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洛陽轉眼已經過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見秀、紅娘子
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領著幾百名親兵來到了。本來他們應該二十五日就可以趕
到的,但是在他們即將動身時候,從洛陽抄沒的大批糧食、金銀、各種財物已經日
夜不停地源源運到,大批新兵也陸續開來,要在得勝寨附近編練,所以他們多耽擱
兩日,幫助郝搖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後才連夜動身。他們於未時整來到關陵,在
那裡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張鼐到望城崗迎接,將高夫人和紅娘子接進周公廟內,另
外派人將各家夫人送到他們的丈夫駐處。田見秀和高一功夫婦同住在周公廟附近的
一座大宅院裡。劉宗敏已經在二十二日就從道台衙門搬出城外住,離周公廟不過半
裡多路。
高一功和田見秀留在周公廟同闖王談話,將得勝寨老營的重要事情向闖王扼要
稟報,也問了一些洛陽情況。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在場,向闖王問道:
「李公子和紅娘子的喜事,你這裡都準備好了?」
闖王笑著說:「都準備好啦。我只怕你們在路上耽擱,所以派人催你們。今天
趕到了,很好。軍師擇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們全軍祝捷,洛陽百姓也要唱戲,熱
鬧一天。林泉他們的喜事也在明天辦,不另外擇日子。」
高夫人說:「一面全軍祝捷,全城軍民同歡,一面替他們辦喜事,這當然再好
不過。在離開得勝寨後我遇到你派去催我們快來的小校,知道了宋軍師擇的吉日,
大家都很高興。我對紅娘子說了,她雖然不好意思做聲,可是我看她的心裡也是喜
歡的。新房在哪裡?都收拾妥了麼?」
「從進了洛陽以後,林泉就住在洛陽兵備道的衙門中,主持賑濟的事。新安和
僵師兩地放賑的事,也交給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裡替他找了一座大戶宅子,離這
搭不過兩里左右。村裡駐紮有中軍營的兩百弟兄。已經按照開封一帶人的習慣,找
裱糊匠將新房的牆壁和頂棚都用花紙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種傢具陳設,都已佈置就
緒。反正不是長住,沒有過分講究。」
高夫人說:「雖然只是暫住一時,但這是紅娘子的終身大事,也不能過於馬虎,
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陣,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見秀向闖王問:「如今破了洛陽,有糧有錢,人馬大增,闖王的聲威大振,
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沒有?」
自成說:「就等著你們來了以後,一起商議定奪。趁著明天全軍祝捷,帶給林
泉他們辦喜事,中午吃過酒席之後,就同大家商議此事。」
見秀又說:「我們離得勝寨時才得到一個消息,說敬軒和曹操都沒有死,也沒
有全軍覆沒,不過人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兩千人,又繞過成都往東來了。」
闖王點頭說:「我們這裡也聽說敬軒已經從川西奔往川東,看情況是要出川。
又風聞楊嗣昌已經離重慶坐船東下,直赴夔州,同時抽調人馬從陸路堵截敬軒。現
在還不知道敬軒他們能不能順利出川。」
高一功說:「敬軒用兵,詭計多端。他已經把官軍拖到四川內地,川東一帶十
分空虛,必能從巫山、大昌之間的小路衝出。只是他們出川以後,所剩人馬很少,
不再成為楊嗣昌的眼中勁敵。如今咱們破了洛陽,殺了福王,聲勢浩大,威震中原,
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楊嗣昌勢必捨掉敬軒他們,全力跟咱們周旋。咱們下一步棋
如何走,必須早定,好在各方面都有準備,可以立於萬全不敗之地。牛啟東和軍師
怎麼想的?」
闖王說:「因為破洛陽後百事繁忙,還沒有工夫詳細計議。不過,啟東和獻策
也主張採納林泉的建議,據河洛為根本,爭奪中原。還有,河洛一帶饑民和咱們的
部分將士都盼望我在洛陽建都稱王;莫再像往年一樣東奔西跑。這事是否可行,也
需要大家認真想想,好生計議,不可草率決定。」
高一功說:「關於你要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我們在得勝寨也聽到謠傳了,傳
得很盛。啟東幾位有何主張?」
闖王說:「獻策和林泉都不多談此事。啟東常替我接見那些來求我在洛陽建都
稱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較為熱心。」
田見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麼主意,對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不願貿然說
話,所以就將話題轉到查抄福王財產的情況上去。自成稱讚雙喜辦事還很細心,也
有辦法。剛說到這裡,雙喜來了。雙喜先見過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然後向
闖王稟報了關於查抄鄉宦和軍糧開支的情況。高一功向雙喜笑著問:
「雙喜兒,你第一次挑這麼重的擔子,不感到吃力麼?」
雙喜笑著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來,我就輕鬆了。舅舅來扛起大梁,我
跟在舅舅身邊搬椽子,當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歡這個十九歲的後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著說:「我在路上就聽
說你做事還有辦法。破了洛陽城,要查抄的地方多,東西多,光一個福王府就有多
少東西抄!事情一亂,就會使許多金銀珠寶和各種值錢的東西落入私人手中,糧食
也會隨意拋撒。除查抄逆產外,你還要將這些堆積如山的東西運往得勝寨,還要分
發賑糧和軍糧,分發其他什物。你做得還不錯。我很高興,不替你擔心啦。也遇到
