體壯。行轅中有兩位會作詩的清客和一位舉人出身的幕僚曾
專為這一匹駿馬賦詩詠贊;還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畫師,自稱是曹霸1之後,
為此馬工筆寫真,栩栩如生,堪稱傳神,上題《神駿圖》。但現在,這馬清瘦得骨
架高聳,腰窩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1曹霸——唐開元、天寶年間的著名畫家,尤長於畫馬。因為他做過左武衛將
軍,故又被稱為「曹大將軍」。
洪承疇順便走進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愛之物。那馬無精打采地垂頭立在空槽
邊,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個陌生的人,隨即又將頭垂了下去。洪承疇心
中歎息,走出馬棚後回頭對掌牧官說:
「不如趁早殺了吧,讓行轅的官兵們都吃點馬肉。」
掌牧官回答說:「為老爺留下這匹馬以備萬一。只要我和馬伕餓不死,總得想
辦法讓它活著。」
洪承疇剛回到後院上房,巡撫邱民仰前來見他。邱是陝西渭南縣人,前年由寧
前兵備道升任遼東巡撫,駐節寧遠城中。洪承疇奉命援錦州,他擔負轉運糧餉重任。
去年七八月間大軍潰敗時他同洪承疇在一起,所以同時奔入松山城中。洪承疇知道
今夜邱巡撫來見他必有要事商量,揮手使左右親隨人一齊退出。他隔桌子探著身子,
小聲問道:
「長白兄,可有新的軍情?」
邱民仰說:「今日黃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動,到處有竊竊私語,並有流言說虜
兵將在一二日破城。謠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這軍心不穩情況,大人可知道?」
洪承疇輕輕點頭,說:「目前糧草即將斷絕,想保軍心民心穩固,實無善策。
但學生所憂者不在虜兵來攻,而在變生肘腋。」
「大人也擔心城中有變?」
「頗為此事擔憂。不過,兩三日內,或不要緊。」
邱民仰更將頭向前探去,悄聲問:「大人是擔心遼東將士?」
洪承疇點點頭。
邱問:「有何善策?」
洪承疇撚鬚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目前最可慮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馬。他是廣
寧1人,土地墳墓都在廣寧。他的本家、親戚、同鄉投降建虜2的很多;手下將士
也多是遼東一帶人,廣寧的更居多數。敵人誘降,必然從他身上下手。自從被圍以
來,我對他推心置腹,盡力籠絡,可是勢到目前,很難指望他忠貞不變,為國捐軀。
另外,像祖大樂這個人,雖然手下的人馬早已潰散,身邊只有少數家丁和親兵相隨;
可是他還是總兵身份,又是祖大壽的兄弟,在遼東將領中頗有聲望。他們姓祖的將
領很不少,家產墳墓在寧遠,處此關外瓦解之時,難免不懷有二心。夏承德雖非他
的部將,可是他二人過往較密,互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試想,外無救兵,
內無糧草,將有二心,士無鬥志,這孤城還能夠支撐幾日?」
1廣寧——今遼寧省北鎮。金和清為廣寧府,明為廣寧衛。
2建虜——明朝從吉林到遼寧一帶建置建州衛、建州左衛、右衛,治理軍事。
清肇祖猛哥帖木耳在永樂時任建州左衛指揮官。明朝人稱滿洲人為建虜,表示蔑視。
邱歎道:「大人所慮極是。目前這孤城確實難守,而夏某最為可慮。我們既無
良法控馭,又不可打草驚蛇,只好聽其自然。」
洪說:「打草驚蛇,不惟無益,反而促其速降,獻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
大樂、夏承德等大將前來老營議事,激之以忠義,感之以恩惠,使此彈丸孤城能夠
為朝廷多守幾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為大臣,世受國恩,又蒙今上知遇,界以重
任,惟有以一死上報皇恩!」
邱民仰站起來說:「自從被圍之後,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斷無
偷生之理。民仰將與制台相見於地下,同以碧血上報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疇說:「我輩自幼讀聖賢書,壯年筮仕1,以身許國,殺身成仁,原是分
