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海衛城西門外大約八里路的地方,在官馬要道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叫
做紅瓦店。這裡曾經有過一個飯鋪,全部用紅瓦蓋的屋頂。雖然經過許多年,原來
的房子已被燒燬,後來重蓋的房子,使用舊紅瓦只佔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
和舊的灰瓦,可是這個村莊仍舊叫做紅瓦店,早已遠近聞名,而且這個地名已載在
縣志上了。從紅瓦店往北去,幾里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見的是二郎山,
從那裡越往北去,山勢越發雄偉。在兩邊的大山之間有一道峽谷。沿著峽谷,要經
過大約二十里曲折險峻的山路,才能到達九門口。九門口又名一片石,為防守山海
關側翼的險要去處。從紅瓦店往南望,幾里外便是海邊。當潮水退的時候,紅瓦店
離海稍遠,但也不過幾里路。就在這海與山之間,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寬闊地帶,
紅瓦店正在這個地帶的中間。自古以來,無數旅人、腳夫,無數兵將,從這裡走向
山海關外,走往遼東去,或到更遠的地方。有些人還能夠重新回來,有些人一去就
再也不回來了。特別從天啟年間以來,關外軍事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有很多很多
的將士,從這裡出去,就死在遼河邊上,死在寧、錦前線,而能夠回來的也多是帶
著殘傷和消沉情緒。紅瓦店這個村莊被過往的人看做是出關前一個很重要的、很有
紀念意義的打尖地方。不管是從北京來,從永平來,從天津來,陸路出關,都需要
經過紅瓦店,在這裡停停腳,休息休息,再赴山海關,然後一出關就屬於遼東了。
這天早晨,東方才露出淡青的曙色,樹梢上有疏星殘月,從誰家院落中傳出來
雞啼、犬吠。慘淡的月色照著紅瓦店的房子和大路,街外的大路上流動著朦朧的曉
霧。很多很多運送糧食和各種輜重的馬車,騾子,駱駝,從這裡往山海關去。駱駝
帶著銅鈴鐺,一隊一隊,噹啷、噹啷的鈴聲傳向曠野,慢吞吞地往東去。瘦骨稜梭
的疲馬,面有菜色的趕車人,也在早晨的涼風和薄霧中,同樣接連不斷地往前走。
有時候從曉霧中響起一下清脆的鞭聲,但是看不見鞭子,只看見鞭上的紅纓在黎明
的熹微中一閃。鞭聲響過,紅瓦店村中,這裡那裡,又引起一陣犬吠,互相應和。
一會兒,天漸漸大亮了。公雞雖然已經叫了三遍,現在還在斷斷續續地叫個不
停。在南邊的海面上,有一陣乳白色的曉霧好像愈來愈重,但過了不久,一陣涼風
吹過,霧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沒有邊際的海的顏色。海色與遠方的天色、雲色
又混到一起,蒼蒼茫茫,分不清楚哪是海,哪是雲,哪是天空。在這海天蒼茫、分
不清楚的地方,逐漸地出現了一行白色的船帆。這船帆分明在移動,一隻接著一隻,
也許幾十隻,也許更多。偶爾曙色在帆上一閃,但又消失,連船隊也慢慢地隱進曉
霧裡邊。
這時,從山海關西環城中出來了一小隊騎馬的人,中間的一位是文官打扮。當
他快到紅瓦店的時候,在馬上不斷地向西張望,顯然是來迎候一位要緊的人。他策
馬過了石河的長橋,奔往紅瓦店街中心來。
當這一小隊人馬來到紅瓦店街上的時候,街旁的鋪板門已經陸續打開,有的店
家已經在捅爐子,準備給過往行旅做飯。這位官員下馬後,並不到小飯鋪中休息,
卻派出一名小校帶領兩名騎兵繼續往西迎去。在街南邊有平日號的一處民宅,專為
從京城來的官員休息打尖之處,俗稱為接官廳。這位穿著五品補服的官員到接官廳
前下馬,進去休息。他是河南人,姓李,名嵩,字鎮中,原是一個候補知府,如今
則是薊遼總督洪承疇的心腹幕僚,今晨奉洪承疇之命來這裡迎接一位深懂得軍事、
胸有韜略的朋友。當下他在接官廳裡打了一轉,仍不放心,又走出院子,站在土丘
上張望片刻,然後才回進廳來,吩咐準備早飯,並說總督大人的貴客將到,須得准
備好一點。
過了大約一刻鐘,一陣馬蹄聲來到接官廳大門外停下。李鎮中趕快站起來,不
覺說道:「來了!」他正要出迎,卻有一個軍官匆匆進來,幾個親兵都留在大門外。
一看不是客人,李鎮中不覺一笑,說:
「原來是張將軍!」
這位張將軍和洪承疇是福建同鄉,新來不久,尚沒有正式官職,暫時以游擊銜
在中軍副將下料理雜事。他同李鎮中見過禮後,坐下問道:
「客人今天早晨能趕到麼?」
李嵩說:「他是連夜趕路,按路程說,今早應該趕到才是。」
「制台大人急想同這位劉老爺見面,所以老先生走後不久,又差遣卑將趕來。
制台大人吩咐,如果劉老爺來到,請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後,再由老先生陪往山
海關相見。卑將先回去稟報。」
「怎麼要劉老爺先進城去?制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樓等候麼?」
「制台大人為選定明日一早出關,今日想巡視長城守禦情況,所以決定一吃過
早飯就到山海關城內,等見了劉老爺之後,即便出關巡視。」
李嵩感歎說:「啊,制台為國事十分操勞,一天要辦幾天的事啊!」
張將軍又問道:「這位劉老爺我沒有見過,可是聽制台大人說,目前局面,戰
守都很困難,有些事情想跟劉老爺籌劃籌劃。這劉老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老先
生可知道麼?」
李嵩慢慢地說:「我也只見過一面。聽說,此人在關外打了二十年的仗,遼陽
一仗1幾乎全軍覆沒。他衝出重圍,仍在遼東軍中,總想有所作為。不意又過數年,
局面毫無轉機,他忿而回到關內。從此以後,他對遼東事十分灰心,在北京每與人
談到遼事,不免慷慨流涕。他曾屢次向朝廷上書,陳述救遼方略,但是朝廷並不採
納。朝廷上的門戶之爭是那麼激烈,他已經看透,無能為力,後來就隱居在西山一
個佛寺裡邊,聽說是臥佛寺,在那裡註釋兵法。我們總督大人離北京以前,偶然到
臥佛寺去,遇見了這位劉老爺,平日已聞其名,一談之下,頗為傾心。此後就幾次
約他到北京城內公館裡住下深談,每次都談到深夜。總督大人幾次請劉老爺來軍中
贊畫軍務。這位劉老爺執意不肯,說是他已經年過花甲,對國家事已經灰心。最近
因為咱們大人就要出關,卻解錦州之圍,特意寫了一封十分懇切的書信派人送往劉
老爺處,邀他務必來山海關一晤,商談今後的作戰方略。劉老爺這才答應前來。幾
天前已經從北京起身了,天天向這裡趕路,前天到了永平,聽說我們大人明天就要
離開山海關,就只好日夜趕路。」
1遼陽一仗——此事發生在明熹宗天啟元年三月。明軍先失瀋陽,繼失遼陽。
「哦!原來是這麼重要啊,難怪總督大人今天天不明就起來,連連問派人去迎
接沒有。我們說,李老爺已經去了。立刻又派我來,真是巴不得馬上跟他見面。」
正說著,外面又是一陣馬蹄聲。他們停了談話,側耳諦聽。李嵩向僕人說:
「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疇從永平來到山海關,他的行轅就紮在山海關城外靠著海邊的
寧海城中。這裡是長城的盡頭,寧海城就緊挨著長城的東端。它一邊臨海,一邊緊
靠長城,是為防守長城和山海關而建立的一個軍事堡壘。洪承疇因為山海關城內人
馬擁擠,所以將行轅移出來,設在寧海城中。現在寧海城的民房都佔盡了,官房也
佔盡了,仍然不夠住,又在城內城外搭起了許多軍帳。他的制標營有兩千五百名騎
兵和步兵,大都駐紮在寧海城內外,也有一部分駐紮在山海關的南翼城。他自己近
來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轅,卻住在澄海樓中。這澄海樓建築在海灘的礁石上,沒有潮
水的時候,樓下邊也有水,逢到漲潮,兼有東風或南風,更是波濤洶湧,拍擊石基,
飛濺銀花。然而波濤聲畢竟不像城內人喊馬嘶那麼嘈雜,也不是經常都有,所以他
喜歡這個地方多少比較清靜,且又縱目空曠,中午也很涼爽。從澄海樓到寧海城相
隔大約不到半里路,有橋樑通到海岸。橋頭警戒很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在澄
海樓的東邊、南邊、西邊,不到五十丈遠,有一些帶著槍炮和弓弩的船隻拱衛著這
個禁區。更遠處約摸有一二里路,又是好多船隻保衛著澄海樓向海的三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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