些困難吧,嗯?」
雙喜說:「困難是事情的頭緒太多,自己沒有經驗。從進到洛陽第一天起,我
就決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沒有輪到查抄的,一律將東西和糧食封存,派兵看守,
等候啟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嚴禁任何人私自進去,違者斬首。這樣就
避免了鋪的攤子多,頭緒太亂,容易出錯,也不會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點點頭,又問:「你從哪裡弄到許多替你抄寫、記賬的人?」
雙喜笑了,說:「二十一日早晨剛破城不久,我就設法找到了邵時信……」
一功忙問:「就是去得勝寨控告福王府罪惡的那個後生?」
雙喜說:「就是他。在得勝寨時候我聽他說他有個叔伯哥哥名叫邵時昌,在府
衙門裡當書辦。我叫他去找邵時昌來見我,果然邵時昌願意投順。邵時昌又替我找
了一些能寫能算的人,還說出了一些咱們名單上原來沒有的殷實富戶。我將人員分
做三起:一起人專抄糧食,一起人專抄銀錢,另一起人專抄貴重東西。每起人由一
個總頭目率領,稱為哨官,出了錯惟他是問。每一哨有若干小隊,各有正副頭目。
每一哨配有兩名書手、一名監抄頭目。這監抄頭目要認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銀錢和
貴重東西點滴歸公,不許私藏侵吞,也不許疏忽遺漏。他有事徑直向我稟報,不歸
哨官指揮。糧食也要派人監抄,避免隨意拋撒或私自取用。還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說:「好,好。每一哨設一監抄頭目,這主意想得很好。」
雙喜接著說:「還有,福王的糧食很多,大都是散裝在倉庫中,有的是裝在熒
子裡,倘若不準備足夠的麻包、布袋就沒法運走,打開了倉庫乾瞪眼。所以二十一
日下午就開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還怕不夠,又差人去新安、偃師和附近
各集鎮、山寨去盡量收集。福王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還有兩間大屋子裝滿銅
錢,因為年久,很多錢串兒都朽啦,一動就斷。邵時昌向我建議,找來一百多個木
匠,日夜趕工做小木箱子。每個小木箱恰好裝四十錠元寶,共兩千兩銀子,折合一
百二十五斤,連皮一百三十斤重,便於用騾馬馱運,用二人抬著走山路也方便。裝
散碎銀子、珠寶、銅錢,也用這種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種比這小一半的,專裝黃金。
他們在洛陽聽得多,見得廣,說每年官府往上邊解大批錢糧折色銀子1也是這麼辦。
要不是他們替我出主意,我一時還想不了這麼周到。」
1折色銀子——古代徵收田賦,原來只收實物,稱為「本色」。但因封建經濟
發展,以及官府儲存和運輸方便,將征實物改征銀子,稱為「折色」。
高一功聽了雙喜的這些辦法,頻頻點頭,又望著闖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當
面誇獎過他的養子,這時也含著滿意的微笑對高一功說:
「咱們起義以來,從沒有破過像洛陽這樣富裕的城池。因為我行轅中沒有別的
做事老練的人,才不得不叫雙喜兒在兵荒馬亂中挑這麼一副重擔。我原來也很替他
擔心,只是試試看。他能夠想到找邵時昌一班人替咱們做事,虛心採納人家的建議,
做得很對。」
高夫人問:「雙喜兒,據你眼下估計,咱們在洛陽得到的糧食、銀錢,可以養
多少兵?」
雙喜低頭想了一下,回答說:「我沒有經驗,說不準確。昨天我將已經查抄的
和封存起來尚未查抄的糧食合計一下,大約夠二十萬人—年的消耗。金銀珠寶和各
種財物,沒算在內。」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聽了雙喜的話,都很高興。大家認為,如今有糧,有
錢,有兵,下一步決定如何走,更須要趕快決定。如今諸事紛繁,闖王的行轅中必
須要有一個得力的中軍,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雙喜明天上午將所任職事移交
給高一功,回到周公廟行轅,在他的身邊辦事。高一功和田見秀都急於進洛陽城內
看看,便叫雙喜跟他們一起上馬出發。高夫人隨後也帶著幾個男女親兵,去看一看
替李巖準備的臨時公館。
第二天,洛陽城全部大街小巷,到處燃放鞭炮。那些受到闖王義軍好處的窮百
姓是打心眼兒裡慶祝義軍的攻破洛陽、殺掉福王和呂維棋,而那些對闖王的義軍心
懷不滿的人們,也表面上表示慶祝,所以整個洛陽城都大為熱鬧起來。城中有三台
大戲,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從南陽來的越調,還有一台是陝西梆子即所謂秦腔,
同時開演。此外還有許多雜耍:玩獅子的,玩旱船的,騎毛驢的,踩高蹺的,儘是
民間世代流傳的、每年元宵節在街上扮演的玩藝兒。今年元宵節洛陽軍情緊急,這
些玩藝兒都不許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騎毛驢的是扮演一個知縣帶著太太騎驢
遊街,知縣畫著白眼窩,倒戴烏紗帽,倒騎毛驢,一個跟班的用一個長竹竿挑著一
把夜壺,不時將夜壺挑送到他的面前,請「老爺」喝酒,引得觀眾哈哈大笑。今年,
將騎毛驢的知縣換成一個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稱福王。那個用夜壺送
酒的人改扮成兩個太監,一老一少,不斷地插科打渾1,逗得觀眾大笑。義軍在今
天停止操練,各營中殺豬宰羊,一片喜氣洋洋。
1插科打諢——古代演戲和演雜耍,扮丑角的人插進去一些滑稽動作(科)和
說些有噱頭的話(諢),故意逗觀眾發笑。
中午,紅娘子內穿緊身戰襖,腰掛短劍,保持著女將習慣,但外表卻是新娘打
扮:鳳冠霞帔,百褶大紅羅裙,頭蒙紅綾帕,環珮丁冬。她由戎裝打扮的慧英和慧
梅左右攙扶,上了花轎。一隊騎兵分作兩行,打著各種錦旗,緩轡前導;後邊跟著
一班鼓樂,喇叭和嗩吶吹奏著高昂而歡樂的調子,飄向雲際。鼓樂後邊是紅娘子的
親兵和健婦,一律騎著駿馬,都是一樣顏色,十分威武齊整。緊挨花轎前邊,是慧
英和慧梅,馬頭上結著紅綾繡球。花轎後又是一隊女兵。雙喜送親,帶著一隊親兵
走在女兵後邊。
本來李巖的意思,喜事要辦得越不鋪張越好。闖王也同意他的主張。但是紅娘
子像一般姑娘一樣,把出嫁看成終身大事,希望辦得鄭重其事,熱鬧一點,高夫人
也主張不可馬虎,所以昨晚決定,今天使花轎從周公廟出來後兜個大圈子,從洛陽