內之事。」
1筮仕——開始做官。
將邱民仰送走之後,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面傾聽,聽不到城內外有什麼特別
動靜。他回到屋裡,和衣就寢,但是久久地不能人睡。雖然大臣為國死節的道理他
很清楚,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牽掛。原來心中感到
丟不下的並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經成人的子女(他明白,
當他為國殉節以後,皇上會對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賜蔭封)。倒是對留在北京公
館中的年輕貌美的小妾陳氏,尚不能在心中斷然丟下。他凝望著窗上月色,彷彿看
見了她的玉貌雲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頭突然一動,幻影立刻消失,又
想到盡節的事,不覺輕歎一聲。
就在這同日下午,將近黃昏時候,清朝皇帝皇太極從葉赫1回到了盛京。他是
在十三天前去葉赫打獵的。雖然不是舉行大的圍獵,卻也從八旗中抽了兩千騎兵,
另外有三百紅甲和白甲巴牙喇2在皇帝前後護衛。去的時候,皇太極出盛京小北門,
直奔他的愛妃博爾濟吉特氏即關華宮高妃的墳墓看了看,進人享殿中以茶、酒祭奠,
並且放聲痛哭,聲達殿外;過了一陣才出來重新上馬,往葉赫進發。今日回來,又
從高妃的墳墓經過,下馬徘徊片刻,不勝悵們哀思。到了城外邊,兩千隨駕打獵騎
兵各回本旗駐地,留下諸王。貝勒。貝子、公和困山額真等親貴以及巴牙喇,護駕
進城。進了地載門,清帝命朝鮮世子回館所3休息。於是隨駕出獵的朝鮮世子李窪、
次子鳳林大君李澄,幾位朝鮮大臣質子,以及朝鮮世子和大君的大小侍臣下馬謝恩,
等清帝過去稍遠,重新上馬,和奴僕共一百多人,由武功坊穿文德坊,回大南門內
的館所。皇太極一行到了大清門4外下馬,被跪在御道兩側的親貴和文武大臣們迎
進宮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帶著征塵,先到崇政殿接受親貴和群臣朝見。人們望
見他的眼皮鬆弛,眼睛裡流露著疲倦神情。因為袁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郁
悶,只好借打獵消愁。這次去葉赫地方打獵,本來預定二十天,攜帶了足夠的糧食
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離開盛京往北,就掛心著錦州等地的戰事消息,尤其掛心的
是圍攻松山的軍情。四天前他在圍場中接到了指揮松錦一帶清兵的多羅肅郡王豪格
等的飛騎密奏,說明朝守松山的副將夏承德在夜間將一個姓商的賣豆腐的人縫下城
牆,傳出願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頭,數日內可見分曉。接到密奏之後,
他匆匆停了打獵,馳回盛京。等朝見禮畢,他用滿洲語向王、公、大臣們問道:
1葉赫——在今遼寧省開原舊城東北,吉林省四平市之南。
2巴牙喇——巴牙喇是滿洲語,為皇帝的親軍,比較精銳。各團山額真之下也
有巴牙喇。清朝人關之後,巴牙喇成為護軍之前身。
3館所——簡稱館,俗稱高麗館。
4大清門——盛京的皇宮大門。
「松山有消息麼?」
內院大學士範文程跪下去用滿洲話回答:「松山方面尚無奏報。」
皇太極不再問話,暗中擔心夏承德獻城投降的事會遇到波折。他吩咐諸親王、
郡王、貝勒、貝子和公們都留下,等一會兒到清寧宮去,隨即走下御座,往後宮去
了。
後宮的規模很小,和並不壯觀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個簡單而完整的建築群,
還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麗堂皇。原來,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這一家族只是
中國境內女真民族中的一個部落,儘管從永樂年間以來就不斷接受明朝封號,但是
力量衰微,從努爾哈赤的興起到現在也只不過三十多年的歷史。從遼陽遷都瀋陽,