南門進城,經過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門,抬到李巖的臨時公館。
在封建社會,新娘在上轎前就得掩面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捨不得自
己的父母和家人。紅娘子早已沒有了父母,也沒有一個家中親人,但是在上轎時也
哭了。她哭,是因為不能不想到她的慘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別是她想著,倘若母
親活著,親眼看見她的出嫁,親手替她照料一切,母親和她將會是多麼幸福!她哭,
也因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終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當花轎進入洛陽南
門以後,她已經止哭了,隔著轎簾的縫兒偷看街景。她想著兩年前來洛陽的情形,
那時她率領一班人在此賣藝,受過許多氣,被人們看做下賤的繩妓,而如今坐著花
轎,鼓樂前導,轎前和轎後走著威武整齊的騎兵和男女親兵,那受人欺負侮辱的日
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滿了幸福和舒暢。忽然,她想到風聞闖王將在洛陽建都
稱王的傳聞,她的心中越發高興和振奮。她十分盼望闖王在洛陽紮下根基,奪取明
朝江山。她想,倘若闖王以洛陽為根基,然後出兵掃蕩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留在洛
陽,她情願為保衛洛陽竭盡全力作戰,直到肝腦塗地。她正在心中激動,忽然聽見
走在最前邊的轎夫叫了句:「腳下一枝花!」第二個轎夫跟著說:「看它莫采1它!」
背後的轎夫也照樣重複這兩句。她感到奇怪:什麼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現在還是早
春,杏花剛剛開過,地上扔的會是什麼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來從前曾聽說
過,這句話是轎夫們的切口,最前邊的轎夫倘若看見路上有糞便,便用這句吉利話
通知後邊的夥伴,避免踏在腳上。她想,這一定是剛才別的騎兵或牛車從這裡走過,
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馬屎,所以轎夫叫著「腳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1采——與「踩」諧音。這一句是雙關語。
李巖的臨時公館是一座大戶的住宅,今天大門外非常熱鬧,大批義軍將領前來
賀喜,戰馬成群,抬送禮物的親兵往來如織,兩班吹鼓手輪番奏樂。從二門到正廳,
路中間鋪著紅氈。當花轎來到時,鼓樂大作,兩處掛在樹上的萬字頭鞭炮一齊點燃,
響成一片。李巖戎裝齊整,腰掛寶劍,披紅戴花,從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
馬,將轎門兩邊縫著稀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簾,攙紅娘子走進大門,在鼓樂鞭炮
和許多人的歡叫聲中向二門走去。雖然紅娘子在戰場上最驚險的時候能夠鎮靜如常,
衝鋒陷陣的時候不愧是一員勇敢兇猛的女將,但是此刻她卻情緒十分緊張,心頭怦
怦直跳,不敢抬頭,不敢看人。
二門的門檻上橫放著一個馬鞍。這是原始社會掠奪婚姻留下來的風俗痕跡。在
中原民間代代相傳,誰也不明白它的來源和意義。今天紅娘子也料到她必須在進二
門時跨過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見了這個橫放的半舊紅漆木馬鞍,下邊還
有鞍□,可是由於在眾人的歡呼和擁擠的情況下她的心情過於緊張,腳步有點慌亂,
竟然使她這個慣於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隻腳絆著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
右攙扶,她會打個踉蹌,引起眾人一陣大笑。過了二門,她就走在紅氈上了。
在第二進院子中間,稍靠近上房一邊,設有一個天地桌1,罩著大紅錦繡桌圍,
上邊擺著一隻大香爐,燒著檀香。香爐後邊放著一個盛滿糧食的木鬥,上用紅紙封
著,紅紙上放著一面銅鏡,又插著一桿秤。這也是上千年傳下的古老風俗,據說那
秤和銅鏡象徵著夫妻倆對天明心,公平相待,而斗中的糧食象徵著「米面夫妻」,
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紅娘子被攙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李
巖站在她的左邊。但是她不敢看,首先只是感覺到他在左邊,隨即又瞄見他的新馬
靴。在鼓樂聲中,有人高聲贊禮,她遵循著贊禮的指示同李巖一齊拜天拜地,對面
交拜。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木頭人兒,聽人們怎麼擺佈她怎麼動作,而且總覺著自己
笨手笨腳,連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時,鼓樂聲、贊禮聲、歡呼聲,她幾乎
都不注意,倒是聽見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和環珮丁冬。
1天地桌——封建時代婚禮,新郎和新娘要在院中同拜天地,使用的桌子叫做
天地桌。
拜過天地,紅娘子被攙扶著繞過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陣什麼東西撲面向
她的頭上和身上撒來。她的心中一怔,隨即明白這撒來的東西是麩子和紅棗1。一
股幸福的情緒充滿心頭,願意這兩樣東西多多撒來。果然,人們不斷地撒呀撒呀,
一直撒到她走進洞房。幸而一塊紅綾蒙在頭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紅棗和麩子打不著
她的臉孔,也打不著她的鳳冠。
1麩子和紅棗——「麩」諧音「福」,象徵夫妻多福。「棗」諧音「早」,像
征「早生貴子」。
各位將領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內宅設宴,男客和送親人都在前院坐
席。酒過三巡,李巖來到內宅向各位女賓敬酒。趁此機會,大家拉著新郎和新娘喝
了交杯酒,算是完畢了古人所說的「合巹」之禮。這是自從在得勝寨定親以來,紅
娘子第二次再看見李巖,但是她不好意思細看,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迴避著
眾人的眼睛。
酒宴雖然在闖王軍中算得是豐盛的,但是並不鋪張,約莫到未時剛過就起席了。
按照一般習俗,後宅起席以後,會有許多女客留下不走,晚上還要鬧房。但如今是
在軍中,一切從簡,並且高夫人一再囑咐,紅娘子連日鞍馬勞頓,須要讓她好生休
息,所以起席後不久都陸續走了。高夫人派來護送花轎的女親兵,以及慧英和慧梅,
也同紅娘子的健婦們一起吃了酒席,辭別紅娘子回周公廟去。紅娘子在紅霞等照料
下卸去鳳冠、霞帔,開始用飯。飯後,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著,按規矩,她明
天還要同李巖拜祖宗,拜尊長,還有一天酒宴,俗稱「吃麵」,第三天要帶著新女
婿回娘家去,叫做「回門」。她沒有父母,沒有娘家,往哪兒回門?這麼一想,在
幸福的心頭上不免有一點辛酸。但是她立刻決定,到第三天她獨自回到高夫人身邊
去住幾天,權當回門,順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陽已破,撥給她五百匹戰馬、五百名
青年大腳婦女,將健婦營馬上成立,日後陸續擴充。
想著很快就要成立健婦營,練成一支女兵,為闖王馳驅沙場,為天下女子揚眉
吐氣,她的心中充滿了興奮和豪邁情緒。她叫身邊的一個健婦將安國夫人梁紅玉的
寶劍拿來給她,她抽出寶劍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飛到了練兵校場,飛到了沙場。正
在這時,紅霞走進屋來,小聲對她說:
「稟紅帥,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將軍、牛舉人和宋軍師,還有咱們姑爺,都被
闖王叫到周公廟議事去了。聽說這會議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議打仗的事?」紅娘子低聲問。
「不是。聽說是商議闖王登極的事。」
「啊?登極?!」
「啊,我說錯了。是商量把洛陽改為京城,闖王在這兒先稱王,等攻佔了北京
以後登極。稱王還不能算是登極,是吧,紅帥?」
紅娘子點點頭,激動地說:「在洛陽建都稱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隨即又
問:「為什麼不傳知我去?」
紅霞略想一想,笑著說:「這還不明白?一定是闖王想著你是新娘子,怕眾將
領見面後同你開玩笑,所以不請你了。既有姑爺去,還不是同你親自去差不多一樣?」
紅娘子用溫柔的眼神望了望紅霞,微微一笑,但跟著搖搖頭,說:「可是,我
是闖王帳下一員女將,像這樣重要的軍事會議,不應該……」
一個親兵稟報:「雙喜小將爺來見!」
「快請!」紅娘子說,同時心中猜想可能闖王有什麼重要吩咐。
雙喜進來,站在她的面前說:「紅姐,馬上要在行轅開重要會議。父帥本想請
姐姐前去,只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議事,命我來
問一問,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紅娘子毫不遲疑地說:「請賢弟回稟闖王,我立刻前去。紅霞,幫我趕快把衣
服換了。」
雙喜一走,紅娘子就脫去了作新娘子穿的便裝繡花襖和百褶羅裙,通身換上了
樸素的半新戎衣,洗淨脂粉,從頭上取下了帶有小鈴的、一步三搖的金絲鳳凰釵和
插在鬢上的一枝蘇制時樣相生海棠,隨即將漆黑濃密的堆聳雲髻打開,挽成了簡單
和常見的一窩絲杭州纂,插一根沒有雕飾的碧玉簪,然後束一條猩紅湖縐首帕;取
下腕上的一雙翡翠鐲,又摘掉兩邊玲瓏嵌珠金耳墜;束緊腰中黃絲綜,掛好鯊魚鞘
雌雄劍;提了馬鞭,說聲「走!」帶著紅霞等一群戎裝英武的健婦快步走出。磚鋪
的雨路上響著一陣輕捷的皮馬靴聲。想著自己這一去準會出許多將領和李巖的意料
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著說:
「我呀,哼,我畢竟是紅將軍,可不是那種嬌滴滴不敢抬頭、坐在繡房中扭扭
捏捏當新娘子給人們看的人!」
闖王行轅的議事廳原是廟祝們接待洛陽官紳的客堂,陳設雅致,今天坐滿了前
來參加議事的將領。高夫人雖然在全軍中地位崇高,極有威望,對一切重大事情都
很清楚,但是多年習慣,不參加正式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說了說破洛陽以後八天來的情況。他特別說明,賑濟饑
民方面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經賑濟了二三十萬人,對鰥、寡、孤、獨、
老、弱、病、殘的人,額外多給救濟;百姓前來投軍的十分踴躍,經過認真挑選,
到目前已經招收了八九萬人,估計可以招收到二十萬人。關於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四
川的消息,他也說了。然後他接著說:
「咱們今後的作戰方略,在得勝寨時候,我同牛先生、宋軍師,還有總哨劉爺
和高舅爺商議幾次,雖然大體有個譜兒,可是沒有完全決定。局勢常常在變,所以
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議商議,把大政方針確定下來。在得勝寨過年的時候,李公
子來到軍中,他建議據宛、洛,掃蕩中原,據中原以奪取天下。牛先生和宋軍師都
贊成這個建議。他們三位有學問,通今博古,說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會兒,他
們會將那些道理說給各位聽聽。牛先生建議我破了洛陽以後建立一個新名號,以便
號召天下。他也引了許多古人古事,說了許多道理。咱們來到洛陽這七八天,有許
多饑民父老前來行轅,差不多每天都有幾起,請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這些窮百姓
見我們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這麼熱誠擁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見他們,還
收到不少勸我建都稱王的表章。咱們軍中將士,也在紛紛議論,這情形你們都清楚。
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應該怎樣決定,請大家各抒己見,好生商議。現在先請