改稱盛京,也只有十七年,宮殿建築的簡陋正是反映著一個文化落後的民族當國家
草創時期的特色。在較早時候,滿洲人不懂得應該把這一較大的建築群稱做王宮或
皇宮。他們一代代和漢族接觸,認為管理國家事務和統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門,而
這一建築群要比一般州、縣衙門佔地要大,權力要大,所以就叫他為「大衙門」。
然而在漢族文臣的影響下,所有主要建築都是仿照漢族的宮殿取了名稱。這座建築
群的第一道大門名叫大清門,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門,內宮的大門名叫鳳凰樓,是來
自唐朝的丹鳳樓。鳳凰樓進去是一座簡單的天井院落,既無雕樑畫棟,也無曲檻回
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築是皇帝和皇后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寧宮,好像北京
的坤寧官。東邊兩座廂房叫做關華宮、永福官,西邊兩座廂房叫做麟趾宮、衍慶宮。
這四座宮住著皇太極的四個有較高地位的妃子,其餘的那些所謂「側妃」和「庶妃」
都擠在別處居住。
這清寧宮俗稱中宮,東首一間佔全宮四分之一的面積,是皇帝和皇后住的地方,
又分前後兩間,各有大炕。其餘四分之三的面積是祭神的地方。宮門開在東南角。
南北各有兩口很大的鐵鍋,一年到頭煮著豬肉。接著大鍋是大炕。按照滿洲風俗:
神位在西邊,坐人處南邊為上,北邊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準備皇上坐的,北
炕上的鹿角圈椅是準備皇后坐的。靠西山牆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擺著祭神用的各
種法物。山牆上有一塊不大的木板,垂著黃綢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前邊的炕上設
有連靠背的黑漆座,上邊坐著兩個穿衣服的木偶,據說是蒙古神抵。神板兩邊牆上
懸掛著彩色畫軸:釋迦牟尼像、文殊菩薩像、觀世音像、七仙女像(即吞朱果的仙
女佛庫倫1在中間,兩個姐姐和別的仙女夾在左右),另外還有棗紅臉、瞇縫雙眼
的關法瑪2像。各神像畫軸,不祭祖的時候都捲起來,裝進黃漆或紅漆木簡。牆上
還掛著一支神箭,箭頭朝下,尾部掛著一縷練麻;另一邊掛著盛神索3的黃色高麗
布袋。清寧宮門外東南方不遠處有一個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邊豎著
一根一丈三尺長的木桿,稱做神桿,上有木鬥。今日不祭天,所以石座空立,並無
神桿。
1佛庫倫——滿洲人傳說長白山下有池名布爾湖裡。一日天女姊妹三人,大的
叫思古倫,二的叫正古倫,小的叫佛庫倫,到池中洗澡。洗畢,有神鳥銜朱果放在
佛庫倫衣上。佛庫倫將朱果含在口中,不覺入腹,生一男孩就是滿洲人的始祖。
2關法瑪——即關老爺。法瑪是滿洲語老爺的意思。
3索——用黃、綠色棉線捻成繩索二條,夾系各色綢片,代表幸福。經過求福
祭祀,薩瑪將一條神索給皇帝懸掛,一條給皇后懸掛。過了三天,夕祭之後,皇帝。
皇后將神索解下,交薩瑪放口袋中。
當皇太極穿過鳳凰樓,走進後宮時候,各宮的妃子都在兩邊向他屈膝恭迎,而
永福官莊妃的身邊有一個五歲的男孩,也就是他的最小和最鍾愛的兒子,漢語名叫
福臨1。皇太極因為心中有事,只向他看一眼就走過去,被皇后迎進清寧宮了。
1福臨——即後來的順治皇帝。
太陽完全落去。清寧宮點了許多蠟燭。有的牛油燭有棒槌那麼粗,外邊塗成紅
色。香煙,燭煙,灶下的木柴煙,從大肉鍋中冒出的水蒸氣,混合一起,使清寧宮
中的氣氛顯得矇矓、神秘、莊嚴。皇太極已經聽皇后說今日挑選的兩頭純黑豬特別
肥大,捆好前後腿,抬進清寧宮扶著它們朝著神案,用後腿像人一樣立著。等薩瑪
跳神以後,將熱酒灌進它的耳朵,它掙扎動彈,搖頭擺耳,可見神很高興領受。皇
太極正在期待松山的好消息,聽了皇后這麼一說,心中也覺高興。他洗過手,同皇
後從東間走出來,開始夕祭1。夕祭的時間本來應該在日落之前,因為等候皇帝打
獵回來,今日舉行遲了。
1夕祭——清寧宮每日祭神二次,分朝祭、夕祭。北京的坤寧宮是按照滿洲祭
神需要而改造和佈置的。
他面向西,對著神像跪下行禮。然後皇后行禮。他們行禮以後,在大炕上的鹿