李公子、牛先生和軍師說說吧。」他轉向他們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巖因為明白牛金星在軍中是處於「賓師」地位,所以不願先說話。宋獻策原
是牛金星介紹來的,所以也處處避兔「僭越」金星的前邊。他和李巖都請牛金星一
個人代表三人說話。牛金星並不推辭,引古論今,侃侃而談,先從據宛、洛以收中
原,據中原以爭天下的道理談起,接著談到建立名號,最後談到請闖王建都洛陽稱
王的時機已熟,不可錯過,特別強調說河洛民心如何擁戴,不可辜負父老百姓的一
片殷望。他說得道理充足,十分動聽。他的話一說畢,大家立刻就議論開了。
由於大家是在勝利的形勢中懷著振奮的心情前來議事,所以發言十分熱烈。有
不少將領贊成將李巖和牛金星的建議合在一起,即在洛陽建都稱王,以宛、洛為根
本,掃蕩中原,然後進一步奪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將領主張趕快去攻佔南陽,將
宛、洛兩個地區連成一片,準備好同楊嗣昌和其他前來的各路明軍在中州會戰,等
再打幾個大勝仗,再商議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又有一些將領主張目前應該乘勝西
入潼關,攻破西安,以關中為根本,建都西安。當這後一個意見提出以後,很多人
立刻贊成,並且七言八語地補充理由。這是因為,今天參加會議的人,除牛、宋和
李巖外,全是陝西人,一則他們對故鄉有特殊感情,二則他們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
久的建都地,也熟聞自古以來人們如何稱頌關中是形勝之地,最為適宜建都。在闖
王軍中,一直保持著起義初期的好傳統,在議事時大小將領都自由發表意見,甚至
互相爭辯。現在這三派意見互不相下,發生爭論。經過一陣爭論,那清闖王趕快在
洛陽建都稱王的主張,得到了較多的人熱情贊成。這有兩種人:一種人是跟隨闖王
年月很久,出生人死,一心保闖王打江山,巴不得闖王早日稱王稱帝。他們還記得,
崇偵八年正月間高迎祥率領他們打開鳳陽,那時明朝的力量比義軍強大得多,高迎
祥就提出要改元為興武元年1,何況目前明朝如此空虛和衰敗,而李闖王的人馬是
這麼眾多,百姓是如此擁戴,當然應該趕快在洛陽建國改元,使全國百姓的耳目一
新。另一種人是年紀輕的,如雙喜和張鼎這班新被提拔起來的將領,只有一顆對闖
王的忠心,經過三個月來的節節勝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簡單,好像
奪得天下已經是十拿九穩了。不論是擁護李自成立刻在洛陽建國改元、稱王稱帝的
人,或是贊成李自成立刻西人渲關,在西安建國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當
主神器」這一讖語的影響,認為天意已定,眼前的爭論只是洛陽和西安作為國都的
選擇。
1興武元年——崇禎八年正月破風陽的農民軍是一支聯合部隊,盟主為高迎樣,
破鳳陽後大書徽號為古元真龍皇帝,改年號為興武元年,但並未建立政權。吳偉業
的《綏寇紀略》敘事不清,馮蘇的《見聞隨筆》誤為張獻忠,而朱希祖所藏殘抄本
《細陽禦寇記》將闖王誤為「闖天王」。明末農民起義領袖無「闖天王」稱號。
李自成默不做聲,傾聽大家熱烈爭論。他注意到,李巖和高一功對大家爭議建
都洛陽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稱王的問題,都不表示意見,看他們的神氣,分明
是另有看法;劉宗敏和田見秀似乎都沒有一定主見,很有興致地聽大家爭論,但是
當將領們詢問他們的主張時,他們都說還沒有想清楚,還說像這樣大事最好在大家
商議之後由闖王自己斟酌定奪。闖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過都贊成打回關中,以關
中為根本,但如果大家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不妨請闖王先在洛陽稱王。發言最熱烈
的是居於多數的中級將領,他們懷著很快就能夠奪取天下的強烈希望,也不認為今
後仍會遇到嚴重挫折,所以多傾向於贊成李自成現在就正式稱王。李自成因為紅娘
子是第二次參加軍事會議,而且是他起義以來的第一員女將,很想聽聽她發表意見,
便用鼓勵的笑眼轉望著她。眾將領明白闖王的心意,趕快停止說話,將眼光集中在
她的臉上;像張鼐們一群年紀小的將領還對她嘻嘻笑著,催促她趕快說話。紅娘子
因為闖王和許多大將以及牛、宋等人在場,不覺臉頰微紅,心口怦怦亂跳。她原來
也是希望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但聽了許多將領的爭論,思想有些改變,於
是她清一下喉嚨,慷慨說道:
「像這樣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張。我想,闖王是帶領窮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
民水火,眾心所歸,理應稱王。別說稱王,日後還要推倒無道明朝,受百姓擁戴坐
天下,重整乾坤。不過,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稱王好還是再打幾個大勝仗以後稱王好,
請闖王自己斟酌。」
闖王頻頻點頭。劉宗敏等許多人哈哈大笑。李巖聽她說的話既是擁戴闖王,卻
留有迴旋餘地,暗暗敬佩。宋獻策心中認為她出言得體,向李巖瞟了一眼,小聲贊
道:
「話不多,卻甚扼要。果然是難得的巾幗英雄!」
會議進行到黃昏時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見。闖王叫大家暫停爭論,吃過晚飯繼
續再議。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廟和李巖公館兩個地方,所以李巖必須回公館去
招待客人。他臨走時候,闖王拉他到院中一個清靜地方,小聲問道:
「林泉,今日眾人議論紛紛,你卻很少說話。你對眾人的主張有何看法?」
李巖回答說:「今日意見雖多,都是出於對闖王的一片忠心。我在會上不多說
話,是因為忽然想起朱升對朱洪武說的九個字,不免反覆思索起來。」
自成問:「朱升是什麼人?」
李巖說:「朱升是徽州的一個儒生,很有學問,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
徽州,把他請來,垂詢大計。朱升回答了九個字,十分重要。後來朱洪武就按照這
九個字去做,果然成了大業。」
「哪九個字?」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嗯?」
「這九個字的意思就是:鞏固疆土,站穩立腳地;撫慰百姓,獎勵農桑以足食
足兵;緩稱王以避免成為眾矢之的。」
李自成邊思索邊輕輕點頭,隨即微笑說:「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巖剛走,劉宗敏來找闖王。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他對下午的爭論有什麼主
見。宗敏笑著回答說:
「問我的主見麼?說實在的,李哥,像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並沒有一定主見。
大家商議之後,你怎麼決定都好。我心裡倒是想著下一步如何打仗,想著眼下洛陽
的一些緊要事情。」
自成忙問:「你的意思……?」
宗敏說:「我現在追出來,是有兩件事向你請示。第一件,咱們已經招收了新
兵七八萬人,投軍的饑民越來越多,估計再過四五天會招到二十萬人。多虧福王幫
忙,糧切全不發愁。如今補之和漢舉兩人手下都只留下二百精兵不動,其餘的都拆
散了,派去帶新弟兄,小兵升成頭目,小頭目升成大頭目。有的老弟兄,咳,連升
三級!現在洛陽留下的精兵沒有拆散的只有張鼐帶的中軍營兩千人,李公子的七百
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幾處,每日照料放賑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
兵力,豈不抓瞎?在洛陽新招來的弟兄,不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全是烏合之眾,頂
個屁用!你想,這不是十分吃緊的大事麼?」
自成說:「是的,捷軒,你提醒得很及時,很好,要立刻拿出辦法。」
宗敏接著說:「劉明遠的一支人馬前幾天已經破了靈寶,給潼關方面的官軍一
點顏色看看。原來你派遣他去靈寶一帶,是想迷惑陝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們
摸不清我軍攻破永寧後的行蹤,不注意我軍將攻洛陽。他現在已經到了陝州和澠池
之間,打算進攻澠池。既然洛陽已經破了,調明遠星夜趕來洛陽怎樣?」
自成說:「好,調他星夜趕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說:「明遠
手下能夠管用的戰兵也只有兩三千人,還得從得勝寨趕快調人,今晚我們商量。」
晚宴以後,李自成趁著議事尚未開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這院落原是一
家財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廟的後院打通,連成一氣。李自成剛走到高夫人所住的
院落的二門口,正好老營的馬伕頭目王長順從裡出來。王長順趕快向旁邊一閃,叫
道:「闖王!」闖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臉上打量著,笑著問:
「怎麼,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動,喃喃地說:「今日咱行轅裡祝賀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剛才
夫人差她身邊的一個丫環——我忘記名字啦,到馬棚把我喚來,讓我坐下去,又賞
我三杯酒。我是滴酒人唇就變成關爺臉,不過,請闖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
的。」
闖王親切地說:「天冷,你年紀大,多吃幾杯不打緊,只要不吃醉就行。你在
咱們老八隊有功勞苦勞,大家多敬你幾杯也是當然的。」
王長順湊近一步,越發激動,小聲說:「闖王,有一句話我可以問你麼?」看
見闖王笑著點點頭,他聲音硬澀地問:「人們說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了,真的麼?」
闖王笑著問:「你聽誰說的?」
「這兩三天將士們在下邊紛紛議論,剛才又聽說今日下午眾位將爺就在商議這
件大事。」
「你別聽別人睛說,不久咱們還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別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國改元,稱王稱帝。今天聽到這消息,
我心中高興得真想哭一場!可是你這闖王的稱號我已經叫慣啦。起初我叫你闖將,
後來叫你闖王,已經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歡你這個闖王稱號,以後不讓我再叫你闖
王,我心裡可有點兒,有點兒……哎,你叫我怎麼說呢?」
闖王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稱王稱帝,你仍
然可以稱我闖王。咱們原是同鄉里,一起義就在一起共患難,同生死,別說你以後
還叫我闖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會怪你。從前在一起共患難的老弟兄沒有
多少啦。」
王長順的眼眶中滾著熱淚說:「闖王,你這幾句話說到我的心窩裡啦。我跟隨
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義。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國改元,稱王稱
帝,我再不會站在你面前稱你一聲闖王,隨便吃噠1。到了那個時節,闖王,即令
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馬伕,可是我的官職卑小,進不了宮門,再也見不到你同夫
人啦。就說有幸你會想起我,把我召進宮去,我還得離很遠三跪九叩,俯身在地,
連抬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麼辦法呢?自古來皇家禮教森嚴,一道宮牆把
親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斷了,何況我這個老馬伕?可是,闖王,話雖是這般說,