角圈椅中坐下。五歲的福臨也被叫來行禮。隨後,薩瑪頭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
周圍繫著腰鈴,搖頭擺腰,手擊皮鼓,鈴聲鼓聲一時俱起,邊跳邊唱誦祝詞1:
1祝詞——滿洲人早期用的祭神祝詞和詩詞,許多話到乾隆年間已經沒人懂得。
上天之子。年錫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納丹。岱暉。納爾琿。
軒初。思都哩。僧固。拜滿。章京。納丹。威瑚哩。思都。蒙鄂樂。喀屯。諾延。……
薩瑪誦祝至緊處,若癲若狂。誦得越快,跳得越甚,鈴聲和鼓聲越急。過了一
陣,誦視將畢,薩瑪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經憑到她的身上,向後踉蹌倒退,又好像
站立不住,要向後倒。兩個宮中婢女從左右將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靜,
裝做瞑目閉氣的樣兒。婢女們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鈴,不許發出一點響
聲。又過片刻,薩瑪睜開眼睛,裝做很吃驚的神情,分明她認為對著神座和在皇上、
皇后面前坐都是大大無禮。她趕快向神叩頭,又向皇上、皇后叩頭,然後恭敬退出。
皇太極和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又向諸神行禮,然後命人傳諭在外等候的親王、郡
王、貝勒、貝子和公等進來。
今晚被叫送來的都是貴族中較有地位的人。他們魚貫而人,先向神行禮,再向
皇帝和皇后行禮。御前侍衛給每人一塊氈,讓他們鋪在地上。他們在氈上坐下以後,
侍衛在每人面前放一盤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飯。一碗肉湯。當時關外不產大米,
大米是向朝鮮國李氏朝廷勒索來的。各人從自己的腰間取出刀子,割吃盤中豬肉。
雖然貴族們將皇帝賜吃肉看成莫大榮幸,但是又肥又膩的白豬肉畢竟難吃。幸而御
前侍衛們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面前放一小紙包的鹽末,讓他們撒在肉上,自然他們事
後得花費不少賞銀。
吃肉完畢,貴族們懷著幸福的心情謝恩退出。皇太極同皇后回到住宿的東間屋
中。他本來出外打獵十幾天,感到疲倦,應該早點睡覺;但是正要上炕,忽然從松
山送來了豪格的緊急密奏,說夏承德投降獻城的事已經談妥,定於十八日五更破城。
皇太極突然跳起,連聲叫道:「賽因!扎奇賽因!」(「好!好哇!」)他立刻發
出訓示:破城之後,如洪承疇被捉到,無論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來盛京。對其
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員的處置他來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後的上諭。飛使出發以
後,他仍然很不放心。因為飛使需要兩天的時間才到達松山軍營,萬一洪承疇被殺,
那就太可惜了。
將近三更時候,防守松山南城的明軍副將夏承德親自照料,將他的弟弟夏景海
和他的十七歲的兒子夏舒縋下城去。幾天前由那個賣豆腐的老藺向清營暗通了聲氣
之後,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間出城,與清營首腦直接談判投降條件和獻城辦法。清方
害怕萬一中計,要夏承德送出親生兒子作為人質。現在距約定向清兵獻城的時間快
要到了。
夏景海護送侄兒夏舒下城之後,過了城壕不遠,向一個石碑走去。清營的一個
牛錄額真帶領四個兵在石碑旁邊等候,隨即護送他們到三里外的多鐸1營中。多羅
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2、還有羅洛宏等3,都在多擇營中等候。夏舒叔侄
向滿洲郡王和貝勒等跪下叩頭,十分恭敬,深怕受到疑惑,使投降事遭到波折。多
鋒詢問了夏舒的年齡、兄弟行次,並無差誤;又將一個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
來。他原在夏承德的部下,見過夏舒,證明確係夏副將的次子。隨即他們被帶進另