我聽說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我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闖王,你登極吧,稱王吧,稱
帝吧。這是天命,軍師獻的讖記說得很清楚,為什麼不趕快稱王呢?我以後能不能
隨便見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1吃噠——亂說。米脂一帶方言。
闖王看見老王有了點醉意,推他一下,說:「長順,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
扶著你?」
王長順笑著搖搖頭:「我不醉,我不醉,只有一點酒意兒。」他深情地再望了
闖王一眼,閃著淚花,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剛送走幾位女客,在上房幫女兵們收拾東西,看見闖王進來,忍不住先
向闖王問道:「聽說你們在商量建都洛陽和稱王的事,真的麼?」
闖王問:「誰進來告你說的?」
「你們剛散席,雙喜和小鼐子就興沖沖地跑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隨後一
功來問我一件事,我問他,他也說正在商議。」
「一功有什麼主見?」
「他說他跟補之都認為早了點,別的沒說什麼。」
李自成很重視「早了點」三個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臉上神氣也有點沉重,又
問:「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說:「將士們出生人死地跟著你,苦了多年,到了今
日,破洛陽,殺福王,百姓歸心,人馬眾多,自然是一個個興高采烈,盼望你快一
點稱王稱帝。還有一種人,一方面確實擁戴你,另一方面何嘗不是等著你稱王稱帝
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著過早建國稱王,內外都不好辦,心中發愁。」
自成問:「怎麼內外都不好辦?」
高夫人歎口氣,說:「我想,你過早地建國稱王,敬軒能服氣麼?曹操能服氣
麼?老回回能服氣麼?革左四營能服氣麼?時機不到,一稱王就立刻四面樹敵,明
朝也將全力對付我們,這就是外邊不好辦。咱們軍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
面前無話不談。他們稱你闖王,也有時叫你李哥,像玉峰這樣年紀稍長的,有時叫
你一聲自成,都習慣了。你一旦稱王稱帝,他們就得見面跪在地上說話,口稱陛下,
誰還能像現在這樣同你親如手足,無話不談?一旦稱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牆
圍起來,也好像把自己懸在空中!這是說過早稱王,內邊不好辦。我是個婦道人家,
見識短,想到這些地方,心裡的疙瘩解不開,所以有點兒發愁。」
闖王點點頭,沒有做聲,加了一件衣服,轉身走了。剛走到周公廟的前院中,
看見高一功急匆匆迎著他走來,一到面前,將一封粘著兩片雞毛的書子遞給他,同
時說:
「李哥,有火急軍情塘報!」
李自成接到書信,先看封套正面,認出是辛思忠的筆跡;又看背面,分兩行批
著四句話,並且加圈。那四句話是:
十萬火急,遇站換馬;
日夜飛送,遲誤者斬!
這四句話是李闖王自己在一個半月之前規定的,等於他的軍令,不是十萬火急
的文書,任何將領不許在文書的封套上批寫這四句話。從南陽地區到洛陽附近,沿
著伏牛山脈東部和熊耳山東部,幾百里間的重要市鎮和山寨都被他的義軍踏平,許
多地方都駐有他的打糧和保護交通要道的部隊,所以這樣的傳遞文書的辦法可以確
實執行。但是自從他規定了這個辦法以來,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這四句話的
「十萬火急」文書,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抽出塘報一看,又覺得這一個重
大的軍情變化並沒有出他意料。他向一功問:
「捷軒他們都看了麼?」
一功回答:「都看了,只等你來商議。」
自成笑一笑,說:「瞧,馬上就熱鬧起來了。」隨即大踏步向議事廳中走去。
議事廳中,眾將領都在紛紛議論,看見闖王進入月門,登時鴉雀無聲。牛、宋
和李巖看見闖王步登台階,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將們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卻
比較隨便。闖王進到屋裡坐下,然後大家紛紛落座。他向劉宗敏問:
「對於下午所議的事,還有剛才這封塘報,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說:「對下午所議的事,大家剛才又議了一陣,並無另外新的意見,都說
請闖王自己裁決。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的這封火急塘報,大家才看到,正在議論。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多議論的。方略大計,闖王和軍師早就胸有成竹,如何部
署兵力,請闖王下令好啦。」
自成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你們二位的主見如何?」
牛金星欠身說:「我同軍師之意,認為張敬軒和曹操雖有開縣之捷,出了四川,
但也是疲於奔命,人馬所剩無幾,除非施展什麼絕招,未必馬上有大的作為。楊嗣
昌率大軍追出四川,也是師老兵疲,將帥離心。古人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
竭。楊嗣昌之氣已經十分衰竭,正是所謂不能穿魯縞的強弩之末。況且他督師一年
半,糜炯數百萬,剿撫之計兩敗。洛陽失陷,福王被殺。不要說他今後不能有何作
為,恐怕連性命也很難保住。因此,我們當前急務,仍是加緊招兵買馬,日夜練兵,
早定名號,據河洛,下南陽,掃蕩中原,勿失時機。」
李自成轉向李巖:「林泉有何高見?」
李巖欠身說:「牛先生與軍師的意見甚善。在下愚意,除他們二位所言者外,
請闖王速派勁旅南下,攻佔南陽、鄧州,使宛洛連成一片,並使楊嗣昌不能自襄陽
北上。汝州為宛、洛交通孔道,亦為由洛陽東出豫中、豫南必經之路,自古為兵家
所必爭之地。請闖王另派一支勁旅攻佔汝州與葉縣,以確保宛、洛通道,並為伏牛
山老營一帶作屏藩。」
李自成又向全體將領們望了一遍:「你們大家還有什麼主張?」
幾位大將覺得大家說的意見已經不少了,都默不做聲,等候闖王決定。有幾個
中級將領,年紀最輕的如雙喜和張鼐等都不到二十歲,較大的如谷可成和李彌昌等
也只有二十三四歲,互相使眼色,抗膀子,碰肘彎,希望有一個人站起來代表大家
說話。闖王含著和藹的微笑望著他們,用眼色催促他們。最後,他們都望著張鼐,
並且有人從背後推他一下。張鼐站起來,口齒清利地說:
「啟稟闖王!剛才我們有十來個人在一起嘀咕一陣,大家認為,應該趁眼下楊
嗣昌尚未出川,官軍被張獻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憊不堪,河南和陝西官軍空虛,請
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號召天下。以後打到西安,再以西安為京城,改稱帝號。只
要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據有宛、洛掃蕩中原,日後張獻忠和羅汝才來到河南,見
大勢已定,必得向闖王稱臣。天無二日,地無二王。倘若張獻忠他們有不願臣服的,
一律剿滅。聽說當年朱洪武也是這樣:他先在南京稱王,隨即誅滅群雄,趕走元順
帝,統一天下。請闖王趕快擇吉稱王,不要耽擱。我們這班小將,誓忠不二,甘願
粉身碎骨,為闖王打天下,保江山!」說畢,坐下,臉上猶保持著激動神色,呼吸
急促。
議事廳中寂靜下來了。闖王繼續面帶微笑,默不做聲。他滿意全體將領對他的
一片忠心,也看出來這班年輕小將們因為近來的步步勝利,把事情看得過分容易。
過了片刻,他收斂了笑容,說:
「剛才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了十萬火急塘報,說在襄陽城內盛傳,張獻忠在
四川開縣境內一戰殺敗了總兵猛如虎,毫無阻攔地從夔州境內出川,楊嗣昌率領大
軍在後邊尾追。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張獻忠出川後能有多大作為,楊嗣
昌能有多大作為,我們的心中有數。牛先生和軍師的看法很是。我們有自己的用兵
方略,按照我們的方略去做。古話說,『因利乘便』,確實是不應該坐失良機。」
他說到這裡,停了片刻,好像還在認真思索。那班年紀較輕的將領,聽到「不
應該坐失良機」幾個字,都等著他接下去就宣佈建國稱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
面孔。突然,闖王輕輕地咳嗽一聲,接著說:
「今日牛先生、宋軍師、各位將領,出於對我擁戴之誠,才紛紛提出來建都稱
王的事。但我仔細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稱王太早,不惟無益,反而有
害。況且宛、洛各州、縣也殘破不堪,災民遍地,有些州、縣往往人吃人,幾十里
不見人煙。似此情形,更不宜馬上就建都稱王。所以這建都稱王的事,我決不同意,
請大家暫莫議論!」
議事廳中有一陣寂靜。許多將領感到失望、吃驚,但也有的將領微微點頭。牛
金星望望宋獻策和幾位大將都無意再勸說闖王稱王,便站起來說:
「闖王今日建都稱王,實為上順天命,下應民心。但闖王既然如此謙遜,稱王
事暫緩商議也好。古人在稱王稱帝之前有稱大元帥的,有稱大將軍的,也都是正式
名號。愚意以為,闖王今日可稱為大元帥,以便號令群雄,但在元帥上要加幾個字
作為美稱。不知此一芻蕘之議,闖王可否採納?」
闖王微笑著轉向眾將:「你們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因闖王堅辭稱王,所以一齊擁護闖王正式稱大元帥。自成見「眾議鹹同」,
便問金星應該在元帥上加什麼字樣。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準備,但他走到桌邊,
取筆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箋紙上寫出一行字,又拉著宋獻策斟酌,然後拿著箋
紙說道:
「闖王的大元帥稱號應加褒美之辭,以示麾下眾文武擁戴尊崇之意,猶如群臣
向帝王上的徽號。剛才學生與軍師共同斟酌,擬出了八字褒美之辭,連同大元帥三
個字共是十一個字,就是:『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各位如覺褒美不足,請
再增加幾個字不妨。」
有人說:「沒聽清,請再念一遍。」
金星又念:「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他怕眾將領不很明白,解釋說:
「這『奉天倡義』,大家是都清楚的。『神聖文武』四字出自《大禹漠》1中的兩
句話:『乃聖乃神,乃武乃文。』這兩句話是稱頌帝堯具備了神聖文武的美德。我
們闖王,奉天承運,傚法堯、舜,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文足以經邦治世,武足以
戡定天下,所以這『神聖文武』四字加在闖王的稱號上十分恰當。」
1《大禹漠》——《尚書》中的一個篇名。
眾將領紛紛地稱讚牛金星替闖王想出的這幾個字的美稱極好,還有人在思索再
加另外什麼字。李自成從金星手中要過來箋紙,提筆勾去了「神聖」二字,抬頭望
著大家說:
「我無德無能,實在當不起這個美稱。不好全辜負大家的誠意,就決定用『奉
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還要打仗,暫不向全軍宣
布這個新的稱號。等過了一陣子,軍情稍暇,再向全軍宣佈,開始用這個稱號,同
時也要建立一些新的軍制。至於是不是以宛、洛為根本,今日雖大家各抒所見,但
沒有商議定局。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決定。」他
向紅娘子望望,接著又對眾將說:「有一件事兒,是在得勝寨決定的,現在向大家
宣佈。我軍要成立一個健婦營,由紅娘子統帶。因為目前戰馬缺乏,暫時從得勝寨
撥給五百匹,另給三十匹騾子馱運東西。日後馬匹多時,陸續撥給。我們的童子軍
屢立戰功,已經很馳名。今天又立個健婦營,也是個大大的新鮮事兒,一定會成為
一支精兵,在戰場上建立大功。有人說應該稱做娘子軍。可是健婦營這名稱是紅娘
子才起義時就想好的,所以我決定還用這個名稱,也算咱們不忘記紅娘子在豫東率
眾起義的功勞。」
關於下一步軍事行動,因為事屬機密,闖王未作別的指示,只叫大家回去速作
準備待命。隨即他宣佈會議完畢,望著眾將領從議事廳肅然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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