一座氈帳,派幾名清兵保護,給他們東西吃。正是三更時候,清軍開始行動。
1多鐸——努爾哈赤第十五子,後封豫親王。清朝人關後擔任從潼關進攻李自
成和從揚州下江南的統帥。
2阿達札——代善(努爾哈赤第二子)的孫子。他的父親名叫薩哈璘,是代善
的第三子。皇太極死後,他與其叔碩托陰謀擁護多爾袞繼承皇位,同被處死。
3羅洛宏——或譯作羅洛渾,代善的孫子,岳托的長子。
清兵原來在城壕外不遠處準備了雲梯和登城的將士,現在趁著天上起雲,月色
不明,左翼雲梯一架和右翼雲梯一架走在前邊,八旗雲梯八架緊緊跟隨。十架雲梯
靜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將士探頭向下望望,沒有做聲。清軍總
怕中計,事前挑選了兩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雲梯以後,首先爬上城頭。他們回身
望下邊一招手,眾人才利用十架雲梯魚貫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佔領了夏
承德防守的南城和東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隊還在繼續上城。曹變蛟和王廷臣的守城
部隊開始察覺,但由於在城上的人數不多,又都長期飢餓,十分虛弱,在匆忙中奮
起抵抗,經不住清兵衝殺。東城很快地被清兵佔領,而宋門和南門也被打開,準備
好的兩支清兵蜂擁人城。曹變蛟和王廷臣聽見城頭喊殺聲起,趕快上馬,率領各自
的部下進行巷戰,同時通知洪承疇速從西門逃走。
洪承疇聽見殺聲陡起。知道清兵人城,趕快騎上瘦骨磷嶙的坐騎,在一群親兵、
親將、幕僚和家丁的簇擁中奔到街上,恰遇著曹變蛟和王廷臣派來的人催他從西門
逃走。他早已考慮過臨危殉節的問題,所以這時候確實將生死置之度外,還能夠保
持鎮靜。他問道:「邱撫台現在何處?」左右不能回答,但聞滿城喊殺之聲。他在
行轅大門外的街心立馬片刻,向東一望,看見曹變較正在拚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
己未必能夠逃走,要自刎的念頭在他的心上一閃。忽然王廷臣來到他的面前,大聲
說:
「制台大人快出西門!西門尚在我們手中,不可耽誤。我與曹帥在此死戰迎敵,
請大人速走!」
洪說:「我是國家大臣,今日惟有與諸君死戰到底,共殉此城!」
「大人為國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
王廷臣的話未說完,看見曹變蛟已抵敵不住,清兵從幾處像潮水般殺來,同時
西城上也開始混亂。他大叫一聲:「大人快走廣隨即率領隨在身邊的將士向來到近
處的一股敵兵喊殺衝去。洪承疇立馬的地方也開始混亂,他被身邊的親兵親將簇擁
著向西門奔去,幕僚多被衝散。有一股清兵突然從一條胡同裡衝出來,要去奪占西
門。洪承疇的一個親將帶領十幾個弟兄衝了上去,同時王廷臣的一部分將士也趕快
迎擊敵人,在西門內不遠處發生混戰。僕人劉升見主人的馬很不得力,就在馬屁股
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門的將士看見總督來到,趕快打開西門,讓洪承疇出城。他們不再去關
閉西門,也向前來奪占西門的清兵殺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戰漩渦。
出松山城西門幾丈遠,地勢猛然一低,形成陡坡1。洪承疇從西門奔出後,不
料瘦弱的棗騮馬在奔下陡坡時前腿一軟,向下栽倒,將他跌落地上。僕人劉升把他
從地上攙起,剛剛跑了幾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吶喊而出,蜂擁奔來,砍死劉升,
將他捉獲,並殺散了保護他突圍的少數將士。敵人當時就認出他來,用滿洲語發出
勝利的歡叫:
1陡坡——松山城西門外的陡坡地形一直保持到解放以後未改。公社化以後因
為要通汽車,才將高處鏟低,低處墊高,變成緩坡。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疇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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